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鸟(散文)
2022-07-02张央隆
张央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春末夏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伊什格力克山北坡一个僻静的村庄里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我的身份刚从农场知青转换为县政府工作人员,单位有一项临时性工作需要派人驻村开展,于是我跟着县上组织的一个工作队来到这个村子。
伊什格力克山是天山腹地的一条小支脉,地处特克斯河和巩乃斯河之间。在这个村庄后面,有一片低洼而广阔的湿地,它从村后面的坡下,一直向北延伸到远处的巩乃斯河畔。湿地里遍布着草甸、溪流、沼泽、蒲秧和芦苇,渺无人烟,因此成为众多湿地动物的乐园。
这个村庄在巩留县境内。
在哈萨克语里,人们把巩留叫托古斯塔拉,译成汉语是“九派”或“九条支流”的意思。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县上的朋友告诉我的。他是本地人,十分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
据朋友讲,这些径流应该源自伊什格力克山北坡众多的山沟和峡谷。它们一路向北而流,形成了巩乃斯河在这个段位的九条小支流。
不管叫作径流还是支流,在我的眼里,那不过是一条条从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或者雨水而已。它们蜿蜒淌过山下开阔的谷地平川,在巩乃斯河畔的低处汇聚。正是这些径流与巩乃斯河泛滥时从河床溢出的洪水,千百年来一直在低地盘桓渗透,最终造就了大片的湿地。我所住的那个村子,就在这片湿地边缘的台地上。
清晨,我在湿地边缘跑步锻炼。当太阳在天际線后面喷薄欲出的时候,湿地在晨光中显现出郁郁苍苍的面貌。苇丛沙沙作响,水洼映着天空。经常可以看见一两只天鹅在湿地深处的上空翩然飞翔,淡淡的晨雾中,它们雪白的羽翼像掠过梦境的天使。
而从近处的蒲秧深处传来的,是红脚鹬的叫声。这种小型涉禽很敏感,只要发现人影,就开始不停地聒噪。
这个时辰通常很难听到更多的动静。湿地此刻展现的,是众多生命苏醒之前的静谧。
太阳西斜之后,情况则大不相同。
黄昏时,我经常到湿地边缘的高坡上席地而坐。我一边吸着用旧报纸卷成的莫合烟,一边透过烟雾盯着湿地的景色发呆。这是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光,颇有一种“焚香默坐,消遣世虑”的意境。
就像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许多水鸟也开始在湿地上空盘旋寻找自己的巢穴。
晚霞映照中,野鸭子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沼泽上空,排行成队扇动翅膀,风声飒飒地从我眼前掠过,偶尔“嘎嘎”叫上两声。在盘旋的过程中,野鸭子们会突然俯冲下来,迅速隐入远处的苇荡之中。
湖鸥的飞行姿态显然比野鸭子要从容得多。这种水鸟通常不屑结伴而行,总是独自优雅地舒展着自己纤长的羽翼,翱翔在夕阳斜射的光线之中。这些湖鸥好像并不急于归巢,而是来来回回巡视着各处水域,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锐利的颤音。
鹳的身形较大,却十分低调,它们从山坡上的旱田耕地觅食归来的时间比较晚。鹳通常三五成群列队而飞,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在暮色中直接滑进了芦苇丛。如果不耐心地守在湿地旁边,你很难见到它们的影子。
此时满世界依然是红脚鹬此起彼伏的尖细嗓音,唯恐大家忽视了它们的存在。
实际上,湿地里有无数的动物存在,包括种类繁多的走兽、水鸟和鱼类。这些湿地泽国的居民,每天都会用不同的方式在芦苇丛中和蒲秧深处表演着活色生香的生活剧目,它们发出的声音撩开了幕布的一角,使我尽情欣赏湿地的同时,能够仔细聆听它们的窃窃絮语。
这中间有一种声音与众不同,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
它音域宽广变化多端,时而低沉浑厚,时而高亢尖锐,好像湿地里有某个隐士断断续续地吹着排箫,幽雅而空灵。这声音时而在薄雾缭绕的水面上荡漾,时而在密密重重的苇丛上震颤。它极具穿透力,即使黎明在床上还未完全醒过来,那声音也能从湿地飘到村里,穿过紧闭的门窗,直抵我的梦境。
很多个早上,我就这样从梦中被唤醒。
我披衣出门,来到村后的坡上,在晨光熹微中向着湿地瞭望。我希望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鸟儿,会拥有如此与众不同的嗓音?
