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赵京华观察中日思想的互动
2022-06-22廖四平郝韵之
廖四平 郝韵之
《中日间的思想——以东亚同时代史为视角》(三联书店于2019年版,以下简称《思想》)是赵京华研究中日之间思想关联的成果结集。
《思想》的研究路径颇为别致,其中,引人注目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同时代性”的视角。
“同时代性”这一概念最初是由20世纪60年代日本研究中国的学者提出的——他们认为要理解中国革命,必须在同时代的感觉下去体会中国这段特殊的历史;日本的战争和中国的革命在20世纪东亚乃至全球背景下发生,本身就是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就文学研究而言,它实际上强调从中日或日本与东亚/亚洲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共时性”角度研究文学,同时,也是对传统比较文学研究,尤其是其“影响比较”研究的一个反拨。
《思想》贯穿着“同时代性”的视角,如《活在日本的鲁迅》论述了鲁迅对日本的影响: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大规模抵抗运动的时期里,鲁迅在日本的影响远远跨出“学界”的范围,其思想得以升腾飞跃,成为一些青年投身安保斗争、反战和平运动、冲绳反美军基地斗争乃至学生造反运动的精神动力……无论在思想學术界,还是社会运动的现场,日本人都致力于挖掘被压迫民族的鲁迅的文学中的抵抗精神、革命要素和反现代的现代性品格。(P179—180)
《普罗文学的政治性与世界性》考察了“中日两国普罗文学”同呼吸共命运的国际主义性格特征:
日本与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关系,决不仅仅是一般所认为的那种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它更体现为一种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固有的无国界性,而且是相互连带彼此支援为了共同的反帝解放目标而斗争的具有世界同时性的国际主义行动。(P398)
其他,如《在东亚历史剧变中重估鲁迅传统》《五四时期有关“道教中国”的认识互动》《国民时代的中国文学史编撰体制之创建》《游走于中日间的文化人的宿命》《鲁迅后期的国际主义问题》等也都采用了“同时代性”的视角。
其二,“思想连锁”的方法。
与“同时代性”的观念相关联,《思想》采取了由山室信一提出的“思想连锁”方法——山室信一认为亚洲/东亚近/现代的思想空间里有很多被遗忘的历史环节,要把它们关联起来,就得采用“思想连锁”的方法,有意识地去关注(日本)那些历史上“失掉的环节”。同时,还应该把属于日本自身的探索客观化——日本总说要超越近/现代,但日本其实就是近/现代的一部分。
《思想》把“思想连锁”这一方法用于对东亚近/现代的思想空间里被遗忘的历史环节的研究,如战前日本中国问题观察家橘朴、尾崎秀实的中国观与当时汉学者的中国观,产生于日本的亚洲主义及其与1918年李大钊提出新亚洲主义的关联性,鲁迅与橘朴之间的互动等而这些长期被忽视了,成了历史上“失掉的环节”。
其三,与理论对话。
《思想》的《后记》中明言作者“努力构筑中日间的‘东亚同时代史’”是受到了日本木山英雄、山室信一等学者的影响:“同时代史”这一历史观念源于木山英雄的《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泽东时代的旧体诗》一书。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思想》的标题——“中日间的思想——以东亚同时代史为视角”——便是与木山英雄“同时代史”观的一种“对话”;《思想》的历史观实际上也是与木山英雄“同时代史”观的一种“对话”:《思想》基于木山英雄“同时代史”的思想,在对鲁迅、周作人等居于中国现代主流思想的学人所形成的历史空间论述东亚的现代性问题;在发掘日本中国学者知识资源时,注重揭示了他们不但把亚洲—中国这样的结构作为外在的他者,而且也作为内在自身的问题,由此建立起作为亚洲同时代的有关传统中国和革命中国的知识体系,形成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学术风貌。
其四,文本细读。
《思想》的核心内容主要基于一些文献或历史事象,如《福泽谕吉“文明论”的等级结构及其源流》主要基于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近代日本有关“中国”和“东洋”的知识生产》主要基于橘朴在中国的活动及《橘朴著作集》,《社会革命与亚洲改造的大视野》主要基于尾崎秀实的历史活动及《尾崎秀实著作集》……《思想》在展开论述时都是通过对文献或历史事象的细读进行的,如《社会革命与亚洲改造的大视野》对尾崎秀实的《现代支那论》进行了“细读”——甚至列举了其“自序”“绪论”、十章各自的标题;《普罗文学的政治性与世界性》对小林多喜二、鲁迅兼及上世纪30年代中日左翼文学进行“细读”……《思想》实际上是把一些文献或历史事象的“核心”串在一起,在“细读”的过程中构建起来的。
