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蔬三记
2022-06-20陈学阳
陈学阳
揭开坛盖,娘掏出褐色卵形菠菜籽,踩碎种皮,选肥岸田匀撒一大块。两天后,芽苞拱出土面,戴上大地送它的出生礼物——牛角小泥帽,睡一晚,丢盔露出小黄芽,日头一晒,脑门儿变绿。不到一周长叶,如两柄细长倒插菜畦的小剑戟。迟发芽的似小夹袄,娘像给孙儿脱衣服一样,轻轻地替它取掉。
乡下菜田,菠菜是保底节目,娘年年都种。童时跟娘每日在菜地“打卡”,我目睹了菠菜着床、冒芽、长叶、抽薹、开花、结籽的全过程。
娘读书少,种菜却是把好手。娘心里藏的那本厚厚的农谚辞典,单种菠菜就有十多条,娘常当山歌一样唱:“秋分种,立冬盖”“种子皮厚糙,鞋碾早出苗”“沙土萝卜肥地菜,稀种密播要分开”……娘说,菠菜秋分播,立冬时盖牛粪或秸秆,寒月就能吃上。菠菜籽硬实皮厚,壳带棱刺,不易发芽,碎壳或浸泡半天,出苗率高。沙土适稀种萝卜,而菠菜宜密播肥田,苗壮即食,不费地。
娘浇水施肥勤,菠菜挤得严严实实,在风中盈盈群立。戟形的肥缨蹿得老高,柔嫩,鲜绿,吸引各色各样的虫蝶。红盖子瓢虫爬来爬去,偶然展翅,又轻轻落下;小蚂蚱火箭般蹿出来,飞过去;斑斓的凤蝶和小灰蝶在菜丛里打量,徘徊,似乎爱上这片生机。
朱雅村田地不肥,娘放塘泥、掺沟淤、拌柴灰,土已慢慢松软黝黑,娘轻轻一拔,菠菜和尾而出。根嫩脆,鲜红,我拽住缨子,稍微用力就扯断了。娘用拇指和食指捏紧菜蔸,往上一提,从未薅断过,每棵都带如锥的赤根。
抖掉松泥,掰去黄叶,在清凌凌的河水里洗净,一蔸蔸齐刷刷地码放竹篮,更显精神,活脱脱的“红嘴绿鹦哥”。掂一棵,搁鼻子前闻闻,青丝丝的芬芳。
肥地的菠菜,如好动的乡村顽童,向上展腰肢,朝外伸胳膊,在抢滩中争雄竞长。无论何时,间拔一些,弄出些窄缝隙、小窟窿,很快,肆意蹿长的缨子,就像娘连夜打补丁一样填满,依旧一片满满当当的绿。
腊月菠,嫩生生。菠菜耐寒,低温时仍敞开胸膛生长。蛰伏雪中的菠菜,缨似凝碧,脉络丰隆,但坚如铁甲,劲比箭镞,只等一缕和风,一抹暖阳,便生机勃勃,疯长起来。
随娘薅菠菜,我常问娘,菜蔬王国里,为何唯独菠菜的名字这么好听,引人遐思?对种庄稼对答如流的娘,总笑而不语。
菠菜最早叫波薐或波棱,原产波斯国(今伊朗)。《唐会要》记载,太宗时,泥婆罗国(今尼泊尔)“献波棱菜。类红蓝花。实似蒺藜。火熟之。能益食味”。当时方士叫它波斯草,或赤根菜。《植物名实图考》讲,出海的珠宝商人称之珊瑚菜,若珊瑚具有菠菜根那种红,乃珍贵货色。菠菜传至潮汕,念“bo ling”,译为“飞龙”,赋了一个霸气绰号“飞龙菜”。
唐朝时菠菜珍贵无比,能吃到的非富即贵。贞观谏臣魏征吃菠菜上瘾,有一次,李世民为挫其锐气专设“菠菜宴”,借此让他将所有意见统统提出,免得以后自己上朝失面子。盯着碧绿清香的菠菜,魏征口水长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李世民假装说魏征没胃口,让人撤换。魏征急得连忙放下架子说:“不要换!不瞒万岁,魏征最爱吃菠菜……”
直到宋朝,菠菜才普及,成为受人欢迎的家蔬。北宋张耒爱蔬食,是菠菜铁粉,为之写了一首诗《波棱乃自波陵国来盖西域蔬也甚能解面毒予颇嗜之因考本草为作此篇》。苏轼子苏过诗云,“波棱登俎称八珍”,将菠菜与“八珍”美味相提并论。南宋吴自牧记叙繁华临安的《梦粱录》列举登平民之桌的零食果蔬,就有“波薐”。相传乾隆下江南,到农家用饭,村姑做了道家常菜——菠菜煮豆腐。乾隆颇觉赏心鲜美,问其菜名,村姑答:“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乾隆大悦,封她为“皇姑”。至此,菠菜又得“鹦鹉菜”“皇姑菜”雅名。
