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不识月
2022-06-30水生烟
水生烟
月亮一如当年,山也还是那座山,只是他们都变了。没有后来了。
1
初夏,连下了几场雨,老城街道排水不畅,几乎漫延成河。
公交车还没停稳,沈薇恩就透过车窗玻璃,认出了站在路边撑着蓝色雨伞的男青年。
车门打开,“嗤”地拉着长声,沈薇恩刚起身,穿着黄裙子的女孩已经轻快地抢先一步下了车。男青年立刻迎上来,踩进低洼的积水里,将雨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沈薇恩收回视线,“嘭”地撑开了手里的雨伞。她的雨伞举得低,伞骨几乎戳在了头皮上,像形迹可疑的特务赶着要去接头。她迈开脚步向前走,雨水噼噼啪啪敲击伞面的声音,将身后那对情侣的对话斩得七零八落。
三个人走进了同一条巷子。风雨催促,他们的脚步都不慢,她听见一道男声,不太确定地叫她:“沈薇恩?”
她没有回头。风声雨声之间,她只当是幻觉。
可是,他提高声音又叫:“沈薇恩!”
沈薇恩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表情管理——都是大人了,不可以再七情上脸了,是不是?
她慢下脚步,回过身去,笑道:“是你呀,陈澈,好巧!”
2
八岁那年,在某单位退休职工春游活动的大巴车上,沈薇恩第一次见到陈澈。他们都是父母没空管的小孩,只好去做爷爷奶奶不太省心的小挂件儿。
俩小孩四目相对,清澈的目光湖水漾漾一般,照得出对方的影儿。
当时,小小年纪的陈澈很嘴甜,他说:“你真好看。”
沈薇恩在小黄鸭形状的背包里翻找着,问他:“你吃糖吗?我有橘子味儿、草莓味儿、还有荔枝味儿……”
那几年,因为成了好朋友,陈澈和沈薇恩热衷于陪同爷爷奶奶参加老年人郊游活动,他们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周边,看过了春天的野花和青草,夏天的湖泊和林地,以及秋天的果园和五彩山峦。
他们常常被大嗓门的大人们包围,有人问她:“薇恩啊,你喜欢爷爷还是奶奶?”
她克制着情绪,回答:“都喜欢。”
于是又有人问:“那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沈薇恩不想克制情绪了,她说:“都喜欢,但我不喜欢问这样问题的大人!”
奶奶嗔怪她:“怎么说话呢?没礼貌!快跟奶奶道歉。”
十三岁的沈薇恩叛逆而坚定地摇着头。她才不道歉呢,她又没说错。
身边的陈澈忽然叫一声:“沈薇恩,你的脑袋转来转去的,头发挂我拉链上啦!”
于是奶奶们的关注点就都变了,转而去关注女孩的马尾和男孩的外套拉链。
秋天,陈澈终于明白了大人们为什么会问沈薇恩那样的问题。
北城公园的后山上,红色的火棘果在阳光下泛着光亮,沈薇恩伸手去摘,被刺扎到了,就倏地收回手,她说:“我妈妈出国了,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秋色盛极而衰,秋風扫落了许多红叶、黄叶,落地时带着簌簌声响。陈澈愣愣地看着沈薇恩,他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吹,很快就仰起头笑了,她说:“我想喝奶茶,我要加很多珍珠和椰果!”
陈澈立刻回应道:“好!加很多小料,加到没有地方加奶茶那种,行吗?”
他的豪言壮语终于把她逗笑了。
3
十六岁时,沈薇恩和陈澈绝交了。起因是陈澈想换个新发型,结果剪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像被狗啃过的草地。可是剪毁就剪毁了吧,他见到别的同学照样谈笑风生、勇于自嘲,一见沈薇恩出现,他就抓起外套的领子蒙住脑袋,跑得比兔子还快。
放学时她和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等他一起回家,可是直等到人群越来越稀拉也没见他出来,后来才知道他早就和别人一起走了。
他不理她,她就也不理他。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每个人每天又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谁疏远了谁、亲近了谁都不奇怪,是不是?
