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2022-06-30木烟寒
木烟寒
她单手扶髻,看着左手指尖上新描的彩钿,笑得有些狰狞。那葱白的指尖上绽放着一朵朵代表孤独和背叛的欧石楠。
壹
最近永安城出现了个女疯子,衣衫破烂,整日里疯疯癫癫,嘴里哼唱着的一首不知名的曲调,语调婉转,闻者无尽哀伤。
若有故国人在,定能认出她便是建安十三年名震京都的名伶贵妃杨柳衣。
承华七年,曾经名震京都的贵妃再次回到了永安。
建安年间,周国与西北陈国打得火热,而这永安还是一片难得的安静祥和。陈国强盛,战场上周国节节败退。好在周国末代皇帝箫迟励精图治,延缓了战事的进程,整个国家都在期待他能力挽狂澜,挽救周国于危难之间。
建安十三年,周国在前方战场上开始出现了逆转,举国同庆。
杨柳衣便是在这年带着她的侍女红珠来到了永安。同年,她以一曲自谱自写的《风竹序》夺得当年章台花魁。从此美名远播,成了当时永安章台最有身价的伶人。
上可谈诗书名篇落笔成诗,下可舞霓裳羽衣谱曲作词。建安十三年,周国迎来了的前方战事的逆转,永安迎来了这颗最华亮的明珠。她成了人们心中吉祥的代名词。从此只要是她的主场,都是一票难求,座无虚席。
白辰修端坐在御史台的高楼之上,翻看近日各地密报。当手落在永安卷时,手指不由得顿了顿。他出身名门清贵之家,祖上曾出三代帝师,而他受家族荫蔽也早早入世,任了御史大夫,做了最年轻的天子近臣。
章台。
“你不喜欢我?”
杨柳衣修长的指尖抬起白辰修白净的脸庞,秀眉长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见那人久久不能回神。霎时间,眼神轻蔑,自语道,“这世间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白辰修在她柔媚的眼神中垂眸饮茶,面色无波,实际上心跳得厉害。
“御史大人所来何事?”章台主事彭妈妈让人上了茶,端坐问道。这章台往来皆是亲侯权贵,一个白辰修倒也不太在意。
白辰修并未搭话自顾自地喝茶。上好的雪顶含翠,是端州新供的茶叶。他在心底默默计较。
一盏茶尽,见白辰修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彭妈妈面上有些不善。杨柳衣施落落地起身,头上步摇轻晃,她抬手扶了扶,“院子里事多,妈妈先忙去吧。”
“是。”
彭妈妈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最终还是起身带人出去了。此时此刻,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白辰修两个人。只是谁也没有先开口,屋里静得出奇。
雕梁画栋,罗绮珠翠,面前人妆容精致,再无当初模样。他看着她,一时间有些怅然。许久,讪讪开口,“好久不见……杨姑娘。”
“是呀,自从年少一别,如今已不知过了多少沧海桑田?难得公子还能认得出奴家?”杨柳衣转身,疏离的目光肆意在他身上打量。六年了,当初在府里昼夜苦读的小子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其身侧侍读的婢子如今成了章台花魁。当真是世事难料!
“公子如今大权在握,人上风流!夙愿得偿,奴家在这里贺过了。”对着他盈盈一拜,眸色幽寒。
白辰修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晦暗不明,其中夹杂了些许复杂神色。他放下茶盏,上前欲将她扶起,没想到那人径直后退一步,闪避的明显,拒绝地不留丝毫余地。他悬在半空的手一时间有些尴尬。
故人相见,两相无言。少顷,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坚定地对她承诺,“我可以救你离开这里,许你半生无忧。”
闻言,杨柳衣顿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
白辰修面色不悦,厉声反问,“你笑什么?”
她嗤笑着,“大人不知道吗?是我自己入的章台。大人说要救我脱苦海?可不是个笑话嘛!”哈哈哈哈,她笑得愈发癫狂。不一会儿,美人眼角含泪,一派惑人景象,白辰修在她的嘲笑声中沉了脸。
“再说,害我陷入如今这步田地的人究竟是谁?你白辰修当真不知!”
