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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段家登

2022-06-22施亮池

大理文化 2022年6期
关键词:沙溪戏台

施亮池

我与堂姐抵达沙溪,约莫上午十点。小姨家在寺登村,她在附近的民宿上班,今天休息,正巧领我俩到段家登村瞧瞧。吃过饭,小姨驾驶红色的三轮电动车出发了,坐在裹着篷布的后车厢的姐弟俩,唯见身后的房屋、游人、大树与街道挨挤在狭小的空间之内,加之车轮所经的青石板引起颤动,画面一度跌宕起伏。仿若身居仅有一扇窗户的斗室,屋里的一切皆在我们的目光之中,屋外之人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景象;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屋内的每一个细节,却无法知晓斗室所处的位置,而他们却能指引我们。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终至段家登。

小姨将车停在村口。车前竖有一块大石,上刻行楷体,佐以红底的“段家登”三字,飘逸潇洒。路西,乃此村标志性建筑——古朴宁静的段家登魁阁带戏台(即上层为魁星阁,供奉魁星,下层则是戏台,用于表演)。沙溪的魁阁建筑形式各异,均选择各村最佳位置,其中,首推段家登、寺登街魁阁带戏台的建筑形式为最。各村魁阁与田园风光浑然一体,成为沙溪独有的一道风景线。除魁阁戏台外,各村戏台,或单独设建,或立于本主庙内,或建作巷道门楼,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为以前各村寨庙会节庆的主要活动场所。

当我们走近时,看见大门紧锁,遂决定去村委会寻求帮助。从魁阁戏台那儿始入村庄,脚下之路为石板古道,一上坡,饶有古韵。抬首仰望,村庄身后的华丛山巍峨壮丽、直耸云霄,又以无比伟岸的身躯阻挡一切外来侵扰,护佑这方土地。我们颇有虔诚地俯首前行,像是对华丛山的一次朝拜,在平和沉寂中,早已不知不觉到村中央的四联村村委会所在地。

我们几人说明来意,村支书随即委派一位年逾半百的大伯陪我们参观魁阁戏台,小姨亲切地与他打招呼,二人恰好相识。

古典秀美、白墻灰瓦的段家登魁阁戏台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早于清嘉庆年间所建的寺登街戏台,二者都是先于滇剧形成时期就建盖起来的。段家登魁阁戏台为三层重檐歇山顶木质建筑。前为戏台,后是高阁,飞檐翘角,轩昂飘逸,充分体现了白族木雕建筑工艺的精良。台顶梁上题有“清光绪癸卯年大吕月下浣毂旦重修”,即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戏台设于第二层,平面呈凸字形,由四根木柱支撑,台口两根外柱立于一对造型灵动的石狮之上,木柱上书楹联:“水秀山青何处得琼楼画阁;柳荫树茂赏春穷燕语莺歌。”台榭上则横挂着一块木质横匾,上刻“瑶台妙观”四个大字。戏台内部结构层层横料相迭,不用榫头。戏台正面为空地,供村民看戏,再后是一座两层阁楼,为民宿主体,一楼为前台与餐厅,二楼是客房与公共休息区;南边建盖了一栋五间平房,兼客栈之用。

据传早年间,段姓女儿出嫁于黑潓江边的江东村杨家。有一年,黑潓江发大水,江东杨家遭灾,房屋田地荡然无存。段家登的岳父母敞开胸怀,允纳女婿杨氏一家落户段家登。从此,段家登便多了杨氏人家。杨氏后人大工匠杨国林,被段姓人家的宽阔胸怀所感动,为报恩,于清乾隆年间修筑了这座魁阁戏台。

