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欢
2022-06-20祁娟
祁娟
安东尼奥是我在加州圣赫勒那的邻居,他和我年纪相仿,是个画家。
他有一间很大的画室,喜欢雕塑,房间总有些成品的石膏塑像。他的房间是一整间,连通着的。除了洗手间隔开之外,床和做饭的地方,和工作室都是一体。靠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是大卫的塑像,米黄的画布,大卫立体而栩栩如生地站在那里。大卫优美的肌肉线条,充满力度。我因工作在那里住有八个月,除了每天去总部报到签名,然后就是自由地在这个镇上到处游走。偶然会停在安东的门前,看着顾客前来买雕塑。安东和他们讨价还价的样子很滑稽,他总是说,上帝啊,救命,这都亏倒我了。
然后,架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干脆地说,成交。他会歪过头,冲我调皮地眨眼睛。我就知道,他又赚了。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拓市场不太容易,我们公司生产赛车自行车链条,派我驻扎到这里,我实在对自己的能力表示怀疑,不知道boss 怎么考虑的,他觉得我哪一样是强项呢?我并不善言谈,英语听力一般,还是我看似沉默的背后,有强大韧性和坚持呢?我总在一个又一黄昏落日的时光里,回想着白天的工作进展和明天的计划,以及那漫天覆地的思念,我思念自己城市的每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思念一棵树,一座旧房子,思念他(它)们的声音。
我那遥远的村子,村口的大槐树太老了,已经无法估算出它的年轮,皮肤纵横交织的沟壑,木质的纹理深刻,手扶上去,感触到粗糙且微刺的痛。我喜欢一个人,坐在遮天蔽日的叶冠下面,想着明天未来临之前的事情。我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突然有了惶恐不安的放纵,这念头吓到了自己。但我管不住野草一样的势头。我曾挥起拳头,朝着身后拽我头发的男生,打得他鼻子血流不止。我在月黑风高的日子去邻村的地里偷芥蓝。一晚上用尽蛮力,将那薄薄一地的芥蓝偷走大半。然后在集市上蹲在那里将它们卖掉,只为买几本小说,为了一条花裙子。
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在不到叛逆的年纪干了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令祖母抬不起头。她都懒得管我了,在一个晚霞似火的傍晚,她直直地看着我,你走吧,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去,我管不了你。说着转过身咳嗽起来,她的身体已经不太好。我过去给她捶背,她瞪着眼睛呵斥我,走开,离我远点!我停下了动作,手无力地垂下。我一个人在老槐树下,夜幕降临,槐树的叶子在朦胧的月光下,阴郁浓重。
我静静地坐着。夜可以阻挡别人嘲弄的目光,他们鄙夷且一脸嫌弃,因为我的行为令人所不齿。黑夜,犹如大海,茫然没有边际。它用坚实的臂膀拥抱了我,我们是朋友。自那刻起,我便爱上了黑夜。它到来的时候,我遁入安静,或许还有一丝毫无来由的兴奋。我打量着周围及目光所触的景色。村庄是漂浮在海面的船,那些黝黑的树是数不清的桅杆。麦田已收割,是浅滩,有些褪色的灰暗。玉米茂密,那边缘些的锯齿状的叶子不止一次地划破我的皮肤,我穿过它们,呼啸而过的时刻,为追赶一只逃窜的野兔。玉米地边的花生秧苗,将黄色的蝴蝶一样的花举过头顶,让它们自由地舞蹈,一些蜜蜂加紧了贴敷。槐树的叶子被风卷起,沙沙作响,我换了个姿势,半蹲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菜地边,好像有影子在飘,又好像不是,是渐渐升起的雾霭。葱的辛辣味道弥漫过来,栀子的香甜弥漫过来。我站起来,又止步不前,就那么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又一片拥挤,一片酸楚和欢欣,就这么矛盾交替着,让那个夜在祖母呼唤我的声音里此起彼伏。
那些黑色的幕布,我在这黑色的畅想里,用一个未成年孩子的眼光,打量这无边的原野,打量这自然的秘密,它们无人知晓的秘密,包括生长、拔节带来的疼痛,包括受伤的无助……
一个傍晚,我带着祖母给我的零碎的钱,去还了芥蓝地的主人,那个穿着灰色偏襟上衣的苍老妇人。
她的孩子们都在外地,她得知少了多半的芥蓝是我偷的,将脸上全部的皱纹拧在一起,站在地前咒骂。从黎明到天黑,骂的声音高亢,与她羸弱的样子不匹配,很有节奏。我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将钱递了过去,然后转身就逃。跑了很远,听到她又响亮地骂了一句,那是很粗鲁的话,如响亮的钟声,撞击着我的耳膜。
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我被这黑色掩饰起来,无人看到我的狼狈。
