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岛由纪夫《潮骚》中的身体美学
2022-07-04向阳邹洁
向阳 邹洁
三岛由纪夫作为日本现代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家,在其短暂的一生里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本论文以三岛由纪夫代表作《潮骚》为研究文本,以“身体”这一扇独特的窗口为切入点,将文本与理论相结合,对作品中的身心合一的身体、主要人物的身体意识和身体行为进行梳理,剖析《潮骚》蕴含的身体美学及三岛由纪夫本人想要传达的内涵。
一、《潮骚》与身体美学
(一)三岛由纪夫的《潮骚》
《潮骚》的主要情节围绕一对青年男女纯真且热烈的爱情故事展开。十八岁的新治是歌岛的一位渔夫,他出身贫苦却不甘堕落。在一次偶然的契机下,他对歌岛富商的女儿初江一见钟情。初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女,她的美不仅体现在她美丽的外在,更闪现在她纯洁的灵魂上。命运使然,两个身心合一的身体在冥冥之中彼此吸引。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的爱情之路充满坎坷,除了世俗对男女爱情的偏见,安夫和千代子也连番从中作梗。好在新治和初江二人身上的优良品格促使二人一直坚守这份爱情,新治凭借自己的善良和勇敢在一次渔船遇险时挺身而出,解救了船上的人员,最终打动了初江的父亲,与此同时,初江也一直在默默等待。自此,二人的爱情终于修成正果。
三岛由纪夫的《潮骚》表达了对健壮的肉体美的赞美,这与三岛本人对古希腊的向往有很深的渊源。三岛年轻时曾在父亲的资助下去过希腊旅行,漫游在古希腊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文艺环境里,三岛深觉文学作品除了要注重描写人的内部精神,也不应该忽略外在的肉体,只有身心合一的身体才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身体。从希腊归来的三岛首先身体力行,开始注重对自己肉体的训练,在此后的人生里,他一直孜孜不倦地鞭策自己向练就一副宛如希腊雕塑般健美的肉体而努力。力图通过身体意识对自己的身体行为进行控制,从而练就一个身心合一的身体。此外,他更加热衷于在自己的作品中投掷身体美学的思想,《潮骚》就是一部明显蕴含三岛身体美学思想的作品。三岛由纪夫以古希腊传奇爱情故事《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为蓝本,一改往日阴郁、颓丧的写作风格,创造出一个自然朴素、色彩鲜丽、田园牧歌般的世界。通过小说中主要人物形象真诚、热烈的身体传达出对“未受精神污染的肉体”的向往。
(二)身体美学的探源
从身心二元论到身心一元论,历代学者关于身心问题所进行的长久不息的讨论促进了身体美学的发展。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反思并重新定义了哲学、艺术和审美,并将它们与身体紧密联系在一起,正式提出了身体美学的概念:“身体美学可以暂时定义为: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性和改善的研究。”由此,身体美学作为一门学科被建设起来。
三岛由纪夫有言,“不管怎么样,人的知性还是要配合一定的肌肉才能达到平衡。可以把知性当作精神,精神和肉体也要像男人和女人一样,美好的相融合才是正道。”由此得以窥见,三岛已经领悟到身体美学的核心思想,只有肉体和灵魂相结合的身体才是真正的身体。“充满灵性的身体是我们感性欣赏(感觉)和创造性自我提升的场所,身体美学关注这种意义上的身体,批判性的研究我们体验身体的方式,探讨如何改良和培养我们的身体。因此,身体美学既包括理论,又包含实践。”舒斯特曼这一论断,揭示了人类可以通过对身体意识的控制对身体行为进行指导,提高身体意识,从而构建成更完善的人。身体美学中所指的身体不仅包括生理上的躯体,还包括人的思想和意识,即灵魂与肉体的结合体。強化一个人的身体意识以获得更好的自我意识与自我运用是身体美学的核心课题,也有助于促进认知、自我认识、美德、幸福与正义等传统目标的实现。
二、身心合一
日本当代知名学者汤浅泰雄认为“身心合一”是肉体与精神活动时保持最小距离的一种状态,身体美学也十分强调这种“身心合一”的身心问题,并且把身体当作审美创造或欣赏活动的场所。三岛笔下的新治与初江拥有的便是这种肉体与灵魂完美融合——身心合一的身体。
(一)身心合一的初江
