“语言的第七功能”与口舌之用
2022-07-05凌晨光
□凌晨光
【导 读】有部小说告诉我们说罗兰·巴特之死与“语言的第七功能”有关,这一功能指的是语言的“操演性”,它显示了话语转为行动之时的功能与效力。这就意味着,交流行为中的言辞发送者——人的口舌,其作用关乎世事之真假虚实、凡人之福祸存亡。以致有人会说,人身上最强壮的肌肉是舌头。
学者雅各布森经过对一般交流行为的总体分析,总结出了语言在交流中的六大要素(说话者、受话者、信息、语境、接触、代码)和六大功能(情感、意动、诗意、指称、交际、元语言)。这一理论已成为语言学与传播学领域的常识。那么,除了这六大功能外,语言就没有别的功能了吗?如果有,它们会是什么?
有一本书,名字叫《语言的第七功能》[1],似乎就是回答上述问题的。然而这是一部小说,其虚构性的定位给这个问题的真实性与可信性制造了复杂的迷雾。作者是法国的一位年轻学者兼作家洛朗·比内,他出生于1972年,除写作外,还在巴黎第八大学和第三大学教授法国现当代文学。小说从罗兰·巴特遇车祸身亡开始写起,完全是一个侦探故事,围绕着巴特身上丢失的一份关键性的信件展开。信件内容是雅各布森有关语言的第七功能的文字。此事牵扯了当时法国总统竞选人,两大政党的领导人德斯坦和密特朗,还把福柯、德里达、埃科、塞尔、克里斯蒂娃、索莱尔斯、苏联克格勃、保加利亚国家安全局等都写到了小说里。书中最大的谜题就是“语言的第七功能”是什么。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一功能简直就是“咒语”,可以杀人于无形。小说中的反面角色索莱尔斯因为对“第七功能”的假版本信以为真而饱受身体上的皮肉之苦——被按照一种奇怪规则割去了两只睾丸。对“第七功能”,小说里的意大利学者埃科解释说:当陈述的话语不再满足于确认和世界相关的某个事实,转而诱发一个行为,那么当话语出口之际,行为就完成了。“想象一下,有种语言功能可以广泛地应用,用于说服任何人在任何场合干任何事。”知晓并掌握了这种功能的人,有可能成为世界的主宰,他的权力将无边无际。他可以在所有选举中当选,他可以鼓动人民,挑起革命,引诱妇女,卖出所有想象得到的货物,可以缔造帝国,侵吞所有领土,随时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这里还有一个关键之处是,语言的这一功能在为大众广泛知晓的情况下,它就会丧失大部分效力,这就类似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说的“魔法师效应”:“这种集体的不知情是魔法师权利的根源。”如果某人希望把第七功能据为己有,那他就要确保世界上再没有副本,于是可能的副本和掌握副本的人就要被消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部取了一个类似学术专著式名字的小说会悬念丛生、危机四伏。当书中主人公领略了语言第七功能的力量时,他感叹道:人身上最强壮的肌肉是舌头。
巴西当代剧作家吉列尔梅·菲格雷多的话剧《伊索》,其中一个细节令人难忘。身为奴隶的伊索被他的主人、哲学家克桑弗命令去找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以招待客人,于是他端上来一盘猪的舌头。克桑弗为在客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奴隶听话而聪明,随后又命令伊索去找世界上最坏的东西,片刻之间,伊索手端餐盘呈上,里边装的还是一盘舌头。主人问怎么又是舌头,下面就引出了伊索一大段关于舌头之好坏的台词。
一篇关于古希腊哲学家与奥运会的文章,里面也谈到了舌头。文中说,古希腊的四大发明(奥运、哲学、民主和戏剧)中,奥运出现最早,而哲学家则是奥运选手中的主角之一。据说哲学家柏拉图就是奥运自由搏击的冠军,所以他的外号就是“宽肩膀”。而柏拉图建立了学园,除了对学生进行美与善的教学之外,还特别注重身体训练,学园就如同运动场。在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云》这出剧中,作者借角色之口对在学园里的青年学生说:“你若按我说的行事,用心思去做,你会有结实的胸膛,宽宽的肩膀,舌头短,屁股鼓起,阳物紧缩。但你若追求时尚,你会面带病容,肩膀瘦削,舌头长,屁股塌陷,阳物下垂。”这里专门谈到了舌头。用舌头的宽窄长短做标准去评判人,这一传统也许一直影响到了18世纪西方出现的骨相学,乃至于现在还用高眉(highbrow)、低眉(lowbrow)去定位人的文化素养和阶层。
回看汉语环境中的“舌”字,与上文相较,别有意味且相映成趣。甲骨文已有舌字,像人张口吐舌之形,是个象形字。许慎则谓:“舌,在口所以言也,别味也。从干,从口。”(《说文·舌部》)为什么会从“干”呢?段玉裁解释道:“言犯口而出之,食犯口而入之。”“干”有冒犯的意思,大概古人很早就意识到言能伤人,所以把“舌”解释成了出“口”干“人”的会意字。不过许慎对舌的两大功能,辨味和言说,概括倒是很准确的,他把言说放在前头,自然是出于重要程度的考量,到了刘熙作《释名》,云:“舌,泄也,舒泄所当言也。”完全就“言说”来定义舌了。
