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的苦楝树
2022-07-02刘香河
刘香河
这一次,和你再见面,竟相隔了差不多半个世纪。这一次,和你再见面,竟是在远离故土的千里之外。
要不是我的两个孙辈吵闹着他们的爸妈,要去看海洋馆,和你的见面还要往后推延。你我之间,情缘仍在。
和孙辈们分开,我来到了一处叫青龙寺的所在。吸引我的,不是色彩绚烂的花朵,不是微风吹拂着的依依垂柳,不是颇具江南韵致的小桥流水。一下子抓住我眼球的,是“古原楼”。不是因为这里曾为唐代皇家护国寺,亦不是因为这里为佛教密宗之祖寺。
在这座古色古香的唐式建筑面前,我首先想到的是李商隐,是李商隐那首寥寥二十字、传播度极高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年已花甲的我,在此诗的诞生地,慢吟此诗,还真是颇多感慨。不久之前,在自己家的小院内,我曾教孙辈们诵读此诗。两个小家伙,在红梅树下,在六角亭中,摇头晃脑,煞有介事之模样,着实让人开心。
在青龙寺李商隐《登乐游原》诗作的石刻旁,我登高远眺,寺外早为一幢幢体量巨大的现代建筑所占领,古原之风貌全然不见。心里不免嘀咕,这千城一面的情形,什么时候才能有所改观呢?
我心里正嘀咕着呢,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来,循着这股清香,让我发现了就在近旁的你。坦率地说,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呢?和你在此地相见!我在哪儿丢失了你?我是什么时候遗忘了你?
无论我怎样追问,一时都找不到答案。
其后的几天,和家人一起登古城墙时,你我再度相遇。你,彻底震撼了我。
不错,就是程渤智所唱的“西安人的城墙下西安人的火车”中的古城墙。我再怎么脑洞大开,也不会想到,在西安古城墙旁,你的群体如此庞大。我和家人坐着游览车,在古城墙上行驶着,眼见你和你的伙伴们成群结队,扑面而来,这阵仗,“壮观”二字已不足以描绘。
苦楝树,我真的没想到,能在西安古城墙上,见到你有如此庞大的群体,嗅到你绵绵不断的清香。此乃我平生所未遇。在我的记忆里,怎么就将你的清香遗忘了呢?
要知道,你我曾经是何等熟识、何等亲近。你曾经就在我家前院里长着,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为邻、为友。
盛夏时节,你满树的淡紫色,在孩提时的我们眼里,实在好看。人小鬼大的小伙伴们,还会掐下淡紫色的花,单取管状的部分,用穰草芯一个一个串起,拴在手腕上成手链,挂在脖子上成项圈,系在脚脖子上当然叫脚链。
这种事,多半是小男生做给小女生,献殷勤呢。也有做好了手链、脚链、项圈之类不送出去,自己戴的。那自然会遭同伴们嘲笑一阵子的。
隆冬时节,雪花满天飞,你满树的紫花早变成了一串串皮色黄黄的楝树果子。楝树果子是一种应用颇广的中药,并不为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所关注。偶尔会有几只白头翁停在上面啄食,全然不顾果之苦涩。看来,白头翁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吃食。
我和小伙伴们自然不会把白头翁一直放在心上的。一到晚上,凉月高悬天际,我们的好戏就开始了。
在我心底,那时故乡的凉月,是世界上最明亮的。我的故乡,在苏北平原上,是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正如我在《香河》里所描写的那样,巴掌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出门见水,无船不行。因为村子小,生活在村庄上的大人小孩都很熟识。不像城里,同住一幢楼,上班下班在楼道里遇见,极少招呼,多半也叫不出姓什名谁。
常言说“一熟三分巧”。一个村子上的人,哪家有新鲜事,便爱往哪家凑热闹,尤其是一帮孩子。我记得,村子里只有一两家有电视机的时候,我几乎每晚都带着三个妹妹,到村西头一户人家看电视。其时,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血疑》正火,我们兄妹四人晚饭碗一丢,便往有电视机的人家赶,以便抢占观剧的有利位置。
乡里人厚道,供我们看电视的这户人家,原本电视是在堂屋里的,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主人只好把电视搬到院子里,并把家中的凳椅在院子里放好,以便人来了好坐。主人热情周到,自不必说。就连我们这些小观众,也非常自觉克制,发生不愉快的事极少。虽说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却不會因人多而嘴杂。大伙儿还是挺安静的,看电视颇入神。
这时候,我倒有些走神,会自觉不自觉地抬头,望望悬挂于空中的凉月,亮晃晃的,直逼我的眼。等我读了几年语文之后,忽然明白了,那就叫“月光如水”。
凉月高悬的夜晚,我并不是一直带着三个妹妹“追剧”。我和小伙伴们,做得更多的是捉迷藏、打仗。这可是我们这些男孩子的拿手好戏!
说实在的,一村孩子,平日里总是有亲疏的。上学下学在一块多一些的,到了晚上自然成了一个阵营。这当中岁数大些的多半为“头儿”,带领同伙跟另一阵营的细猴子们“干”!
