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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

2022-06-24王欣

文学港 2022年6期
关键词:太婆老头儿卧室

王欣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躺在木箱的一角,一片黑暗中听旧衣服旧裤子的满腹牢骚和追忆往昔。我没见过屋主的模样,据说她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公司职员。这只木箱原本是她姐姐的,屋主搬家时,姐姐将木箱送给她装东西;我被随手塞入木箱,姐姐把几件自己的旧衣旧裤装入木箱,将我压在箱底。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我只能凭声音判断屋里发生了什么。每日一大早床上窸窸窣窣,肯定是屋主在穿衣起床,洗漱、喝水的声音过后,是“砰”的关门声。接下来漫长的时间屋里静悄悄;当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那是屋主下班回来了。

某天,我听见木箱开启的声音,天气变化,屋主在箱子里寻找可穿的衣裤,她看见了我,有些惊喜,她将我从木箱中取出,放在书桌上;我看见了她,瓜子脸,单眼皮,眉毛蹙起,皮肤黯黄,似营养不良。她的生活很单调,每晚下班回家,自己下点面条吃,翻翻书,玩玩手机,偶尔和家人朋友打打电话。她喜欢打开手机免提接电话,别人都叫她“晶晶”“水晶”;看不出她有什么闪亮的地方,我只觉得她很孤单:我待在她书桌上有半年之久,只見过一个女同事来一次,从未见过她屋里进来一个男人。

她加班很多,有时夜晚十一点才到家,双休基本泡汤,只有单休,还经常在家写东西干活儿。她的工作好像是写材料,好多次,我听见她打开录音笔或手机录音,仔细地回放,认真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她好像不太喜欢这份工作,每次干完活,如同从牢里释放出来,雀跃不已,扑倒在床上,点开手机视频,追看心爱的电视剧或电影。她还有一个嗜好,工作一完,喜欢摆弄我,将我不时翻来倒去,我肚子里的沙粒随之往下坠落,流水般畅快。其实,最开始我很抗拒不时被颠来倒去,头晕脑胀,但有时我发现,眼睛朝下看和眼睛朝上看时,你的视角是不一样的。比如,每次,我被放到高高一摞书上,眼睛朝下看时,我看到的是她鼻翼的雀斑和干枯的嘴唇;当头朝下被搁到凳子上时,我看到的是斑驳的墙壁和爬行的怪虫。

这几天,她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家,到家之后,她打开电脑,马不停蹄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她姐姐不时打电话过来,她急匆匆打开免提,回答道:明天休息,自己接了份笔译的私活,还在忙,妈妈的医药费她会帮忙尽力凑。姐姐劝她不要那么辛苦,自己的身体健康重要。她“嗯”了几声,挂上电话。她不时打哈欠,眼圈发黑,她打起精神,面对电脑敲敲打打,凌晨三点,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仍沉沉睡着,整整一个白天,她都趴在那里,到了夜晚,她还趴在那里。她的手机响了,铃声回荡在屋子里,她一动不动,没有听到,那一夜,手机铃声至少响了几十遍。

一大早,房屋的门被砸开,冲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人的眉眼与她颇相似。女人跑上前呼喊她的名字,轻轻推她,她没有反应,男人急忙打120,尖利刺耳的警报声传来,白色医护身影晃动,心肺复苏,电击,再电击,没有用,人已经死亡,长长的单架抬出门,哭泣声与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在晶晶所有的遗物中,我是最受争议的那一个。姐姐希望把我保留下来,她说睹物思人,放在家中,就如同妹妹还在自己身边,可姐姐的丈夫不干,他说,死人的东西,终归不吉利,劝姐姐扔了。姐姐不干,她丈夫也没辙。

自从晶晶死后,争吵成了家中的常态:起先是晶晶墓地的问题,买不买,买多大的,钱从哪里来,姐姐从晶晶银行卡里好不容易找到五万块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她知道密码是晶晶的生日。然后是母亲手术费的问题,手术前前后后要几十万,钱谁出?姐姐算了一笔账,家中存款大概二十几万,这钱是夫妻俩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他俩结婚七年没要孩子,准备明年要个孩子。

