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突然消失的鳄龟
2022-06-24马故渊
马故渊
小雅觉得,如果那天她没有和徐彬走进那家手机店就好了。
那是国庆的第四天,阅兵式终于结束了。在国庆的头一晚,徐彬坐了十六个小时的硬座,第二天临近中午才到的北京。他累坏了,说是腰疼屁股也疼,可毕竟硬座票只要一百来块钱,比高铁便宜了将近四百块。加上哪儿都在阅兵,于是头三天他俩哪儿也没去,躲在朋友借给他们的房间里,把没在一起的日子欠下的拥抱和亲嘴补起来。亲着亲着,他们忽然停下来,小雅问:“刚才有人敲门吗?”两人大气也不敢喘,听着动静。这小公寓按照规定不让借住,他们怕邻居跑过来问他们是谁,每次在公寓入口处跟在别人后头进大门时,都是做贼心虚溜得飞快。但是为了省钱,也只好忍一忍。徐彬来北京之前,他俩为这事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这家稍微便宜点……可是,带独卫的最差也要三百一天。一星期就两千了……”
“妈的怎么这么贵?都够我用一学期的。”
“国庆嘛。我都说了让你早点定下来。”
“我没法定嘛,助教会议也是临时才说取消的。”
“好吧。”
“你生气了?”
小雅有一个瞬间想道,要是徐彬是个富二代就好了,至少不需要为这两千块钱绞尽脑汁。但她很快就像晃走一只苍蝇一样晃走了这个念头,口气也带上了点内疚。
“没有。”
电话忽然断了,很快又回拨了过来。“我这破手机又出问题了。”
“哦。”
“你生气了吗?”
“不是啊。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找人借一下房间啊?”
他们就这样找到了徐彬在北京的老乡,巧的是人家刚好要出差一个礼拜。小雅翘了一节选修课专程去找老乡拿钥匙,老乡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笑眯眯的,有种吃透了他们秘密的感觉,小雅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和老乡挥手作别后,小雅沿着门口的人造景观河撒开丫子跑,喉咙里上演着沉默的欢呼:他们终于有一个巢了,哪怕只有一个礼拜。小雅的手汗津津的,好像紧紧捏着的钥匙是用黄金打的。
房间很小,他们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活物的胃,做什么事都蹑手蹑脚。床悬在沙发的正上方,是给单身小白领住的典型的省空间设计;开得小小的窗口,勉强能看到那条人造景观河,水是腥臭的,但也很好。省下的两千块钱,像小雅舍不得买的小红瓶精华水,在他们每个毛孔里持久地滋润着,还香香的。
徐彬把牙刷毛巾一件件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摆好,最后拿出来一包花里胡哨的东西,递给小雅。
“这是我妈特意给你做的。”
围裙?袖套?小雅看了半天没看出这花花绿绿的是啥。展开后她发现那是一件棉袄,布样是奶奶辈的大花,实在是土得不行,根本无法穿在身上。好像看出了小雅的哭笑不得,徐彬补充道:“这是我家地里自己种的棉花,可暖和了呢,你摸。”他握住小雅的手放在棉袄上,的确,暖融融的,像是收集来的一朵小太阳。小雅的心也一下子柔软了。她把棉袄藏在行李箱的最深处,虽然不能穿这么土的衣服,至少棉花还是好的,可以拆出来填枕芯。
头两天,一切都很完美。两人睡前关于海德格尔到底是不是纳粹争执了一番,最后当然是徐彬完胜。徐彬讨论时带着一种助教的口气:“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小雅最喜欢听他这样讲话,可是却想气一气他,就会忽然提问:“《青春之歌》的作者是谁?”看着徐彬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就学他说话:“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她带着获胜的表情蒙上被子,然后徐彬就开始挠到她无法睡觉:“啊你是想死吗——”
真好,小雅希望他们能这样生活一百年。她累时,就把头靠在徐彬肚子上,听徐彬用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她读本雅明。有时候,他们挤在小雅的电脑前,一起看小雅从网上下载下来的带着澳门新葡京赌场广告的小众文艺片。他们是靠精神食粮活着的,每到肚子饿时,他们常常感叹:“如果人可以像植物一样光合作用就好了——”上馆子时,如果是徐彬买单,小雅把菜单翻遍,最后也就点个最便宜的蛋炒饭;偶尔她买单时,就会点些好菜,给两人补充营养。小雅觉得,口腹之欲这种东西,也不该过分地追求。说白了,像他们这样的穷学生,也没这个资本追求,不如就过着一种修行般的日子好了,心安理得。可是,有时候徐彬宁可自己几天不吃水果,也会给她买她爱喝的大果粒酸奶。小雅本来不是喝酸奶喜欢舔盖的人,但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在他笑眯眯的注视下,像条小狗一样很珍惜地把盖上的酸奶都舔完。
在逼仄的小空间里待到第三天,二人之间开始起摩擦了。起因是一个带螺纹的避孕套。
“这是什么啊?”
