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歌辞总编》校勘记
2022-06-29王远
王 远
(北京语言大学文献语言学研究所,北京 100083)
任半塘(二北)先生的《敦煌歌辞总编》是其数十年努力探索与挖掘的智慧结晶。全书分为7卷,共收录作品近1 300首,是目前敦煌歌辞收录范围最广、数量最多的一部经典著作,为敦煌歌辞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任氏曾指出:“此编在汇总方面所尽之责任,乃于大量数据详加选择之后,求出一个样本,供后来者继续研究,使用者可多所参考。尚难云定本,足以充作永久性之一般读物。”[1]1-2笔者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有一些疑问和思考,便着手写此校勘记,现陈列于下,以期求教于方家。
一、玉振
天宝圣主明三教,追寻隐士访才人。金声玉振恒常妙,近来歌舞转加新。(《总编》·290·P743)①
任按:甲本据北京图书馆照片,乙本据显微胶片,丙本据巴黎所寄照片。“振”三本皆写“管”。
“玉管”即玉制的古乐器,用以定律。《汉书·律历志上》:“竹曰管。”颜师古引三国魏孟康曰:“《礼乐器记》:‘管,漆竹,长一尺,六孔。’……古以玉作,不但竹也。”[2]238南北朝庾信《周五声调曲二十四首·其二十三》有诗曰:“定律零陵玉管,调钟始平铜尺。”[3]215其中“铜尺”是指铜制的律尺,古代用以量较乐器,又可依以为准,铸铜律吕以调声调。此诗中“玉管”与“铜尺”相对应,恰表明“玉管”正为校正乐律的器具。其后,“玉管”的词义范围不断扩大,可泛指管乐器。如唐元稹《咏廿四气诗大雪十一月节》:“积阴成大雪,看处乱霏霏。玉管鸣寒夜,披书晓绛帷。”[4]642再如唐白居易《与牛家妓乐雨后合宴》:“玉管清弦声旖旎,翠钗红袖坐参差。”[5]528其中“玉管”均是指管弦乐器。
在此篇歌辞中,“金声”是指钟声,“玉管”是指管乐器的吹鸣声,两种乐器配合演奏,优美动听。古代乐曲演奏,往往集钟、管、弦之声为一体,如南北朝张正见《从籍田应衡阳王教作诗》:“山禽韵管弦,野兽和钟石。”[6]981再如唐岑参《赵少尹南亭送郑侍御归东台》:“钟催离兴急,弦逐醉歌长。”[7]1412只有各种乐器相互配合演奏,各发其所长,扬其所韵,才能直击人心,令人回味。任中敏《唐声诗》引该诗亦作:“金声玉管恒常妙,近来歌舞转加新。”[8]408
二、偷泪
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总编》·5·P121)
任按:“偷泪”费解,“偷泪眼”无考。“偷”疑是“淹”之形讹,谓泪多,眼为所淹也。(一五〇三)“朝暮啼多淹损眼”可证。(一二五二)有“朝朝勤换淹花水”可参。一说“偷泪眼”为暗中啼泣,谓之“偷”,待例证。
任氏所说“‘偷泪眼’为暗中啼泣,谓之‘偷’,待例证”,今试补充论证如下:首先,“偷”可具有暗中义。如唐杜荀鹤《别舍弟》:“欲往往不得,出门天气秋。惟知偷拭泪,不忍更回头。”[9]4299此处的“偷拭泪”便为暗地里擦眼泪。再如,唐韩偓《生查子·懒卸头》:“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7]6569此处的“偷垂泪”便为暗地里偷偷掉眼泪。此上两例均为“偷”来修饰动宾结构“拭泪”与“垂泪”,可见“偷”可以用来修饰与“泪”相关的动作。其次,“泪”自身也可有“流泪”的动词义,如南朝齐孔稚珪《北山移文》:“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10]169再如南北朝庾信《周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同州刺史尔绵永神道碑铭》:“赤虵悲泪,白虎哀鸣。”[11]571以上“泪”分别和“恸”与“鸣”相对应,其动词之义明显。最后,“偷泪”这一结构的组合应用也见于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其九十八》:“旧恨长怀不语中,几回偷泪向春风。