她在听见脚步声远去,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便是笼罩在她身上的无尽阴霾。
丫环晚儿在外面敲门,低声询问。她反手抓了个青瓷花瓶丢了出去。精致的花瓶砸在门上,发出“嘭!”的一声,碎裂成渣。与此同时,屋外也没了响动。杨柳衣生气的时候,章臺里没人敢惹。晚儿跑去回了彭妈妈,彭妈妈也只是微微点头。只要不是太过分,她没必要跟她的摇钱树过不去。在新一波长起来之前,她得捧着她。再说,美人嘛,就该有点脾气。
杨柳衣无力的瘫坐在蜀绣织就的云毯之上,火色长裙逶迤在地,她单手扶髻,看着左手指尖上新描的彩钿,笑得有些狰狞。那葱白的指尖上绽放着一朵朵代表孤独和背叛的欧石楠。
贰
建安四年,冬。谨王府。
凌桦殿外,一对身形消瘦的母女正在风中瑟瑟发抖,那嘴角乌青的母亲用颤抖的双臂努力环着怀中的幼女。
一阵寒风刮过,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女孩从那仅有的温暖中伸出瘦削的五指,试图去接住那落雪。小鹿般得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经意间瞟到了那站在侧殿窗前捧着书卷的男孩,那人好像也在看她,目光交汇,她紧忙缩回手,往母亲的怀里扒了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女人注意到孩子的动作,抬手将她拢得更紧些。
“啪!”
响亮的耳光打破了院里的沉寂。
“好你个柳月,竟敢给公主下毒!你这贱妇!实在该死!”
说着,又是一巴掌。女人也不求饶,自始至终就那样受着,只是拥着女儿手不自觉地捂上了她的耳。谁知,怀中的幼女还是被吓着,大声哭了起来。
领事向周围的人使了眼色,一众宫女婆子将年幼的女孩从女子怀中抢了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蘋儿!”这是她数日来第一次发声,声音粗哑不堪。
她看着母亲被几个强壮的婆子架了起来,在众人的得意中被打得凄惨。年幼的江蘋发了疯似的向那人抓咬,之后被两个婆子抓住,狠狠赏了几个巴掌。
“小贱人,你说你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打骂声还在继续,女子瘦削的身体如同那风中破碎的残叶,毫无生气。江蘋红着眼,哭的嘶哑,眼睛无助地向四周探寻,希望能有人帮帮她们。只是,诺大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肯帮帮她们。甚至从殿内鱼贯而出的人,没有一人抬眼瞧过她们。她将最后的期待落到刚才那个临风窗下的那人,回应她的只是冰冷。
终于,她哭不动了,喊不动了。她跟她那奄奄一息的母亲被关进了暗牢。
“雪尽青门弄影微,暖风迟日早莺归。如凭细叶留春色,须把长条系余晖……”
轻浅的歌声在阴湿潮冷的暗牢里响起,江蘋依偎着浑身血腥味的柳月睡得正香。许是梦到一些美好的事物,嘴角还有浅淡的笑意。柳月宠溺地抚摸怀中的女儿,触手一片滚烫。
“来人,有人吗?快来人!”
江蘋被突如而来的嘶喊声惊醒,恍惚中她看见母亲的身影渐渐离她而去。“娘亲,别走。”一阵倦意传来,她昏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身上被换上了身浅碧色罗裙,躺在一个陌生的院落里。昨日风雪已过,阳光灿烂,院里梅花正香,青竹倚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好。江蘋找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那种不安愈发明显。
恍惚中听见脚步声,院中来了人,她立即提裙奔了过去。
“我娘亲呢!”她喊道。
来人是那日读书的少年。一袭墨色长袍,精神儒雅。“柳月谋害王妃罪应当死,母亲仁慈,饶了她一命,现下在宫里浣衣局做事。我已经禀过母亲,以后,你便就是我的侍读。今后你就住在这翠竹轩,无事便不要出去了。”话语间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江蘋在他温和的嗓音中安静下来,沉默良久,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学着府里规矩,“蘋儿见过主子。”
白辰修晦暗的目光落在面前跪拜的人身上,默默攥紧了掩在长袖的右手。
四年后,白辰修摇扇进来,默默将屋内正在沸腾的壶子从炉上拿了下来。目光扫了一圈终于瞟到了正躺在贵妃椅上酣睡的江蘋。嘴唇蠕动似乎在念着什么,待他慢慢走进,那声音也越发清晰。
“雪盡青门弄影微,暖风迟日早莺归。如凭细叶留春色,须把长条……系余晖。”随后一个翻身,怀中的团扇便随着动作从榻上滑落。
他伸手接住,看了一会,还是没忍心叫醒,最终只是那人身上多了件绒毯。开春了,空气里还是有些凉意。
等到茶过三遍,那人才端着份点心进来,“主子。”
“嗯。睡好了?”
