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姻缘
2022-06-30张苏
张苏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千百年来,苏州和杭州在人间的存在,就像干将莫邪两柄宝剑,雌雄合璧、剑气凌云。如果杭州是个西子姑娘,最合适不过的婚配,应该就是嫁给苏州这个虎阜男儿了。正如白朴在《摸鱼子》所写:“相与伴风雨,横塘路,好在吴儿越女,扁舟几度来去。”
我父亲是苏州人,家住观前街银房弄;母亲是杭州人,家住孩儿巷山子巷。两人相差两岁,一个属马,一个属猴,却同在1963年考取了南京药学院(现中国药科大学),成为同班同学。大学四年级时,因有人退学得以学号相连,被安排结对子做药物分析实验。两个好学生,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为了确保试管中的化学反应成功,两颗心也紧紧地跟着试剂一起发生了荷尔蒙反应。从此学习和实验成了快乐而浪漫的事情,所以学习化学类的学科真的是好处很多啊!
事实上,要追到眉清目秀的西子姑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她还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一口甜美而标准的普通话,天天伴随着药学院师生们课余饭间的日常生活。就像寺院中的暮鼓晨钟,一声声敲得小和尚挥之不去、铭心刻骨。但是小和尚要修成佛还有很长的路途要走,怅然间,父亲不由得想起了读大学之前,在苏州玄妙观与测字先生的一段奇遇。
20世纪60年代初,大学录取异常艰难,政审和成绩并重,缺一不可。父亲已连续两年没有考取大学了,他不愿意接受在苏州跟随老中医当学徒,或去中学做代课教师的工作机会。196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父亲来到玄妙观散心,独自在三清殿旁边的“小有天”吃桂花酒酿圆子。吃到一半,对面走过来一个测字先生,身穿青布旧长衫,鼻架金丝边眼镜,腋下夹了本用青布包袱裹着的命书。落座便开言道:“这位学兄,看你是个好人家出身,近期好像考运有点阻碍啊!你要是不介意就听我讲两句。讲得对,叨扰你一碗小圆子;讲得不对么,伲就算瞎攀谈啊。”
⊙ 作者父母亲
父亲见他一言命中心事,连忙说:“好呀,格么,先生你倒讲讲看呢!”边搭话边为他点了碗小圆子。说来也奇,测字先生仅凭察言观色,推断出来的不少家世背景等情况竟十分相符,概括而言是:“你祖父手里‘金茶壶’,父亲手里‘银茶壶’,传到你手里是‘破茶壶’,今后一切靠自力更生,足以保你衣食无忧!”
对于“是否考得取大学”这个关键性问题,他说了两个字叫“等穿”,估计是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意思吧。他还告诫父亲:“如果25岁遇不到好姻缘,恐怕过了40岁也不一定结得了婚啊,切记切记!”
这年除夕夜,父亲在大门口放炮仗,鬼使神差地大炮仗竟不在地上放,偏偏搁在一只方凳上。“乒——乓!”两响过后,凳面对穿对炸了一个大洞。父亲懊恼不已,直怨:“不吉利!不吉利!”奶奶在一旁连声安慰:“好事体!好事体!奈么倷‘凳穿’着哪!‘等穿’,明年肯定考得取大学哉!”
果然,来年父亲考取了南京药学院。他兴高采烈地带了一对琵琶弦子去学校报到,那是爷爷在抗战前请苏州工匠“小琵琶”定制的。那时的大学生业余时间大都是弹弹唱唱、自娱自乐,不少人都会乐器家什。老红木材质的龙头琵琶弦子,相伴父亲和他爱好评弹的同学们度过了美好的大学时光。
岁月催人,看看大学五年已过四年。虽然和杭州小妹妹有了点微妙的化学反应,但距离谈婚论嫁还十分遥远,况且学校禁止谈恋爱。想想这25岁的姻缘能不能成功呢?正当他们战战兢兢、若即若离、僵持不下之际,全国高等院校的“革命大串联”活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这真是帮了父亲的大忙。大学生们自由结合、分成小组到全国各地的院校交流学习。这样,父亲作为老大哥就带了六七个学弟学妹开始了大半年的全国旅行。
母亲跟着他们一同去了北京、武汉、广州等六七个城市。父亲一路上自然是鞍前马后、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同学们。直到最后一站杭州,两人的关系基本确立,只差父母的认可了。这个“同学”能不能成为“毛脚女婿”,有待我外公外婆的最后定论。
