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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松毛的季节(外三章)

2022-07-04张玉锡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9期
关键词:山冈芭蕉水仙

张玉锡

我生在长满松树的山村,过着漂泊在外的生活,对于故乡的爱,浓缩于一帧扒松毛的画面。我时常想起金黄松毛映衬下的扒柴女,认为她们是缭绕故乡的梦幻,她们创造了一种美,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扒松毛喽—”

护林员嘹亮的声音,从村头喊到村尾,打破了山村寂静的黎明,惊醒了梦乡里的女人,她们从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来不及洗脸,来不及梳妆,拿着笊篱和竹篮,打开房门,步履匆匆地奔向山林,山林里顿时人语喧哗,热闹起来。

山上的松毛被护林员守起来,在女人们的期待里黄透了,纷纷飘落,铺起了一层厚地毯。

女人们奔向山林,在手心吐一口唾沫,搓几搓,握着笊篱,先在四面八方迅速地扒出一道边界,作为自己的“领土”,然后摇着松树,黄叶就翩翩而下,女人们的领口钻进了松毛,怪痒痒的,地毯上又覆一层新黄。

女人们忙碌的身影在林间穿梭,女人们的头发凌乱了,女人们的花衣服粘上了松脂,女人们的手心开满了茧花,女人们的笊篱奏响了山村的晨曲,扒开了云雾,迎来了旭日,绽开了整个山野的微笑。

笊篱起起落落,松毛在女人们的脚下成堆成垛,竹篮很大很大,装得很实很满,女人们用笊篱柄挑着,身子一颤一颤的,从山路上一长溜儿地迈下来。

于是,炊烟袅袅,饭香四溢。

松毛每年有两度黄,黄时便是早、晚稻熟。我对于美的追寻,从远方来到故乡。

依然是莽莽的松林,依然是黄叶飘飞,依然铺起了厚地毯,就是不见扒柴女,难道美的事物就是这样的易凋而隐迹,我不禁吟起了唐诗。

扒柴女哪儿去了?护林员微笑着说:“她们挤上客车,涌进城市,成为打工妹……她们不是背弃大山,而是为了更好地修饰大山。”

“是的,故乡失去了这个季节里的风景,但扒柴女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风景。”我望着满山的松林感慨地说。

水 仙

谁说她只是一首女孩子的诗?寒风如割,万木萧疏,她虽不能傲霜斗雪,但纤弱的身子仍然抵得住严寒,仍然风姿绰约,隽秀婀娜。

名曰水仙,想必飘逸有余了。

她抛却了有声有色的土地,悄然独立于清涟之中,宛然是顾影自怜的少女,纷披下垂的修叶,仿佛纤纤的素手提着未挽的裤管,犹豫间,体味着娇嫩的脚丫在刺骨的冰水和卵石间硌痛的感觉,一种超乎尘世涉向彼岸必然遇到的维艰,一种不愿随波逐流而甘于淡泊的境界。

在案牍劳形之暇,我喜欢观看水仙开花吐蕊的盛况,我真担心冬日尽是霏霏小雨,她见不到阳光;我真担心颀长的花梗太弱了,禁不住窗外凛凛的西北风,并不是我有惜香怜玉之癖,我只想一切美的东西都存在于时空。水仙是美的,圆圆的球茎晶莹剔透,嫩绿的叶子飘逸欲仙,幽幽的花香沁人心脾,称作“凌波仙子”是名副其实吧!

还没等我回忆从异地他乡携她回来的情景,回忆第一次看到白嫩的球茎上窜出来的碧绿叶子的喜悦,她就香销色残了,无奈花期太短,她的微笑只有在天国寻找了。此时正值春天,她已无缘享受百花争妍斗艳的乐趣,忆想冬日里怎样磕磕绊绊度过的生活。

我枯坐傻想,并不像古代官宦人家的仕女哀叹红颜薄命的不幸,也不是勾起一段乍现回忆,我只是想水仙的悲剧在于清高傲世,她离开了土地,躲进小小的天地里孤芳自赏,凭借球茎里可怜兮兮的营养,企图要构筑一个海市蜃楼式的内心世界,到头来遁世又不能,飘逸又不成,冰肌玉骨的丽质仍化为尘土。

古往今来,那些离开人民的隐逸之士,那些把自己关到象牙之塔里去钻牛角尖的乖僻之徒,那些提着头发要离开地球的狂想之辈,哪一个不是以悲剧而告终呢?

土地并不因水仙之所嫌就不是土地了,土地以坦荡的胸怀容纳万事万物,做一棵小草吧,即使生长的土壤还不肥沃,只要能适应,仍然能绿,仍然拥有万紫千红的春天。

对于水仙,我真是酸楚难忍,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往往哽咽了。

芭蕉情愫

我对芭蕉情有独钟。

我喜欢端坐在书桌前,凝视芭蕉亭亭玉立的丰姿。每当暮春盛夏季节,窗前的芭蕉林,高大挺拔,长叶纷披,株株淌碧泻绿,青色掩映,绿影婆娑,我恍若游弋于澄碧的清流中,假如伸手揽掬,也定然是一捧青绿。这时的我疲惫尽消,寂寞杳无,童心萌发,朗诵着案头的《芭蕉心曲》:

我愿望向上,在黧黑与苍茫之间,在轻风和细雨之际,在蜂舞蝶恋之时,有我的一线天,寄予我更大的希望。

遥想从杂树丛生的夹缝里,我移植了一棵瘦弱的芭蕉苗,种在自己的窗前。她像一豆蓝色的火焰,在凛凛的风里,不断地摇曳。我曾担心她经不起这踬踣,插竹竿和她相依。她策杖而立,日渐丰盈,婀娜挺秀,繁衍不衰,到如今蔚成一片芭蕉林,在我的窗前耸翠凝碧,邀雨迎风,声如珠走玉盘,装饰着我的梦乡。怎能不叫人心花怒放,豪情滿怀呢?