那时候的村子,房子多半是土坯房间或青砖,低矮的人字形不规则地排开,被一些高大的白杨树和槐树覆盖,远远望去的村庄,只是一小片叶子的点。庄稼和一些菜地被农人修葺得整齐而完美。我时常一个人游走在村子和地边,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感受,这一切竟然是单调又充满美感的。我还不具备艺术家的潜质,但总有些冲动和新奇。这些若用画笔画出来,一定是很美且入画的。尤其夜晚,我的想象力极大地展开,我喜欢把夜比作海,一切赖以生存的物件,都在夜里温润,生动,包括唱歌的蛐蛐们,它们根本停不下来,它们在唱给天地、唱给自己听。我静坐在老槐树下面,邻村一个卖油茶的老人几乎天天经过这里,远远地,我听到那清脆的铃铛声,便知道他走过来,那轧着地面的车轮子,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音质,推车上放着一个大铁皮桶,虽然盖着盖子,但我好像闻到了里面散发出来的芝麻和其他食物混合的香味。我一下子跳起来,将攥得汗湿了的五毛钱递给他,来一碗。他麻利地盛出,又拿一个装有小磨油的铜壶,滴了几滴。我端起就迫不及待地拿瓷勺子喝,我那空虚的胃,整日缺少营养的胃,太需要滋养了。
他声音有些嘶哑,可能是走村串户叫卖所致,他边猛吸一口旱烟,边说,慢点喝,别烫着了。我认真而细致地品味着,有些焦味的面糊,有炒熟的花生粒和芝麻等,这让味蕾快活。推车上挂着盏不太明的马灯,我清楚地看到他褶皱下慈爱的眉眼。他笑盈盈地看着我贪婪地吃喝,还唱起了我听不懂的小曲。风徐徐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远处有明暗不定的灯火。
田野的庄稼起了波浪,恍惚间,村庄漂浮起来,夜晚,让眼里的一切都妙不可言。我陶醉其中,忘了时间,直到祖母招呼我的声音传递过来。他推着小车摇着铃铛远去,在乡间的小路上洒下一串动听的音符。
可是,此刻他们都在哪里?
嗨,海伦,喝一杯。直到安东的声音传过来,我才从记忆的闸门跳出。他在门前的草坪上,用还沾满石膏粉的右手,端着小半杯暗紫色的葡萄酒,很热情地招呼我。我微笑着摇头。在远离故土的地方,许是太过寂寞和孤独,我和年纪相仿且直率的安东很快成为朋友。他喜欢跟我讲蹩脚的中文,说自己很喜欢中国,喜欢中国话。中国是一个文明的国度,人们都很有素养,比如海伦你啊。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帮我从车上取下笨重的行李,我笑起來的明亮和真诚道谢的样子,印象好极了。他眉飞色舞。
我做着不咸不淡的工作,业绩并未有多大起色,但我还是认真且努力。在不忙的夜晚,和安东一起,将镇上的每个角落都熟悉过来。那些不高的建筑,当地的居民都友好且热情。安东见到每个人都和人家打招呼,并介绍我,顺带提到我的产品。这个英俊的大男孩,令我感动。镇上的夜晚,欢乐才刚刚开始。
有时购物广场中心会举办舞会,安东拉着我一起加入,踩着轻快的鼓点,我几乎忘了今夕是何夕。那些美艳的姑娘,她们转动的裙摆,以及安东深邃的琥珀色眼睛,扬起的唇角,是的,太美,我暂时忘却忧伤。
他陪我在镇上的教堂做弥撒,他一脸虔诚地对我讲,上帝保佑你,海伦。我们一起在河边散步,在茂密的草丛穿行,草叶细碎且光滑,若加快步伐,有飞翔的感觉。我快乐起来,给他讲我的村子,以及村子夜晚那些喝油茶的事情,他听得津津有味。油茶好喝吗?他挑起眉毛问我。当然。我细致地描述油茶里面的食材及口感。他一脸痴迷地看着我,又看着那浩渺的夜空,有些淡淡的忧郁,然后轻声说,海伦,你的故乡真好。夜风温柔地吹拂着,远处飘来悠扬的萨克斯,那些安东陪伴的夜晚,美好,丰盈。他不止一次地说,海伦,我有些离不开你了。我们站在各自的爬满青藤的栅栏前互道晚安时,他神色凝重地说。我能说些什么,我只是匆匆的过客,短暂的停留,便要离开了。这令人无奈。我只能克制,将一些蹿出的火苗一样的念头悄悄熄灭。
工作到期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那些日子,安东的大门紧闭,我张望了几次,都看不到他。失落感无限递增。有个清晨,我刚打开窗子,他突然跳出来,脸上带着倦意,头发有些蓬乱,眼睛却亮晶晶的,他大声叫我的名字,并说跟我来。我们绕过门前低矮的灌木,安东的大门开着,正中赫然放着一个真人般大小的雕塑,那是我。我看到自己,头发微卷,穿着及膝的连衣裙,裙裾飘起来,抿着唇含笑。我定定地看着,又看了安东,百感交集。他一脸阳光。他说,你看,我把你留下来了。
没过多久,我还是离开那里,在安东不舍的目光里,我在他蓄满泪的眼眸中,走了。
他的一切我未曾得知和打听,我们只是快乐地相处了几个月而已,我会想起他笑起来的表情,夸张而生动,我会想起来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夜晚。就像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喜欢,如自己一样的喜欢,不必要提起,不必要纠缠,因为,我们毕竟还要回归各自的地平线。虽然,有那么个瞬间,心会疼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