百度得知,菠菜雄踞“全球最健康蔬菜排行榜”榜首,是位不动声色的“植物医生”。维A、维C含量为蔬之冠,富铁、钙,被誉为“营养模范生”,可通血脉、利五脏、养血、降压、抗癌、止渴、通肠和解酒。北方人爱肉类、面食,吃菠菜益肠平气;南方人嗜鱼蟹,食菠菜去火润燥。菠菜益發育,助长寿,养颜美肤。曾热播的动画片《大力水手》,意在说服儿童多吃菠菜。日本人长寿的“秘密武器”就是菠菜。清代养生家曹庭栋享年八十六岁,其《老老恒言》提及到养生粥——菠菜粥。宋美龄活到一百〇六岁,仍白皙少皱,恬静如初,据说与她生前喜食菠菜有关。
娘不晓菠菜的前世、功效及背后的轶闻,只知多吃好,人会跟菠菜一样有劲,头发黑亮,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健行如风。
娘爱种菠菜,也喜欢翻新菠菜的吃法,抚慰我们躁动的舌尖。汆汤熬粥,摊饼包馅,或拌,或炒,或煮豆腐、烩鸡蛋,菠菜跟白菜一样,严寒不畏,入厨温顺,是娘做菜的主角,最常用的配蔬。
村小离家不过三里,未开搭餐,偶尔提前放学。娘匆匆忙忙从地里赶回来,见我们到家喊饿,来不及炒菜,就烧开一锅清水,加盐,滴猪油,汆入事先洗净的菠菜,烫软后迅速夹起,投凉,攥干,切几刀,装盘,拍蒜泥,浇上老醋汁、香麻油,拌匀。一道算术题的工夫,凉拌菠菜就端上了桌,温润鲜香,开胃下饭。爹还喜欢拌入油爆花生米,佐酒,尤妙,并笑作打油诗:“根红叶绿采篱东,凉拌花生恋酒盅,养血平肝气色润,舌尖余味醉馋虫。”
年关,菠菜旺盛高昂,赤根肥硕可爱,松鼠尾巴一般。孙子缠绕着娘,在灶房里转悠,见菠菜根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娘整天笑呵呵的,边逗孙子边切菠菜根,炒食,甜津津、滑溜溜的,腴而不腻,极有嚼头,孩子最爱吃。后来,我在外地一家菜馆吃过这道菜,叫“画眉舌头”,量少而贵,不及娘做的。大年夜,我们围炉看春晚,娘又在一旁包菠菜饺子,包到子时“关财门”。我们初二与娘辞别,娘拎大袋饺子,摸摸孙儿的头,站在风中相送,不停地絮叨,要我妻多炒菠菜给孩子吃。娘说,焯后再炒,尽量少动铲,频频翻锅菜黑有涩味。
娘住城里这些年,买菜净去挑箩把担的小摊,也不在乎品相,多是些南瓜、萝卜、土豆、莲藕,很少买菠菜。清晨,箩头装着当天水灵灵绿油油无虫孔的菠菜,叶尖带露,整齐,鲜嫩,但没娘种的那般肥厚深绿。娘捏一捆闻闻,在手里旋转,反复掂量,最后丢回筐内。一脸笑的菜农,倏然转阴,脸沉了下来,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之后娘在阳台废弃的花盆里种菠菜,因矮小蔫瘦,缨黄无根,试种两回作罢。
二〇一八年初冬,我参加科干班培训,延安异地教学结束后经西安回程,观陕西历史博物馆小停。在当地打拼的乡友李冬明先生邀我上街吃风味小吃菠菜面,绿面条、绿汤汁、绿葱花,色香味俱全,我胃口大开,连要两份。吃罢,酣畅淋漓,还向老板讨做法。后来,跟同学一说,他们都坐的士去吃了一碗,那家小店当天爆满,被我们衡南人挤成一锅粥。
老家新房落成后,娘心疼那些长满野蒿的土地,念叨往年种的菠菜,又和爹回乡居住,侍弄久违的菜畦。
我筹划着,过些时日携妻儿回一趟老家,要娘炒碗“画眉舌头”,也想按西安风味给爹娘做份菠菜面。
陪妻逛超市,菜架上一棵棵白萝卜饱满润泽,光溜溜的,水灵灵的,伸手抚过,丝丝凉意沁入指尖。妻买回一大袋,切瓣,晾阳台风干,满屋飘荡萝卜香。
童年拔萝卜,开心,有趣。娘挑箩筐去菜地,我与哥总跟着。萝卜缨长势喜人,似鸡毛毽子,挤挤攘攘,给菜畦泼上翡翠绿。萝卜在叶下躲躲闪闪,调皮的,冒出雪白的头;害羞的,只露点脑门顶。揪紧萝卜缨,用力一提,大大小小的萝卜像一只只胖嘟嘟的小白兔,从土窝“蹦”出来,一下子跳满箩筐。它们形状不一,或生胡子长尾巴,或腰下分叉,伸出一双嫩脚丫。我和哥抢着拔,“大块头”没拽出来,反被我剃了光头,有时费九牛二虎之力,还把我摔了个四脚朝天,逗得哥哈哈大笑。拔累了,挑个最嫩最可爱的掰断,也不洗,和皮吃,甜爽解渴。