姐姐名叫成莹,在一家民企上班,她丈夫名叫秦岩,是一个科级公务员。为母亲医药费的事情,家中隆隆的战火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越燃越旺,几乎到了夫妻互相打架的程度,战火意外地随着母亲的自杀而结束。成莹把我放在卧室衣柜上,他们夫妻之间的任何事情都瞒不了我。这些天,卧室里飘荡着成莹的啜泣声,秦岩成了哑巴,他不敢讲话,默默地帮忙处理丈母娘的后事。

母亲的自杀是成莹心中永远的痛,她把原因归结到丈夫身上。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夫妻俩离了婚。男人、女人各拿一半存款,租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从此空了,只余成莹一个人。除了睡觉,成莹基本上不来卧室。成莹那天随手把我从卧室移到客厅餐桌上,我默默注视窗外,对面是一栋四层楼高的自建房,与我们住的这栋房子外形相仿:简陋的窗户,灰色的墙壁、裸露的地基。这个城中村处在城市边缘,破旧、杂乱、喧闹,电线与网线交错缠绕在半空中,沿路的小贩、餐馆、理发店、私人旅馆和小卖部让这里充满人间烟火气。现在的成莹与以前的她有了很大不同:大多数时间她的面庞阴郁,每日独行,孤单地离家,落寞地入睡。虽然没有挨着她的身体,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寒意。以前的成莹下班后喜欢和好友电话聊天,现在的她话越来越少,连电话也懒得接,休息日在家蓬头垢面,疏于打扮。她从网上买了一大堆书,一本接着一本,色彩各异的封面,都是一些灵修的书籍。

“记住:学会放下,只关注当下,要忘记过去,不要担心未来。”我不止一次在屋里听见她自言自语,“书里都这么讲,可这怎么可能?我是人,不是佛,也不是神;我不可能忘记过去,也不可能不担忧未来。”

母亲走了,父亲现在成了成莹最牵挂的人。她每晚会给父亲打电话,为了尽孝,她把父亲从小镇接到家中。老头儿六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一看就是这辈子遭了不少罪的那种人。他每日在家看电视,看得最多的是戏曲台和综艺台。他对我特别感兴趣,把我捧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像玩玩具。每次看电视时,他喜欢把我抱在怀里,像抱个婴儿;他会在电视上查看节目单,为了提醒自己想看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他会把我放在茶几上,静静地看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他知道,每次倒三角锥肚里的沙子滴完,就是一个小时。这老头儿,我成了他看电视节目的定时预报器。

成莹这些天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心情不好,每晚回来总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一次,连筷子都扔了,晚上也不睡觉,整夜坐在沙发上。老头儿起先不声不响,后来用眼睛瞪女儿,但女儿仿佛中了邪一般,安静一段后,脾气会突然暴躁,在家里骂骂咧咧。离谱的事情还在后面。成莹某一天突然提早下班,她告诉父亲自己辞职了,老头儿埋怨她,说现在工作难找,她这是发神经。成莹不理他,兀自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摔书桌上的书,电视机旁的盆景,她甚至抓起茶几上的我,准备往地上砸,被老头儿制止了。在后来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成莹时而抑郁,时而亢奋,不眠不休,自言自语,有时甚至去厨房拿刀要自残,老头儿觉得不对劲儿,他有些慌了。32F1D06A-6B5D-4F53-A4C2-DD782FEDDF88

“莹儿,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娃,你怎么了?”

老头儿打了120,他紧张得发抖,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屋里静悄悄的,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半个月,老头儿不见回,成莹不见回。我孤孤单单,我开始思念电视机里那些喧闹的歌声、打趣声和唱戏声,还有老头儿浑身散发的酸腐味,有人陪伴总比一个人好。

门开了。老头儿牵着女儿的手,仿佛家长牵着幼儿园孩子的手,进了屋。他随手将病历扔到茶几上,那本子白得刺眼,封面科室一栏写着“精神科”几个字。

“怎么落了个这病?”老头儿嘟嘟囔囔,“要不是医生非要你住院,我才不想让你进去,你说得这个病,别人怎么看你?”

成莹眼神呆滞,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肚子,沉默不语。屋子里气氛凝重,老头儿在一旁抱怨:

“现在的医院都是骗钱的,才住了半个月的院,就花了一万多块,要不是我嚷着出院,还不止这个数。这些医生真黑,还开了一大堆药,说每天要按时吃,我看这些医生就靠这些药拿提成,不然开这么多药干嘛?”

