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客
2022-07-04王庶
王庶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所工作的乡办转盘砖窑厂被取缔,失了业,赋闲在家。母亲知道他不适应田地的体力活儿,害怕毒日暴晒……就委托一个在外地做县长的远房舅爷操操心……不久,舅爷让父亲前去一个社办企业做会计,父亲欣然前去。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县一中,我是乡中学唯一考上的学生。录取通知书里说学费二百零九元,我第一时間告诉了父亲,他很是高兴,让我去他那里见见世面,顺便把学费带回。
我们家与那个县城有三百多里的距离,隔着一个县城,去那里中途要倒一次车。出发那天,母亲起得特别早,阒静的早晨有微微的寒意。母亲支起锅,烙了十张油饼,煮了十个鸡蛋,装在棉布包里,裹了裹,递给我,包里热乎乎的。母亲转身进了堂屋,从枕头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钱放在我的手里。
母亲一边拉着我的手往车站赶,一边俯下身子对着我叮嘱,“路上饿了就吃,不能饿着。车上人杂事多,多留心眼儿。”
到了车站,只有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停在那里。母亲买了车票,把我送到车上。车上的人很少,一个老头儿坐在车后,挎着一个篓子,里面有两只鹅,不停地叫。司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个子高高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你们俩坐好了,开车喽。”我看了看车窗外的母亲,挥了挥手,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喋喋不休:“……路上小心啊。”路上,车里充满了柴油味,熏得我晕头转向,有几次差点儿吐出来。
“小伙子,把车窗打开,透透气……这破车是大城市淘汰的,咱小地方凑合用。”司机扭头狡黠地看了看我说。
中途上来两个大人,一个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后跟着一条黄色的柴狗,婴儿牙牙学语,好奇地四周张望;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肩膀挎着一个绿色的军用包,手里拎着褐色的牛皮纸包,直奔车尾,低头便睡。司机发动了车,喊了一声:“人少力弱,都规矩点儿。”
柴狗发现了篓子里的鹅,警觉地闻了闻,围着它转了一圈,用爪子扒了扒篓子,惊得鹅在篓子里乱撞,发出叫声。少妇看了看柴狗,怒斥道:“不要胡窜。”柴狗听了,乖乖地卧在她的脚下,委屈地把头贴在地板上。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少妇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一会儿工夫,婴儿酣酣睡去……我想起来这个婴儿可爱的模样,拿出一个鸡蛋,送给这个少妇:“让小孩子吃吧!”她朝我微微笑:“你在路上留着吧,他不饿。”我执意要送给她,她不再推脱,接过来,紧紧握在手里。
快到父亲所在的县城,我的心里涌出立刻想见到他的急切和愉悦。车尾那个魁梧身材的男子突然站起来,走到老汉跟前,掏出一张纸,让他看。“我不识字,让我看啥子呢?”老汉露出惶恐不安的样子,男子用手比画着,老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渍渍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两元钱,给了他。男子接着继续往前走,到了少妇面前,她对男子置之不理。男子觉得无趣。他又跑到我跟前,把那张纸让我看:我是聋哑人,老母亲得了重病,无钱治疗,好心人帮助一下。我看了看他魁梧的身材,多少有点儿疑惑,心里却突然柔软起来,把母亲给的在路上吃饭的五元钱交给了他……这时候,少妇咳了两声,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司机扭头看了看车厢里的人,狠狠地敲了敲车门。到了车站,那个男子第一个飞奔下了车,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父亲在车站门口,向我的方向张望着。我跑过去,拥抱着父亲,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头。
“一路上饿了吧!走,去饭店。”父亲牵着我的手,进了离车站最近的饭店。我惊奇地看到那个魁梧身材的男子坐在我们对面。“一盘花生米,两瓶二两的二锅头,一碗牛肉面,多少钱?”那个魁梧身材的男子大声说道。
“五元钱。”
饭店老板端来了饭菜,那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把尚带着我的体温的五元钱递给了饭店老板……这顿饭,我一点儿也没吃……
这是我十五岁那年,人生路上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