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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借钱给别人吗

2022-06-22梁捷

环球人物 2022年12期
关键词:儒家文化经济学家问卷

梁捷

社会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曾说,在丛林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就像狼与狼的关系,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这种严酷的环境里,不可能涌现出文明。

我们今天所处的显然不是丛林社会。我们有商业贸易,有金融往来,还有协同合作,狼与狼的社会是不可能存在贸易与合作的。我们的社会如何能超越丛林时代,变成今天的样貌?这就与人们之间普遍存在的“社会偏好”有关。只要信任、合作、互惠这些社会偏好存在,我们的文明社会就不会崩塌。如果这些社会偏好变得更普遍,更强烈,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得越来越美好。

信任特别重要,没有信任就不可能有贸易。我们常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里面就已经包含了信任。但什么是信任,如何测量信任,这是经济学家特别喜欢追问的问题。经济学家经常使用的方法就是用问卷来调查。具体而言,就是在问卷里加上这样的问题,“总体而言,你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一个陌生人”。完全不信任是1,完全信任是5,你可以从1-5之间选一个合适的数值。还有一种问法,“身边大多数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你是否同意这个判断。完全不同意是1,完全同意是5,你可以从1-5之间选一个合适的数值。

这是一种简便有效的方法,所以被各种问卷调查广泛采用。我看过很多经济学家做的问卷,几乎每个问卷都会涉及的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你有多幸福”,另一个就是“你有多信任”。总体而言,这种问法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有国内、国际的用各种样本、各种方法搜集到的信任数据,它们可以相互比较和印证。

经济学家在信任问题上逐渐达成一些共识。比如说,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越高,人均GDP越高,它的信任水平就越高。一个地区的教育水平越高,它的信任水平就越高。这只是总体规律,不同人的感受可能也有差别。有人告诉我,在某地超市购物时,把随身背包往地上一扔进超市就行,背包绝不会丢。但也有人告诉我,再也不想去某地了,去一次就被偷一次。这些个人经验都是对的。

还有一些指标就比较微妙。比如,有看法认为,一个地区的市场化程度越高,政府透明度越大,舆论监督越有力,社会的信任水平就越高。但这些指标测量起来很困难,各个国家或者地区之间的可比性也存疑,所以存在较大争议。总体而言,信任与幸福一样,大家都公认它很重要,也有一些共识,但还远没有研究清楚。

多国科研机构曾联手进行过一个名为世界价值观调查的研究项目,在1981年到2014年间对100多个国家进行了6轮调查,内容之一是各国的信任水平。调查显示,在过去30多年间,各国受访者对所在社会中大多数人的信任度总体上呈下降趋势。研究者在世界各国问一个问题:你是否同意“身边大多数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上世纪80年代,受访者中表示“信任”的占34.8%,超过1/3,目前只有25.4%了,30多年间下降了近10个百分点。

中国的情况如何呢?从上述调查的数据来看,1990年,中国有60.3%的人认为社会上大多数人可信。随后这个数据就开始下降,1995年,就只有53%左右的人认为社会上大多数人可信了。可到了2000年后,这个数据又开始上升。2012年,中国有64.4%的人认为社会上多数人可信。也就是说,中国的信任水平走了一个U形曲线,目前仍处于较高水平。而且我们从世界价值观调查中看到,中国的信任水平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

信任这个概念里也包含了很多东西,需要分别加以讨论。比如,中国人对于政府的信任程度是极高的,在全世界排名前列;对于媒体的信任程度也很高;对于大企业的信任度也不低。这些都可能是中国社会总体信任度偏高的重要原因。此外,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三纲五常”,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信是儒家文化的核心要素之一。当然,儒家文化在今天对于中国有多大的影响,信任水平的起伏与儒家文化的传播是否一致,这些还需要更加深入的研究。

不妨举个例子。你敢借钱给别人吗?当然借钱这件事背后有很多需要考虑的因素。第一,到底是谁来问你借钱。你的表弟问你借钱,和你的同事问你借钱,你的判断会不大一样;第二,到底要借多少钱,借五千块和五万块可能有着不一样的后果。很多人说,如果自己借出去钱,心理上就觉得是把这笔钱送出去了,没想着收回来。如果抱着这种心态的话,愿意送出多少钱就是个敏感的问题;第三,对方借钱以后去干什么。有时对方是临时周转急用,比如看病,比如孩子上学,那么还钱的可能性较大。而如果对方是着急借钱投资,那么风险就很大了;第四,如果你急需钱,会不会选择向同学、朋友借钱?