小雅難以置信地看着徐彬套上避孕套,那上面除了螺纹还有一粒粒的小凸起,像一根仙人掌。
“试一下,很舒服的。”
“我不要……你为什么买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啊?”
“这怎么就土里土气了?这比一般的还贵呢!”
“我怕疼。”
“没事的,试一下嘛!”
小雅用被子卷起了自己。她想象了一下一根仙人掌进入自己的感觉。
“我就是不要!”
徐彬不说话了。背过身的小雅能听到他窸窸窣窣地把套摘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扔进垃圾桶。
“这很贵啊,还能明后天再用吗?”
小雅的火气噌地上来了。“今天不要,明天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徐彬很久没说话。小雅不知道他在干嘛,也不想把身子转过去。没过一会儿,小雅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你在干嘛?”
徐彬气得把手机扔下了床。几乎是出于本能,小雅一咕噜起来,蹬蹬地爬下楼梯去捡。手机屏裂了,划开解锁没有任何反应。对于这样一部打电话时还会断的破手机来说,它是无力回天了。
小雅开始心疼起来。“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徐彬坐在床沿,黑着脸。
“你嫌我土,是不?”
“……”
“最近几次跟你做爱,你都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他说话变得阴阳怪气起来。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哪有!”
“你也不是说了一遍两遍了,‘土里土气的。”
“……我那不是说你呀——”
“我土,我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可农村里大家都相亲相爱的,多好,你懂吗?上海人多自私!上次评奖学金的事儿——”
徐彬离国家奖学金一步之遥,但在日常表现投票评选的时候,本来排第二名的同学给大家请客拉票,硬生生把他给挤下去了。那名同学家里不差钱,但国奖,毕竟是个不小的荣誉。徐彬拿的一等比国奖少了两千块,气得他好几天都没说话。本来嘛,谁都知道他是全哲学系经济条件最差的学生,吭哧吭哧承包了所有助教的活儿,每个月从系里领六百块,加上助学金,才勉勉强强够过日子。这事儿让一贯热心给同学帮忙的徐彬心里凉了半截。
“——城市里现代性带来的一切,真的是好事吗?韦伯说‘意义的丧失和‘自由的丧失……”
眼看着他又从日常生活无缝衔接到严肃的学术探讨,小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男人可爱。他才不是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型学者,理想主义在他身上是有光的。看看这单薄得跟菜市场里挂起来的肋排一样的身子,却还想扛那么多呢,小雅顿时心疼起他来,抱住了他的脑袋。
“你鬓角有一颗痣,像是朱熹转世。”
就这样,他们再也严肃不起来了。两个人又扭在一起玩闹时,徐彬也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冲动之下把手机给砸了。虽然它有事没事自动断电话,连不上网,但好歹还能将就几天。不能将就了,说不定你不摔它,它今天也死了,这叫人各有命。小雅说,正好明天去中关村买手机。
那天起风了,天有点阴,空气中有股久违的雨水味。小雅穿了一件砖红色的风衣,挽着徐彬暖融融的T恤袖子,为保险起见还带了把折叠的雨伞。北京的马路太宽了,过一条马路有时得要十分钟,下地道,上天桥,有时候看着对面遥遥招手的煎饼果子店铺,几乎要累到绝望。中关村大街上的人全都长着一副精英的脸,西装革履行色匆匆,还有坐在那些鸣着喇叭右转却毫不礼让行人的轿车里的人们,小雅觉得北京都是他们的,不是她的。她学会了一个人低着头快走,好像生怕从人群中被揪出来示众什么叫做“一无所有的人”。
现在她身边多了另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许是负负得正,她莫名地不再害怕了,可以抬起头来了。就算穷,又怎么样?他们是两个装满了知识的脑袋,装着一心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一些的善良念头,他们才是——小雅带着讽刺语调心想——“时代的主人”。
