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曲折疑无路,众志成城心不灰”
2022-06-22隋坤
隋坤
2019年10月1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东风导弹亮相。
“两弹一星”是什么?
许多人会回答“原子弹、氢弹和人造卫星”。 参与了氢弹研制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杜祥琬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其实准确的说法,‘两弹’是核弹与导弹,其中核弹包括了原子弹与氢弹,导弹则是装核弹头的运载工具,现在我们发射各种型号的卫星也离不开导弹。”
相形之下,“导弹人生”更加隐秘。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立下了“发展自己导弹”的誓言。1956年10月8日,中国第一个导弹(火箭)研究机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成立。次年11月16日,研究火箭(导弹)控制系统专业技术的研究院——国防部五院二分院正式成立,这就是如今的中国航天科工集团第二研究院,也是我国空天防御技术总体研究院。人们往往称其为“二院”。
2022年4月24日,二院正式发布《导弹人生》一书,首度公开了12位已过脱敏期的导弹功勋。他们分别是:中国第一代地空导弹总设计师钱文极,红旗一号导弹总设计师徐馨伯,红旗二号导弹总设计师陈怀瑾,巨浪一号、红旗七号导弹总指挥柴志,红旗七号导弹总指挥(1979年5月上任)耿锐,红旗七号导弹总指挥(1994年1月上任)谈凤奎,海红旗七号导弹总指挥徐乃明,海红旗七号导弹总设计师陈国新,中国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统总负责人吴北生,中国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统总指挥(1992年1月上任)沈忠芳,中国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统总设计师张福安,中国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统总指挥(2000年8月上任)王国祥。这12人中,8位已经离世,健在的吴北生、沈忠芳、张福安、陈国新。
几经辗转,《环球人物》记者联系到了徐乃明的女儿以及沈忠芳、吴北生的同事,听他们讲述了那一代导弹人激情燃烧的岁月。
见到徐乃明的女兒徐红、徐倩时,她们刚刚送别了自己的母亲。徐红不由自主地回忆起6年前父亲弥留之际的情形。2016年9月20日,87岁的徐乃明已卧病在床多日,徐红忽然听见父亲开口说话了:“7103……”“会议结束了?”“我们下面的安排是什么?”
徐红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预感父亲已是弥留,此时以最后一息挂念的,仍是航天事业。她擦了擦眼泪,努力定定神,凑到徐乃明的耳边轻柔地说:“会议结束了,接下来我们先午休。”说完,她别过头去,潸然泪下。
几个小时后,这位航天工业部二院原副院长、总工艺师永远闭上了双眼。
在徐红眼中,父亲徐乃明的一生熠熠生辉,在无人知晓处静静闪烁光芒。
“我的父亲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当时祖父母在日本东京留学,父亲也出生在那里。”徐红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祖父母举家回国后,徐乃明先后就读于北平师范大学第二附属小学和西南联大附中,又凭借优异成绩保送清华大学机械系。
在清华,徐乃明不仅学习用功,还积极参加进步社团。大二时,他成为社团骨干,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也是同学们心中值得信赖的“领导大哥”。1950年,徐乃明成为清华大学学生会主席。
徐乃明于1951到1954年担任北京市学生联合会副主席、主席。1954年学生联合会换届时,他面临三个选择——去团中央国际联络部坐办公室当领导,或去某航校担任领导,以及进入国营211厂从基层做起搞技术工作。徐乃明毫不犹豫,加入了211厂。工科出身的他,始终不忘科学救国的抱负和为国奉献的理想。他的航天事业生涯就此开启。
1992年,徐乃明在导弹发射试验基地。