目光无数次搜索之后,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我甚至都不能确定这究竟是鸟儿的啼鸣,还是其他某种动物的叫声。
偶尔一次,我遇到一位留着浓密白胡须的牧羊老汉。他除了照顾十几只羊,还顺带在湿地周边采挖草药。那天牧羊老汉采挖到一些巩乃斯河畔湿地特有的一种巴掌参,还有一大把甘草。我见到他的时候,这位采药人正蹲在一眼泉水旁边清洗自己的收获。
我停下来,好奇地向他请教这些植物的用途。
湿地周边的草甸上很少有人出现,我的到来让寂寞的牧羊人感到高兴。很快,我们就坐在湿地边缘的一处高坡上,咀嚼着甜丝丝的甘草根聊了起来。在晚霞的映照下,我们面前的湿地呈现出一片辉煌而斑驳的壮观情景。突然,那种犹如排箫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苇湖里非常应景地飘了过来,于是我向老人打听这声音的出处。
“那是幸福鸟。”老人注意听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说,“那是幸福鸟的叫声。”
他吐掉嘴里的甘草根残渣,掏出一张旧报纸,撕下边角卷了一根莫合烟,点燃后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来,让烟雾缭绕在他黝黑的面孔上。
他眯缝着眼睛,再次肯定地说:“不会有错,那就是幸福鸟!”
“幸福鸟?难道还有叫这种名字的鸟儿吗?”
牧羊老汉发出沙哑的笑声。
他告诉我,那确实是幸福鸟的叫声,那是他故去多年的父亲告诉他的。他年少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这片湿地里采挖草药。因此听到过这种鸟叫声。
至于这种鸟儿真正的名字,他们也不知道,就连它长啥样子都没见过。“我父亲说,谁见到了这种鸟儿,谁就会有好运。这鸟儿非常敏感,不愿意与人照面。我和父亲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儿,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放羊挖草药。”
说罢,他鼻孔里喷出烟雾,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一位经常在芦苇荡里挂网捕鱼的人也对我说,的确有一种鸟叫幸福鸟,羽毛金光灿灿,喙和爪子则是红色的。这种鸟体型虽然比较大,却不容易被人看到,因为它会隐身。他说自己也是听人讲的,他本人也只听到过这种鸟儿的叫声,但从未见到过鸟儿。
一位每年都要到湿地里割芦苇编席子的手艺人肯定地说:“哪儿有什么幸福鸟,年年都在这里割芦苇,要有的话我难道看不见?”他对这个传说表示了自己的不屑。
我问:“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鸟儿发出的呢?”
编席手艺人搔首沉吟:“这还真不知道。要真是看见了这种鸟儿就会得到好运,那这片沼泽地不早就被人们踏遍了,对吧?”