小雅住在四人间的学生宿舍里,三个舍友里有两个都跟男朋友一起住,平时不在宿舍。偶尔回来一趟,她们会说起最近在北京投资的一套房产,或者是买的一辆新车。六万一平!首付一百万,贷款二十五年还完。她们有意压制住那种令人反感的炫耀的语气,像拉家常时说起买的一条新裙子或者新围巾似的。每当这种时候,小雅总是默不作声,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画零,画到六个还是七个零才是一百万呢?小雅画得糊涂了。这个世界上好像人们贫穷的原因都相似,富有的原因却各不相同,而且都神神秘秘。她好奇,她们哪儿来那么多钱呢?男朋友的?或者是家里的?所以她们水水地上完课程,水水地拿个毕业文凭就好了。这是无法复制的人生,小雅连嫉妒都无从嫉妒起。她只记得爸妈叹息时说的话:你爸你妈没本事,什么都得靠你自己,所以你得争气。“争气”这个词可以被爸妈放进各种语境里造句,这次才考了第五名吗,你要争气呀。要化学竞赛了,争口气拿个一等以后可以保送。都要考试了你还玩QQ,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出于一种惯性,小雅发疯一样往自己课表里塞了十门课,除了四门必修课还旁听了六门,比别人多出一倍。每天在图书馆里踩着开馆音乐和闭馆音乐打卡,在食堂里吃的咕咾肉和红烧萝卜都是乡土中国和纯粹理性批判。累,每天都累到想吐。可学新知识也可以成为一种虚荣,就跟小雅的室友买一栋房或一辆车一样,而且还不花钱呢。这是小雅唯一会做,还做得不错的事。这种努力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也许在心底很隐秘处,她还相信着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徐彬支持着她的一切。一千多公里外,徐彬和她做着同样的事情。她看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后给他写邮件。
“为什么有些人就得承担这样的痛苦?上帝的正义在哪里?”
徐彬就在吃饭的时候给她回:
“神正论说的就是这个啊。主动、谦卑地承担起自己和他人的罪,在这种承担和超越中,上帝的正义就向我们显现了。”
可是人为什么要承担起他人的罪啊?那些恶人犯下的事,为什么要善良的人一起承担啊?小雅的嘴里塞满了金针菇,在食堂里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她可能就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现在他们走进一家手机店,像两只纯洁雪白的待宰羊羔,毫不知晓自己的命运。这可是臭名昭著的中关村,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有多少人靠着坑蒙拐骗、倒卖电子产品在这里一夜暴富。小雅他们只是走进了一个时代的切片,不知过去,无论未来。
这是一家销售员远远多于顾客的店。准确地说,顾客只有小雅和徐彬两个人。刚要进门,就有至少三名穿着旗袍的女销售员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有一名还差点崴了脚。小雅甚至搀扶了她一下,小心些。没事没事。她抬起头的时候,小雅发现这毫无疑问是一张从农村来到北京闯荡的脸,黝黑的皮肤因为用劣质化妆品而卡粉,普通话带着浓浓的闽南味,听上去沙哑而性感。那双眼睛很大很机灵,让她一米六不到的小身子有种野兔一样的活力。
野兔女销售员带着他俩绕着展示台走了一圈,介绍了几款手机,都是市面上快要淘汰的诺基亚、oppo之类。看他俩兴趣不大,就装作不经意地给他们介绍了最新上市的小米III。小米III在不久之前刚发布,只是在雷军的饥饿营销手段下,市面上没有现货,网上的预售也都排到月底了。小雅好奇地問了一句。野兔女销售员熟练地把展示机递到她手里,像菜场的卖菜大妈递土豆一样。“我们这是内部渠道供货的,整个中关村只有我们这一家有现货。”
小雅没有怀疑她说的话。她划开了手机触摸屏,那触感很舒服,像什么呢?像徐彬刚洗完澡后的肚子,滑滑的,恰到好处的摩擦力。她试了几个软件的功能,还用相机拍下了徐彬在广角镜头下扭曲的笑脸特写。他露出的崎岖不平的牙齿,真可爱。她拿着手机有点儿爱不释手,交到了徐彬的手里,徐彬也给她拍了一张。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你看,你好白!”徐彬给她看人像模式拍的自动磨皮效果,“以后给你拍照就不用美图了。”
“你已经确定要买了吗?要不要再看看?”
