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版大战”中的三岛由纪夫

张泽欣

作为日本战后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三岛由纪夫（1925 — 1970）不仅傲视日本文坛，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眼中“两三百年都难遇一个”的“天才作家”，而且在国际也上享有极高的声誉，他一生著有21部长篇小说，80余篇短篇小说，33个剧本，其中有10部曾被改编成电影，36部被搬上舞台，7部得过各种文学奖。他是作品被译介成英语等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

对于国内诸多日本文学爱好者而言，刚刚过去的2021年显然是惊喜纷至的一年。随着三岛由纪夫正式成为“公版作家”，一年之内，果麦文化、雅众文化、一页folio、紫图图书、读客文化、新华先锋……一系列关注外国文学的出版机构和出版品牌都争先打造、推出了三岛由纪夫各作品的全新版本：在国内知名度较高的《金阁寺》《假面的告白》《潮骚》甚至一下子推出了十几种版本，令人目不暇接。在我国，作家的各部作品在诸多传统文学和日本文学爱好者心中占据着高位，除去最负盛名的《金阁寺》之外，《假面的告白》《潮骚》《丰饶之海》四部曲等作品也大都令人耳熟能详，这使得此次针对三岛由纪夫作品展开的“公版大战”变得名副其实，无论是在出版体量还是在策划宣传等方面都与2020年围绕着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单品式竞争拉开了差距，也因此催生出了像一页folio的《三岛由纪夫文库本作品集》这样的精品系列。对各家推出的新版三岛由纪夫作品的宣传文本和装帧设计这两方面进行考察和比较，既能够看出这些新版设计理念上的创新之处，同时也有助于认识近年来国内读者视野中三岛由纪夫和其作品的形象认知变化。

就内容成分而言，为售出书籍而选择的宣传文本同样是一种复杂且特殊的文本，在市场化的当下，它们与作家和作品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已经难解难分。它们不仅同时涵盖、反映出了策划设计方和其他读者眼中的作家和作品的定位和样貌，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也能先于译本迅速变化，是理解读者视野中作家和作品形象的重要参考。由于三岛由纪夫的许多作品在国内早就有像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这类“巨头”选定译本并出版发行，在这回“公版大战”中各个新版本为了能够脱颖而出，首先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将自身与旧版本相区分，并明确地表露出继承传统、贴合当下的设计理念。在这一方面，最为便捷的方法便是对宣传文本进行变革。相较于几家老牌出版社对三岛由纪夫及其作品简略且节制的宣传介绍，各个新版本几乎都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它们大多都专门为此准备了各式各样精美的宣传海报，其中的文本侧重各有差异，有时不同版本之间还会有较大跨度。不过，纵观各个新版作品的宣传文本，基本上都能看出较为近似的文本风格，看出对三种不同设计理念的交混应用。

首先，第一种理念要求突出三岛由纪夫的文学大师身份，尊崇他在日本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并对其人和其作品不断加以“经典化”。例如，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雅众文化等出版机构和出版品牌的作家介绍中，三岛由纪夫大多被定义为“文学大师”或“著名作家”，强调的更多是他所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次数、在国内外的声誉（“日本传统文学的骄子”、“日本海明威”）等。从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对《春雪》的介绍来看，高亮的文字如“成为诺奖呼声最高的作品”、川端康成称赞的“永生典范之作”、“一场教科书式的禁忌恋爱”等等，无不表现出了将作品“经典化”的倾向。这种文本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革新，只是在以往较为克制、中性化的介绍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了作家的文坛地位、作品的影响力、各种所获奖项与名人评价、译者译本的权威性等因素。不过，这种对作家和其作品在世界文坛和世界文学经典序列中的反复认证也确实反映了三岛由纪夫在国内读者心目中地位的日渐稳固。