在211厂,徐乃明从一个基层技术员逐渐成长为厂长,参加过东风三号、东风四号、东风五号等导弹型号的研制生产。其中,上世纪60年代东风三号的研制足以在我国导弹工艺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东风三号的弹头设计上,徐乃明带领团队开展玻璃钢弹头的生产质量攻关。他借助于有限的资料借鉴国外经验,提出了采用新型关键工艺的建议。这不仅为东风三号研制排除了工艺障碍,并且为更大直径的液体导弹箱体的研制排除了工艺障碍,更为后来东风四号、东风五号同类部件的加工提供了经验。
1989年,徐乃明又担任了东风二十一号甲导弹系统的研制总指挥。该导弹是我国研发的增程导弹,在我国固体导弹发展历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但它的研制过程给徐乃明的职业生涯带来了沉重打击,也让他终生难忘。
1992年,东风二十一号甲第一次发射试验在众人的期盼中失败了。徐乃明马上组织专家检查。最终发现,失败是由弹上钛合金管路泄漏造成的。他迅速带领科研小组前往俄罗斯取经,回国后改进了钛合金管的焊接工艺。
解决问题后,徐乃明与同事信心满满地开始第二次发射试验,竟然再次失败。发射现场所有人都僵住了,心情几近崩溃。徐红回忆到,试验队回来,父亲的秘书告诉她们,发射失败的那一刻,顶天立地、从未掉过泪的父亲当场哽咽了。然而徐乃明冷静地意识到,要稳住人心。他再次主动承担责任,告诉大家:“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在一次又一次检查中,他发现第二次发射失败源于一个抛盖的压力传感器失灵。
徐乃明带领团队艰难地开展了第三次试验,好在,这次终于成功了。在宣布发射成功的指挥大厅里,徐乃明和专家组成员抱在一起放声大哭。他从试验场捡回一小片导弹残骸,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对秘书说:“我要永远记住这两次失败。”几天后,徐乃明辞去了研制总指挥一职。他为两次失败负责到底,直到成功后才将重担卸下。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无论成功的巨大喜悦,还是失败的巨大痛苦,他都无法跟家人分享。小时候,徐红只是隐约知道父亲从事航天方面的工作,但具体做什么,“我从没想过要问。父亲在家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工作,我们也养成了不问他工作的习惯。不过,我们依然从小以他为榜样,因为我们能感知到,他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
与父亲的交流中,姐妹俩很少“被命令”。“他从来不说‘你必须怎么做’,而是常给我们提建议,他更喜欢通过严格要求自己来言传身教。由于忙于工作,他几乎没有时间过问我们的学习情况,但我跟姐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因为他所树立的榜样激励着我们不停奋进。”
徐乃明去世后,姐妹俩整理遗物,发现好多张他为国家领导人现场汇报、解说的照片。“我们生活的大院,工作区与生活区相连,记忆里每次领导人来视察,我们都是事后才知道,但我们从不知道父亲曾在其中担任过如此重要的角色。”说到此处,徐红十分感慨:“父亲这一生做了许多伟大的工作,但从未跟谁炫耀过。他是技术型管理干部,发表的所有技术论文和文章只能在内部刊物上,完全没有‘名扬天下’的机会。他和那一代所有献身国防事业的知识分子一样,一辈子不计名利、任劳任怨地为祖国工作、奉献。”
青年沈忠芳。
B610地地导弹研制队伍的负责人名叫沈忠芳。B610是他的“得意之作”,于1986年展开研发工作,1990年试射成功。该导弹是二院第一枚用于外贸的地地导弹型号。
B610试射成功时,沈忠芳已是二院副院长、多型号总指挥,更是一位“导弹销售奇才”。
1934年8月24日,沈忠芳出生在上海滩,十里洋场,灯影璀璨。他的父亲任职于外资船厂,母亲是纺纱女工,家中虽不富裕,但还算安稳。
平静的生活没能持续多久。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沈家举家逃难。好在父亲明事理,始终没有放弃沈忠芳的学业。年幼的沈忠芳聪明又顽皮,成绩在新式小学和私塾都名列前茅,但他会趁私塾先生睡觉时,偷偷给先生画个熊猫眼。