“你喜欢,那我就买了。”
小雅心里又一暖。明明是他要买新手机。另一名长相非常文气的男销售员也在一旁推波助澜。
“对啦,女朋友喜欢最重要。而且我们这是原价,现在网上加价三百都不够呢!”
小雅偷偷瞄了一眼价格牌,1299,是他半个学期的生活费。可是,他也该有个像样点的手机了。徐彬看了一眼小雅,小雅敢保证他脑子里想的和她一模一样。
“行,我买啦。”
野兔女销售员听到这句话喜笑颜开。结账在楼上,小心台阶哦。她殷勤地在前面领路,经过那名男销售员时二人之间有种暧昧不明的眼神之间的调情。徐彬拉着小雅的手,这是他们俩一起支出的第一笔大花销,二人都有点轻松,又有点紧张,好像买的不是手机,而是一套房子。
二楼的装潢一下子简陋好多,像是充满了秘密交易的手机维修铺,空气里唾沫横飞。结账时有个老头子不知什么原因在跟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大吵大闹,野兔女销售飞快地用身子挡住了他。事后,小雅觉得这种种细节都在提醒他们此非善地,可他们被一种好像占了便宜的窃喜占据了头脑,选择了视而不见。当时野兔女销售员带着他们在另一台收银机前结好了账,然后把一个崭新的小米III盒子推到他俩面前。你来拆。徐彬说。小雅就像拆一本新书的塑封一样撕掉包装膜,嘶啦,那声音真动听。小雅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一种只属于读书人的隐秘乐趣。可在他们拿起那只崭新无暇的手机之前,野兔女销售员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手机卡。
“选个号吧。”
小雅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我们自己有手机号。”
野兔女销售员短促地笑了一声:
“这手机是定制机,必须绑定我们的手机号才能用的哦。”
“……”
小雅和徐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可是你一开始并没有说这是定制机呀。”
野兔女销售员甜甜地笑了。“像这样原价售卖的新款手机,肯定是定制机咯。不然怎么可能有现货?”
“那我们退货吧。”小雅好像渐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好意思哦,你都已经把新机拆开了,按照规定不让退的。”野兔女销售员好像为说这句话等了很久,把握全局的样子像是在打牌的时候把王炸藏到最后。徐彬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这是欺诈!我要见你们经理。”
他提高了音量。二楼零零散散的销售员们回过头来看。野兔女销售员的笑容消失了,底牌都亮了,她有什么好怕呢?她一定是胜券在握了。小雅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野兔女销售员朝着大厅那头打了个响指,喂,经理!那个之前跟老头子吵架的胖乎乎的油腻中年男子套着西装走了过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与西装完全不搭,没有比这更糟糕的西装买家秀了。小雅心里的鼓槌闷闷地敲击了一下,能让野兔女销售员拿到王炸的,就是发牌的人呀。她挽住徐彬。
“干什么小伙子?”他把眼睛一瞪,“怎么就是欺诈了?”他根本没必要了解发生经过,他才是写剧本的那个人。一级编剧,加金牌打手。
徐彬面红脖子粗地跟他争执了一番,小雅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告诉你小伙子,一个店有一个店的规矩。”
“欺诈?你说谁欺诈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打,你打消费者热线电话,你报警都可以!”