还缘不及红儿貌,却得生教入楚宫。”[12]1192此处的“偷泪”便为暗中哭泣,描述了女主人公面向春风暗自流泪的场景。除此之外,南北朝陈叔宝《三妇艳词十一首·其九》:“大妇怨空闺,中妇夜偷啼。小妇独含笑,正柱作乌栖。”[6]947此诗中的“偷啼”和敦煌歌辞中的“偷泪”属同一结构,可作一旁证。另,黄征《〈敦煌歌辞总编〉校释商榷》一文,从“负”为“覆”假借角度论证“偷泪眼”,指女子装饰面庞,以覆盖一双偷偷流泪的眼睛。黄瑞云《中华传世诗选(上)》[13]30、刘少坤,王立娟《人间词话注析》[14]298、周汝昌,唐圭璋,俞平伯等著《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15]251等引此诗句皆作“负妾一双偷泪眼。”
三、怱怱
美东邻,多窈窕,绣裙步步轻抬。独向西园寻女伴,笑时双脸莲开。□□分手低声问,怱怱恨阙良媒。怕被颠狂花下恼,牡丹不折先回。(《总编》·43·P329)
任按:原本“怱怱”写“忩忩”。
“怱怱”又可写为“匆匆”,是指仓促、急急忙忙的样子,如唐韦应物《赠崔员外》:“且对清觞满,宁知白发新。匆匆何处去,车马冒风尘。”[7]1314此处的“匆匆”指的就是怱忙仓促,以至于车马驰过,扬起灰尘。从文字层面来看,“怱”“匆”“忩”这几字当为异体关系,但“忩”字更多见于敦煌文献。从词的角度来看,“忩忩”与“怱怱(匆匆)”,当为不同的词,因为“忩忩”能够表示“悲哀貌”的义项是“怱怱(匆匆)”所不具备的,如《敦煌变文集·目连缘起》:“我佛慈悲告目连,不要忩忩且近前。”蒋礼鸿通释:“忩忩,悲哀。”[16]317又如《搜神记》:“命在于天,非我能治。卿且去,宜急告父母知,莫令忩忩。”[16]317
此歌辞的整体文义应为:窈窕多姿的少女身着绣花衣裙,步态轻盈地去西园寻找女伴采花嬉戏,非常开心欢乐。将要离别时,女伴们低声询问少女的近况,少女很忧愁地埋怨到自己没有一个好的媒人,因而无缘良夫,少女越想越难过,以致没有了摘花的兴致,就先行告辞,因而此歌辞中的“忩忩”当为悲伤难过,而不是仓促急忙。在敦煌歌辞中,存在很多少女哀怨出嫁且担心无缘良夫之辞,如“每道说水际鸳鸯,惟指梁间双燕。被父母将儿匹配,便认多生宿姻眷。一旦娉得狂夫,攻书业抛妾求名宦。纵然选得,一时朝要,荣华争稳便。(《总编》·20·P199)”此篇歌辞便表明少女对未来夫婿若一味追求声名与爵禄而抛妾独守空房之忧虑,再如“正月孟春春渐暄,狂夫一别□□□。无端嫁得长征壻,教妾寻常独自眠。(《总编》·813·P1225)”此篇歌辞也同样表明了女子嫁得长征壻后只能独守空房的哀怨之情,而这种悲情与哀思,是几千年来女子内心的常态。
四、心肠
一失人身万不复,堕在三途狱。万般千种受灾殃,痛苦彻心肠。在生不觉②分毫善,恶事专心羡。死后轮回受苦忙,自作自身当。(《总编》·413·P870)
任按:原本“肠”写“伤”。
首先,“彻”能够表极其之义,如南北朝沈约《奉和竟陵王郡县名诗》:“清渊皎澄彻,曾山郁葱茜。”[17]84其中的“澄彻”是指清渊极其清澈,曾山极其葱郁。再如宋辛弃疾《贺新郎·听琵琶》:“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18]168其中的“哀彻”是指《梁州》这首琵琶曲,极其的哀伤。其次,“心伤”能够表伤心义,如唐沈彬《再到东林寺》:“十五年前还到此,池深苔藓树垂藤。重游数处心伤日,不见旧时头白僧。花有露含长夜月,殿无风动彻明灯。堪惊此去老又老,未有更来能不能。”[7]5464此处诗人十五年后重游东林寺,感慨物是人非,年岁易老,伤心悲凉之情油然而生。再如宋张耒《书事寄晁应之》:“官闲无事役,地僻断招携。目极榛芜地,心伤桃李溪。”[19]90此处写诗人官事清闲,无处施展抱负,地处偏僻,无处招揽结识志同道合之人,桃李溪只能是诗人心中所念所想,放眼看去,只有满眼数不尽的荒凉。看着这番景象,诗人心中的郁郁不平、怀才不遇之悲情便涌上心头。