其次，依旧是“经典化”，但与第一种“经典化”有所不同，第二种“经典化”最终还要求与其他文学经典相区分，它更加细腻，更具针对性，它要求标示出三岛由纪夫独特的创作风格和作品特性。顺着这样的思路，三岛由纪夫更多被称为是“文坛上罕见的鬼才”（读客文化）或“怪异鬼才”（新华先锋），是“用绚烂的语言盔甲，包裹纤细、脆弱肉体的孤独的现代艺术家”（湖南文艺出版社援引自日本评论家野岛秀胜），其作品整体被概括为“三岛由纪夫文学宇宙”（一页folio），果麦文化的宣传海报甚至提炼出了“三岛式”的种种修饰词：“美与暴烈” “欲望与纯洁” “孤傲与敏感”……这种“经典化”的宣传文本是更加深入、负责的，它不仅指出了三岛由纪夫作品的风格特征，而且还试图挖掘文本的形式美感及其背后深意，为新的读者群体揭示出作品在美学与哲学层面上的意义。虽然不同读者在具体看法上各有差异，但各个新版本对这类宣传文本的普遍运用无疑表明了近年来读者们对作为作家的三岛由纪夫及其作品认知的深化。

最后，对三岛由纪夫在作家之外的多重身份进行呈现，并将作家的各种所作所为同时赋予传奇和当下的色彩，这是各个新版本在宣传文本方面最具革新性的理念。果麥文化在列出了三岛由纪夫“猫奴”“ 健身达人” “电影导演”等一系列身份之后称其为：“一个45年来把所有兴趣发挥到极致的多栖人类。”竹石文化在作家的简介中直接标出了“文青教父”和“健身博主”的身份，并提供了一条“横跨B站、微博、小红书的热门话题作家”的“必读理由”。紫图图书不仅夸张地称作家为“文艺青年之神”和“切腹自杀狂人”（见《天人五衰》腰封），还采用了如“他仅凭《金阁寺》的影响便将日本文学从岛国推入世界文坛C位”这样的表述。为了吸引更多的年轻读者，这些宣传文本都尝试着在当下各种新现象、新观念与作家和作品的原有形象元素之间建立联系，从而在内容和叙述方式上明显地表现出了开放多元的特征。这种多元化的设计理念表面看上去与上述两种“经典化”的路线相悖，但它实际上却可以被视作是“经典化”的又一个变体：以上述果麦文化对作家的总结为例，无论是其中的年数（短短的45年）、涉及的兴趣种类（养猫、健身、表演等）还是达到的水平（“发挥到极致”），仍然是在努力向读者展现作家的传奇色彩，其最终指向依旧是某种“经典”或是“范例”。截至2021年1月底，果麦文化的《金阁寺》在豆瓣已有近3000人评价，评分高达8.9，这样的数据已经胜过了包括人民文学出版社平装和精装两版在内的诸多其他版本。——诚然，这样的成绩并不一定都与宣传文本有关，但恐怕鲜少会有读者会在知晓并反感它的情况下购书。由此可见，这类文本和它们所勾勒出的三岛由纪夫的新形象已经有了一定的接受度。随着各个新版中优秀畅销者的不断传播和翻阅，在这种设计理念的影响下开始接触作家的新读者会不断增多，作家本人和其作品的形象在未来也会变得更加多元化。

除去宣传文本之外，如封面、开本、纸质等装帧设计也能明显地体现出策划出版方的设计理念。其中，最关键的当属封面设计。作为装帧设计中最为显在的“潜文本”，封面设计总是在无声之间就完成了对作家和作品内核的表述。对各个新版的封面设计本身与以往版本的变化差异进行考察，同样也能够窥知读者对作家和作品形象认知的变化。相对于三种设计理念或多或少都有所表现的各个宣传文本，匠心运作、足够亮眼的封面设计实际上更能有效地表明自身版本的独特，并迅速与其他版本拉开距离。如果将三岛由纪夫作品各个版本的封面设计风格分为两种极端的话，其中一端贴上“简约节制”的标签，另一端或许就应该贴上“绚丽暴烈”的标签。此次“公版大战”为两端（尤其是后者）都带来了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优秀设计。