直到上大学,沈忠芳的顽皮也没变。1953年,沈忠芳考进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前身北京航空学院。他生性活泼,成绩优异,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也是潮流风向标。他常穿一条丹宁色的牛仔裤,不羁地走在满是粗布棉裤的北航校园,引得周围人窃窃私语。辅导员为此事十分头疼,多次找他谈话,告诫他“这样穿不像好学生”,无效。辅导员想了一招,派好学生、团组织委员徐正年与他谈话,没想到他却对徐正年一见钟情。后来,他的牛仔裤有没有再穿已没人记得,大家只记住了他与徐正年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爱情,以及辅导员“赔了学生又折兵”的趣事。
1958年,沈忠芳大学毕业,选择到二院工作,开始与导弹打交道的生涯。顽皮新潮的青年永远难忘淞沪会战时,国民党军队痛失制空权,自己目睹家乡被日本军机轰炸;新中国成立前后,不甘失败的国民党势力借美机壮胆,对上海进行20多次空中攻击,沈忠芳又差点遭受灭顶之灾;读大学时,国民党与美军仍频繁出动侦察机骚扰我领空,多数时候,我军由于装备落后,只能望机兴叹。
1958年10月,沈忠芳从海淀区柏彦庄的农田出发,穿过菜地与泥泞的道路,来到北京西郊的永定路。这里是国防部五院二分院。
他很快崭露头角。1959年,苏联导弹萨姆—2击落了当时最先进的美国RB—57D型高空侦察机,25岁的沈忠芳听到这条消息后热血沸腾,他心想,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中国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萨姆—2!
但事与愿违。1960年,苏联单方面撤走专家,并销毁大部分技术图纸。沈忠芳感到愤怒,但他明白,不管有没有苏联人的帮助,中国都要有萨姆—2类型的导弹。在祖国领空安全方面,这是刚需,不以困难程度为转移。
那几年,沈忠芳为了研究导弹,几近废寝忘食。车间工人们都认识了这个小沈,说他虽是大学生,但与工人们一起上下班,十分“接地气”。付出终有回报,1961年,二院的地空导弹团队终于攻克了萨姆—2导弹的设计参数等科研難题,研制成功,在几年后成功击落来自台湾的U—2侦察机,我军俘虏了其飞行员。
20世纪70年代,在沈忠芳的领导下,他所负责的导弹型号在很多方面取得重要成果,并成功完成4次飞行试验考核。其中8项成果荣获全国科学大会奖。
到了80年代,国家工作重心转向了经济发展,许多国营军工厂开始“军转民,搞创收”。在此背景下,已成为二院副总工程师的沈忠芳琢磨起向国外推销中国导弹的事。
事实证明,沈忠芳不光是军工企业的好领导,还是优秀的“产品经理”。他的第一款“拳头产品”,就是前文提到的B610地地导弹。为了研发这款导弹,他“厚着脸皮”申请了450万元的研发和团队组建费用。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导弹人生》,2022年4月出版。
但沈忠芳对这款导弹的市场很有信心。他琢磨过,当时市面上的地地导弹弹道只能控制半程,而B610能做到全程控制。用现在的话说,他这个导弹研制的总指挥,已经懂得“用产品差异与卖点,狠抓客户痛点”。
后来证明,沈忠芳的判断完全正确。1990年,B610的第一批客户看完打靶试验后,当即表示“要定更多装备”。听到这个消息,沈忠芳震惊了,整个二院都沸腾了。这是二院导弹武器第一次走出国门!这笔订单不仅为二院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还留住了不少科研骨干。
对待工作,对待困难,甚至对待自己,沈忠芳都是一个硬汉。即便身患重病的情况下,他也能连轴转,一干就是二十余天,堪称铁骨铮铮。但是再硬的汉子也有柔肠——导弹事业让他付出了绝大部分精力,两个孩子在年幼时,爸爸就像个陌生人。及至晚年,沈忠芳和两个孩子相聚时,空气里却时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因为保密的原因,时至今日,沈忠芳仍无法向孩子们诉说工作的全部内容,曾经的疏离已在孩子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如今沈忠芳已88岁,回顾往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获多少奖,只有那次团聚时两个孩子的神情深深刻在他的心里,“这是我始终感到遗憾的事情”。
当B610在第一批客户面前一展雄姿的时候,沈忠芳的身边还站着一位总设计师,这位总设计师将激动情绪写成了一首诗,名叫《贺试验成功》:
几度曲折疑无路,众志成城心不灰。
“红旗”创新化“东风”,吹向世界扬国威!
