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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不能忘了月光

2022-06-24行超

文学港 2022年6期
关键词:苏三月色月光

行超

在小说《月色照人》中,李晁依旧书写着他的雾水。

雾水是个什么地方?在李晁近年来的短篇小说中,雾水是他着力构建的一个山间小镇,这是一个想象中的孤独星球,从中折射出的,正是现实生活的某种真实。在《裁缝店的女人》《小卖部之光》《集美饭店》《花匠》《澡堂男人》《午夜电影》《傍晚沉没》等小说中,经由其中每个主人公的生活,李晁带领我们一次次走进雾水的各个侧面:《雾中河》中,老五的儿子丧命于雾水河,此后老五成了寡居的守船人,宿命般地与这河流相依为命;《澡堂男人》中,单身汉老四小心翼翼地爱上了外乡女人,却最终落得人财两空;《花匠》的主人公因为一次失误,从机修队的技术工沦为无人问津的花匠,成了整个电厂最不起眼的人;《裁缝店的女人》中,常年与丈夫分居两地的美周遭遇了意外的激情,然而一时的意乱情迷终被现实的残酷打破,美周又回到了自己枯寂却安稳的生活……在这些小说中,李晁反复勾勒着一种日常生活的节奏:日复一日的、恒常而平静的主调中,偶然出现一段插曲,这插曲即便高潮迭起,也不过是转瞬即逝,最终注定要回到平静的主调中。与此同时,在这个由电厂、小卖部、饭店、裁缝店、电影院等拼贴而成的雾水中,李晁并未刻意让他笔下的人物相遇——这也像极了小镇生活的现實:缓慢、安宁、几近凝固、彼此隔绝,人们看似生活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却各怀心事,兀自欢欣悲伤。

这一次,我们走进的是丁旗的雾水。小说《月色照人》中的男人几乎都好赌,丁旗也赌,但他始终有所节制;他的搭档苏三,曾一晚上输光了全部家底;他的弟弟丁峰从家乡赌到异乡,终于将自己赌得挫骨扬灰;还有传说中善出老千,最后锒铛入狱的罗文通……小镇是嗜赌者的天堂:这里有大量无所事事的青年,空闲的时间、边缘的处境,还有无处安放的欲望与荷尔蒙,他们需要赌博所提供的盛大而虚幻的希望,以此抵消自己日常生活的无望。与小镇相反,大多数城市青年最为匮乏的恰恰是时间与精力,赌博对他们而言,只可能是一种日常生活之外的狂欢,必须借由赌场这样的城市异托邦方可完成。而对于《月色照人》中的雾水人来说,赌博就是他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也是经由这个雾水男人们共同的爱好,李晁将一幅小镇生活的典型图景和盘托出——如同那些牌桌上的男人一样,小镇充斥着放纵、冲动、欲望,然而内里却是空洞和重复,甚至连欲望本身也具有一种衰败的气味。

《月色照人》照出的正是这样一幅小镇生活的黄昏图景。与小镇这一空间形态相匹配的,是这里几乎凝滞的时间。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写道:“丁旗虚眼瞧着墙上的挂历,一个大胖小子正捂着耳朵,一只手伸得老长,手上还握着一炷香,离香半指的距离是一筒烟花。丁旗产生幻觉,这是要入冬了?定睛再看,是去年的挂历,一直没人换。”被遗忘的、无人问津的挂历,就是小镇的时间刻度。与城市生活的日新月异相比,小镇生活更像是现代化飞驰而过的尘埃,在一片轰鸣声中被弃置、被遗落,在这里,时间不过意味着空耗。无尽的循环往复中,丁旗甚至辨不出入夏还是入冬,所有的雾水人也几乎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家早就懒得追问,日历上的这一年与过去的一年、与未来的某一年,究竟是不是有所不同。