在三岛笔下,小说的女主人公初江拥有身心合一的身体。“她像一般女孩子一样爱笑,脸蛋儿红扑扑的,十分乖巧可人”“她那决不能说是白皙的肌肤,经年承受潮水的冲洗,显得润滑而壮实,那对高耸的小乳房似乎彼此腼腆地背着脸,在经受长年累月潜水锻炼的广阔的前胸,丰隆起一对杏花色的蓓蕾”。仅仅从情窦初开的少年新治眼中探寻初江的美丽,就可以知道她拥有属于纯洁少女的完美胴体。除了无可指摘的肉体之外,初江还拥有堪称完美的灵魂,“礼仪讲座即将散会时,别的女孩儿家都不在意,但初江总是第一个拾掇伙伴们用的茶杯,帮着夫人一起洗洗涮涮。”懂事、贴心的初江十分受灯塔夫妇的喜爱,虽然灯塔夫妇一个劲儿地留她吃完饭再回去,但是初江心里仍然惦念独自在家的老父亲。尽管如此,她还是会主动提议帮灯塔夫妇做完饭再回家。在父亲对新治母亲说出无礼的话之后,她一直内疚不堪,在之后写给新治的信件中,她对新治母亲回击的话语只字未提,并且在之后的一次海女采摘比赛中,将自己获得的第一名的奖品送给了她,“因为家父曾经说过一些对不起您的话,我老想着要向您赔礼道歉啊”。坦率的初江借此机会表达了自己的歉疚之情,并且获得了新治母亲的谅解。种种迹象表明,在众多的分岔路口,灵魂的力量一直鼓舞着初江,引导着她的肉体做出最恰当的抉择。
(二)身心合一的新治
同女主人公初江一样,男主人公新治也拥有身心合一的身体。“身材高大,体魄健壮”“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珠”,从三岛对新治这些充满男子气概的外形描写中,不难看出三岛对这样一具健美肉体的深切赞美。在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中,新治向初江抒发了自己的志向,“我要永远忠诚、认真地干活,做一个表里如一、充满爱心和勇气的大无畏的男子汉!”小说中像这种表现新治美好品质的片段还有很多,比如当他绽开笑脸,热情向安夫打招呼的时候,“安夫却毫无表情……又转身扬长而去。”新治虽然内心纳闷,却并没有把安夫的无礼当回事,他没有在心中积怨,而是选择自己默默消化这一切。其实新治消化掉的屈辱不仅仅是他本人遭遇的那些,就连他善良美好的母亲也因为自己而受到旁人的冷落。新治独自来到海边寻找答案,他将事情的解决方案从天南思考到地北,却唯独没有考虑过极端方式,纵使歌岛曾经有过殉情的先例,但新治不认同,他还有需要赡养的家人,他的字典里没有“死”这个字。也是经过这一长串的左思右想,新治发现思考对于事情的解决具有奇效。
人类可以通过强烈的敏锐力、自觉意识和道德的改进,来更丰富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以此实现对丰富的外在资源的利用,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促进愉悦的审美经验的实现。从新治在神风号处于危难之际所做出的选择便可以看出其成熟的自我意识。当船长问出关键问题,“有人愿意来把这条保险绳系到对面的浮标上吗?”安夫和新治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安夫缩着脖颈,嘴唇在颤抖。新治用爽朗而明快的声音喊叫起来。这时候,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他洁白而美丽的牙齿浮现了出来。他的确是微笑了”。新治在狂风大作中把摇晃的甲板视为“只不过是露出些许不悦的大地”,凭借自己充满男子气概的雄姿,有惊无险地把保险绳系到了浮标上,拯救了大家的性命。可以说,新治跨越的不仅是甲板到浮标的短短20米,更是他与初江爱情之路上的巨大鸿沟。这一次成功的作业,不仅让他获得了船长的钦佩,更得到了照吉老爷的刮目相看。纵使经过无数颠簸,他的爱情之路终于驶入平缓大道。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新治,迎来了自己的美丽人生。
三、身体意识和身体行为
三岛在《潮骚》里不仅抒发了对新治和初江的赞美,还塑造了阴险狡诈的川本安夫以及自卑且嫉妒心极强的千代子这两个人物形象。三岛由纪夫通过刻画这两个身体,反映出缺失自我认识的人的身体意识是如何指导身体行为的。
(一)安夫的身体意识和身体行为
在一次办理业务回程的船上,川本安夫偶遇了放春假回家的千代子,他热情地与其攀谈,并不是因为他多看重这份情谊,而是因为“他最满足的,就是能用标准语与东京的女大学生对话”。虽然安夫与千代子是同龄人,但是不同于其他同龄者的木讷和寡言,他是一个善于酬酢的青年人。攀谈过后,川本安夫原本想向千代子炫耀一下自己昨夜的战绩,但是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因为他深知在清净的歌岛,不是会以这种低俗的事情为荣耀的土壤。这种挖空心思塑造自己形象的“深思熟虑”,将川本安夫的伪善做派刻画得淋漓尽致。
“照大爷很喜欢我呐……都说我最适合做初江家的入赘女婿哩。”安夫之所以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已经将新治视作自己俘获初江芳心的最大威胁。望着值班表算计初江挑水时间的安夫不经意瞥到站在男浴池前的新治,心中压抑已久的嫉妒与愤怒蓬勃而发,安夫将自己平时一向讲究的面子工程抛之脑后,他没有热情地应答新治的招呼,而是失态地无视了新治。