老头儿把一盒药递给女儿,嘱咐女儿吃药。成莹乖乖撕开药盒,掏出一颗白色药丸,兑温水喝了下去。老头儿打开电视机,调到他钟爱的戏曲频道,看了几分钟又调到综艺台,换来换去,没个准星。成莹默默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满脸倦容。

两只枯树皮似的手倒腾我,老头儿今天对我上瘾了:他浑浊的眼珠挨着玻璃瓶,死死盯着我肚子里的细沙,而后将我翻来倒去,看流沙滑来滑去,捯饬了半个多小时,他将我搁在茶几上,深深叹了口气:“时间为什么不能倒着走?”

老头儿很忌讳那些药盒上精确的病名、叙述详尽的病症,他把那些药盒都给甩了,只留下一板板白色、黄色的药片儿。成莹每日按时吃药,坐在沙发上发呆,偶尔听听音乐,看看电视。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成莹的病好些了,她开始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但精神紧张还是不敢去面试。老头儿这些天一边看戏曲台,一边跟着哼唱,他不再关注我,我只是茶几上一个摆设而已。

每个月去拿药,药已经连续吃了快半年,又快吃完了,老头儿说:“莹儿,既然快好了,那药就不吃了,是药三分毒,还可以节约点钱。”

如同一辆轿车,本来行驶稳当,可突然极速转弯,难免会翻车。停药后两个星期,成莹又开始发作了。老头儿气急败坏:“叫你不要吃药,不要吃药,你看你,把脑子给吃坏了!”

老头儿这次没有打120,而是把成莹关在卧室里,上锁,不准她出门。每天到了固定的饭点儿,老头儿会端饭给她吃。老头儿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得了这个病,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治不好的!苦了莹儿了!”

老头儿没什么积蓄,成莹分得的存款還剩下七八万块。老头儿每天吃完中饭,把成莹反锁在卧室,他出门找一帮老头儿老太太打麻将,大家纯属娱乐,玩得很小,输赢也就几块钱之间。每天散场后买菜回家,老头会在屋里津津乐道自己的战绩,如果赢了钱,他会一个人兴奋地说个不停,讥笑其他老人牌技差。他还不时提醒自己,坚决不能跟他们来大的,女儿那七八万块钱留着还有用处。

随着牌技的增长,老头儿开始沾沾自喜,他买了一副麻将,开始约一些牌友来家里打牌。每打完一局,他还可以提钱,赚点场地费。老头儿、老太太来多了,自然而然会见到成莹,成莹会出门上厕所,人多的时候,她会突然发脾气。来客都看出来成莹有点问题,有人劝老头儿带她去看病,老头儿说,看不好的,还花冤枉钱。来人见老头儿这么固执,也就不好再劝。

没有人再关注我,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老人们兴致勃勃打麻将,不时听见一声声欢呼:“我胡了!哈哈哈!”

一个经常过来打麻将的吕太婆见成莹样子长得俊,虽然结过婚,但没孩子,动了念头。她不止一次在麻将散场后,拉着老头儿,说个不停,说自己有个四十好几的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当年在工厂干活,不小心被机床切断了四根手指,这么多年到处相亲,因为这个缺陷,一直找不到对象。当妈的着急,不想家里断香火,她看成莹虽然精神有点毛病,但不是遗传的,其他都还好,还是大学毕业。

当着吕太婆的面,老头儿一直含糊其辞,说“想想,再想想”。

吕太婆走后,老头儿坐在沙发上,想事情,他往前看,突然看见我,好似记起了我,起身把我慢慢抓起,捧在手中,上下颠倒,嘴里哼哼地说:“我闺女大学毕业,你儿子才初中毕业,还是个残疾,这个不行,肯定不行……”

几个老头儿老太在一起打麻将,难免东家长西家短:今天闲话张家的儿子吸毒被抓了,估计要判刑;明天议论齐家的女婿在外面养了小三,连儿子都生了;过几天扯到田家的儿子在外面当了包工头发了小财,接父母去国外旅游;还有钱家的年轻租客在家复习考研猝死,三天之后才被发现的事,等等。