时间一长,寻找幸福鸟便成了我心中的执念。看来只有深入湿地之中,才有一探究竟的可能。否则的话,这个执念会搞得我神思恍惚。
终于有一天,我出发了。
我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带上镰刀、馕、行军壶、旧报纸、莫合烟和火柴等等。另外,我还邀请了两个愿意与我同行的工作组的同伴。听说要去寻找幸福鸟,他们也很好奇,想一探究竟。
湛蓝的天空,阳光普照大地。我们涉过小溪,踏着湿漉漉的草甸子向湿地深处走去,那里传来各种水鸟的鸣声。
沼泽地里丛生着芦苇和蒲草,只有那些小块的高地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灌木。在这个泱泱泽国里,时不时可以看见麻鸭、湖鸥和鹬鸟等,偶尔可见大鸨、灰雁和鹳。这些水鸟看见几个不速之客闯进了它们的家园,顿时惊慌起来。有的潜入水下,有的隐进芦苇,有的钻进蒲丛,有的飞上天空。四周一片哗然。
在湿地里行走当然不是什么惬意的事。一只脚刚从淤泥里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了进去。乌黑的泥水带着无数细小的泡沫泛上来,散发着腐臭的淤泥味和鱼腥味。脸颊和裸露的胳膊不时被薄利如刃的苇叶划出条条伤痕。蚊子也围上来肆无忌惮地叮咬我们。
我们一面在湿地里艰难地跋涉,一面使劲拍打身上的蚊虫。遇到绕不过去的苇丛,就用镰刀左右开弓砍出一条窄小的通道;遇到齐腰深的蒲秧,就直接趟过去,哪怕胳膊和腿被划出凌乱的伤口渗出血也不在乎。
几个小时之后,不经意间,排箫般的声音倏然响起,而且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大家屏声静气,眼神里透着惊喜。
愣怔了片刻之后,我们拨开纷乱的芦苇慢慢向那个声音靠近。大家顾不得蚊虫的叮咬,也不害怕苇叶划过脸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方那不断鸣响的天籁之音上。
我们的动作越来越轻柔,心跳却越来越激烈,那个声音也离我们越来越近,调子从沉郁变得高亢。每次慢慢拨开眼前的芦苇的时候,我都觉得那个神秘的鸟儿就会金光闪闪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感觉胜利在望的时候,那个声音却戛然而止,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须臾之后,芦苇深处传来红脚鹬的叫声。我们面前除了密实的苇丛和平静的水面,还有不断飞来的蚊虫,刚才的排箫之声,仿佛是幻听。
我们面面相觑。
我们已经进入了湿地的深处,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呢?正在踌躇之际,那排箫似的鸣声又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大家振作起来循声而去。沼泽地里举步维艰行进缓慢。正午的阳光一无遮拦地照下来,晒得人头昏眼花,汗水一层层溻湿了被芦苇划破的衬衣。令人郁闷的是,走了没多远,那声音又消失了。我们再度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好像在捉弄人一样,正当我们为下一步如何行动而纠结的时候,幸福鸟的叫声便在相反的方向陡然响起,就这样,幸福鸟与我们捉起了迷藏。我们东寻西觅南望北听,在湿地里漫无目标地跋涉着。这个过程中居然还惊到了一窝水耗子,结果这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只耗子从草甸子的一处灌木丛里窜出来,扑通扑通跳进了水洼,反倒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
水耗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传说中的沼泽野猪。这种野兽性格孤僻而凶猛,打搅到它们的话,会用獠牙挑开闯入者的肚皮。
此时我们看上去狼狈不堪。衣服在苇丛和蒲秧的关照下几近褴褛,胳膊和小腿伤痕累累,满脸是蚊虫叮咬出来的疙瘩,脖后颈被烈日灼痛,鞋子里灌满了淤泥。
更糟糕的是,最初的激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悄悄蔓延的失望,可幸福鸟的声音,还是那样飘忽不定无法捉摸。