一方躲藏,一方寻找,满庄子闹腾。发生“战争”是免不了的事。这“战争”所用“子弹”,无他,楝树果子是也。你还别说,在双方围追堵截的巷道上,弄得楝树果子满天飞,很有点“枪林弹雨”的意趣。楝树果子,在这儿被我们派上了用场,好不惬意!
这些,还不是我之于苦楝树最早的记忆。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矗立着一棵苦楝树!
那棵苦楝树,生长在我出生的老宅后面,是盘踞在临河高墩子上最为高大的一棵树。想来,是雨水冲击所致,其根盘错裸露,叫人领略到“苍劲”一词之意韵。
苦楝树,因其汁苦涩而少虫害,故而很茁壮。老宅后的苦楝树,很是有些年月了。杆粗已半抱有余。树皮开裂,很是粗糙。
那棵树,树形也颇奇特,主干没多高就分出三根杈枝,很匀称地伸向三个方向,各占一方蓝天。
讨喜的是,树杈上各有一个喜鹊窝。每每老喜鹊寻食回归时,窝里的幼鹊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树林,顿时热闹了许多,增添了不少生机。
那棵苦楝树,是爷爷早年间栽下的。爷爷是有打算的,曾跟家里人提起过。一棵老树,三个杈,每个儿子一杈。恰巧,爷爷有三个儿子。其时,农家制办家具之类,多半靠自己栽种的树长大之后,请木匠上门加工。如果自己懂木匠活儿,那自己动手就行了。
爷爷是靠租种人家的田过日子的。整日忙忙碌碌,极少安安稳稳地坐到桌上来吃顿饭。从锅灶间盛好粯子饭(那时成年难得见白米),边吃边到堂屋饭桌上挟几筷子苋菜,碗空了,再往锅灶间盛粯子饭。如此往复,一顿饭便吃完了。他总是嫌坐下来吃饭浪费时光。用他的话说:“时光是浪费得起的吗?种田人,工夫用在田里才是正理,不忙哪成!”可他却把三个儿子都送进了学堂。
说起来,爷爷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像样。听父亲说,奶奶死得早。奶奶去世时,三叔才三岁。爷爷带着三个儿子,四条汉子一起过,总是缺了一块,不得章法。
守寡多年的三奶奶,跨进爷爷的门是后来的事。奇怪的是,等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和三奶奶就已经分开各过各的日子了。不知是何原因,祖辈的事,容不得我们这些小辈追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爷爷和三奶奶的感情是不错的。他俩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为我们增添了一个小姑。
爷爷真是个闲着没事就难受的人。稻谷进了仓,麦种下了地。往冬天过,地里闲了许多。飘雪花了,田野里,村巷头,房屋上,尽是白茫茫的。实在不能外出干活了,爷爷便拿出一小把一小把锤得熟熟的镶草,打草鞋。
打草鞋,可是件地道的技术活儿。爷爷打草鞋的技术娴熟极了,一天几双草鞋是极容易的事。因而,爷爷的草鞋也向外卖。多是相熟的,跑到门上来求购。爷爷的草鞋卖得极便宜。
他老人家一冬也尽穿草鞋。不仅他穿,他的三个儿子也穿。
那时的冬季,乡里人多半是穿草鞋。穿过几回,草鞋软熟了许多,也暖和了许多。要把一双草鞋穿软熟了,这脚是得吃些苦头的。新草鞋磨脚后跟挺厉害,容易落下裂口子的毛病。爷爷自然不能幸免。
睡觉前,爷爷常常用膏药到火油灯上烘化了,滴到脚后跟裂开的口子里去。那滋味既生疼,又舒坦。爷爷脚后跟上的裂口,小孩儿嘴一般,怪吓人的。
爷爷也曾给我打过一双细草鞋。不过,这双草鞋不是纯镶草的。爷爷编织时,在镶草中间嵌入了碎布条子。穿过草鞋的都知道,嵌入布条子的草鞋,较纯镶草的要软熟许多,脚伸进鞋中的感觉,大不相同。
穿着爷爷给打的嵌入布条子的草鞋,我心里别提多得意啦。
“细扣伙,细扣伙,你脚上的这双鞋,可要当点事哟!”到处显摆、嘚瑟的我,被三奶奶拽到跟前,叮嘱道。“当点事”,乃当地方言,跟“当回事”意思接近,含好好珍惜之意。
原来,为给我打这双草鞋,爷爷从三奶奶那里要回了让三奶奶帮他糊一双鞋垫子的碎布。三奶奶告诉我,爷爷的这双鞋垫子,是为过年准备的。过年时,新鞋是不敢指望的,于是攒些布条子,做双鞋垫子,也算是对辛苦一年的自己善待一次。可最终,这善待被爷爷用在了我的身上。
冬季,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印象顶深的,莫过于坐在门口小矮凳上,映着雪光打草鞋的爷爷的形象。雪花飘进门来,沾到爷爷的胡须上,化了,爷爷的胡须也变得雪白雪白的了。
说实在的,爷爷大半辈子为生活的艰辛所迫,整日奔波,劳作于田间,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而息。像给我打草鞋这样的爱抚并不多。不久,他便离开了人世。