大多数时间,卧室的门上着锁,成莹要上厕所时会敲门,父亲给她开门。一般情况下,成莹静静呆在卧室里,发呆、睡觉什么的,也不说话。最近这段时间,她好像病情恶化了,不时尖叫几声,吓得几个打麻将的老人手哆嗦,麻将子落在地上。每当成莹尖叫时,父亲都会站起身骂她,命她不要再叫,可成莹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叫几声,那声音嘹亮尖利,老头儿没辙,等牌友散了,他找来毛巾,把女儿的嘴巴堵了起来。

成莹有两天没叫了,牌友们围在一起打麻将,乐在其中。可不知怎么的,那天成莹用手把毛巾从嘴里掏出,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持续时间很长,中间没有停歇,那声音近似于嚎,无比凄厉和悲伤。老头儿叫牌友们先散了,找到结实的绳索,打开卧室的门,把成莹的双手从背后捆了,嘴里塞上毛巾,说道:“女儿呀,不要怪爹,爹也是没有办法,你这样叫,搞得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你说他们会怎么看我?”

把女儿捆了之后,老头儿似乎心情不好,他咳嗽、流鼻涕,在家躺着,牌友想过来打牌,他叫他们这几天不要过来了。躺在客厅沙发上,老头儿哼哼唧唧,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有人敲门,老头儿挣扎着起身,嘴里骂:“不是叫你们不要来吗?”一开门,门口站着吕太婆,太婆关切地问老头儿:“哪里不舒服?去没去医院?”32F1D06A-6B5D-4F53-A4C2-DD782FEDDF88

吕太婆从兜里掏出一堆感冒药,有西药,还有中药,叫老头儿赶快冲水喝。老头儿似乎有些感动,他连声称谢,叫吕太婆坐,留下来吃晚饭。吕太婆说丈夫、儿子还要等她回家做饭,就不打扰了,她匆匆走了。老头儿烧水,吃药,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要是闺女他妈还在,身边也不至于连个帮忙买药的人也没有……”

说着说着,他呜呜地哭起来。从来没见过老头儿哭,我有些意外,愣愣地看着他,刹那间我似乎也有些悲戚。

每天下午,老头儿提着篮子步行去菜市场买菜,回到家,他会把菜放在屋角,躺在破沙发上絮叨一番:“那个卖菜的老娘们贼精,好不容易砍价砍到这么便宜,自己命苦,一把年纪了还要给闺女做饭。”择菜、洗菜、炒菜,老头儿一般做两个菜,各夹一点放进女儿碗里,然后进卧室,给女儿松绑、掏毛巾,一般情况下成莹会老老实实吃饭,她实在是太饿了,碰到情绪不佳时,成莹会砸碗摔筷。老头儿一边拾碗筷,一边骂她:“你怎么不去死呀?每天只会嚎丧!糟蹋粮食,爱吃不吃,这哪里是养闺女,完全是养个爹!快去死,快去死!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以前牌友偶尔会问老头儿:“你要是哪天蹬腿走了,你闺女怎么办?”

老头儿淡淡答道:“还能怎么办,死之前我先把她掐死,免得给其他亲戚添麻烦。”老头儿不止一次在屋里提到过,他老家还有亲戚。

自那件事后,老头儿对吕太婆的态度有了转变。现在老头儿主动给吕太婆打电话,谈论她的儿子。有次说着说着,老头儿狮子大开口,说把女儿养大不容易,他愿意跟吕太婆结亲家,但他嫁女儿有两大条件,一是对方必须准备十万块彩礼钱,二是女婿必须和他们父女一起住,得倒插门。从老头儿打完电话后眉开眼笑的表情看,吕太婆估计都答应了。

我第一次见到周栋是一周之后。吕太婆带着他,提着两瓶精装白酒、一篮礼果进屋。周栋国字脸,单眼皮,八字眉,有些秃顶,看上去挺老实。他递给老头儿一张银行卡,老头儿连忙揣进兜里,我注意到周栋的右手,只剩下大拇指,不见其他四个指头。老头儿也看见了,眉头微微蹙起,而后又堆出笑脸,请二位坐下喝水。卧室门关着,老头儿没让成莹出来见人。两家人互相寒暄,商量办事的日程。老头儿提议从简,干脆让周栋直接搬进来住,婚礼什么的都省了。他说,婚礼花费大,虽然可以收个礼金什么的,但那些是人情,以后都要还的。吕太婆一个劲儿在一旁附和,她说,只要自己能抱上孙子,其他什么的都好说,都听亲家的。他们商定,下个月周栋搬进来住。

