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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进跳出变戏法

2022-06-30

苏州杂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魔术师魔术苏州

许 河

这父子俩有让人难忘的共同印象,爱笑,是那种爽利的大笑。

说到爸爸的时候,霜剑不笑了,他很佩服张加宏,说“爸爸很牛”。

霜剑是说到金菊奖的时候说爸爸很牛的。魔术行内人都知道,金菊奖是杂技界最高奖,得到中国杂技艺术家协会近景魔术金菊奖,就意味着魔术顶尖水平。张加宏早在第二届的时候就拿到这个奖,那时候霜剑还小,不理解金菊奖意味着什么。现在霜剑是江苏省杂技团首席魔术师,还是苏州市杂技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同时又在魔术界不断跳进跳出,自然懂得这个奖沉甸甸的分量。

霜剑说爸爸很牛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在家族中发挥的作用:他以一技之长,魔术般地把许多亲戚从贫穷中带了出来,过上了比较好的生活,包括大伯、舅舅等人。

张加宏自己是如何想的呢?也许他有自己的答案:培养出张霜剑,才是他最牛的。

⊙ 张加宏

谈论霜剑,张加宏的心情有点复杂。若只是两位魔术师之间的就事论事,霜剑的功力还远不至炉火纯青,至少与乃父相较,还有明显差距。但问题是人家一只脚在魔术界,一只脚却远远地伸到戏剧界里的默剧去了,在那个小众艺术的苗圃里,成为一众大腕眼里的惊艳明星。冯小刚和宋丹丹的评价很干脆:高级!国际范!张加宏还有另一个衡量标准,自己的影响现在主要在长三角,开着车子就可以抵达;人家是飞来飞去的,卫星电视的影响到哪儿他就能到哪儿,活动半径之长短一目了然。对此,张加宏的结论是“场子比我大”,话音里说不上妒忌,羡慕肯定是有的。

回顾自己的奋斗史,张加宏感觉最得意、最牛的,是他与扑克厂的合作,他是全国第一位与扑克厂合作的魔术师。那是北京的一家专业生产唱片的厂家,20世纪80年代唱片被磁带驱逐出市场,厂长正处于前途彷徨之时,张加宏上门与这家厂谈合作,告诉他们魔术扑克的关节,教他们纸牌要如何切等等秘诀。那时张加宏已经拥有了可观的市场扩展能力,这也是他能够把家族中许多人带出贫困的前提。

不过,在我看来,张加宏的最牛之处,是少年时代对魔术生涯的纵身一跃。那一跃放射着奋不顾身的决绝与痴情。

张加宏与我同乡,他说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不可思议的魔术,那个民间杂技团的主要演员都是我邻村的。

张加宏十岁就上台了,他是村子小红花宣传队里说快板的,“打竹板,竹板敲,台上走来我张自高”。当他看到魔术时惊呆了,那个魔术现在看起来很简单,行话叫“拉匣子”。一个里面空空的盒子,手一招,就可以从里面拉出各种彩旗来,真是神奇!怎么会这样呢?小加宏想不通。有一次在新华书店买到了一本魔术书,学了几招,就想在宣传队舞台上表演魔术,他实在不想再打竹板了。但人家不让啊,他只好憋在心里,想啊,想啊,魔术让他着了魔。

直到中学毕业后有一天去县城,张加宏看到路边有人摆摊表演魔术,那是一位靠卖魔术说明书为生的民间艺人,教一套魔术收五分钱。第一次与魔术师如此靠近,十六七岁的张加宏一下子热血奔涌:机会终于来了,我一定要跟他学魔术!

于是一场艰难的拜师攻防开始了。加宏求收留,师傅严词拒绝。纠缠到傍晚还没进展,不要紧,加宏第二天再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加宏铁了心。师傅大约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为学魔术死缠烂打不顾一切的小年轻,苦心相劝与铁面相拒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得就范,调整心态当师傅,万般无奈中也有对加宏那股劲头的佩服和感动吧?

