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是在读学术著作
2022-06-22王岚
王岚
王志清教授的《唐诗甄品》,是一部用文学笔触写出来的学术著作,用著名学者陈才智先生序里的话说就是:
王志清教授的《唐诗甄品》,给我们提供了解决这一问题的良好思路。这部雅俗共赏的唐诗研究著作,既兼得熟参之功与妙悟之趣,同时也兼备学术性和可读性,体现出一种独具特色的著述品格。
该书“前言”开篇就说:
第一次这么写,以随笔的写法,整理出类似笔记的一些读诗参悟,而将原来很熟悉的那些唐诗与诗本事,读出了陌生来,并真诚地说出来了。我以为我是读出了自己,是自己的见解而非学舌与照搬,是独有会心,是颠覆自己,自然也可能是颠覆了别人。
《唐诗甄品》基本上是从某一首诗切入,比较与鉴别其优劣真伪,而重在揭秘唐诗中的一些悬案,说出著者独自的观点,既非人云亦云,而又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王志清的书,与他的人一样,很真。《唐诗甄品》更如此,直言快语,真知灼见,独抒己见,大胆论断,很多结论颇具颠覆前人知见的看点。陈才智先生序中说他“非常欣赏著者率真耿直的学术个性——走自己的路,而非人云亦云,独与唐诗唐人精神相往来,然不傲睨于学界已有成果”。
书的题目为《唐诗甄品》,“甄”者,别裁鉴赏也;“品”者,涵咏滋味也。他在众多优秀的唐诗作品作家中,甄选了十六桩个案,分章加以品评鉴赏,他自己说是“真诚地说出了点并非学舌的话来,本意不是‘颠覆’却写成了‘翻案文章’”。此书的第一章“何以抬杠武则天”。这真有点“骇人听闻”,作者认为陈子昂的《修竹篇序》是在与武则天抬杠。他详细分析了此序的写作背景,说是序写于子昂辞职还乡的前夕,是在陈子昂由“媚武”到“刺武”而准备“离武”而去的时候。这不仅证明,陈子昂有抬杠的可能,而且有抬杠的胆量。书中写道:
由于陈子昂研究(包括文学史教学),注意力多放在此序上,而不关注此诗,重序轻诗,甚至根本就无视诗的存在,造成序诗分离、诗序脱节,故而对这篇诗前小序不能深刻认识与准确理解,甚至发生了认识偏差。
而他将序与诗同读,细研此诗,综合考察,发现这个自视“龙种”的陈子昂,依然是“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而决意“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这个创作“背景”很重要,弄清楚了这个背景,又弄透了诗的主旨,就能够理解他在序里为什么要将其东方虬的诗“谀夸”到极致,也就读出陈子昂写作《修竹篇序》真正的意图与旨归。作者在后记中引述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
从作者的个性和生平方面解释作品,是一种最古老和最有基础的文学研究方法。
可以说,王志清教授非常重视这种“最古老”的文学研究方法,从诗人从背景从诗歌的细读出发,读出并非人云亦云的真知灼见。
又譬如,书的第二章“所怀者应为玄宗”,是就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而辨说。一般而论,《望月怀远》之“怀远”,乃“思念正在遠方的亲人”,亦有解为诗人月夜怀念远方情人的,而将此诗的写作时间判定于开元二十五年(737),时在荆州长史任上。《唐诗甄品》里认为,张九龄此诗写于他晚年在老家广东韶州,亦即开元二十八年(740)春,张九龄告假回乡扫墓的那段时间里。因此,作者指出:
将《望月怀远》坐实为儿女情长的诗,甚或读作思亲诗,显然是一种误读。
书中写道:
张九龄一代文宗,以诗文享誉盛唐,乃盛唐清丽山水诗之先驱,他的这种写法属于盛唐山水诗的“原初直观”的原样再现,既是写实见之景,又非纯纪实性的描写,也非借物言志的那种,诗人已超离了齐梁山水诗赋物象形、即景寓情的阶段,人的自然本性与山水天性瞬间冥合为一,情景交融,实现了山水审美的高度意象化。
也就是说,像张九龄这样的天下文宗,不可能写出那种“直抒胸臆”的情诗。书中指出:
这些诗作于其罢相后,是古来习见的香草美人的传统,属于比兴讽喻,以抒发身世感慨,表现理想操守,这种以男女关系来表现君臣关系的写法,其实也就是一种传统套路的托物寓意的政治诗。《望月怀远》应该也属于这类兴寄讽喻诗,亦是以“情人”“相思”来讽喻,以写有情之人的深沉而无尽的思与怨。
再譬如第七章,“故人关系未必可靠”。王志清认为,李白与孟浩然之间的“故人”关系,主要就是靠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赠孟浩然》二诗维系着。他主要是从写作时间、诗稿内容以及形式创新等方面来解读二诗,提出了“似有阑入之可能”的质疑。当代著名李白专家詹锳先生在考察了世传古今李白诗集的版本叙录之后认为,“居今之世而欲辨李诗之真伪实难言也”。唐诗专家陈尚君先生2020年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时也说:我们现在可以见到大约1000首左右李白的诗歌,来源很杂,“有的诗100%是李白的,有的诗只有1%的可能性是李白的,李白名下的伪诗至少就有几十首”。通过考定辨说,王志清诚恳地说:
我们对李之二诗的质疑,提出其伪作的可能性,虽然拿不出“二重证据”而难以取信于世人,然而,也没见有谁拿出“二重证据”来证明二诗绝对不是珷玞乱玉。
王志清在后记中深有体会地说:
笔者甚至以为,一首诗的真伪或优劣的判定,审美细读在一定程度上比文献版本还要可靠,还要真实,还要有价值。
王志清在前言中说:
唐诗是一种比儒家文化还要深入人心的美感文化,深蕴中国人审美意趣与文化价值观。唐诗的音律美、辞采美、人性美、哲理美、意境美,饱含着中国人理解自然和人生的大智慧,具有独到的永远的语言魅力,成为特别有效的文化启蒙的内容与形式。
文学研究的文字,应该不同于历史、哲学研究的文字,也就是说,文学研究的文字最好也有文学性,最好能够成为美文。把文学研究作为美文来写,是志清教授唐诗专著的重要特点,也是他的特别追求。编辑他的书稿,简直就是在读美文。不妨随手撷来几段分享读者。
书的第十三章“王湾料也难自选”,作者比较“海日生残夜”的异文《次北固山下》《江南春》辨说,他对此诗颈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是这样鉴赏的:
歌德说:“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识知的。”诗亦如此,尤其是盛唐诗不言而言之,无字之处皆是意。“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二句,对仗隐含哲理,给人积极向上的艺术魅力,也表现出了社会转型期的时代特征。上句光明灿烂的景象孕育于消逝在即的寒夜之中,一夜之间,中分二年,是为光明替代了黑暗;下句“江春入旧年”写时序的变换,春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走进了旧年。上句之海日紧接残夜而生,下句之江春不待旧年之完结而入。诗中二动词使用极有活力,妙不可言。所谓“生”者,“诞”也,“长”也,“新”也,由无而有为“生”,由小而大为“生”,由旧而新为“生”,具有更替而后的新生,具有形态,具有活力。“入”字则极富张力,入者“进”也,入者“闯”也,“入”者具有强行入驻之意味,生成不可羁绊之形象,破寒而入,破旧而入,不仅写景逼真,叙事确切,这种变换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同时,“生”“入”二字,也写出了夜和日、旧和新之间具有互相依存的关系,表现了物体之间的模糊界限。王湾观于山水而不滞于山水,寓意于物而不比德于物,在于其以人格精神而契合山水精神,以山水气韵而折光时代气象,在审美层次上形成了同形同构的妙合意象,实现了诗歌的山水审美的“意象化”和“意境化”。诗以山水为境,山水亦以诗为境。诗中这种“原初直观”的意象化山水,不仅是自然原生态的表征,更是诗人心理内容,是诗人对自然和人生理解的外在形态,是心理的情绪纪实,而且生成了诗人心灵与自然相交融的“象”,这也意味着诗人将诗歌的意象化程度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像這样的文字,书中随便可以撷出,虽然《唐诗甄品》不是唐诗赏析,但书中关于唐诗的品鉴,有如读散文、读散文诗那样的快感,譬如第十一章,“妙在中间二联纯写景”,就沈德潜等人认为王维的《山居秋暝》“中二联不宜纯乎写景”一说反驳,作者认为,《山居秋暝》妙就妙在中间二联纯乎写景。我们撷出一段来欣赏:
《山居秋暝》中写景,巧夺造化,天工化境,两联四句,一句二物象,诗取松、竹、莲,还有月、泉、舟、石等物象,这种本身就含有“比德”象征的物象,自然生态而微妙和谐,高下远近,动静隐显,声色光态,无不自然呈现,无不因缘和合。“明月松间照”,那月是光照青松上的月,那松是月光抚摸着的松,月光自松枝缝隙间漏入而愈加圣洁,亦愈加静谧;“清泉石上流”,那泉是潺潺流在石上的泉,那石是为清泉亲切流经的石,泉响如乐,石身如玉,绿泉从白石上淌过而愈加清澈,亦愈加真淳;“竹喧归浣女”,幽篁如琴,塘水如歌,竹林深处笑语喧哗,那是洗浣衣裳的姑娘们踏芳归来;“莲动下渔舟”,荷莲亭亭,叶阔如盖,水中心莲叶向两旁分拨开来,那是捕捞收获了的渔舟顺水而下。景由心生,境随心转,物象于自然秩序中而因缘和合,物各自然而各自关照,景情互发,互为关系。《山居秋暝》物与物之间的摆布与构图,具有强烈的相关性,而这种各美其美却又美美与共的相关性就是一种“缘”,所谓“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
文字美,也就是说把书写得有文采,这是王志清著述的重要特点,我们在编辑的过程中先饱眼福,而很是陶醉。读过志清教授书的人,应该都有这个共同感觉,好像不是在读学术著作,然而又有谁能说这不是学术著作,或者说学术性不高呢?
(作者系河北人民出版社编审,政法读物编辑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