这之后,周栋来得很勤。他隔三岔五过来帮老头儿买米、买菜、做饭,成莹出来上厕所时,见到过他。等到他提着行李搬进来的那天,他和成莹已见过三次面。老头儿给成莹松绑,掏毛巾,让周栋进卧室。可成莹一见到他进屋,叫了起来,嚇得周栋没敢再进屋。老头儿对周栋说,闺女认生,估计要些时间熟悉,叫周栋耐心点。周栋点点头说,那我就在沙发上睡,没事。他抱着自己带来的被褥躺在沙发上,望着斜对面橘黄色的灯发呆,他发现了我的存在,伸手把我捧在胸前。他好奇地摸我的肚子,我的脸,摸得我痒痒的。他的眼珠瞪得大大的,先左右摇晃我,然后上下摇晃我,最后,他终于弄清楚了我的用途,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他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眼睛里亮闪闪的。每天晚上,我成了周栋的伴侣,他喜欢摩挲我的皮肤,摸着摸着,就睡着了,他硬硬的胡茬儿戳在我脸上、肚子上,既疼又痒,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有时,半夜空气中会飘荡汗腺味和石楠花交杂的气味,我知道,那是周栋不安分的双手刚刚完成了某种运动。

周栋是个水电工,专干一些杂事,每天他会接到不同的电话,叫他去干活。干完活回家,他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到了点,他会去买菜做饭。他时不时和老头儿闲聊成莹的发病经历,他不止一次告诉老头儿,说他在手机上查过,成莹这病能治。老头儿答,没用,治过,治不好,医院都是骗钱的。周栋不信这个邪,他工作空下来时,跟老头儿打招呼,说要带成莹去治病,老头儿拗不过他,同意了。

刚开始,成莹拒绝出门,周栋反复跟她讲道理,拿手机上的新闻给她看,成莹还是很抗拒。周栋点开手机视频,放了一段精神科科普动画短片给她看,她勉强答应了。周栋带成莹去医院,一天没回家。老头儿打电话追问,周栋说医生建议成莹住一个月院,老头儿说乱花钱,不住。周栋说已经住院了,他在医院陪成莹一个月。

出院后,周栋每个月带成莹去看病,拿药,每日盯着她吃药,断断续续过了大半年,成莹好了许多。在周栋的坚持下,老头儿不再捆她,也不往她嘴里塞毛巾。成莹面色逐渐红润,目光逐渐清澈,慢慢地可以单独出门散步了。

见到女儿慢慢恢复正常,老头儿自然高兴,他开始催成莹快去上班,说她再不出去,家里要坐吃山空,不能光靠周栋一个人。周栋劝老头儿不要急,说这病得养。老头儿翻白眼,说,我这么漂亮个闺女,嫁给你,让你占了大便宜啦,早知道她能好,才不会答应嫁给你,彩礼才十万,那个西边张家家里嫁女儿,彩礼有二十万啦。周栋听后,不做声,他默默去买菜、洗菜、做饭。

每天夜晚,周栋依旧睡在沙发上。好几次,他敲卧室的门,想进去睡觉,成莹都没开门。有天深夜,老头儿早早睡了,我看见成莹出来,坐到沙发上,说要和周栋谈谈。成莹整理头发,咬咬嘴唇,缓缓地说:“我现在能好,都亏了你,这个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我的大恩人,这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没有,没有,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知道,男女之间有爱情才能结婚,我们之间算不上爱情,你觉得呢?”

“我觉得,其实,有吧……”

周栋不知道怎么说,也许他找不出准确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思想,他有些窘迫。

“算了,我实话实说吧。我很感谢你,你救了我,我可以接受你是我家的一员,但是我接受不了你是我的丈夫。”

“哦,哦……”

周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愣在那里,盯着成莹。

“你看这样吧,你那十万块彩礼钱,我以后上班了,慢慢还你。我不想占你便宜,当然也是为了报恩,我接受你住在我家里,但是我们不能同房,因为在情感上还接受不了你是我的丈夫。”32F1D06A-6B5D-4F53-A4C2-DD782FEDDF88

“哦,哦……”

无论成莹说什么,周栋都是“哦,哦”,他也许思绪比较混乱,想表达,又说不出来。成莹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周栋只有听的份,完全插不上话,我看见他的左手把衣角紧紧抓住,勒出深深的印痕。