然而总要有什么来打破这种机械的重复。身为鞭炮厂的市场监督员,丁旗的工作是负责巡逻附近的鞭炮门市,逐一排摸,阻击私货。这又让他与大多数雾水人不一样,他不仅不能沉湎于习见的日常,更要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人与事,要时刻保持警惕和怀疑,寻找、发现其中隐藏的错位与谬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的丁旗,他的车、他的双脚以及他的目光,构成了既属于雾水,又游离于雾水之外的一种视角。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分析了福楼拜与现代小说的兴起,他认为,福楼拜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了一种“浪子传统”,“浪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通常是个年轻的小伙儿,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观察,张望,思索”。在《月色照人》中,丁旗、苏三以及随后加入他们的何家诚,正是雾水的“浪子”,他们的脚步丈量着雾水,他们的生活则标志着雾水的生活。与此同时,正如伍德进一步指出的,“这个人物本质上是作者的替身,是作者渗透进来的侦察员,无可奈何地为各种印象所淹没。”如果说丁旗是李晁所挑选的雾水的“浪子”,那么,丁旗的生活、丁旗的情感,正是李晁在碎片化的现代生活中发现、捡拾并最终裁剪出的片段。一如雾水镇的现实,这些片段琐碎、平凡,但这正是小说所揭示的生活的本质。由此,李晁与他笔下的人物合而为一,他创造了丁旗的生活,丁旗的生活则承载着他的情感与意志。

也是透过丁旗以及丁旗的故事,李晁透露出一个作家的深情与克制。以《月色照人》为例,在叙事笔法上,李晁始终保持着沉稳、节制,他一方面避免自己卷入笔下人物的情绪中,另一方面,他笔下的人物也收获了类似的品格。他们通常讷口寡言、不善言辞,他们的情感看起来都像是被压抑的,总是在患得患失、进退维谷之间,然而他们的行为却显示出一种坚毅而恒久的力量。换言之,李晁笔下的情感总是具有一种“钝”的特征,隐忍、沉重,却不易改变。《月色照人》中,丁旗的生活由两部分构成:一面是他的职业和工作,另一面则是他的家庭生活。在家里、在妻子面前,丁旗显然没有什么浪漫,那既不属于小镇生活,也不属于他们这样的中年夫妻。但是,丁旗的耐心、忍让,以及对整个家庭关系的勉力维持,始终深藏着一种木讷的温柔,这正是中年男人的用情方式。丁旗的温柔同样体现在工作中,在对待搭档苏三与何家诚时,丁旗不仅是师父,更有一种前辈的宽容与慈爱——在雾水这样的“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兜兜转转,最后总有一种情分在。

小说中,丁旗带着苏三、何家诚蹲守方老四的店铺,一次次的无功而返之后,何家诚怀疑队里出了内鬼,所以总是提前走漏风声。丁旗带着苏三去了外地,何家诚却在之后的任务中意外丧生。是不是真的有人告密?若有,究竟是谁?小说直到收束也未挑明。何家诚显然怀疑了苏三,丁旗也多少有所疑心。不过正是这个时候,丁旗看到了他与苏三头顶那共同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大,直照进人心里”——是的,一定不能忘了月光。小说开头,月亮刚刚下沉,丁旗在微弱的月光中开始了自己庸常的生活;小说结尾,在中秋节前夜的月光之下,丁旗决定放下猜疑,宽宥眼前的苏三。月色照人,丁旗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善良、勇敢、无所畏惧的苏三,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他出现在濒死的丁旗身前,“是一道影子赶来,遮挡了月光,那人抬着一杆打鸟的气枪,守在他面前,说一句,旗哥,我来了。”这段往事,苏三从此只字未提,而丁旗一直默默地记在心里。他始终没有忘记那晚的月光,如今,他选择了相信苏三,相信他还是当初那个月光下的汉子,而他们的情谊也如眼前的月光一样,十年如一日地照亮彼此,甚至永远都不会改变——这是雾水人的深情,也是小说家的仁慈。0A5DE064-43AD-4004-A96C-021377C542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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