张加宏的魔术生涯就这样开始了,在路边,在街头,在路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在师傅遮遮掩掩的传授中。他们没有舞台,他们的舞台就是地摊。所谓地摊,就是拿石粉在路边画一个圈,放上一小沓魔术说明书,然后招徕看客表演魔术,最后兜售魔术说明书,以此为生。这种状态圈子里有个说法:撂地摊。

现在看来,张加宏的师傅魔术功底有点寒碜,总共才会十几套魔术,不到半年,眼尖心明的张加宏连学带猜都搞明白了。在魔术师故弄玄虚而又干净利落的表演中,总是有别人看不出的真相在,有隐人耳目的窍坎,行内人称“门子”。比如师傅表演的六连环,那些圆环一会儿分开一会儿连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神奇无比,但他就是不把“门子”告诉张加宏。直到有次师傅睡了,张加宏在整理道具的时候,把包着六连环道具的红布拉开仔细察看,才知道有个隐藏着的口子在,那就是“门子”。明白了凭着对“门子”的巧妙运用,六只不粘不靠的圆环就能分分合合玩出许多不同花式。

⊙ 张加宏魔术表演

张加宏学了半年就单飞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跟师半年收获颇多,不仅仅是学到了十多套魔术,更重要的是撂地摊卖艺的经历,那可是真正的近景魔术啊。那些萍水相逢的看客都有一双探究的眼睛,不是都好应付的。师傅的十几套魔术可谓手法娴熟,毫无破绽,而他对付看客中的刁难之人也是从容不迫,化解有术。围观人群中若有人想砸场子,这师徒俩扫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

还不到二十岁的张加宏开始单骑闯荡江湖了,背囊里装着演出营业许可证,也装着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自信。他是一个会变魔术的人,他会把无变成有,也能把有变成无,让他的看客从摇头不信变成目瞪口呆,变的乐趣让张加宏的生活变得从来没有过的丰富和充实。

变,成为张加宏的人生主旋律。

撂地摊的张加宏开始积累自己的江湖名声,经常有文艺团体邀请他参加一些演出。接着他尝试自己做魔术道具出售,卖给同行和魔术爱好者。单飞两年,变得踌躇满志的张加宏进军北京,他“撂”的“地摊”早已今非昔比。他到颐和园租摊位,到北海公园租摊位,到北京游乐园占展位。记得那年六月,学生暑假和国际魔术节同时开始,一直到九月开学,来自各个国家的魔术师纷纷登场献艺,精彩纷呈。张加宏那个忙啊:自个表演,做道具,卖道具,还不断跑到别的展位看人家表演,看了这家看那家,一次看不懂再看一次。在人堆里他还看到一些国内最好的魔术师,南京杂技团的一位魔术师悄悄地来了,广州的魔术师坐飞机来了,包括曾经上春晚的魔术师姚建芬、秦明晓,平时不容易看到他们的,没想到他们也来看。改革开放对各行各业的影响都是十分深刻的,国际魔术节旋风般登陆华夏大地,见惯了古彩戏法的中国观众顿觉耳目一新,而且,把国内水平不一的魔术师一下子拉上了同一条起跑线。“你看,我多幸福啊,我就在颐和园,不光卖道具,还天天去看,学到了多少啊!”技艺突飞猛进的张加宏从北京回到南京参加第二届中国杂协的金菊奖大赛,一出手就拿到近景魔术银奖。

张加宏挟获奖之锐气,继续闯荡。南京中山陵、无锡唐城、深圳中华园、苏州乐园——他决定停下脚步,就此扎根。

遇师而起,进京而强,游历而兴,至苏而止——在章回小说里,高人总是这样预言英雄的命运,对张加宏似乎也可以如此归纳。

为什么选在苏州定居呢?首先与苏州对他的态度有关,他原本打算在新开的苏州乐园租个摊位,正好碰上乐园的艺术团缺一个魔术师,园方盛情邀请他参加演出,每场半小时,让他生意演出两不误,多好啊;其次与他的家庭布局有关,儿子霜剑九岁,要从老家带来正儿八经上学读书了,苏州无疑是读书的好地方;再次,苏州的人文环境让他感到惬意,久经闯荡的人对风土人情格外敏感,他喜欢苏州。