终于,我的两个伙伴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开始抱怨起来。
他们说那声音简直就是妖魅的蛊惑,让我们在这片沼泽里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他们认为寻找幸福鸟的行动看上去有点犯傻,或许这种鸟儿真如人们所说的能够隐身,否则为什么从来没人见到过。退一步来说,即便它不隐身,但一只鸟儿展开翅膀随便扑扇几下就可以飞到老远,我们却只能凭着两条腿在泥沼里挣扎前进。如此状况下,想找到它谈何容易?不如回去吧。
我说,咱们再坚持一下,幸福鸟的传说是真是假暂且不论,起码那个神秘的声音是现实存在的。哪怕我们看它一眼,所有的辛苦就没有白费。
同伴们去意已定。他们蹚过泥沼摇摇晃晃走远了。那一刻我感到好生孤独,硬着头皮开始了独自寻觅。
在广袤的湿地上,一个人太渺小太孤单了。好在水鸟时不时地从头顶上飞过,让我不至于感到身陷绝境。此刻思想放空,只有那个执念在下意识里鼓动着自己继续挣扎前行。
半下午的时候,天变了。乌云从天际滚滚而来,雷声随之从天而降,大风裹挟着暴雨横扫而过。一刹那苇丛掀起了狂澜,水鸟惊慌地尖叫着从水面上掠过。灰蒙蒙的雨雾淹沒了周围的世界,呼啸的风声和巨大的雷鸣使得大自然瞬间变得一片狂躁。
突如其来的风雨让我措手不及。没有带伞,也无处避雨,只好任凭风吹雨淋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狼狈。望着风云突变的大沼泽,我不由自主地说,老天呀,帮帮我吧!嘴上这样念叨着,心里却认定看到幸福鸟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
不过,风雨稍小一点的时候,我又收拾心情、振作精神决定再努力一把。天没有黑,太阳还在,还不到彻底失望的境地。已经到了湿地的最深处,不管结果如何,把这片区域找过去再说。
冒雨穿过一片高大的芦苇,蹚过一片厚密的蒲秧,眼前出现了一个狭长的小湖。湖面上一层细浪,对岸是一块高地。记得风雨来临之前,从这个方向曾经传来过幸福鸟隐约的叫声。
水只有齐腰深。裤子脱了,但鞋还得穿着,以防脚底板被水底淤泥里的芦苇断茬之类的尖锐物扎破。我把装着行军壶、食物和火柴的破挎包举在头顶,在雨雾中半走半游蹚过这片湖水。
登上对岸的高地后才发现,这块高地其实是个湖中小岛。小岛四面湖水环绕,岛上的沙地浅草茸茸,稀稀落落生长着一些灌木。我还发现了巴掌参和甘草。
登上小岛,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淌水。我一屁股坐下来,感觉要累瘫了。幸好此时风停雨住,我得以脱下衣服拧干。一阵风吹过来,我全身起了寒战,鸡皮疙瘩一层层泛上来。如果说刚才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那么现在可以说是被风吹得像个拔了毛的鸡。
我在岛上灌木丛的深处折下来一小堆半干不湿的树枝,又揪了一大把没被雨水淋湿的隔年枯草。把这些柴草在潮湿的沙土地上堆起来,划掉了差不多半盒火柴才勉强点着篝火。
一缕白烟袅袅升起飘向空中。云层已经裂开了许多缝隙,湛蓝的天空露出来,阳光随之斜照下来,灌木和草丛上的雨珠晶莹闪烁,红脚鹬的叫声从芦苇深处传来。
我又累又渴,坐在冒着烟的篝火旁一边啃着干馕喝着壶里的水,一边默默地对着恢复了平静的湿地发呆。我精疲力竭,打算吃完喝完眯上一会儿,然后打道回府。
我把挎包当枕头,侧卧在沙地上。
突然,一声悦耳的鸣叫在近处响起,接着又是数声,一声比一声大。我喉头发紧,几乎窒息,世界瞬间变得不那么真实。
我挣扎着坐起来,叫声再度响起。这一下听得很清楚,它就是我听到过多次的那种神秘的鸣叫声。我紧张又激动,缓缓转过身子,目光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声音来自离我不远的一小片簇拥在水边的灌木丛,那里好像被蒸腾的水雾笼罩着。我的目光在灌木丛茂密的枝叶之间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居然没有任何发现。声音的确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它是如此清晰,犹如有人手持排箫向我吹响。
我努力地深呼吸,力图使怦怦乱跳的心恢复正常。盯着灌木丛的眼睛开始发涩,我也不敢眨巴一下。我担心在那一瞬间,这只鸟儿就消失了。