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所推行的封面设计长久以来都是“简约节制”这一端的代表，而在诸多新版本中，雅众文化出品的三岛由纪夫系列的封面与它们最为近似。不过，与两家老牌出版社为三岛由纪夫系列平装本和精装本赋予的统一颜色不同，设计师马仕睿为每部作品的封面都选取了独有的颜色，无论是《金阁寺》的“碎金色”还是《春雪》的“樱贝色”，都与他心目中作品的主题息息相关。这种封面设计风格一方面延续了以往“简约节制”的经典封面风格，另一方面也为不同作品准备了独特又隐秘的细节。以《爱的饥渴》的封面为例，“浓赤色”色纸的底色选用、中部突出的浅色裂痕、纯黑色的大字号日文标题和作者名称，——这些元素组合起来既简洁又有力，暗示着小说中主人公被压抑的欲望与最后充满鲜血的结局。这些封面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正如马仕睿本人所希望的，是设计师表现欲的克制与凝缩，是“一个历经了时代后去符号化的设计”。在另一端，与旧版本和马仕睿的封面设计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页folio推出的《三岛由纪夫文库本作品集》，这一系列的封面堪称是“绚丽暴烈”风格的范例。与马仕睿在表现作家文字中隐隐“涌动的力量”的克制不同，为了表现心目中三岛由纪夫作品“鲜艳浓郁的色彩”，设计师汐和选择直接运用“形态各异的浓烈色块”。当系列16种全部铺展开来后，读者们能享受到一场狂放泼洒的色彩盛宴：各部小说的封面基本以深蓝与赤橙两色组成，冷暖色对比分明；《丰饶之海》四部曲的封面与其他小说相区分，主体都带上了大面积的灰色，并分别搭配了紫、黄、赤、青四色；三本戏剧的封面主要采用了紫色、粉色、白色；唯一一本随笔集《阿波罗之杯》的封面上则是浮动的青色、绿色和黄色。这些或对比或互衬的色块交叠在一起，几乎仅凭借自身就体现出了作品体裁分类的内在逻辑和错落有致，再加上它们所形成的图案意象与标题文字和作品内容之间的暗中呼应（如《潮骚》的海滩与泡沫、《萨德侯爵夫人》封面上交合的手），即便是单独拿出来作为艺术作品也称得上是优秀。

实际上，无论是划分在“简约节制”和“绚丽暴烈”这两端，还是放在两端之间的任一位置，各个新版本的封面设计风格相对于旧有的经典封面设计基本上都有着较大的差别，而且显然都更加倾向于“绚丽暴烈”。这种转向是与宣传文本的革新方向一致的，它同样遵循上述三种不断递进的“经典化”设计理念。不过，在封面设计中，更多还是前兩种针对作家和作品本身的设计理念在起作用，而其中又以更加深入的第二种居多。在所有新版本中，一页folio通过巧妙的内外封差别设计几乎将这样深入的“经典化”设计理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通过外封展示三岛由纪夫“绚丽暴烈”之美的同时，还为内封准备了日本文库本经典的素色样式，表现出了古典式的“简约节制”。正如一页folio对自身设计匠心的介绍：“美与暴烈，极艳与极静，东西方美学的融合，应和三岛的美学信条”，——无论是“简约节制”还是“绚丽暴烈”，在美学层面上这两种风格其实都能在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感受到。将这两种风格如此巧妙地展现在内外封上，并融入64开文库本的整体装帧中，——这种设计理念和其所收获的成功不仅是传统文学书籍封面设计风格整体趋向多元化的一例明证，而且也无疑反映出了国内读者对作家矛盾复杂的创作风格的深度认知。在接下来的2023年，在国内知名度更高的川端康成也会成为“公版作家”，届时的“公版大战”中，类似的“经典化”设计理念及其新变还会再次出现，作家和其作品的形象会以何种新面目到来，读者们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