然而,我的豪情也有化为悲怆的。每当白露为霜,雪花飘飞的季节,这层层叠叠的绿,渐渐地枯萎,乃至糜烂,玉殒香消,只留下残烛似的躯干,惨不忍睹。这时的我,情绪总是很低落。直至有一天,二月的春风吻出圆筒形的嫩叶,才解开了心中千千结,希望被再次点燃,情思再次缱绻缠绵,我吟哦着钱珝的《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我暗笑古人也有情痴如我,把早春的芭蕉写得多美啊,但我认为钱珝还没有真正地读懂芭蕉的情愫,他只是单相思罢了。

我真正读懂芭蕉情愫,仍在自己的窗前。

在春深似海的季节,芭蕉林仍然是淌碧泻绿,青色掩映。我闲坐在书桌前,蓦然一瞥,只见我手指的那茎芭蕉高高地悬着一颗心形的花蕾,紫色的外皮,好像蘸着血一样,沉甸甸地垂在我寝室的方向,零星地开着几片黄花,芬芳馥馥,仿佛羞涩地向我倾吐心语。我觉得我和她心心相印,我想起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古训,想起了花为悦己者开的情缘,我被爱的氛围笼罩着,我的心里不断地呢喃:“草木有情!草木有情!”

我钟情于芭蕉,我和自然相融为一,在缀着芭蕉花的路上,我的生命将充满希冀和力量。

悠悠青山梦

开学初,有一村邻携其子请我帮助转学,说他儿子在乡村读书,每每逃学,喜欢在小山冈上结伙玩乐。一席话,不禁使我愕然,我深深地为我家乡的学子们扼腕叹息,同时也引起了我的悠悠青山梦。

乡校读小学,已五年级了,不知怎么搞的,我那时就是胆小,上课也不敢抬头望老师,下巴挂在课桌上,流着一寸长的鼻涕,有时还啃桌板,稀里糊涂的。课越听越不懂,成绩远远地落在后头,我因此厌了学。

这以后,读书只是个幌子。我们四五个同村的顽童,一躲开大人和老师的眼皮,便扔掉书包,在小山冈上疯野。常玩的把戏是摔跤、捉迷藏,在草地上打滚儿、打筋斗,再就是分开两伙儿用松果作战。有时将耳朵贴在电线杆子上,听高压线发出的嗡嗡声;有时将金黄的松毛摇下来,堆积起来筑成洞房。我们玩饿了,就摘杜鹃花、采野果、拔萝卜、挖番薯,而最有趣的是啜野蜂蜜。春天的早晨,雾气氤氲,路旁的矮松树上,野蜂飞舞,松针上常常粘满白色的蜜糖,我们摘下松针吮吸,甜甜的,带有一股松叶的清味,直吃得我们舌头咸涩起来,厚重起来,卷不动了才罢休。

有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在路亭里,正当我们打扑克玩得高兴时,班主任和其他两位老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一下子像被电击一般,全呆了。扑克没收了,我们被训斥后,暮霭沉沉了,很迟才回家。第二天,我们都装肚子痛不上学。纸是包不住火的,我阿爸知道了原委后,就命令说:“你不读书,就给我挑肥去!”我家乡三面环山,小山冈只是一个支脉,而真正的高山是后巴山,我挑肥就是要到后巴山顶上去。山道又陡又滑又弯,没挑多久,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我瘫坐在路上。我阿爸还不断地催促,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了,我哭了,我阿爸说:“种田苦,你还是读书吧!”我点头答应,毅然地翻山越岭,重返校园。从此,我再也不贪玩了,在众多恩师的培育下,开始了漫长的求学生涯。

我想,故乡的小山冈既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学子们的锁链,悲剧的开始往往都是美好的,现在的学生又重蹈我的覆辙,真是不该。据村邻说,现在的乡校上课都不正常了,成绩普遍都差,而且村校连老师都不来了,只上“半天学”了。呜呼,我家乡何日才能振兴!何况我村邻的要求也不高,只是让儿子学会写信就行了,我村邻近年挣到钱,能把儿子转学,而家乡的其他学子呢?

读高中后,我便不走那条路了,也不翻那个山冈了,一别就十几年,悠悠青山梦,幻化成我对故乡永久的希冀。现在我当教师了,在商潮汹涌的情况下,曾有人说“你弃教吧”,我总是嗤之以鼻,因为故乡的山冈依旧在,我就会想起学业的艱难,想起恩师和父亲期望的目光,我是决不会改变初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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