2002年,沙溪寺登街被列入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WMF)值得关注的100个世界濒危遗址名录,由此拉开了沙溪古镇复兴的序幕。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和剑川县人民政府共同发起了沙溪复兴工程,在中国各级政府部门、瑞士发展合作署以及多家国际慈善基金会的支持下前后分六期实施。2006年,段家登古戏台于二期工程中被修葺一新。自那以后,沙溪旅游业渐渐兴起,段家女婿吴运鑫,有意重新包装古戏台,让段家登美景重现华彩。夫妻俩和村里签订合同,投入资金修整改造,却苦于资金缺乏。经过三年苦心经营,才将戏台院落基本建设完好,后与美国职业酒店管理人柏昆于2012年正式合作,重修了外围露台并将五间客房重新装修,客栈品质大幅提升,一个小型精品民宿——“沙溪戏台会馆”诞生了。

参观完,大伯临时有事,我们朝古戏台东边走去,拐入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小姨家所在的村子虽隔段家登不远,但看来她不熟其村况,只晓得位置罢了。几人就这般东绕西转,无意间闯入一片翠绿盎然的天地。这儿生长着一片滇朴树群,参差不齐,亭亭如盖,沿坡生长。见状,我忙将手机举向天空,拍照模式被调成广角,天越来越小,仿佛成了靶心,密密麻麻的树枝宛如万箭齐发。其中,有一些被列入古树名录,一些则由地方林业部门挂上保护牌,并佐以卫星定位。倘若村人起房盖屋,恰被古树遮挡,须向林业部门提出申请,再行定夺。几条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径曲曲弯弯,相间分布于时而明朗、时而晦暗的滇朴树下。其间,几座老房子散落在树林周围,溪水潺潺,从高往下流,令我不禁遐想流觞曲水之景。

绕过末一间老房子,巷道变得开阔起来,逢遇一名农妇肩扛锄头,迎面而来。

“大婶,请问东皇庵在哪个方向?”我凑过去,问了声。

“哈哈,东皇庵你们也知道?”大婶先面露诧异,继而舒展,平静地笑着说。

我们当然事先做过功课。“这说明段家登声名远扬嘛。”我摆出一副茫然不知又渴求一睹风采的表情。

大婶突然侧身,手指后方,说道:“沿这条道儿一直往前走,再穿过一片田野,你们会远远望见一座建在山脚的寺庙,那就是东皇庵了。”

告别大婶,我们径直向前。

位于段家登东北角的东皇庵状似一座深山古刹,高洁肃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小座山神庙,沿路而上,又竖有一座功德碑,略记东皇庵的修建始末。绕过白墙,遂至东皇庵大门,朱红色门前塑着两头石刻蹲狮,刀工精巧,护佑平安。大门微开,被上了锁,一个长线插盘从庵内穿出,跨过门槛,如蛇般弯弯曲曲延伸至田间。一中年男人手中拎着胶管,管口纷纷泻下潺潺水柱,倾泼在一垄垄土壤表面,那褐红色渐渐成了湿湿一片,我从大叔手中借着钥匙,听得“嗒”地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庵内清旷闲逸。正殿坐东朝西,庄严雄浑,上大殿须从两侧拾阶而上;剑川传统的浮雕格子门窗,均分六扇依次置于明间、左右次间,彩绘冷艳,因木门紧闭,我未能窥见里面的佛像。两耳房位置隐蔽,不易察觉。两个厢房一南一北居正殿两旁,其中,南厢为二层,下置斋房,上为休憩廊楼;北厢仅一层,一角堆满柴禾,一角作为供奉历代远近故化会友之灵位。东皇庵大门两侧围墙嵌有“重建东皇庵功德碑”,一并罗列各项建造工程费用支出与捐款人姓名、所捐数目。5DBC032F-E675-46A5-9F22-9A9C0C1B8A7B