这种喜欢是从许多细节里滋生出来的,比如有一次出现“演出事故”,因为场次多而意外出错,他把魔术的“门子”直接交到一个观众手里,那个“门子”是一根藏有磁铁的绳子,一吸就黏上,一拉就开,是绝对不能示人的,但他忘了,错把“门子”当普通的绳子交给人家,还要求人家检验,拉给大家看。其实一交出“门子”他就知道糟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要出洋相了!那个观众察看了绳子后举起来,没有揭秘,而是很配合地对大家说“没问题”,一场危机化于无形。他至今记得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很斯文的样子,散场后张加宏去找他致谢,可人山人海之中哪里找得到?他只知道那是一个苏州人。

于是在苏州买房子;把儿子接来入学读书;在山塘街租房开山塘魔术馆,楼下营业,楼上作为苏州魔术同行们的活动场所——张加宏早已与苏州新老魔术师们打成一片,用自己的资源为他们筹措活动经费,张罗各种演出。巧的是文联领导在山塘搞活动,无意中发现魔术馆和张加宏。哇,苏州还有这么好的魔术师!不久苏州市杂技艺术家协会成立,张加宏被推为首届主席,四年后成功连任。

此时小魔术师张霜剑登场了,他是在山塘魔术馆登场的。每逢周末,魔术馆二楼就是他的“末日”。此话怎讲?张加宏对儿子的魔术传授几乎是魔鬼训练:近景魔术最难的是牌和球,行话里变纸牌叫“花衣子”,变小球叫“小苗子”,变大球叫“大苗子”,对霜剑的训练就从这些基本功开始。张加宏最拿手的是空手抓牌,功夫极深,能藏一副牌,抓一把扔掉,再抓一把扔掉,人家看起来无穷无尽。大小“苗子”也很难。张加宏让儿子练成套的节目,反复练,还得卡着音乐,有的节目一遍练完光归置道具就要半小时。张加宏把牌放在边上,练一遍取过一张牌,经常要儿子练完一副牌才完事。要知道别的小朋友都在玩啊,霜剑回忆跟爸爸学艺时说:“我是没有周末、没有暑假的。”

当然也享受魔术带给他的乐趣。在幼儿园霜剑就会变硬币,老师也看不出来他怎么变的,小朋友们都特崇拜他。作为玩的手段,魔术真好,记得在家里用爸爸变纸币的道具转出钱来了,还真的以为是自己变出来的,死活不肯把钱还给爸爸。回忆幼时,霜剑禁不住哈哈大笑,“演出是有趣的,练习是枯燥的”,渐渐地,有趣被枯燥赶尽杀绝。当霜剑从少年步入青年,再要他舍弃其他专心致志练魔术,他做不到。

⊙ 霜剑剧照

霜剑十五六岁时就参加商演了。其实那也是一条挺不错的人生之路,前程都是看得见的稳妥与滋润。再说,不如此又能怎样呢?父子俩都没有想到,变的契机正悄然到来。

省杂协在南京举办一个滑稽培训班,教一些肢体技巧,看上去像是魔术,其实是默剧手段,霜剑立即被它的魅力吸引住了,回来就把学到的用在魔术表演上。出场就是机器人的样子,不是人变魔术,是机器人在变,既别致又时尚。观众们和张加宏都觉得眼前一亮,哇,魔术还能这样表演!

魔术不再能让霜剑着魔了,能让他着魔的只能是表演。就像是换了一台全新的发动机,霜剑一鼓作气考进无锡影视学院学表演;还没毕业,又被北京的一位导演发现,把他送到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进修两年。其间霜剑的演出邀请纷至沓来,出场费节节升高,还经常出现在一些重要演出中。张加宏意识到“儿子场子大了,比老子大”;儿子霜剑呢?也终于看清楚自己要走的是哪一条路。这条路就是默剧。不知道张加宏发现默剧和魔术是两回事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有点失落?