其五,文献考证。
《思想》在论及福泽谕吉、橘朴、尾崎秀实等及其学术活动和学术成果亚洲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消退及其后果、鲁迅的“东亚意识”及其影响力、鲁迅与橘朴的关系、鲁迅与盐谷温的学术互动与政治歧途、小林多喜二、鲁迅及上世纪30年代中日左翼文学的关联、周作人等时均运用了考证的方法,有些考证颇有价值和意义,如对橘朴、“人肉的筵宴”的考证:“橘朴……是一位在日本近代思想史上很难定位的人物,他的一生波澜起伏而后期又转向‘右倾’,战后日本主流知识界对他基本上是持否定或默杀态度的”,指出了学界关于其生平的一些错误:
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人物注释”曰:“橘朴(1880—1945),日本人。中国问题研究者。当时任北京《顺天时报》记者。”……这一条简短的注释中就出现了两个错误:此人的出生年份应为1881年,与鲁迅同年;其所任职应为日文报纸《京津日日新闻》主笔及《月刊支那研究》杂志主笔,而非《顺天时报》记者。2005年新版《鲁迅全集》的相关注释虽然纠正了出生年份的误记。但任职单位的错误依然没有改正。(P311)
这些考证,把中日文化、文学研究中一个长期被遮蔽或忽视的知识资源发掘了出来,或匡正了在学术界流传的“谬种”,对作为文学经典、学术经典以及学术工具书的《鲁迅全集》的质量、品位的提高起到了积极作用。
其六,文献引证独特。
《思想》在行文的过程中注重引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观点以加强论证的力度——总的来看,《思想》引用了马克思、列宁、毛泽东、胡耀邦、孙中山等的观点,如《近代日本有关“中国”和”东洋”的知识生产》引用了孙中山的观点;《社会革命与亚洲改造的大视野》引用了毛泽东、马克思的观点;《亚洲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消退及其后果》引用了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观点;《普罗文学的政治性与世界性》引用了马克思的观点;在《我观“骡子文化”》中引用了马克思的观点;在《鲁迅后期的国际主义问题》引用了胡耀邦的观点。这与那种刻意回避马克思主义者的学术论著大异其趣。
总的来看,在《思想》中,“同时代性”的视角等并不是“单独成行”“各自为政”的——它们彼此渗透、相互交织,一起将中日思想、文化(文学)研究乃至中日关系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思想》虽然是论文的结集,但总的来看,行文理路十分严谨。
其一,概念清晰。
各篇往往都先有一个“引言”或类似“引言”的文字,然后围绕着标题展开论述,最后有一个“简短的结论”或类似的部分,对前文的内容进行总结;在论述的过程中,往往对所论及的概念进行界定,如对“现代性”“欧洲原理”“亚洲主义”“中国学”等观念均进行了界定,从而,概念与概念的界定“前后相随”“一脉相承”;在行文的衔接处,往往都有过渡文字,且过渡得自然妥帖,如在《世界政治秩序的重组与东亚现代性问题》的“引言”的结尾这样写道:“本文以二战前后日本‘近代的超克’论之话语史为分析对象……”这很好地引出了正文;正文的“(一)”的结尾这样写道:“‘近代的超克’座谈会不过是这一历史背景下现代性叙述的浓重一笔而已。”緊接着便是“(二)‘近代的超克’座谈会的主要议题”。像这样“自然妥帖”的过渡文字在《思想》中所在多有。
其二,措辞精当。
总的来看,《思想》措辞均精当,像“福泽谕吉的时代,距今已经有了一个半世纪的悬隔”中的“悬隔”,“正是在这些运动的参与过程中不断淬炼成形的”中的“淬炼”,“无法再将其抽象为理论图腾以作为批判的武器”中的“理论图腾”,“超越日本帝国覆灭的1945年而浴火重生”中的“浴火重生”等更是凸显了《思想》措辞的精当。为了准确地传情达意,《思想》不时使用文言语汇,如“统御”“之”“固陋”“俨然”“已然”“丰饶”“祖遗”“壁障”“浮华”等,其中,对“之”使用频率颇大……或采用外来语句式,如“近代的超克”“作为在非西方地区首先实现现代化并成为世界霸权体系中的一员,而于1945年又迎来了帝国之决定性毁灭的日本”这类的句式及文言语汇的运用在《思想》中俯拾即是——它们很严密、准确地表达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同时也使《思想》及其各篇“别有味道”。
其三,体系完整。
除代序和后记外,包括上编、下编和外编三个部分;其中,上编包括《福泽谕吉“文明论”的等级结构及其源流》《近代日本有关“中国”和”东洋”的知识生产》等篇目,下编包括《亚洲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消退及其后果》《在东亚历史剧变中重估鲁迅传统》等篇目,外编包括《我观“骡子文化”》《鲁迅后期的国际主义问题》等篇目;从篇目的排列来看,《思想》的“篇”与“篇”以及“编”与“编”是彼此“勾连”、紧密衔接的:
《福泽谕吉“文明论”的等级结构及其源流》所论述的福泽谕吉“文明论”与《近代日本有关“中国”和”东洋”的知识生产》所论述的有关橘朴中国社会思想论与东洋共同社会的构想同属有关日本与亚洲—中国的问题;同时,从日本近/现代思想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后者又是顺承前者的。之后各篇之间的关系均基本上与此同。