江蘋脸上有些不自在。“嗯。”
“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白辰修放下手中书籍,正身看她。
四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女孩已经十二岁,出落得愈发标志。芙蓉如面柳如眉,纵他见过外面世界繁华,但眼前人犹如那天边明月,绝非一般人可比。
“蘋儿想进宫一趟。”声音极小,细不可闻。
他随手拿起碟中的糕点,看了会儿,才放入嘴里。“还不到时候。”
“请主子允许蘋儿以后可以自由出入王府。”明亮的目光里,满是期待,她已经在这翠竹轩里困了四年。
“后日花朝。”
跟在白辰修身边久了,她知道那人终究还是心软了。虽然没真正放她出去,但是还是答应带她出去。
后日,马车上,白辰修看着她一身绿衣兴奋得掀着车帘,向外眺望。高兴的像个孩子,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等到她稍微平复些,出言问道,“喜欢绿色?”他记得刚开始时她时常穿着一身粉紫,不知何时,开始换上一身自然绿。
“嗯。”江蘋糯糯道。
“什么时候?”白辰修随口问道。
女孩眼神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上含羞,“前年。”前年中秋。
聪慧如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每每思及如此,他只觉得从心底没由来得烦躁。
那一日,他依约给了她一天自由,那一日,她如往常一样,怀揣着不一样的心思,刻着骰子。
那是她们南方的习俗,母亲告诉过她,要把这骰子送给心爱之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这数年相伴,她动了心。
之后数日,白辰修再也没有踏足过翠竹轩。直到那天,他从婢子那里听说她因为在府里跟张嬷嬷发生争执,被其手下人教训了一顿,才带了大夫前去医治。
屋内灯火通明,白辰修越接近翠竹轩,内心越觉得不安。屋内人很安静,很配合,一如既往的乖顺。待众人走后,他开口问道,“我不是说了不让你出去吗?”
那人就静静靠坐在那里,脸颊红肿,一语不发。
许久,她才开口,语气里满是悲伤,“娘亲死了是不是?”
白辰修愕然回头,对上她凄楚的目光。“你杀了她,是不是?”她补充道。
“她伏诛,我救你。交易罢了。”
她伏诛,我救你。
江蘋苦笑,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数日来发生的一切近在眼前。花朝节回来的当晚,她一夜未眠做好骰子。在这院里等着他过来亲手交给他。但是,自从那日之后,他却再也没来过。于是,她拿着做好的骰子去找他,一直被安置在那一隅的她如何识得这王府的曲院回肠,最后遇到了当年的仇人。
被遮掩四年的真相血淋淋的撕开,她身处其中几乎窒息,鼻尖是那熟悉的血腥味。
叁
自那次之后,白辰修再也没来找过她。而她名声欲燥,一时间风头无二。
他第二次看到杨柳衣的时候,是在华安长公主的赏花宴上。
那日,他被小世子带到府里最高处的曾云亭。他们站在高处,整个公主府一览无余。
“怎样?没有诓骗你吧。这曾云亭视角绝佳,府内景色一览无余,可还满意?”
白辰修文雅一笑,临风亭下,极目远眺。
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正在园内游玩的一众贵女身上。更准确是她,不同于一众贵女的奢华之风,杨柳衣一反平日里的红色奢华,着一身水色衣裙,优雅别致。在一众贵女中显得十分清丽亮眼。
“章台第一人,妖妖杨柳衣。这杨柳衣果真不俗!”小世子走上前来站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不过,她绝对不是一般人物。本王派人去摸过她的底,你可知结果如何?”