上门那天,外公自顾自在客厅的大桌子上挥毫泼墨,完成居委会交办的抄写大字报任务,“接见同学”一事全权委托外婆定夺。外婆是个老法人,择婿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和“郎才女貌”。好在“门当户对”是有衡量标准的,一番自我介绍之后顺利过关。而“郎才女貌”却有点不好把握,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全凭眼缘的事情。而“眼缘”这个词多多少少又带了点“相面问卜”的主观意味。尤其是外婆那样的老派妇女,受封建教育的“流毒”很深,对于相和貌结合起来的“相貌”问题,有她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判断。鉴定范围涵盖体态、容颜、神情、气色、谈吐等因素。一番考察之后,总算顺利过关。事后有人透露:毛脚的言谈举止深得丈母娘首肯,说他是个家教良好、诚恳有礼的读书人,宝贝女儿终身可托。
转眼面临毕业分配。在同学们眼里,这对校园中的神仙眷侣,无论分配到哪里去,都是人间天堂啊!于是小两口积极响应国家“支援贫困地区建设”的号召,向学校提出申请:无论去何处,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行。就这样,1968年11月,这对来自于人间天堂的儿女,毕业分配到甘肃省平凉地区灵台县医院工作。临行前,父亲带着母亲游览了苏州园林,在拙政园东园的长廊下,这段青葱岁月留下了一帧珍贵的剪影。
灵台地处甘肃东部泾渭之间,因周文王伐密须国,筑灵台祭天而得名。沧海桑田,到了20世纪60年代,灵台曾经的辉煌和荣耀早已深埋地下。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是纵横的沟壑和漫天的黄土。分配来的大学生和当地老乡们一起住窑洞、睡土炕、吃粗粮、喝泥汤。人们每天步行两小时到沟底挑来的泥汤水,必须加明矾沉淀一日一夜后方能饮用。这里是地方病的重灾区,老乡们常因水土不佳、营养不良而疾病缠身。县医院的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只有两名当地的赤脚医生在苦撑门面,药品更是奇缺。
初来乍到的年青药剂师一边制药、一边学医。他们因陋就简、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制作各种药用设备,开始了药品的试生产。研制“大输液”是首当其冲必须要攻克的技术难关。由于当地水质奇差,提取可用于人体静脉注射的高纯度净水可谓难上加难,输液质量稍有差池,便会出现危及生命的“热源反应”。头脑灵活、干劲十足的父母亲经过大量的实验和创新性改进,终于在一年后初战告捷,县医院药房已经能够自行生产“大输液”和常用的中西药制剂。当地老百姓大多只用过中草药,口服西药片剂都难得一见,静脉注射更是几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因此治疗效果奇佳。一时间,他们对“打吊瓶”奉若神明,灵台土话甚至称“葡萄糖”为“补萄糖”。谁要是去县医院挂上一瓶“补萄糖”输液,那真是比吃了十只老母鸡还要大补。
随着药房的初具规模,小小的灵台县医院更是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医师阵容。北京北医三院(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下放的一批已小有名气的青壮年医师成了两个小药师的并肩战友。他们志同道合、医药相长,在物质条件最艰苦的地方,年青人在一起同甘共苦,工作和生活相当开心快乐。我出生那天正值周日,县医院只留下两名值班医生,其余所有医务人员都拥来我家窑洞,帮助母亲生产。
我的出生为他们带来了很多欢声笑语,医院每天都开晨会和夜会,大家在完成正题之后,总要将一个大眼睛的小宝宝传玩一圈过后,方才散会。由于水土问题,这里的小孩极易得一种粗脖子短腿的“柳拐子病”。因此,九个月大的我被送回了苏杭。父亲的业余时间一下子就空闲下来。他发现去挑水的深沟底有上好的楸树,就和几位男同事结伴前去伐木。纤拉绳捆运回来之后,开料、绘图、裁板、拼装、磨光、油漆,“张药师”摇身变成“张木匠”,从桌子凳子做起,学打家具。待技术成熟后,参照当时苏沪流行的捷克式样,为自家“爱的窑洞”和几个好朋友打制了全套实木家具。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十年大西北的艰苦创业历程,将温山软水中成长起来的小儿女,改造成了敢于迎难而上的技术骨干。这段宝贵的经历得益于那个特定的年代,也为他们此后的事业和人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父母亲于1978年调回苏州工作,研发生产了多项国家新药。1992年父亲五十岁时再度南下创业,与母亲一同去了广东珠海丽珠医药集团。他们一个抓生产、一个管质量,工作上紧密配合,生活上形影不离。退休后他们回到苏州、杭州置业定居。八十岁之前,父亲一直都开着爱车载着母亲往返于苏杭两地之间。这对吴儿越女的佳配,真可谓“北往南来、双宿双飞”。现在看来,两个相爱的人,只要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