人类的活动總是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统一的,诸如吃、喝等行为通常仅仅被归结为身体性的,然而它们却渗透着社会的、认知的和审美的意义。安夫由于面子而热衷于显摆自己的钱财,他手腕上的夜光表就是他拥有的财富象征,他戴着自己的夜光表,摆弄着自己的手腕,以为凭借物质就可以获得他想要的一切。在嫉妒的驱使下,他不仅对新治无礼,甚至想要对手无寸铁的初江实施不轨。种种身体行为的产生,均是出自其身体意识的驱使。在虚荣与嫉妒等因素的影响下,安夫的自我意识逐渐产生缺失。他随意听信千代子的谗言,开始在歌岛肆意散布新治与初江的谣言,试图用世俗的流言加速对二人纯真爱情的摧毁。
(二)千代子的身体意识和身体行为
千代子出场时几笔简单的描写展示出了她的性格底色,“这个性情孤僻的姑娘,阔别许久才回到岛上来,她讨厌与岛上的人们攀谈”“她的这副容貌并不引人注目……千代子却经常露出一副忧郁的表情,固执地考虑自己不美的问题”。平庸的外形导致了千代子的自卑,并在其心底扎根,演变成深深的执念。这种执念也成为日后新治与初江爱情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在后来与川本安夫的寒暄中,她得知了初江是一个特别标致的女人,川本安夫并没有使用什么夸张的措辞形容初江的样貌,只是随口提了一嘴“特别标致”,简单的四个字就深深刺痛了千代子自卑的神经。按照程相占对审美活动下的定义,“审美活动是诸多生命活动中的一种,是在特定的环境中运用包括身体在内的五种感官客体感受意味、体验意义、启悟价值理念的人类活动。”不难体会千代子发出身体行为的初衷,在不知不知觉间,种种糟糕的体验已经在她的内心埋下嫉妒和仇恨的种子。
又一年盛夏来临,千代子迟迟未从东京归来,在灯塔夫人的苦苦追问下,千代子终于道出自己不肯归岛的实情,“是自己对安夫搬弄了不必要的是非,说在暴风雨的日子里看见新治和初江两人互相依偎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使他们两人陷入了苦境”。对于罪恶的反思自始至终折磨着千代子的心,只要新治和初江一日不能获得幸福,自己的内心便一日不得宽慰,自尊心使她无法厚着脸皮回到岛上。于是她提出请求,“如果母亲能费心出面做媒,说服照吉……那么返回岛上也是可以的。”从千代子的转变可以看出她本性是一个善良、懂得替别人考虑的人,当初的身体行为只是在错误的身体意识的指引下产生的。当身体反省足够专注、足够敏锐的时候,可以通过身体感受、感知到身体最深处的“核心自我”,除了核心精神自我的感受之外,身体还提供了自身利益的首要核心,这一利益则有效地决定了自我的道德范围。当千代子回到东京这座大城市,她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起来,回忆起自己在歌岛做的可耻行径,她内心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她变得更加清醒,也开始更深入地感知和思索。最终,千代子重塑了正确的身体意识,也在其指引下进行了正确的身体行为,回归善良的她感到心无挂碍,身心愉悦。
四、结语
人类在寻求肉体与精神不断融合的过程中,即使是在肉体的完善程度不尽如人意时,也不应当放松对精神高度的追求,只有保持这种积极向上的自我意识,才能通过不断提升自己的身体意识,从而更好地完善自己的身体行为,距离达到身心合一的人生目标越来越近。
参考文献:
[1][日]三岛由纪夫.潮骚[M].陈德文,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1.
[2][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著.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M].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3][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著.通过身体来思考:身体美学文集[M].张宝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4]程相占.论身体美学的三个层面[J].文艺理论研究,2011(06):42-47.
(作者简介:向阳,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哈尔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文学;邹洁,女,硕士研究生,哈尔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