徐彬真的拿过小雅的手机开始打电话。妈的,竟然没有信号!他骂了一句。小雅灵机一动,举起手机,开始对着经理摄像,一边说着“非要把这地方曝光不可”“你们是惯犯吧”之类的话,结果没说两句,就被经理一把夺过了手机。小雅懵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徐彬杵到他面前,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几乎要开始动手。这时之前吵吵嚷嚷的老头子也被吸引了过来,口水四溅地嚷着:“欺诈!就是欺诈!”如果不是置身事内,小雅甚至觉得这一幕有种黑色幽默。
野兔女销售员冒了出来,开始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话。
“这样吧,如果你们实在是不愿意换手机号呢,我们可以给你们换其他的非定制机,你们觉得怎么样?”
小雅默不作声,心想这里面莫非又有什么鬼。最后还是徐彬勉强答了一句:
“那就看看吧。”
于是野兔女销售员重操旧业,开始用极大的耐心给他们介绍起一部部手机。徐彬听得心不在焉的,一副蔫头蔫脑打了败仗的样子。在野兔女销售员提到某一部Vivo手机“价格跟小米III是一样的”的时候,徐彬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指了指那部Vivo手机。
“这个,就这个吧。”好像为了给自己作出的唐突决定找心理安慰,他又加上一句,“手机无非也就是发发消息拍拍照,都差不多。”他又看了一眼野兔女销售员,小雅觉得那个眼神有点哀求的意思,像是在说,求求你别再骗我们了。
走下楼梯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语,心里像是窝了一团气。小雅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无非就是“Vivo也挺好的”“小米也就这样”这种毫无意义的话,她害怕听他说,也害怕自己一不留神会说出来。像是一对很想要孩子却被宣告无法怀孕的夫妇,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说出“不生孩子也挺好的”“不然也可以领养”这种话,虽然是出于一种善意,却会让人更火大。
两人走入了秋风里,天气比来时更阴沉了,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在風里飘着。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可以去哪,要不然就沿着中关村大街走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会儿书吧?好,徐彬闷闷地说,低头给他的新手机安装着软件。小雅觉得,这时候要是问他“去不去蹦极呀”他也会说好。小雅正拿着一瓶矿泉水喝水的时候,忽然间,徐彬把手机塞到她鼻子底下,那种发现了什么的感觉让小雅以为是哪个哲学老师出了一本天道人伦的新书,没想到的是,那是浏览器里搜出来这部Vivo手机的官方价格,用鲜红的横杠划去了1099,标注着:899。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一口水猛地吞下去,在小雅的食道里噎了一会儿,才到胃里落定。她忽然回想起,为什么在那个中关村中心地带,竟然会没有手机网络这件事。信号被人为屏蔽了,就是为了不让人们有上网查价格和打电话投诉的机会。只要一进那个笼子,所有的鸡要被拔光了毛才会被放出来。这好戏怎么可能演到一半就结束呢?小雅在等的那个悬念,原来是这个。她甚至都没有特别的惊讶,只是有点麻木,如果被骗是一件注定的事,那口袋里的钱全都掏给他们也就结束了。大不了当成对自己心态的锤炼,人生苦难之事,多了去了。心甘情愿地承受他人的罪,神正论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正是徐彬说的下一句话让小雅作出了那个糟糕的决定。
“他们一句话就骗了我们四百块,我却要在硬座上坐十六个小时才能省下来呢。”
他的口气中没有抱怨,没有气愤,只有一种伤感。哗啦,小雅感到心下瞬间崩塌了。她毅然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回走。
“你去干嘛?”
