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烟草川
2022-06-30居何
居何
马耳他蓝玫瑰是人为加工的鲜花,就像我和赵清嘉的故事,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刻意和勉强粉饰的造作。
一
对于赵清嘉来说,我应该是个合格的工具人。
我替他去上他不喜欢的选修课,为他排上半小时的队买校门外最火的奶茶,随叫随到充当他社团的编外劳动力:勤勤恳恳把第三食堂的盒饭打包到活动室,再一一送到社员手里,最后在他们此起彼伏的“嫂子”声中红透整张脸,解释得欲盖弥彰:“我和你们社长只是朋友啦!”
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在大学接近赵清嘉,是早有预谋。高中时,天生自然卷的我用黑色橡皮筋把一头乱糟糟的鬈发束在脑后,每逢晴天,干燥的发尾便会炸开,像一朵萎靡的烟花。同班有爱惹事的男生从这上面得来灵感,编了顺口溜在走廊传唱,我气不过,隔着窗户砸过去一本语文书,正中赵清嘉的后脑勺。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误伤了别人只能慌慌张张地道歉。一句“对不起”翻来覆去连说了几遍,好在他没有过多计较,只侧过身揉着被砸到的地方说:“没事。”
那是晚春四月,人间芳菲已近尾声,我却在初见他的一霎领略到十七载单薄岁月里最明媚的春光,是风暖云软草木青,映在他水玉一样澄明的眼里。
我很快辗转打听到他的姓名,暗暗揣测他应当有一位偏爱宋词的长辈,才能从柳永的长吟里为他取名。“重湖叠巘清嘉”——这句词自此填满我的日记本。湖光山色里惊鸿照影,无数个走神的瞬间我都在想,他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字。
二
高考后我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第一,去理发店拉直了头发;第二,填了和赵清嘉一样的志愿。
大学开学后,我在新生破冰环节顺利以高中校友的名义加上赵清嘉的联系方式。他显然忘记了被一本语文书精准打击的过往,礼貌地询问该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备注名。
“时烟。”我报上自己的名字,看他垂下眉眼在手机屏幕上输入两个汉字的音节,没来由地产生几分慌乱或雀跃。但他全然不察,很快转身和下一位同学攀谈。九月余夏未尽,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军训所需的迷彩裤,清爽得像一颗海盐柠檬糖。我用眼角余光丈量我们肩膀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赵清嘉仿佛天生就该引人注目。军训结束后送别教官,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他在起哄声里站到圆圈中央。不是笨重的吉他,也不是热烈的舞蹈,他用一只小小的口琴吹奏《军中绿花》,却莫名惹出了所有人的眼泪。霞光流溢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赵清嘉的半边脸都被朦胧的暮色掩盖,眼鼻唇的轮廓卻奇异地越发清晰。我看得呆了,回寝室后才发现裸露的胳膊和脚踝上被蚊子咬出深深浅浅的疙瘩。
在学期初,赵清嘉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好巧啊”。我们选中同一门体育课,选中同一门选修课,而在所有必修课程里,我永远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并顺理成章和他分到同一个小组。我把“巧合”的原因胡诌为同一个中学出身自带相吸的磁场,他看向我,眼睛清而亮,深以为然地颔首:“原来如此。”
我在隐秘的空间里写下自己的窃喜:“原来赵清嘉这么笨”。
然而即便他被蒙在鼓里,笨得看不透我的煞费苦心,我还是不可救药地觉得他可爱得要命。
三
我产生对赵清嘉表白的想法,是在大三伊始。
赵清嘉原本出众,但对于或明或暗的示好,他向来拒之于千里。我蛰伏在他的好友圈里按兵不动,在适当的契机寻找适当的话题,在适当的时间采取适当的行动,终于在两年光阴中和他培养出了适当的关系——工具属性鲜明的、不可或缺的朋友。
和其他人一起,我们看过日升月落,听过演唱会的交响欢呼。坐过山车时我一如既往占掉他身旁的位置,从低处上升时我偏头说了些废话,由此窥见他的眼睛亮过暑月的阳光。而当我们从高处滑落,强风倒灌,迫得我紧闭双目。尖叫和车轮滑轨的轰鸣里,我的手背忽然感受到一握之下的干燥暖意,又在我睁开眼前倏地抽离。
像是被烈日灼伤,那块地方一直烫到了夜里。
我理所当然地想,也许赵清嘉在等我开口,而我不应当让他等得太久。
我向花店订了一束马耳他蓝玫瑰,预备在他的生日这天吐露筹谋了千余个日夜的隐秘。玫瑰底色纯白,仅在花缘染了一圈深蓝,像地球两极不融不化的冰雪,沉淀寒与冷——这是最能代表他的花,由我环抱着走过校门、楼栋、人工湖。
推开活动室大门后我才知道他的怀里早有另一束玫瑰,极热烈的红色,密密麻麻攒成一颗胀大的心脏,像是马上要烧起来。赵清嘉面上带笑,这是他少见的表情,也因此显得格外刺眼。
他很快发现我,于是挽着一个女生走来,笑着介绍:“时烟,这是我的女朋友。”
我怎么肯输了阵仗,也笑着把那束可疑的蓝玫瑰递到他面前:“恭喜恭喜,生日快乐啊。”
也许出乎了意料,他迟疑了一下才接过,但同样把话说得挑不出毛病:“谢谢你的花。”
我说不用谢应该的,又打趣了几句“脱单了也不说一声真不够意思”云云,在称赞了女友姣好的容貌后我终于黔驴技穷,于是胡乱找了个借口:“课题的方案还没写好,导师那里又催得紧,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
后来我才知道马耳他蓝玫瑰是人为加工的鲜花,就像我和赵清嘉的故事,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刻意和勉强粉饰的造作。
四
大学毕业后我换了个城市继续读研,听闻赵清嘉拿到了大厂的offer,也听闻他和女友的感情一帆风顺,已经在社交平台多番庆祝纪念日。
我是个小心眼的人——在放弃对赵清嘉的幻想后,终于舍得承认这一点。像是赌气,我不再定期去理发店拉直那一蓬乱发,也不愿继续充当傻里傻气的工具人,自然和他渐行渐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大四的六月,他祝贺我考上梦校,我祝贺他毕业快乐,客气而疏离,这是专属成年人的体面。
在我忙于写论文的某一天午后,很意外地收到他的消息。他说自己回了趟家乡,和以前的高中同学聊起来,才知道多年前那场袭击后脑勺事件的女主角叫作时烟。
他还说,自己当时被打懵了,只依稀记得那个女生出手狠厉,且脑后空悬一朵卷曲的烟花,想来个性应当十分张扬,万万没想到是大学时一向温婉柔和的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起来,想起无数个捺下急躁为他奔忙而不言的日子。譬如当滂沱的雨下过操场,宁肯溅上两腿的泥水,也要匆匆为他送去一把遮雨的伞。当时的心事秘而不宣,我撑着伞走在他半步之后,看雨水从娇小的防晒伞缘落下,一点一滴濡湿他宽的肩,莫名在心头生出现世安稳的欢喜。
我避开这个话题,不痛不痒地同他寒暄几句,然后自作主张为这次联系画下句号,转而继续埋头整理文献资料。夜色渐浓时窗外亮起橙色的暖光,晕着黄梅时节的细雨,模糊成大大小小的光斑,衬得天地间一片陆离。
我又猛然想起一句宋词来,是贺铸写下:“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愁绪来时渺茫无际,但原来时过境迁,烟草风絮梅子雨,成了往事,都不过寻常而已。112EA24F-F0E1-40A7-9FEC-FB8FFA118C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