我再次用目光搜索,不放过一枝一叶,依然没有看到鸟儿。更要命的是,排箫的声音突然中断了,我几乎抓狂。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灌木丛中突然有了动静。
一只约莫鸽子大小的鸟儿在繁枝茂叶中隐约跳动着,动作轻盈而谨慎。我屛住呼吸俯下身子,以免惊扰这只幻觉般的鸟儿。
当鸟儿的影子停止跳动的时候,那曾经让我着了迷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夕阳的斜射中,在静静的湖面上,在翠绿的苇丛中,这声音洪亮而深沉,清越又悠扬,向着湿地的四面八方荡漾而去。只不过,这声音已经不再是远处的梦吟,而是近在耳边的吹奏。
那一刻,我目瞪口呆。
虽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很显然,这只鸟儿完全不同于人们的传说和我的想象。它长得极其普通,羽色与周围环境混搭在一起很难辨识。如果不是它发出如此与众不同的声音,即便近在眼前,我也不会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幸福鸟。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灌木丛看,聆听着从那里传出来的鸣叫声。这种声音让我一直以来充满了巨大好奇并且浮想联翩,但这一刻它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倒地而睡。
湖水高涨并漫延过来,我感到浑身冷飕飕的。眼看着要被淹没,我心里一片恐慌,无奈四肢不听使唤。挣扎了一番,突然清醒过来。
排箫般的鸣声已经消失,灌木丛中的鸟儿也不见了。夕阳西下,晚霞燃起,四下里只听得到风吹芦苇的沙沙声。湖面还是那么平静,我并没有泡在水里。
冷风吹来,我感觉到腿部的酸麻传遍全身。我慢慢站起来,用行军壶里的水浇灭篝火残焰,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那片灌木丛旁。晚霞映照下,灌木丛所有的枝条都红彤彤的,好像凝固的火焰。灌木丛里没有鸟儿。实际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之前有一只鸟儿曾经在这里栖息并鸣叫过。
我收拾好挎包,再度蹚过湖水,向着村庄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霞光中的湿地呈现出它一如既往的色彩,各种水鸟的鸣声又开始此起彼伏。风儿吹过,远处传来几声排箫般的鸣声。虽然它已经不再神秘,我还是驻足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那个曾经让我和其他许多人迷惑的声音,竟来自这种很普通的鸟儿。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心里念叨着,但愿那只鸟儿真的能给我未来的生活带来好运。
之后的岁月里,每当想起那次突然看见幸福鸟的过程,感觉就像小说中出现的场景。希望总在最后那一刻实现,剧情的发展由此来了个大反转。
不久后我把这次经历写了下來。当时是用钢笔写在几张信笺纸上的,字迹歪扭却很认真,还署上了我的别名……那时妄想着投个稿,但最终还是把它压在了箱底。缺乏自信,也摸不着途径,完全没有当时在沼泽里跋涉追寻的劲头了。
时光流转,日子平淡,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再后来入伍到了部队。
某天在为军报撰写通讯文稿的时候,不知咋的突然想起了这篇压在箱底已经好几年的稿子。我在一个装着书籍、笔记、信件和稿纸的旧皮箱里,把它翻了出来,交给了在团部当打字员的一个战友。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的一些通讯稿件就是他帮着打印出来的。
打印这篇书写稚拙的稿件不属正常工作范围,所以他只能在夜深人静单独值班的时候,分几次把稿子刻在蜡纸上,然后再偷偷油印出来。虽然没有机会发表,但看见稿子从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变成了印刷体,我心里乐开了花。
战友把打印出来的稿件递给我的时候问:“你确定那不是个梦?”他指的是我在稿件中写的那段在苇湖小岛上看见幸福鸟的过程。我说:“不是。” 他问:“你肯定那种特别的叫声就是来自灌木丛里的那只鸟儿?”我说:“没错。”他说:“那你将来一定会有好运。”我哈哈大笑:“但愿吧!”