“决不能让这些坏人得逞!”小雅愤愤地喊出来,这句话就像那只红色塑料袋一样在秋风里飘着。
走向手机店的一路上,小雅打了好几个消费者热线电话。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接线员甜甜的嗓音热情地向她许诺一切都会得到解决,可三分钟后她们无一例外地告诉她,很抱歉呀,定价这种事是商家的个人行为,没有办法进行投诉的。没有一条,哪怕一条法律可以惩罚这些坏蛋。只有道德约束而已。可如今,哪怕那个高喊着道德法则的康德转世再生,又有何用?小雅忽然觉得十分悲凉,他们顶着两个装着知识的巨大脑袋,走在路上和其他行色匆匆的人们一样,甚至和那个野兔女销售员一样,都需要金钱活下去。骗谁不好,干嘛骗他们这两个穷光蛋?对于她的两名有钱室友来说,这点钱在北京只够买指甲盖那么点大小的地皮,只够她们像跳芭蕾一样踮起脚尖站着。可对于徐彬,那是二十本书,四十顿饭,和在绿皮火车上十六个小时无法睡觉的腰酸背痛啊。
小雅闯进店门,徐彬差点儿没跟上她。这一次,没有销售员迎上来了,哪怕站在门口的几名作势要迎上来的,一看见是他们,腿也就缩回去了,冷冷的立着像是一排电冰箱。野兔女销售呢?已经逮着另外一对男女介绍新款的小米III手机了,重新戴上了一副涎皮涎脸的谄媚笑容。妈的,变脸都没这么快的。
小雅像蹭导游一样跟了过去,紧紧贴在那对男女背后,装作认真地听野兔女销售员讲解。女销售员给了她一个微妙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白眼,然后带着那对男女巧妙地转了个身,用一种几近华尔兹的步伐。这对中年男女显然也是国庆来北京玩的游客,小雅准确地识别出了一种同类才有的小心翼翼感,女人斜挎的亮漆背包,金链子的漆都掉了,她还紧紧攥着。小雅故意挤上去,像一个热心的游客挤破了头去摸可以保佑升官发财的石狮子屁股那样,一把抢过那对男女手中的小米III,这对中年夫妇吓了一跳,瞪着她。
“这小米III不错哎。是新机器吗?”小雅装作头一次来。野兔女销售员被她问懵了,看看中年夫妇,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像是心一横,决定无论如何要把戏演下去。
“是新机器,除了我们这家都没有现货的。”她说得很快,带着一种恨意。
“哦——”
小雅把尾音拖得长长的。中年夫妇也感到不对劲了,回过头来看着她。
“可现在市面上销售的小米III都是定制机吧?”小雅感受着这句话对于野兔女销售员带来的力量。果然,她的脸色一下子刷白。小雅用余光看到店里的其他销售员朝他们走来,领头的就是那个长相文气的男销售员。徐彬也加入进来。“故意不说定制机,然后卖给别人,强制消费要求绑定手机号,你们这也玩得太溜了,服。”
中年夫妇面面相觑,一下子消化不过来这么多信息。
“别买,这是家黑店!”小雅突然大喊一声。有一对顾客正在被一个销售员领着上楼梯,上那个万劫不复的楼梯。还没等她有任何举动,野兔女销售员就扑了上来,把她往门口推。几个身强力壮的男销售员们也团团围住了徐彬,有两个分别抓住他的手臂,那个长相看上去很文气的指着他的鼻子开始骂:
“别动!再动你试试!”
“活腻了是吧!”
“我阉了你,你信不信?!”