在张霜剑这一头是热闹的,他的“场子”越来越大。无远弗届的卫星给霜剑的“场子”插上了翅膀,他成了一些卫视综艺节目中最受欢迎的常客。

霜剑与电视结缘很早,还在读书的时候就上过汪文华主持的央视“曲苑杂坛”。在参加过好几家卫视的达人秀、“喜剧星”、“笑声传奇”等综艺节目之后,霜剑在东方卫视的“笑傲江湖”上一炮走红,“笑傲江湖”非常火爆,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现象级节目。由此霜剑以其默剧魅力和俊朗形象,借助卫视之威,收获粉丝无数——包括他刚刚新婚的妻子,一个来自洛阳的书法家。

霜剑健谈,他说自己是个“话痨”。喜欢说话的人选择了默剧这样一种奇特的剧种,主动闭嘴,让身体说话,这本身就很有趣。霜剑迷恋的形体语言太难了,也许正因其难,才有其他剧种难与比拟的感染力。霜剑无疑是这一剧种的大师,一伸手面前就是一面玻璃,一斜身旁边就是一堵可倚可靠的墙。一只气球有独立的意志,一把雨伞会带来满天狂风。在《老友》里,一位老人把一顶帽子和一件外套当作辞世的老友,深情地倾诉衷肠,一举一动都令人忍俊不禁而又唏嘘不已。霜剑巧妙地借用魔术动作渲染默剧情境,以一己之力和最简单的道具,在舞台上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氛围,把默剧一波波推向高潮。

霜剑是热闹的,霜剑又是孤独的。霜剑的孤独粉丝们看不到。在默剧圈子里,只有他是魔术出身,他演的剧只能自己编,别人帮不了忙,因为别人不会往魔术这方面想。他的编剧必须懂魔术和默剧两个行当才行。在东方卫视的一幢楼里,参加“笑傲江湖”的各个剧组分布在各个排练间里,每个节目都有一大堆人,热闹得很。唯独霜剑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孤影独形,苦苦思索。等到导演过来看的时候,霜剑一出手就把杨幂、沈腾那些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又把电视荧屏前的亿万观众唬得一愣一愣的。他的代表作《老友》被完整地搬上新华网,令整个默剧界欢欣鼓舞。

“整个默剧界”其实没多少人,以默剧为职业的全国也就十几人而已。但就这十几个人在许多卫视综艺节目搅起一股股让人惊艳的爆笑旋风。全世界从事这一职业的人也很少,在霜剑和他同道们的心里,默剧是坚守的同义词。

对于魔术与默剧,霜剑有深入的思考。魔术不善讲故事,撑不起大节目。就魔术而言也有新老分野,老一辈魔术师注重规范与流程,新一代注重讲述与表演,这种分野是时代带来的。把魔术带进默剧,是霜剑的一大优势,也暗合了魔术跟上时代的内在要求。霜剑高难度的肢体动作带来不可思议的舞台效果,在故事展开中能够出奇制胜,让大家一起紧张,一起惊呼,一起爆笑,一起流泪。霜剑在致敬前辈王景愚的《吃鸡》中的“拎箱子”技巧让人惊叹不已,他凭着自己灵活的手指动作,给观众造成手提箱独自悬停在空中岿然不动、主人无可奈何的错觉。好几次演出现场小朋友们一齐大叫“放手”,霜剑应声放手,箱子赫然悬在半空,霎时掌声雷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走了那么远,却仍然没有走出魔术这一行,没有走出它古老的魅力。

与科学的进步不一样,艺术的发展往往不是向上叠加,而是对边界的开疆拓土。许多艺术能够历久弥新的奥秘,正在于不断地出走与回归。

由于疫情影响,霜剑的生活重心从北京回到苏州,回到太湖边长着各种蔬菜的院子。两代魔术师“父子秀”的一些演出邀约因疫情而后延,这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潜心创作。张加宏的大型魔术《中国红》的细节要磨得更加丰富精彩;张霜剑也在磨他的三支箭——直播、小剧场、线下演出。对了,他还在最靠近太湖的轨交口买了房子,小两口要另立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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