“她竟然是曲艺大家霜祁的弟子。”
世子侧首将目光落在白辰修脸上,随后自嘲一笑,“不愧是御庭监的人。”
“这次的是母亲邀她来的,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如今的京都,谁不知道她呢。”
二人将目光落在正在和一众贵女在院子里交谈的青衣女子身上。距离较远,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些什么,但是很明显,她已然成为了新的核心。她在众人的拥簇下向前方走去,在不经意间,回眸一笑。
两人背后平白生出一阵恶寒。
“姑娘在看些什么?”一个贵女问道。
水色女子回头粲然一笑,“那边有两只猫正斗的有趣。”
猫?
女子闻言回头,心底满是疑惑,这公主府何时养过猫?
宴席上,华安长公主和恭亲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久闻杨姑娘色艺俱佳,不知姑娘可愿为这薄宴助兴?”华安长公主提议到。宴上众人一一附和。如今在这永安,谁人不知杨柳衣的大名啊?
“蒙长公主抬爱,柳衣献丑了。”
烟色纱帐洒落,她提裙入帐落座,抬手抚琴。不一会儿,殿内便响起了悠扬的琴声,“雪尽青门弄微影,暖风迟日早莺归。如凭细叶留春色,需把长条系余晖……”
一曲终了,满堂人还在那种悲伤中无法自拔。
“章台第一人,妖妖杨柳衣。姑娘果然不俗。”清朗的音调自屋外传来,众人猛地回神。皆起身跪拜,在杨柳衣还不知发生什么的时候,只见那来人已经走入殿中,隔着帘幕向她伸出手去。
从此,章台少了个杨柳衣,周国后宫多了个贵妃。
肆
内阁大臣林中泽和白辰修率领众人在乾元殿外长跪,请求圣上收回成命。周朝天下传世百年,还未曾听说这章台的人能够入宫。若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也就罢了。
“传陛下口喻,正午日头正高,为防止众卿中了暑气,不能助朕操劳国家大事,特赐每人冰镇梅子汤一碗!”大太监传来旨意。
底下众卿面面相觑,脑子灵活的已经明白上面的意思。跪地高呼万岁,领了梅子汤便三三两两的撤了。
最后只剩下白辰修一人。他看着没入那高耸的宫墙中的雁,心中复杂。
与此同时,甘泉宫内。
杨柳衣一身红衣正躺在鸾榻上,面色潮红,一室春色旖旎。
“不愧是陛下,一碗梅子汤就打发了他们。”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他们知道轻重,只是,朕没想到白辰修这次这么固执。”箫迟将她拥入怀中,手指细细捻着她的发。
闻言,杨柳衣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望着箫迟的目光愈发的深情缱绻。
一时间,杨柳衣封妃的消息传遍全国,再加上在自从她来到永安之后,前方战事捷报频传,人们已经将其奉为“吉祥”的象征。名伶贵妃的美名一时间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传唱。
白辰修负手而立,冷冷的注视着面前浑身带血的人。“想好怎么说了吗?”
污脏的脸上满是不屑,她嗤笑着,“御史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
“通敌卖国可是大罪,还请姑娘好好斟酌斟酌。”看着眼前人倔强的样子,他也不恼“无妨,我们时间还长,慢慢来。”说罢,便带人离开。
女子抬眸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嘴角泛起冷笑。当初决定将人从老鸨手里救出,她就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
“主上,我们这样就将她带过来了,如果被人发现,恐怕不好交代。”雷提醒道。
闻言,白辰修笑了笑,没说话。随即换了件衣服,进了宫。
乾元殿内。
“还请白大人稍候片刻,陛下片刻就到。”
白辰修点头示意,让人下去。环顾四周,却发现殿内换了新的熏香,摆上了古琴。不由得出声叫住,“这些东西是?”
小太监谄媚应着,“陛下宠爱贵妃,特许娘娘时常随侍。”
还不等他回应,远远地便看到那人正向这边走来。二人退至一侧,低身跪拜,“微臣参见陛下万岁!”