此敦煌歌辞中“彻心伤”是指极其伤心,整首歌辞说的便是人生在世若不积德求善,死后便会坠入三途(火途,即猛火燃烧;血途,即禽兽相食;刀途,即刀杖相逼),饱受磨难,极其伤心痛苦。佛教思想重视因果轮回,此种劝导世人积德行善之诗在敦煌歌辞中常见,如“有福之人登彼岸,免受三途难。无福之人被弃遗,未有出缘期。努力回心归善道,地狱无人造。轮回烦恼作菩提,生死离阿鼻。③(《总编》·411·P870)”
五、声哽咽
覩颜多,思梦误,花枝一见恨无门路。声哽噎,泪如雨,见便不能移步。五陵儿,恋娇态女,莫阻来情从过与。畅平生,两风醋,若得丘山不负。(《总编》·28·P271)
任按:原本“声”作“心”。“哽噎”二字俱从口旁,便当敛手,不用原写之“心”,因“哽噎”之生理与发音,均难出于心。“心”侵韵,“声”庚韵,二韵相叶,北音又向无闭口,故二字混写。
“哽噎”又可作“哽咽”“哽饐”,指悲痛气塞,泣不成声。任氏所说“哽噎”之生理与发音,均难出于心,符合常理,但诗词语言常用拟人修辞却是我们不能忽视的重要内容,如唐李珣《河传·其二》:“落花深处,啼鸟似逐离歌,粉檀珠泪和。临流更把同心结,情哽咽,后会何时节。”[20]264此处的“哽咽”便是与“情”相组合,明显与生理发音不符,但却将女子的情意一度升华,虽无言语,只把同心结,但心相呼应,跨越时空,将女子不忍与爱人离别的哀伤与情思描写得更为细致动人。再如汉王逸《九思·遭厄》:“思哽饐兮诘诎,涕流澜兮如雨。”[21]199此处的“哽饐”便是和“思”相连,虽不合情理,但却将诗人思绪万千的状态描写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诗歌中也着实存在着“心”和“哽咽”相组合的例子,如唐李渤《喜弟淑再至为长歌》:“前年别时秋九月,白露吹霜金呼烈。离鸿一别影初分,泪袖双挥心哽咽。”[22]2234由此可见,“心”与“哽噎”组合搭配并无不符,而这种超常组合也正是诗歌创作的真正魅力所在。任氏所指出的“心”与“声”二韵相叶,可进行通假虽没有问题,但是我们更应该尊重原本面貌,尊重文献证据,还原歌辞本身。党银平、段承校编《隋唐五代歌谣集》引此亦作“心”[23]335。
六、月柱
何人逢此不开颜,几度遨游意自闲。里面覩如千圣窟,外边看似八珍山。云程渐喜将身上,月柱仍疑展手攀。每度下来回首望,如从天上到人间。(《总编》·493·P972)
在这篇偈赞歌辞中,“月桂”恰与“云程”相对照,表明诗人面对重修后华丽的普满塔,笑逐颜开,恰意遨游,可登云程,勇攀月桂,表现出诗人对重修普满塔这一盛举的赞美与喜悦之情。
七、数珠
归依僧,手把数珠持课,焚香火,除人我,速须出离舍娑婆。且要频亲法座,消灾祸,速须结取,未来因果。(《总编》·489·P964)
任按:乙本“数”写“念”,饶编亦用“念珠”。
按:“念珠”本无错,无需改为“数珠”,张锡厚《全敦煌诗》亦作“念珠”。
2.2.2 原料秸秆规模化利用不足 为了促进企业增加对秸秆资源的利用,扩大生产规模,就必须让其有利可图。目前大多数企业受秸秆收集难度大、运输成本高和生产技术技术的制约,使得对秸秆综合利用率和生产规模较低,从而秸秆资源大量的过剩。而农民因顾及时间、人力、机器使用成本,也会影响到对秸秆进行打捆,获得收入。
八、酒市茶庄
莫趁年时夸窈窕,斗艳争辉呈面俏。酒市茶庄尽恣情,见说讲开却失笑。劫时光,且觅好。阿谁听你闲经教,看看面皱尚觅强梁。犹不悟无常抛暗号④。(《总编》·671·P1123)
任按:“市”写“肉”,待校。“庄”写“粧”。
按:原卷“肉”“粧”均无需改字,“茶”字当为“搽”,涂抹之义。此歌辞原句当为“酒肉搽粧尽恣情”。
注释:
① 文中所校勘的八条内容均出于任二北《敦煌歌辞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本文所举例证格式为(《总编》·歌辞编号·本书页码),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② 项楚按:原本写“学”,应改。
③ 阿鼻,是梵语Avīci的译音,意译为“无间”,即痛苦无有间断之意,为佛教传说中八大地狱中最下、最苦之处。
④ 项楚按:“劫”为“幼”字误,“幼时光”指年轻时。“觅”指争、逞,“觅好”就是夸斗美貌,“觅强梁”便为逞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