东皇庵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由于鹤庆龙华寺法光和尚云游到此,观察其地势东依华丛山麓,位置极佳,于此处建一寺庙可辅村庄风水。彼时,邑人尽心尽力,大兴土木,初建为四合院,寺宇佛像竣工后,邀请了江长坪村杨天申撰写碑文,取寺名为东皇庵。清同治年间,无奈地方频发兵燹,东皇庵部分建筑毁于战火。其正殿南北耳房失修倒塌,仅存的山门也于“破四旧”时被拆毁,片瓦不存,地基荒芜。改革开放后,在段家登、金树禾、北庄三村(同属四联行政村)父老倡议下,由佛会牵头,成立东皇庵重建组。三村商定,新址选在金树禾附近,并永为东皇庵地基。在三村父老及社会各界人士积极支持下,于2001年正月动土开工,后陆续增修,至今共有正殿及陋室七间。

重回村落。村里為典型的白族民居,有新有旧,现存几座明代老宅,多被修缮。淡淡嘈杂声中,一条小溪欢腾悦耳,几乎遍布全村,随后灌入农田,涌入黑潓江,奔向远乡,滋养另一片陌生土地。

我们走到村委会对面的卫生所,便瞧见西边的一间老式小卖铺。小卖铺前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楸木,枝叶如伞盖,绿荫遮蔽下的村人在消暑纳凉,唠家长里短。晌午,老人们从家里出来,静坐古树下的木墩上。老叟们支一张四方小桌,几人围成一圈打纸牌。他们面容和蔼,皱纹深如刀刻。有一老叟嘴叼半根烟,无暇烟气四溢,沉默不语,紧盯手中之牌,牌局转瞬化作了楚河汉界的对峙。他从左往右码了一遍牌,在恰当时机抽牌而出,倏然下挥,力压全场,再悠然地轻弹烟灰,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仿佛犹现。其他老头喟然长叹,渐落下风,寻思着如何扳回一局,才可扭转乾坤。

从田中归来的农人扛着锄头恰从小卖铺这儿经过,暂无回家念头,惬意地往木墩上一摊,倚靠小卖铺,身临其境般瞧牌局。片刻休憩,辛劳之后的疲累感渐离脑后,腹中咕叫,这才想起午饭尚未吃哩,挠挠头,于欢悦的人群中失了身影。

老媪们则分布在小卖铺右侧,谈论着各种话题,几不停歇。气温骤升,一位老太领着孙子步入小卖铺,待走出时,孩童嘴中已含着一根绿豆雪糕,旋即坐于老媪中间,兀自埋首品尝着夏日凉食。此时,阳光被繁密的枝叶切割得七零八落,只余斑驳光晕。地上一簇簇碎光闪着亮,在余光一角悠然浮现,最能动人清兴。蝉声夹杂着些许鸟鸣声,如歌如颂,诉说夏日的芬芳岁月。

人群早就留意到混于其间的我们,不过未言一语。略一抬眼,大致瞧瞧,又若无其事地回归原有生活轨迹。我们索性走入小卖铺买了几根冰棍,毫无疏离感地凑近人群,坐上木墩。良久,说起话来自不显生分喽。

小姨晓得我此番寻访的目的不仅限于段家登的古迹,颇想再问些村庄的历史传说。她向坐在身旁的一个老媪虚心请教:“大孃,咱段家登有什么历史、神话之类的,或口耳相传的故事?”

老媪耸耸肩,无奈地表示一无所知。原以为村中老一辈能懂些后辈闻所未闻的细枝末节呢,清幽的气氛骤然尴尬,有种光怪陆离的感觉,全然铺陈于脑海,我如此感受。

局势马上峰回路转,打牌那伙人你一言我一语接过话茬儿,像是满腹经纶的学者,却说得模糊不清,没个完整的模样。间或有几声看似插科打诨又一本正经的话语,令我觉着消极又真诚:历史传说毕竟存在过,可几经变迁,吾辈确已知之甚少。