一日清晨,家里人叫我立即回去。其时,我住外婆家,在外村读书,距家并不远。待我赶回祖宅,爷爷已咽气了。听人说,只有咽气时在的,才能成为死者真正的亲人。我很是伤心了一会儿,为我失去了爷爷,也为爷爷到另一个世界就少了一个孙子。
我转到爷爷的屋后,很想抱着苦楝树痛哭一场。可是,苦楝树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家里人告诉我,爷爷辛劳了一辈子,那棵苦楝树给他老人家做棺材用了。
爷爷结束了他苦楝树般苦涩的一生,离开了我们。那时,我还太小了一些,总是心心念念地想:苦楝树不在了,那枝杈上窝里的喜鹊去了哪里呢?该有一窝小喜鹊了吧。
其实,长到六七岁之后,我家搬离高墩子,住到了村子里。那时候,自家院子里就栽了三五棵苦楝树。我们一家五口,父亲常年在外地的工作队上做事,难得回家。我和三个妹妹,以及家里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母亲一人。
不止于此,母亲还要到生产队上劳作,为我们这个家挣工分。那时候,工分可是农家的重要经济来源。没有工分,年底在生产队上就分不到“红”。
因为家中没有男劳力,因此不论母亲再怎么拼命在生产队干活儿,到年底,我们家也還是个“超支户”。这就意味着,年底我们家是不能从生产队上拿回一分钱的。
即便如此,母亲也不会气馁,照样把家料理得妥妥当当。就连家前屋后的隙地,都会栽上架豇、扁豆、丝瓜,这样的栽种,多半依托家前屋后的树木而为。我家前院的三五棵苦楝树下,当然不会空闲着。
对架豇、扁豆和丝瓜的生长习性稍有了解,便可知此三者皆为爬藤作物,依树栽种,藤往树上爬,便当极了。
这三者当中,数丝瓜藤蔓爬得最高。长长的藤儿,攀树而上。树有多高,丝瓜藤便攀多高。丝瓜从藤上倒垂下来,丁丁挂挂的,错落有致。近得丝瓜,便有清香飘出。这清香,架豇、扁豆也有,只是以丝瓜为最。
家前屋后的树杈间,丝瓜结出之时,亦有嫩扁豆、嫩架豇结出。这三种作物,丝瓜开黄花,以单株花为常见。架豇花与扁豆花相仿,有白色,有红色,有紫色,形状有点儿像小蝴蝶,皆成串。远远望去,绿叶丛中,一串串,似群蝶翩跹其间。
架豇、扁豆的花形相差无几,结出的果实,却大相径庭。扁豆,顾名思义,因其果实扁而得名。架豇,较丝瓜更为细长,似乎过于苗条了一些,给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惹人爱怜。
从树上摘架豇、丝瓜、扁豆,办法虽多,但终不及一法简便,且收效快。那就是遣家中小孩子直接爬树摘取。我们这些小孩子真如细猴子一般,尤善爬树。平时爬树是要挨骂的,稍有不慎,从枝丫上摔下来,极容易受伤。现在准许爬树,帮大人的忙,乃美差一桩。自然乐滋滋的。
“噌,噌,噌”,一眨眼的工夫,上了树丫。大人在下面喊,“摘这个”,“摘那个”。对于树上的“细猴子”而言,不费难,举手之劳而已。
离开了我的出生地,离开了老家,进了城,一晃我在外地工作二十五年了。这几十年间,我之于苦楝树的记忆,似乎“断片”了。
奇怪的是,在我儿时记忆里,根本就没有苦楝树花香的概念。提起此树,头脑中最先冒出来的是一个字:“苦!”所以,在我的语言习惯里,提及此树必言“苦楝树”。
现在想来,还是爷爷他们那一辈的日子太苦了一些,一个“苦”字就这样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几十年过去,当我与家人在西安游玩时,发现了早已远离我生活的苦楝树,闻到了苦楝树花那股淡淡的清香。其实,这淡淡清香一直都在的。只是因为童年时代,我从爷爷身上感受到了太多生活的苦,这淡淡的清香,似乎被我有意无意地屏蔽掉了。
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下来,被我屏蔽掉的只有苦楝树花淡淡的清香吗?那花白胡须的老人,有多久没被想起过了?那稚嫩的双脚被草鞋打得生疼的滋味,有多久没被记起过了?那被挖去了苦楝树的高墩子,有多久没踏上去过了?
苦楝树,如今我又见到了你!现在的日子,跟我孩提时代是天壤之别。当年爷爷碗里的粯子饭,现如今有了一个挺洋气的名字:燕麦。妻子几乎每天都要对我强调:不能煮纯粹的白米饭,含糖量高,必须加入燕麦,有益健康。毕竟六十岁的人啦!
苦楝树,请你告诉我,是不是现在的日子过久了,让我于不知不觉间,忘了你名字当中的“苦”字?相隔半个世纪之后,你我之间的“断片”还能接上吗?!
栏目责编:李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