白天周栋出去工作时,成莹从客厅墙角提起黑色电脑包,用抹布擦去灰尘,打开许久未用的笔记本电脑,在上面投简历。她移动鼠标,嘴里念念有词:“不上班这么久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单位会要我,感觉自己都没信心了……”

这些天,周栋晚上回家很晚,每次回来醉醺醺的,满身酒气。成莹出来给他倒茶,帮他醒酒,等他睡下,回卧室,关上门。周栋起先只是生闷气,喝闷酒,后来开始耍酒疯,他一回家,就“砰砰”敲卧室的门:“老婆,我要进去!快开门!”

成莹默不作声,不开门。周栋嚷得更起劲了:“老婆,我要进去,我要睡觉,你说我俩结婚这么久了,我都还没碰过你,我还是不是男人!”

老头儿听见动静,出来安抚周栋。成莹呜呜地一个人在卧室里哭,她的哭声仿佛核武器,周栋一听就心软了,他不再敲门,而是倒头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不久鼾声如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一天周末晚上,细雨绵绵,周栋到了凌晨两点都没回家,成莹打电话,也没人接。她从卧室出来,敲父亲的房门,父亲在床上不耐烦地挥手,说,别管他,一个大男人,出不了什么事。可第二天,还是不见他回,电话处于关机状态。老头儿有点慌了,他打电话给吕太婆,吕太婆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成莹给周栋的朋友一个个打电话过去,没人见过他。成莹只好报了警。

第三天,距离城中村东头几百米的池塘里浮起一具男尸,轰动了街坊邻里。又过了几天,警方打电话通知成莹,说那具男尸是周栋,经法医鉴定,周栋是酒醉后,天黑路滑,失足落入池塘,自己淹死的,排除他杀的可能。

那段时间,成莹和老头儿都睡不着觉。屋子里此起彼伏响起叹息声、抽泣声,大部分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单位通知成莹去上班,但是她整夜失眠,旧病复发。她委婉地拒绝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周栋死后,老头儿伤心了一个星期就好了,他照常去外面打麻将。现在牌友很少来他们家,听老头儿说,别人说,他家死的不是老人,老人走是福,中年人走了晦气,大家都不愿意来他家打麻将,怕沾上晦气。老头儿催成莹出去上班,成莹不理他,她兀自坚持吃药,老头儿骂骂咧咧,说再吃下去,他养老的钱都没有啦。

每次父女俩吵完架,老头儿就出去打一天牌,有时晚上都不回家。有次,一个邻居进屋串门,告诉成莹,说她爸爸和村西头一个五十多岁的柳姓女人好上了,经常在她家过夜。那女人独子在外地上大学,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回一次家,她一个人住。成莹听后,冷笑了两声,没言语。

直到有一天,成莹准备去医院拿心理药,手机上突然来了条短信,短信告知,她银行卡上积蓄的钱刚刚取走了一万,还剩下四万。她连忙给父亲打电话,询问他取钱的用途。老头儿那边支支吾吾,说有个朋友急着用钱,找他借,半年后就还。成莹挂了电话,破口大骂:“肯定是那个女人,老头子一辈子这么抠的一个人,怎么在女人身上花起钱来这么大方?还真是见了鬼啦!想当年,我妈病了,要住院开刀,他都推三阻四的,说什么家里没钱,这种病花钱治也是白治,还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走。要不是我坚持要治,他药都舍不得带妈去开……”

成莹一个人在屋里骂得痛快,没有其他人,我成了唯一的听众。一个接受过大学教育、斯文秀气的女人嘴里不断跳出各种脏话和诅咒,花样翻新,唾沫星子偶尔飞溅到我脸上,让我有些不适:人类的情绪变化比天气更难测,成莹的脸扭曲变形,我都有点快不认识她啦。

老头儿有三天没回家,成莹懒得管他,独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累了就躺下睡觉。凌晨三点钟左右,成莹的手机铃声意外地响起,那声音一开始并没有把成莹闹醒,但是它反反复复、不停歇地响,一次又一次,成莹终于被闹醒了,她不耐烦地接电话;接完后,脸色大变,她急急忙忙穿衣,提着包出了门。过了三天,她抱着一个黑色的方盒进了屋,瘫坐在沙发上。