小雅举起了折叠雨伞——她唯一的武器——劣质的雨伞骨软绵绵地砸在野兔女销售员的手臂上,像是肌肉拍打放松训练。后来她们变成了互掐手臂,再后来,她俩躺在地上开始互揪头发,紧紧抓着对方分都分不开,像一对刚出生的孪生双胞胎。
坐在警局里时,小雅,徐彬和野兔女销售员都默不作声。徐彬的袖口遮不住的手臂上有几道红红的抓痕。他握着小雅的手,躲闪着小雅的眼神,有种掩饰不住的愧疚。他把她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掉了一撮头发,手腕处有一片淤青,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太大的伤。但是她看上去不对劲了,一言不发,像个倔强的蘑菇,长在警局的塑料椅上。
野兔女銷售员开始做笔录了。小雅才知道她叫张春梅,福建人,家里有三兄妹,她排行老二,十六岁来北京打工。小雅开始想象她的生活轨迹,她刚来北京时,一定也很害怕吧。在中关村,她一定也被人骗过。正因为被骗得次数太多,才练就了现在这样金刚不坏的一张脸,可以面不改色地扯谎了。她们工资一定不高,五千?五千在北京只能租那种多人床位间,吃二十块一顿连肉沫都找不到的盒饭,工作日挤早高峰的地铁。五千,却要被老板指着鼻子痛骂要业绩,时不时克扣一下工资,天天被PUA。小雅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店门时,她和她的同事是多么急切地迎接她,煮熟的鸭子被自己赶跑时她是怎样的气急败坏,那是一种饿坏了的人才有的狼吞虎咽。他们都饿坏了。员工都彼此算计,暗暗较劲,私下里抢客人。只有那个长相文气的男销售员对她好。在北京唯一对她好的人。他们曾在无人的床位间里,抱在一起疯狂做爱然后起来吃泡面,木板床吱嘎作响,床下蟑螂横行。想着想着,他们抱在一起的胳膊就成了自己和徐彬的胳膊,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自己和徐彬的脸。
小雅的眼里不知怎地就盈了一泡泪。她想起徐彬送自己来北京上学。那是一班过夜的动车,硬座车厢,却是软卧的上下铺改装的,所以只要一排座位的三个人中上火车最早的那个,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占据没人的上铺,享受软卧的待遇一觉睡到大天亮。徐彬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带着她拖着三件巨大的行李过了检票口就一路狂奔,就想占到一个上铺能让她睡一路。可是在他们气喘吁吁地找到那节车厢后,却发现上铺早已被一双粗糙开裂的脚底板占据了——一个民工模样的大哥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他俩只好抱在一起蜷在窄窄的座位上,听那个大哥的呼噜声回响了整晚,空气中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脚臭味,心里想生他的气却又生不起来。小雅理解那个大哥,他也许在工地上熬了三个通宵,比他们更需要睡眠。就像她今天也能理解张春梅。但问题是,张春梅能理解别人吗?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恰好這时候,张春梅的一句话飘进了神游千里的小雅耳中,像是在回答这个问题。
“她有毛病呗,不让我们做生意。”
忍不住了。小雅一边哗哗地流泪,一边开始声嘶力竭的控诉。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啊?……今天你骗的是我们,明天你骗的是你兄弟姐妹、你的父母……为什么要撒谎,哪怕妓女都靠诚实的劳动吃饭,你为什么要撒谎?!……你以为你只是在照老板吩咐做事吗,你知不知道奥斯维辛是怎么来的?你知不知道平庸之恶?……
警察听得竟然笑了起来,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在警局里听到大学课堂授课。徐彬试图挽住她让她别说了,却被激动的她一把推开。张春梅抱着胳膊一脸不耐烦,像是被叫到教务处听训的叛逆学生。在某个时刻,她满脸嘲讽地脆生生地打断了小雅的话。
“你是我妈吗?我要你管?”