借钱是大家日常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事情,欠债不还也屡见不鲜。所以借钱行为是评估信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嘴上都表示信任别人,可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借钱。过去对信任的问卷调查就有些难以令人信服了。而且,行为经济学家还提出一个致命的问题,你怎么知道回答问卷的人都如实地回复了?

一些学者发现,中国年轻人信任水平的波动,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有关。与外界接触越多,越容易建立信任,而相对疏离的环境会降低信任。

问卷调查者会说:“我们对每一份问卷都是给钱的,都有经济激励。”但是这个回答仍不够有力。被调查者收了钱,并不表示他一定会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他仍然可能对于难以回答的问题就选C,像我们在中学里做题一样。他的回答准确性与经济激励无关,甚至被调查者本身就不怎么信任调查者。问卷调查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在经济学家看来,唯一办法就是做实验。

1995年,乔伊斯·伯格等三位实验经济学家设计了一项创造性的实验来验证信任水平,后来被命名为信任博弈实验。实验机制是这样的:招募一批完全陌生的被試者,两两一组,在电脑上进行实验,双方互不知道对方是谁。两人中随机决定一个人为A,身份是提议者,另一人是B,身份是响应者。实验第一阶段,A获得一笔初始资金,比如说100美元。A可以做出选择,在0到100之间任意选择一个数额发给B,作为给B的借款,把剩余的钱留给自己。A可以把所有的钱都借给B,自己一点不留;也可以全部保留,一点都不借给B;当然也可以借一点,留一点。

实验第二阶段,B收到A借给自己的X美元后,实验组织者会把这笔钱放大3倍,变成3X美元。这时B需要决定还给A多少钱,自己保留多少钱。比如B可以选择还给对方X美元,自己保留2X;可以还给对方2X,自己保留X。当然也可以选择一点儿都不还给对方,自己独吞。实验组织者最后把结果告诉A,双方就按照这个结果拿走各自应得的钱。

我们分别站在双方立场上分析一下这个实验。对A来说,这是一次有风险的借款。不管A借给B多少钱,都有可能要不回来。如果A要完全规避风险,那就可以选择完全不借,自己保留全部的钱。但是那样一来,自己也没有任何超过100美元收入的机会。所以,我们从A借多少钱给B,就能算出A对于B有多少信任。

反过来再看B。B拿到的钱会翻3倍,但这笔钱完全是A基于信任借给自己的。B要思考,到底还多少钱给A,到底要怎么回应A的信任与善意。B当然可以一分钱都不还,那样一来自己的收益最大化,却辜负了A的信任。也可以就还给对方X元,你借我多少,我就还你多少。但这样是否就够了呢?对方对你表示出了善意,你仅仅回报给对方X元,是否足以表达你的感谢?这些就是实验设计者最希望观察的结果。

信任博弈模型发明出来后大受欢迎,很多经济学家都重复做了这个实验。一些学者发现,中国年轻人信任水平的波动,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有关。与外界接触越多,越容易建立信任,而相对疏离的环境会降低信任。独生子女的信任水平显著低于有兄弟姐妹的同龄人。他们从小较为缺乏与人互动沟通的契机,最终降低了自己的信任水平。同时,移动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很可能又一次疏离了人们,对社会信任产生不利的影响。

信任实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测量信任水平的有效方法,我们可以潜下心来,观察中国信任水平长时期的变动。毕竟,这个指标与GDP同样重要。

就拿金融业来说,它是现代经济活动中的核心产业。所有发达国家都有着高度活跃的金融业,充分利用本国乃至全世界的金融资本,同时不断地拓展金融手段,利用各种金融创新为实体经济服务。金融业听起来比较虚,但是自有它的基础,那就是信任。信任水平越高,金融业的基础也就越扎实,相应的风险也越小,最终能够支撑起更发达的经济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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