上编所论及的是有关日本与亚洲—中国的问题,下编所论及的是有关亚洲—中国与日本的问题,两者既彼此关联又彼此支撑;外编所论及的问题实际上是对上下编所论及的问题的补充或完善。严谨的行文理路让《思想》浑然一体,一气呵成地论述了中日思想、文化(文学)研究乃至中日关系方面的问题,呈现了一个“自成一体”的中日思想、文化(文学)研究乃至中日关系研究的世界。
历史上,中华民族曾屡遭倭寇的骚扰,人民饱受“倭患”之苦。近代以来,日本不断地入侵中国,后来更是对中国发动了长达15年的大规模战争,这既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又给日本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此,揭示历史的真相,重建历史正义,让中日两个民族的人民认清历史的真相、理解中日尤其是近/现代中日复杂的关系,促进他们相互理解、消除仇恨,进而实现两个民族的和解,这既是中日学者的历史重任,又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义务,更应该是他们孜孜以求的学术目标;日本研究、中国研究和中日关系研究也应该以实现这一崇高的目标为己任。总的来看,《思想》便是实现这一崇高目标的一个实绩。
首先,《思想》的字里行间渗透着实现中日民族和解或日本与亚洲各民族和解的意图。作者行文中明确地写道:“摆脱日本政治上依附于美国而无法与受侵略战争迫害的邻国实现和解的被动局面”,“不能因侵略战争导致的仇恨而忽视或者蔑视中日乃至东亚区域内彼此纠缠在一起的种种复杂关联”。显然,在作者看来,既然中日之间是相互联系且有相互关联的,日本民间对战争、历史的反思是没有中断的,那么,日本政府假如能够正视现实,意识到自身是进行着在美国霸权之下的被动性思考,中日两个民族何愁最终不能实现和解?
其次,《思想》揭示了日本侵华战争的根源和实质。《思想》论述了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揭示了其“文明等级论”的实质,让人看清了其作为日本对中国殖民、侵略的理论依据的特性以及日本侵华战争殖民、侵略的本质,进而认识到日本侵华战争的发动者和参加者固然有错,但也不是其本性使然,从根本上来说,他们都是错误思想、错误政治的牺牲品——如果中日两个民族的人民都能看清这些,那么,中日两个民族何愁最终不能实现和解?
再次,《思想》揭示了中日民族和解的基础。《思想》考察了橘朴研究中国的理路和方法论,橘朴的通俗道教、官僚资产阶级与乡村自治论,王道自治论与东洋共同社会论,与鲁迅的“关联”与互动等,让人(包括日本人)看到了中日两个民族其实彼此都有一些来自对方的“知音”,比如,在日本就有“比我们中国人还了解中国”、知晓“鲁迅是头脑最优秀的人”的橘朴,在中国就有非常了解日本、知道“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们效法之处的”的鲁迅。既然中国在日本有像橘朴这样的知音,日本在中国有像鲁迅这样的知音,那么,中日两个民族何愁不能最终实现和解?
《思想》考察了战后另一时代语境下的日本亚洲主义——战后日本的亚洲经援外交,揭示了其积极效果:日本在和平宪法约束下,渐渐产生了文化国家的理念,即不是以武力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而是以经济文化的交流来实现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建构,从而,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曾惨遭日寇暴虐的亚洲国家的谅解,也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与这些国家的和解,日本人更是享受到了经济繁荣及与这些国家和平共处的利好,过着比较富裕自由的生活。同时,《思想》还以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为例,揭示了日本人善良、友爱、互助的天性;如果日本把这种善良、友爱、互助扩大化——对中国、东亚乃至亚洲、全世界都善良、友爱、互助(反之亦然),那么,中日或日本与东亚/亚洲各民族何愁最终不能实现和解?
最后,《思想》揭示了中日民族和解的必然性。《思想》论述了亚洲主义思潮在中国的消退及其后果,鲁迅的“东亚意识”及其影响力,鲁迅与橘朴关系,鲁迅与盐谷温的学术互动与政治歧途,小林多喜二、鲁迅及上世纪30年代中日左翼文学的关联,揭示了中日两个民族相互缠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进而揭示了中日两个民族和解的必然性。
(作者简介:廖四平,文学博士、作家,曾任中央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现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茅盾研究会理事;郝韵之,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