后世对舌的推崇或贬抑,多是基于其作为言说的工具。平原君誉毛遂“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张良“以三寸舌,为帝者之师”,都是著名的例子。对“舌”的贬低,首先是对言说不当、谗言的贬低。《诗·大雅·瞻卬》:“妇有长舌,维厉之阶。”长舌妇一直用到今天。梁简文帝萧纲作《舌赋》,主张要禁绝“构扇之端,谗谀之迹”“然后浮伪可息,淳风不朽”。其次是对语言、言辩的贬低。晋张韩有《不用舌论》,以为“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故古人讲究慎言,《诗经·大雅·抑》曰:“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论语·颜渊》:“驷不及舌。”《说苑》载桓公举杯罚管仲喝酒(因管仲迟到),结果管仲弃其半,桓公问其故,对曰:“臣闻酒入舌出,舌出者言失,言失者身弃,臣计弃身不如弃酒。”祸从舌出,吞舌保身。《全汉文》严遵《座右铭》:“口舌者,祸福之门,灭身之斧。”正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易》以言语饮食相提并称,而《鬼谷子·权篇》引“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焦氏易林·否》之《巽》曰:“杜口结舌,言为祸母。”《全唐文》卷六〇八刘禹锡《口兵诫》曰:“我诫于口,惟心之门。……可以多食,勿以多言。”诸如此类,皆斤斤严口舌之戒而驰口腹之防,亦见人之惧祸过于畏病,处事难于摄生矣。
可见口舌之用,关乎福祸存亡。放肆其舌,从满嘴跑火车乃至于“口戕口”,以口兴戎,害人杀身。宽纵其舌,多言多语,信口雌黄,为众所憎。所以古希腊学院里教育青年,注意自己的修养和仪容,具体到舌头上,以短而窄为美为善,目的就是令其谨言慎行,其原因自不难理解了。
俄罗斯有位作家名叫西吉茨蒙德·科尔扎诺夫斯基(Sigizmund Krzhizhanovsk,1887—1950),生前写下3000多页手稿,却一直未能出版。1989年,他的短篇小说第一次公开面世,一鸣惊人,人称为“被划掉的大师”。他的长篇小说《字母杀手俱乐部》[2]有一段讲到“三张嘴的故事”。说的是三个快乐的朋友,一个好闲扯,一个爱亲吻,另一个喜欢美食。有一天,他们突然争论起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嘴,可以接触食物、亲吻和言辞,那么哪一个才是它的首要属性呢?三人争论不休,他们注意到,如果没有食物的摄入人就会死去;如果没有亲吻,生命就不会诞生;但是如果上帝没有说过“要有……”诞生本身就不可能诞生,生活和死亡都不会存在。虽然三人各执一词,并请各色人等做出评判,但终归没有一个像样的答案。只有一个粗笨的水手,用一句疑问句做了回答:“难道这全部三个……你们所说的……用途,不都是一张嘴该有的吗?”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却是聪明人视而不见的。在小说的另一段中,作者用异想天开的笔法叙述了两个姓“诺托蒂”的意大利细菌学家的医学实验,父亲诺托蒂在实验中发现了一种“头脑寄生虫”,它可以像毛毛虫吞噬叶片一样,吞噬神经细胞释放的能量,从而阻碍神经能量的所有出口,阻塞头脑面向世界的所有窗口。他的设想是,在不损伤头脑的物质实体和分支的情况下,用培养出来的噬菌体去阻断世界沿着神经纤维流入大脑。“如果我们让运动神经(尽可能地)免疫,特别是让发音器官免疫,心灵就会吐露其先天观念。”当这里所谓的先天观念与外来经验相比,被认为是不证自明的和最为真实可靠的时候,人为的阻断行为就在话语层面显现其效果了:口舌不能表达由外界激发的声音,以换得心灵吐露先天的观念。但老诺托蒂的实验以失败告终,于是他的儿子小诺托蒂另起炉灶。他培养了另一种噬菌体,它寄生于运动神经,潜藏于意志与肌肉之间。他设想的结果是利用此噬菌体将人的神经系统和肌肉系统分离开来,于是人的头脑和身体就会根据需要而可以分别被控制。于是人就可以说出对他的实际处境有害无益的话来。在话语层面上,人完成了头脑和身体的异化。在这两位诺托蒂的非人试验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观念和经验相隔绝、头脑和身体被分离的状态下,人的口舌及其话语呈现是多么荒唐与不可信,其中遍布陷阱与危险。
交流行为中动用的口舌,既指人体的器官:嘴与舌头本身,又有这些器官的动作结果和符号记录:说话与文字。要想理清其间的关系,的确也要费一些口舌。雅各布森语言六大功能之外,有没有第七功能呢?小说《语言的第七功能》告诉人们,这第七功能指的是语言的“操演性”(performance),就是语言学家奥斯汀所讲的“以言行事”,将说话这个动作与人的社会行动以及行动的后果联系起来。因此,人们对口舌的褒贬,实际上是基于其转变为行为之时的效果而言的。东西方文化对这种效果的负面作用似乎都有所警惕,而且中国文化对此关注尤甚。人的表达与交流活动,本质上是要借助说话、依凭口舌的,其行为和效果便在尽言与不言、表白与沉默之间撑开了一片广阔的空间,人们对说出的和未说出的或者说不出的东西的理解,对言象意之关系的争辩,似乎都与此有关。那么在交流中,人们如何看待口舌,以及出自它的言辞呢?在《字母杀手俱乐部》一书的腰封上,印有这样一句话:“书与人开始对立。写作者凌虐字母、鞭笞词语、杀死构思,而‘词语是恶毒的、顽强的——想要杀死它们的人,会被它们更早杀死。’同科尔扎诺夫斯基一样,我们都是被词语困住的人。”从这样的立场出发审视人们之间的话语交流,不知会使人清醒还是会令人沮丧。
注释
[1][法]洛朗·比内.语言的第七功能[M].时利和,黄雅琴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17.
[2][俄]西吉茨蒙德·科尔扎诺夫斯基.字母杀手俱乐部[M].方军,吕静莲译.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