虽有无数的不同声音铺天盖地久久盘桓,但唯对一事众口一词:“段家登”,即段姓人最早落户居住的地方。据说一位叫段尔高的人,最先发现江边滩涂可供开发,在华丛山半山腰,一株大青树下泉水汩汩长流,可作饮用和灌溉。于是,他最先开发了这个位于华丛山脚坡地到坝子的过渡地带。北麓地势稍高,房舍斑驳的多为最早居住的段氏人家,而南麓地势低,多为后入住的杨姓人氏,如今村域扩大,两姓人家大抵往南往下扩展。

“尘封的往事宛如被红盖头所遮的新娘子,有些神秘色彩,旁人难觅真貌。”打这一巧妙比喻的是一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儒雅端庄,头上的深蓝色布帽瞧着有些厚,鬓角露出几撮银发。

“不过,人们对当下之物事还是略知一二的。”他这番话很快赢得旁人的认同。又是纷纷扬扬地相谈甚欢,他们以亲历者的身份说着,一声淹没一声,或缠绕于一起,但思路分外清晰,如万千扭结的一团毛线,稍扯首一根,余下皆是按部就班。我们在旁细心聆听着。

段家登不乏才人辈出,有技艺精湛的彩绘大师,有救死扶伤的老中医,也有古朴细腻的土漆师傅……然世上之事难有完满,自从事手工制作的土漆老师傅仙逝后,对段家登而言,这门手艺算是彻底失传了。

以彩绘师为例。受大理白族墙绘的熏陶,这些年轻人通常跟着前辈学习,从事墙绘创作,为生活添彩,长年累月,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很长时间里,他们的足迹遍及各处,从乡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乡村,常将当地的人文历史、山水风貌、地方百态融入画中,其画笔勾勒出的妙景有着令人不可抗拒的真实感。画确乎成了一种载体,一座桥梁,连结着乡村与城市。值得一提的是,彩绘师非段家登专有,在沙溪各个村落或多或少有他们的身影。

坐累了,我起身四处走走。那伙老头闹得正欢,准确而言是瞧牌的旁观者比牌家更着急,这一幕与下象棋的场景何其相似。这时,村支书站在村委会大门口,瞅见我们,邀三人入内闲会儿。阳光明丽,他头上罩一顶迷彩遮阳帽,墨镜黑漆漆的,整个人愈显干练,年轻多了。

往沙发上一坐,茶水如约而至。休息室里摆着几盆绿植,生机勃勃,我便又联想到初达村口时的一畦畦庄稼田,绿油油地在阳光下起伏舒动。关于段家登农业的话题旋即开启,在村支书平淡的言语中听出大概来。

通过产业结构调整,村庄渐趋多样化,从单一的水稻、小麦慢慢演变成如今的辣椒、烤烟、玉米制种、地参、核桃、中药材等多作物种植。但不论是当前形势或未来远景,尚有困境。因受限于市场、交通等因素,目前,在当地尚无法形成规模化农业。人们各自为战,作物五花八门,售卖时,多是零零星星,自然无法有效吸引外来商贩成群结队派车拉货,再成批次引入市场。因此现象,曾有一任四联村党支书记如此形容:“毛驴子是拉不完,汽车火车不够拉。”若由相关部门牵头作产业规划,并付诸实施,亦未尝不可,前提是试种植的方法已获成功。但有时也须考虑风险,假若行情紧俏,人们从中获利,自会笑逐颜开;倘使供过于求,销路不畅,可能心生埋怨,以致双方态度从此貌合神离。于是,各自为战与规模化产业又陷恶性循环,如何有效调和二者矛盾的确值得思索。

当然,期间亦不乏趣事。段家登常年游人如织,沿途,人们会发现农田内多了些陌生面孔,穿着整洁的他们左支右绌,似不谙为农之道。原来是一群游客,在体验农家生活。

俯首是春,仰首是秋,岁月的车轮无休止地转着,亘古不变的是,段家登人精心使用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接受自然的每一份馈赠,但从不逾越相互依存的底线。5DBC032F-E675-46A5-9F22-9A9C0C1B8A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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