等陈澈再来找她时,她已经有了另一个一起放学的伙伴。她们手挽手经过他身边,她赌着气,看都没看他。
那年,陈澈的个子蹿得快,笑起来明亮又张扬。因为贪玩,他的成绩总是上蹿下跳。
陈奶奶絮絮地嘱咐着:“你看薇恩的成绩多稳定,你跟人家好好学……听说她妈妈想把她接到国外去,她爸又不肯,吵得……”
那晚,陈澈做了个梦,梦里似乎是长大后的某一天,他再也没有见过沈薇恩,眼前是那么宽阔的海,和那么广阔的天,可是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睡醒之后,他想:好惨啊。不像现在,她的教室就在他的左边,哪怕一整年不说一句话,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不近也不远。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回来的沈薇恩在课桌里看到了一罐水果糖,橘子味儿、草莓味儿、荔枝味儿。她剥开糖纸,悄悄地放进了嘴巴里。
几天后,陈澈打篮球回来,见沈薇恩正在排队买冰激凌,他站在她身后,小声问:“你……要出国了吗?”
沈薇恩头也没回,马尾却晃了晃。
陈澈笑起来,篮球快活地在手里连连转圈。他像一棵春天的树,藏着千情万绪,却尚未开出一朵像样的花——尽管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他知道自己的心啊。
4
读高三时,任凭再怎么刷题,沈薇恩的物理成绩仍然是短板,总也提不上来。压力最大时,她也做过叛逆小孩,旷掉了一上午的课。
下午,陈澈在公园后山找到了她,给她带着奶茶和薯片,就像春游。树木刚发新芽,堇菜在地上铺着一片紫烟般的小花,他坐在台阶上,看着她“咕噜噜”吸完了奶茶杯里的最后一颗珍珠。
他安慰她:“谁还没个短板呢。我跟你说,我每次写作文,都感觉每个字都像一块砖,我搬啊搬啊……”
下山的路走起来很轻快,春风过耳,轻软得如棉如纱。夕阳在天边涂抹着大片的赤红与橙黄,而遥远的另一端却显出了淡淡青白,大群大群的鸟儿掠过了天空。
他们就像童话里的两个孩子,正并肩穿过神秘的大森林,沿途有美景也有野兽,有巫婆也有猎人。只是,等到再长大些,同伴常常走着走着就散了。
得知沈薇恩出国的消息时,陈澈红头涨脸地质问:“你不是说不走吗?”
沈薇恩解释的话说了不少,可是他的落寞和恼火半点没消:“你就是个叛徒!”
十八岁是成年人了,可谁说成年人就做得了自己的主呢?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打铁还要自身硬,哪有人会一生一世无条件爱你、包容你?
整整四年,青梅竹马变网友,一个渐行渐远渐无书的过程。
最后一次视频聊天时,他问:“还没有男朋友吗?条件别太高了,不然可能会体验不到恋爱的美好。”
她恼了:“你管我高不高?和你有关系吗?”
他的表情愣愣的,接着,也许是网络问题,也许是他生气挂掉,视频忽然就断开了。
他没有再拨过来,她也没有。
5
毕业之后,沈薇恩回到了国内工作。她这次回来,是处理爷爷奶奶的老房子。
落雨的巷子里,她的笑容温和而疏离,陈澈身边的女孩紧揽着他的手臂。
打过招呼,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尽管雨点密集,却也与往常的雨天没什么区别,总有云开雨住的时候,不是吗?
傍晚,雨停了。夏风将积云越撕越薄,由暗灰色转为了纯白。
北城公园的后山上,沈薇恩再一次见到了陈澈。隔着四年时光,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她身边的石阶上。后来,他们开始聊天,聊学业、工作和家人,渐渐说得多了,不免话题跑偏,提到感情线,她笑,他也笑,接着一起沉默。
遗憾吗?或许有,一小撮,不够起风波。
天光转暗的时候,他们下山了。老城里街灯乍亮,景色明明暗暗之间,仿佛失了边界。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回走,他看着远处蒙蒙昧昧的风景,说:“月亮出来了。”
她笑了笑:“那是路灯的光啊。”
远远的山尖上,月亮像隔了一层蒙着雾气的毛玻璃,只剩淡淡轮廓。
月亮一如当年,山也还是那座山,只是他们都变了。
没有后来了。CEC8C722-2153-4587-8DF0-4BFB93916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