月上柳梢,他一脸阴沉在马车上颠簸,身侧放着一卷明黄圣旨。
四月十八是她的生辰。箫迟下诏为她修建章华宫。
“不惜代价,极尽奢华!”白辰修愈想愈烦,抬手揉了揉眉心。恍惚间那女子的身影在眼前浮现,一颦一笑煞是动人。只是,那样的人在圣上面前留不得。如今前方战事好不容易出现逆转,朝廷上不能出现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杨柳衣?江蘋。
白辰修没有回府转而驱车去了御庭监,抬手屏退随从,孤身进了暗狱。
里面是一贯的阴冷潮湿,昏黄的焰火正在暗夜中招摇,他看着面前被缚在刑架上的女人,目光冰冷。
“如今她已经是集万千宠爱的贵妃,享人间富贵。而你却在这无边监狱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说,这公平吗?当初明明是你救了她,如今,她可有管你的死活?”语气轻柔,循循善诱。
“霜祁姑娘,前方战事好不容易逐渐好转,若是陛下为了女人而使整个国家陷入危机。你对得起你的国家吗?”
听到这里,眼前人终于动了动,染血的眸子费力地抬起,看向的白辰修的目光充满了讽刺。
“你抓了我雁鸣居三十六人。将我困在此地,就为了你的家国天下?”苍白的嘴角扯出几分凉薄的苦笑。“你到底是为了你的国还是你自己?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完,就缓缓闭上了眼,屋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
伍
章华宫成,天子明台宴宾客,贵妃一袭红衣反弹琵琶。白辰修身着墨綠长袍端坐殿下,与众人一起抬手举杯共贺。
歌舞乐起,高台上二人琴瑟和谐,宴会上觥筹交错。白辰修看着众人欢乐,一时间有些离神。
“辰修是怎么了?”旁边开始议论。
“当初瞧不上的人,如今成为了整个永安,甚至于整个天下最令人垂涎的女人。换做你,如今心中该作何想法?” 小世子斜睨过去,微红的脸上噙着凉薄的笑意。
白辰修没说话,默默退了席。他有些醉了,不知不觉就寻到一处院落,一切布局陈设十分熟悉。
刹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云髻高耸,金钗碧玉。眉间花钿,妩媚非常。
他端首作揖,“臣,参见贵妃娘娘!”
“你可想过会有今日?”朱唇微启,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冷淡。
白辰修没说话。
杨柳衣抬手,红珠关门退了出去。屋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明朗的月光透过窗户将屋子照得透亮,她看着眼前这个微醉的男人,神情凉薄。随即伸出手掐上他的脖颈,眼神狠厉。“是你做的?”
“一介草民而已,怎得你这千尊万贵的贵妃娘娘费神?”敛眉审视。
目光对视,她最终松下了手,神色落寞。“大人不会不知,本宫曾受教于门下?如今雁鸣居一夜覆灭,本宫怎能不在意?”侧身斜视,发髻有些凌乱,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就这般见不得我过的好一点吗?”两行清泪顺势而下,杨柳衣整个人显得更加的凄楚可怜。白辰修看着她的模样,一时间也没说话。她凉薄一笑推门出去。
夜风渐起,两侧门扉被吹得嘎吱作响,借着月色他凝神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一杯一盏恰如当年翠竹轩。
他不合时宜的想到了那晚,她躺在床上,问他柳月是不是他杀的?明明语气格外温柔,但他却感到了腊月霜刃。他一生自诩刚正不阿,无愧君主,无愧家国。但是,人一生总是会有遗憾的。
当初,静平长公主为了打压陈侧妃,给自己下毒,柳月自始至终不过是高门权斗的一个牺牲品。但是,他不能揭发母亲,只能让柳月闭嘴。恰时,江蘋病重,柳月救女心切,服毒自尽。所以,他将她从母亲手里保了下来,只是天不遂人愿,事情终究还是没能瞒下来。最后,为保全她性命,他将她打发去了别庄,只是没想到路上便传来她病重不治的消息。
本以为事情都过去了,没想到,六年后,却在永安再次相见。却已是故人殊途。
细细追查,才知那人当初被母亲卖去了青楼……思及如此,白辰修默默从怀中掏出个璎珞,上面嵌着枚骰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屋外的枝桠摇曳,那黑影似有了灵识,在屋内张牙舞爪。他站在那黑影里,恰如黑夜魑魅。
陆
“你说贵妃是南夷奸细?”箫迟斜靠在龙椅上,右手无意识地拨动着指尖的扳指。
白辰修端跪在下,语气铿锵。“请陛下以我周国天下万民为重,严惩此事!”