写诗的就是吴北生,与沈忠芳搭班子的搭档。吴北生主抓技术,沈忠芳主抓管理,他们一个静一个动,一个儒雅一个爱说笑,工作中彼此支持,互相补位,被称为型号两总中的“黄金搭档”。
吴北生是我国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统总负责人,曾参与红旗七号、B611等导弹型号的设计、改进工作。红旗七号于上世纪80年代试射成功,是中国第二代低空防空导弹武器系统,它弥补了中国防空导弹的一个空白。
1929年,吴北生出生于天津一个小职员家庭。家里祖籍江苏常州,他因此得名“北生”。考大学时,他志在清华,但为保万无一失,一口气报了燕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五所高校。成绩出炉后,他被五所大学录取,最后选择了心仪的清华电机系。
毕业后,吴北生随建制转入二院,从此在二院生活了几十年。他的命运也和新中国的导弹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
在二院,他参与了东风二号导弹的改进,也参与了红旗三号导弹的研制任务,但真正让他成长起来的,是一场战争。1967年,越南战争的形势不断恶化,美国对越南北部进行大规模轰炸。同年,吴北生被派往越南北部工作。
这是吴北生首次上战场,虽不是上阵杀敌,头顶上轰炸机的轰鸣声还是叫人害怕,但神圣的使命感充斥着他全身。
工作条件如此危险,他们却信念坚定。在破烂的竹屋门前,他们挂上毛主席的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7个月后,吴北生圆满完成了任务,回到北京。
回国后,吴北生的科研范围已经不限于导弹。二号乙卫星、两部大型预警雷达、光学卫星观测台……这些都是吴北生参与过的项目。
80年代中期,他被任命为某型号防空导弹的技术总负责人,与沈忠芳一起带领队伍,开始技术攻关。最终,团队成功突破了几大关键技术。1989年他过六十大寿,本应是子孙满堂接受祝福,然而他过得不寻常。正值一项重要的演示试验期间,吴北生和其他技术人员一样,坚守在茫茫戈壁滩上。第一发导弹试验“很不给面子”,发射前的测试就出现了故障。吴北生暗自咕哝着:“真怪了,关键时刻怎么会出现问题……”他的高血压立马犯了。但他很快镇静下来,和技术人員一起分析数据。经过缜密的分析和判断,他顶着风险拍板:采取紧急措施改打另一发!
第二发打得很漂亮,并且打出了验证精度的好成绩。弹道划出的美丽弧线就是献给他生日的最好礼物。
直到70多岁时,吴北生仍奋战在一线。77岁那年,他出访某国指导军贸项目,起早贪黑乘车往返100多公里,大家都很担心他的身体,他却说:“这一生,能为航天多做了一点事,便觉得还算有意义。”
如今,93岁的吴北生就像一位“守望者”,看着祖国不断变得强大、富足。
《导弹人生》解密的12位老总的故事扣人心弦。在群星璀璨的科技星河里,他们是刚刚点亮名字的星;而在辽阔的星河深处,还有一代代人继续隐姓埋名,正在为导弹和航天事业奋斗着、奉献着。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青年研究员、吴岳良的学生刘金岩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两弹一星’前辈们的爱国情怀、求真精神和淡泊名利对我辈影响很大。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任务和使命,正是他们放弃在前沿研究领域做出更具国际影响力成果的机会,转而攻坚尖端武器理论,为中国赢得了重要的国际地位,年轻一代学者才能得以在和平环境下潜心研究,逐渐融入国际科学研究主流。我们要继承和发扬前辈的传统,发挥螺丝钉作用,继往开来,心怀祖国,砥砺前行,在世界科技发展中贡献中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