小雅瞪着她,是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张春梅交叉双臂抱着的两个饱满的胸,挣脱了薄薄的白衬衫上的一粒扣子。跟那粒扣子一起弹出来的是她的话,直直地射中了小雅。
“奶奶的,我要是跟你一样上这么好的学校,我也犯不着干这个。”
小雅的心很慢很慢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康德说,只有当我们遵守道德法则时,我们才是自由的。被抓伤的手腕好痛。真好笑,自己居然跟中学辍学的女骗子讲起了奥斯维辛和平庸之恶。张春梅是自由的吗?她有选择吗?也许她的弟弟需要上大学,妈妈需要住院,也许她真的没有选择。可是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承担起她的罪啊?她也压根儿不需要我承担她的罪啊!神正论,只是为了让那些善良的人自作多情,觉得自己做了多么有价值的事情似的。因为不管是耶稣基督还是康德,都没有办法改变穷人依然穷,富人依然富,而不同处境下的人们本质上并没有相互理解的可能……头好痛。这是第一次,人生头一次,一个想法进入了小雅的脑海:知识是无用的,钱才是有用的。
在小雅洒了无数泪水之后,那天下午,接近傍晚,张春梅被警察逼着,终于硬邦邦地对小雅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回店继续收割顾客去了。警察在记录本上写下了“成功和解”。小雅从警局出来回出租房的一路上,紧紧地裹着自己的风衣,没有让徐彬牵手,也没有让他搂着,一个人拎着被折损得七零八落的雨伞伞骨。徐彬内疚了好几天,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小雅受了委屈,但小雅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一个星期后,小雅和徐彬分了手。分手之后的有一天,小雅在图书馆里做《纯粹理性批判》的读书笔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小雅和徐彬还一起在上海上学时,他们有次骑车从另一个校区回宿舍。路上,他们偶遇了一个大哥,用一根竹竿子挂着一只五花大绑的大龟在叫卖。完全是因为好奇,他们停下了车,仔细端详起那只大龟来。它足足有脸盆那么大,头部和尾部都有霸王龙那样的背脊,像一条有龟壳的鳄鱼。能长这么大,起码得有上百岁了吧!徐彬和小雅惊叹。这样珍稀的生命,竟被人拿出来卖成盘中餐,徐彬和小雅都有点于心不忍。也是完全出于好奇,徐彬问起那个大哥这是什么龟。大哥撇撇嘴说,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龟,是我在河边钓鱼时抓到的,一看挺稀罕的,估计是国家保护动物,也不敢拿到正规的市场上去卖。你想卖多少钱呀?徐彬随口问了一句。一千。大哥说。这种野生龟很补的。
我们不想吃它,只是不想你卖它,它活这么大也不容易。徐彬又多嘴了一句。小雅拉了拉徐彬的衣袖,两人重新跨上自行车准备走。等等,你们多少想要?大哥喊住他俩。
三百。徐彬随口说。成交。没想到大哥一口就应了下来。这下徐彬和小雅倒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救下了它一条命,然后呢?
要是把它放生,它又傻乎乎地被人抓了,那可就白白给人送钱了。徐彬犹犹豫豫地说。小雅思考了半分钟。可以交给学校的动物保护协会,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处理野生动物。就这么办。
他们付了钱,徐彬载着小雅,小雅在后座上举着那只竹竿上的大龟。它很沉,等回到宿舍时,小雅的手臂都被勒得快断了。见到他们带回了稀罕生物,几个旁边宿舍的男生全都围拢了过来。其中一个男生家里是开饭店的,他一眼认出了这种龟。
“咦,你们买个鳄龟回来干嘛?打算自己炖肉吃吗?”
小雅看了一眼徐彬,徐彬看了一眼小雅。他们又查网络资料,才知道,这种龟叫鳄龟,几个月就能长到这么大,是一种养殖的食用龟,却“因为相貌奇特经常被不法分子当作珍稀龟类高价贩卖给不懂的人”——百度百科上这样说。其实售价,也就三十块一斤吧。妈的,被骗了。
这下他们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了。好歹是个生命,不愿意送去食堂,说:喂,这里有只龟,帮我们宰了炖汤可好?也不能放进学校的水池,怕它屠杀池里的观赏鱼。动物保护协会肯定不会收留这种菜市场里的生物。一时想不到法子的他俩,就任由那只龟在宿舍的水池里趴着,不管不顾,那只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不吃不喝,闭着眼睛,简直像在修仙。徐彬和小雅看见它时,总有种敬重的感觉,但因为它丑陋的样子,又没办法像宠物一样对待它。
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床底下没有,厕所里没有,浴室里没有,阳台上没有。它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三楼的学生宿舍里消失了。它是怎么消失的,为什么会消失,就成了一个谜。
当小雅再次想起它时,觉得徐彬和它有一点像。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