“兹事体大,卿可有证据?”
“其师霜祁为证。”白辰修叩首。
霜祁?箫迟收起懒怠神色,抬手让人传了杨柳衣。
等到霜祁一身翠色匍匐在他们脚下之时,杨柳衣默默攥紧了掩在锦袍下的双手。底下那人面色苍白。
“民女霜祁参见陛下,娘娘!”
箫迟目光深沉的看向殿下两人,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求陛下开恩,饶过我雁鸣居上下三十六口!”
“你这是何意?”箫迟正身问道。
“御史大人于一月前让人带走了我雁鸣居上下三十六口,将民女囚于暗狱,日夜折磨。让民女诬陷娘娘乃是敌国奸细,几欲除之而后快!”
杨柳衣掩在袍袖下的手一片冰凉。
箫迟收起了闲散的心思,反问道,“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民女自知!民女有伤痕为证。”说着便掀起了衣袖,露出一片血痕乌青。
“卿可有话要说?”
白辰修端身跪地,“臣还”话未说完,身侧的霜祁突然拔出簪子发了疯似的向他扑去,一个没留神,他便被那女子压倒在地,那尖端离他咽喉不过两分。
白辰修对上那人通红的眼眸,眼神瞬时变得很狠厉。一个反手,尖锋突转,刺入那人胸膛。翻身站起,地上那人已经没了呼吸。
箫迟没有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在殿下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换了副温和面庞,看向自进殿以来,一直未发一言的女子。“依爱妃看,现下应当如何处置?”
杨柳衣起身,温和柔顺,“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箫迟起身拥她入怀,不顾外人在场,伸手摸上她的腰,“白辰修殿前失仪,回去闭门思过半月,罚俸一年!”
杨柳衣身子微微僵了僵,但还是没说什么,轻轻靠在了那人肩上。眼中是阴森的笑意。
御花园,杨柳衣一身华服站在镜月湖旁,手里机械性地拨弄着花瓣儿。红珠站在身侧,垂眸不语。
“对不起。”少顷,她开口说道。
红珠终于忍不住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喑哑着“衣衣,如今我们都是没有娘的人了。”
杨柳衣身子僵了僵,抬头间正好对上不远处在亭中嬉闹的几人,只觉其中一人有些眼熟。红珠上前提醒,“那是蕊婕妤白嬅蕊,御史大人的三妹妹。”
二人相视一笑,清风过,湖上荷影动。
数日后,白婕妤秽乱宫闱被人揭发,废入冷宫。其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消息传来时,杨柳衣正在千里湖喂鱼。因着她喜欢莲花,箫迟下令专门在她宫中修筑荷塘。
红珠端着一盘荷花酥过来,随即散了众人,见四下无人,将袖中的名单递了过去,“娘娘,这是新的名单。”
杨柳衣接过大致翻了几眼,嘴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平日里真是看不出来,一个个的如此阔绰!也罢 ,规矩照旧。”近日来,箫迟不知怎得便开始抱疾,如今已是数日不曾早朝,小皇子年幼,朝政基本上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又到一年冬,陛下的病越來越严重,拖着未曾见好,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小皇子死于天花。贵妃杨柳衣利用手中权力,在前朝扶持亲信,排除异己,如今实权在握。
从一个低贱婢女到章台名伶再到如今权倾朝野的贵妃,她做到了万人所不能及。
暗狱内,红珠解下杨柳衣的绒裘,带人退了出去。
她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个人毫无生气的样子,心里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压抑感。
“好久不见。”就像当初章台初遇时,他说的那样。
闻言,那人虚弱应着,“江蘋,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恨我杀了我便是!”
她抬手扶了下鬓边的步摇,眼神轻蔑,“我可舍不得让你死,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一步步亡了你心心念念的国,毁了你忠心拥护的主!”