我很高兴,一方面是拿到了打印出来的稿件,另一方面是得到了战友的祝福。但不知咋的,心里却犯上了嘀咕——自己究竟有没有看见幸福鸟。那排箫般奏响的声音,究竟是不是出自灌木丛里那只小小的鸟儿呢,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不管是在部队,还是转业回到地方,寻找幸福鸟的事儿包括那篇稿子,几乎在记忆的大海里湮灭了。
又过了许多年,一个夏天,我从外地开车到伊什格力克山北麓一带办事,借此机会回到了那个小村庄。当然,那只是路过,我开车走过的那条公路距离村子不远。
我拐下公路沿一条小道把车开到村口,停在了一块宽敞的空地上。下车凭记忆穿过村庄里几条简单的巷道,我走到了后面那个坡地上。
这个掩映在白杨树和果树里的村庄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以前破旧不堪的土坯房现在都换成了高大漂亮的砖瓦房,有的院子里还停着拖拉机、电动三轮摩托车和小轿车,村民物质生活质量的改善显而易见。
经过村子那些变得陌生的巷道时,没有遇见一张熟面孔,这令我有些怅然。走到那个坡地上,这里到处盖起了房舍院落,记忆中的湿地已经不复存在。
坡下的地势依然开阔,看上去也还郁郁葱葱,但那是大片长势旺盛的庄稼地。稍远处有水面在朦胧泛光,可以看见纤细的田埂把它分割成了若干碎片。那应该是稻田之类,而不是苇湖。原先我曾经跋涉过的湿地上居然出现了车辆碾压出来的道路,甚至还有星散的房舍。
正是太阳西斜之时,看不到有鸟儿在飞。芦苇只在路边和渠沿苟延残喘,这是让我能辨认出湿地的仅有痕迹。
我在村后的坡沿上局促地站了一会儿。村子比原来扩大了许多,一些宅院已经挤到了这里。这期间没有听到任何一声鸟鸣。我又站了一会儿,试图回忆起那排箫般的鸣声,但不太成功。我知道这是因为心神不宁的原因。
有三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站在我的车旁闲聊,他们对这辆车的越野性能颇感兴趣。我问他们是不是本地人,他們说就是这个村的。我向他们打听三十年前我认识的那几个村民,那个牧羊人,那个割芦苇编席子的手艺人,还有喜欢在苇湖里张网捕鱼的渔夫。几个年轻人一概摇头说:“不知道。”
也难怪,他们看上去也才二十来岁。那年我在湿地里跋涉寻鸟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来到这个世界。
我又打听为什么湿地上都种了庄稼。年轻人们似乎没听懂“湿地”这个词,于是我把“湿地”换成了“沼泽”,他们这才明白了。他们说这个村子后面没有沼泽,他们小的时候那里就是庄稼地。要想看真正的沼泽地,得开车沿村外那条土路往巩乃斯河方向走好远才行,靠近河边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苇湖。路不好走,容易陷进泥巴里。不过你的越野车应该没问题。
至于幸福鸟,他们更是一脸茫然。其中一个小伙子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大叔,野鸭子我们倒是见过。有叫幸福鸟的吗?”我说:“以前有过。”
他羡慕地看着我的车说:“想看沼泽的话,我们给您带路。”
犹豫了那么一瞬间,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湿地已经面目全非,我不想再碾碎自己的梦。
从村道拐上公路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朝湿地的方向望了过去,当然只能看到砖砌的农舍和高高的白杨。我明白,那片湿地和传说中的幸福鸟,不管在记忆中还是在现实中,都被时光抛弃了。如同黄昏降临,暮色笼罩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