“爸爸,实在是没钱买墓地了,您就先将就将就吧。”成莹讲话有气无力,仿佛得了一场大病。她把我放到餐桌上,把黑色方盒放在茶几上。

屋里多了两张遗像:一张是周栋的,一张是老头儿的。每日与他俩近距离同待二十四小时,他俩直勾勾盯着我,怪瘆人的。虽然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当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变成一个方盒、一张照片,那种落差我还是感觉得到。

过了一周,成莹把父亲的骨灰盒和遗像放进父亲床下的旧木箱中,关上盖子,上了锁。她留下了周栋的遗像,每日坐在沙发上,她呆呆的,像一座冰冷的石膏像。成莹跟房东打电话,说想下个月退房,问房东有没有单间房,租金便宜些。

那天中午,吕太婆来了。进门后,她一眼看见儿子的遗像,她头发灰白,神情哀伤。成莹请婆婆坐下,给她沏茶。吕太婆思忖良久,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节哀,也没什么好哭的,老头儿死在那个女人床上,快活得腦溢血,那样死的,这一生也值了!”

“您……您说什么?您这话太过分了!”

“我实话实说。”

“你不要乱讲,人刚走,请你嘴上积德,不要说我爸坏话,不要在外面乱讲!小心遭报应!”

“大家都知道的事,还有什么可瞒的。”

“你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恶心我?我……也不想周栋走……他对我好……我知道……”

“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一件事:当初你们结婚时,那十万块彩礼本来以为换得回一个孙子,可没想到孙子没有,连我儿子都弄丢了。早知道是这样,我死也不会让儿子跟你结婚。你现在倒好了,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我今天要做一回恶人,你把那十万块钱还我,我老头儿病了,要做手术,急需用钱。”

“可我手上只剩两万块钱了,你说的那个钱估计我爹在外面打牌输掉了,或者花在他那个姘头身上啦,我也不知道。”

“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装,钱肯定还在你手上,十万块呀,我们老两口一辈子也就攒了这么点钱。你不要吃肉不吐骨头,黑了良心!”

“那等我以后上班了,再慢慢还你,我手头的确没什么钱了。”

“不行,想赖账,没门!一定要还,现在就还……”

我看见成莹快急哭了,她反复向吕太婆解释钱不在她手上,请她谅解,还说自己生病期间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当初他爸收钱的事也是他一人决定的,她现在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吕太婆把杯子往地上猛地一砸,骂道:“我老头儿等着钱做手术,这事没完!”摔门而出。

三天两头,吕太婆就过来闹,她说周栋办丧事他们父女没出几个钱。成莹受不了聒噪,头痛难忍,跪在地上求她,说自己还是个病人,求她体谅体谅她,不要再刺激她。吕太婆反问道,“叫我体谅你,谁来体谅我?”骂成莹装可怜,活该,说得精神病的人都是报应,不知羞耻,见不得人。成莹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双手打颤,她哭累了,捂着额头坐在墙角,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受的刺激比较多,成莹的病情日渐加重,之前她晚上能睡着两三个小时,现在她完全睡不着觉,每天无奈地从床上爬起,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厕所,从厕所走到客厅,从客厅再走到卧室,一直走到清晨。短短一周,她瘦脱了相。迫不得已,成莹给了吕太婆一万多块钱,她手上留了点钱,还要买药。但吕太婆还是不依不饶,带了几个朋友从成莹家搬东西,她双手插腰当指挥,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像电视机、笔记本电脑、沙发什么的都不放过,连我也是。吕太婆单手抓住我,准备一起带走,哪知她手一滑,我身子一歪,摔到地上,我听到自己心碎和骨头断裂的声音,地上满是我的断臂和残肢。

屋子里空荡荡的,成莹坐在客厅凳子上,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我躺在地上,我知道我要死了。

那晚的月亮是满月,很圆很亮,成莹在屋里走来走去。夜渐渐深了,月亮消失不见,天空一片漆黑,屋里的灯关了,成莹在屋里静悄悄地走路,移动的身影仿佛枯草一般,轻轻地摇晃;她突然加快了步伐,从卧室走向客厅,她猛地冲到窗边,拉开纱窗,纵身一跃。

我听见沉闷的响声,然后悄无声息。32F1D06A-6B5D-4F53-A4C2-DD782FEDDF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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