“江蘋!”凄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柳衣再也没有回头。
永安冬天多雪,杨柳衣站在回廊之下,看着漫天雪舞,嘴里无意识的哼唱着那陈旧的调子,“雪尽青门弄影微,暖风迟日早莺归。如凭细叶留春色,须把长条系余晖。”
“主子在唱什么?”红珠从身后为她披上绒裘,递上手炉。
杨柳看着红珠认真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髻,满眼宠溺。“没什么。年初你也就十六了吧,该嫁人了。”
“说什么呢?红珠要永远陪在衣衣身边。”
朝夕相伴,杨柳衣怎会看不出来,红珠与侍卫统领林峥的情谊。于是,在红珠生日那天,她便收红珠为义妹,赐了婚约,成全了二人。
贵妃嫁妹,那一天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她亲手为她描上花钿,盖上盖头,送她出嫁。
“姐姐不祝你一生富贵荣华,只愿他待你真心。”一生平安顺遂。
“红珠拜别长姐!”
红珠在众人的拥簇下上了花轿,她就在在门口看着花轿远去。热闹过后,留下的又是一地苍凉。
柒
层层帷幕之下,床上的人正咳得厉害。如今不过半年,他已经消瘦地支撑不起身上的那身黄袍。箫迟靠在床头,手里摩挲着一枚嵌这红豆骰子地璎珞,脸上没有半分神采。
那日殿前陈辩后,他曾让人重新验尸霜祁,除了那个致命伤以外,她还中了别的毒。那毒他识得,是御庭监控制死囚的手段之一。想来当初,白辰修就是以此药作威胁,让霜祁面圣。只是他没想到,霜祁宁死也要护着她。与此同时,派去的密探还发现了这枚璎珞。
用红豆骰子传达情意,是南夷人的习俗。关于她的过往他又怎会查不到?
记忆回溯到那晚,他曾秘密见了白辰修。
“你想说的是这枚璎珞?”
“是。”当日殿前陈辩,在与霜祁扭打后,那枚璎珞便不翼而飞。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在了箫迟手中。
二人良久都没有说话,院里的滴漏声一下一下敲击在白辰修心上。“她这一生已经够苦了。辰修不妨放过她一马吧。静平姑姑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想计较。”他说。
白辰修低头称是,他不合时宜的想到白日里霜祁扑在他身上说的那句话:她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从下贱婢女到章台名伶再到如今盛宠贵妃。你凭什么想要这么轻而易举地毁了她,你不配!我不会让你如愿的。说完就握着他的手刺向了她的胸膛。
他们所有人都在爱她怜她,到头來,好像只有他一直在伤害她。
夜谈到此结束,那枚璎珞就一直留在了箫迟手里。
红木大门缓缓打开,来人身影逐渐清晰起来,箫迟将璎珞藏在枕下。“你来了。”一如既往的温柔。
“陛下今日可觉得好些?”她坐在床侧,就势趴下枕在箫迟胸前。
他抬手抚摸着她的脸,满目深情。“蘋儿鬓间都生白发了,这些日子辛苦了吧。”
杨柳衣不说话,只是攀上他的肩,闭上眼寐了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该吃药了。”
杨柳衣起身,伸手接过药碗,退了众人。在箫迟深情的注视下一口一口把药喂给了他。
药汁见底。箫迟脱力般靠坐在榻上,满目苍凉,“殿内西南处角门,哪儿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蘋儿从那里离开吧。”
杨柳衣不解,试探到,“陛下?”
那人置若未闻,自顾自言道,“你知道吗?自从发现你对朕下药以来,朕有无数次想杀你,但是每次看到你,都狠不下心来。今日之果,是朕咎由自取。你离开吧。”
还不待杨柳衣反应,殿外便传来急报,镇守漠北的成亲王箫烨联合狼耶白氏一起兵逼永安。如今已是兵临城下!
“红珠呢?”
“红珠姑娘已经死在了永安大街!”
她蓦然转身眼睛死死的盯着箫迟,这么大的军情急报她怎么可能收不到消息。“陛下真是好手段,连臣妾都被您玩弄在股掌之中。”
“蘋儿,走吧。”说着,一个黑影出现将杨柳衣打晕扛上肩头,飞身离开。箫迟掀开被子下榻,拿起一盏烛火……等到大火扑灭时,整个乾元殿已经被烧了个干净。
终
数年后,杨柳衣坐在荒地小憩,随手捡起了一个方形黑炭式的东西,神情茫然,低头用袖子擦拭,黑焦尽去,入目是个空心骰子。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