娘点几蔸长势好的留种,叮嘱我们别拔,让它们在仲春开花结果。春风微拂,打种的萝卜叶越长越高,生出很多支茎,长成“萝卜树”。茎末结出密密匝匝的花苞,一束一束的,陆续绽开白里透紫的花儿。花蕊淡黄,瓣脉紫雅,像灵动的小蜻蜓。萝卜花白天无味,到傍晩才散发清香,被称为“黄昏之花”。
在争奇斗艳、万紫千红的花海中,萝卜花并不抢眼,如素颜村姑,少有人留意。娘忙里忙外,无暇赏花,打毛衣、做布包也不绣花,但特留心菜花,傍晚过菜地时会看一看萝卜花。
立夏前,萝卜花结出的圆柱形长角果熟透,饱满,黄亮,若金髻簪。收秆、晒种、脱粒,娘怀里搓出的萝卜籽,卵圆,棕红,很是撩人。
文人墨客钟爱萝卜的不少。“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文学家、美食家苏东坡视萝卜为“天竺酥酡”,已超鸡豚之肥美。宋代陈著诗云,“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细品意味无穷。戏剧家李渔吃萝卜的体会耐人寻味,他认为生萝卜做菜最宜佐粥,只是嗝味难闻,但又觉得吃熟萝卜不会打嗝,就像有的人初见似小人,复见真君子。大作家汪曾祺笔尽萝卜种种妙处,梁实秋、张爱玲文中皆提及对萝卜汤的怀念。娘忙中看萝卜花,当然没这般闲情逸致,实则切盼它结出壮籽,来年撒地里长出更甜更大的萝卜。
儿时只晓娘秋冬播的白萝卜,殊不知其四季皆可种,色泽多样,如东北红萝卜、天津青萝卜、南方白萝卜、韩国黄萝卜、法国黑萝卜,某农科院还育岀有“紫美人”之称的凤梨萝卜。我在书上看到,浙江汤溪衢江边沙地里最大的萝卜,十几斤重,像小猪;最小的,是樱桃萝卜,貌似樱桃,适合生吃,扬州的最出名。江苏如皋白园萝卜皮薄肉嫩多汁,味甘不辣无渣,“赛雪梨”美誉名副其实,我觉得最好吃,朋友曾寄来一箱,并发来一句谚语:“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不如如皋的萝卜皮。”各地吃萝卜的喜好,颇有讲究。北京人爱炒萝卜条下饭,以小酱萝卜佐粥,用萝卜片汆羊肉汤;四川人喜用白萝卜炖牛肉,做泡菜;扬州人和广东人善制萝卜丝饼;湖南人偏重萝卜蒂炖汤、萝卜丝焖鲫鱼。二〇一八年到天津游玩,同学请我喝茶,根雕做的茶案摆满崩豆、糖炒栗子、耳朵眼炸糕和数盘梳状萝卜片。见我拿起萝卜片,他边沏茶边念“萝卜配热茶,大夫满街爬”,冲我嘿嘿一笑。
“萝卜”,如娘的小名,听起来老土而卑微。查资料得知它前世有芦萉、紫华、莱菔、雹葖、土酥、芦菔等别称,到清代袁枚《随园食单》、李渔《闲情偶寄》里才叫萝卜,这么多贵气逼人的雅号,蔬中鲜见,俨然植物“大儒”。“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本草纲目》说其“大下气,消谷和中,去邪热气”。萝卜名朴貌实,药用价值却不亚于人参,是“蔬中最有利者”,且生活中多有凭验。儿时,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我发烧头疼,卧病在床,夜半不便请医生,娘边热敷边喂枇杷叶水,焦虑之际,让爹拔来萝卜,去皮切片,泡暖生吃,还烧了一大碗姜片鸡蛋萝卜汤,我喝下后冒汗退凉,慢慢好转。过年朝节,贪吃肚子胀,娘就递我一截削头去尾的萝卜腰(头辣、尾燥、腰正好)。早些年在办公室“熬”材料,常久坐便秘,娘要我生吃萝卜,还真见效。
萝卜生沙壤甘而脆,长瘠土坚而辣,娘尽选背阴排水好的泥沙地,到处捡牛粪改良新开的菜畦。入冬丰收,家里饭菜就离不开萝卜。好在娘手巧,在简陋灶房里,以萝卜变花样做出多样菜肴,凉拌萝卜丝、爆炒萝卜片、腌萝卜皮,萝卜汤圆、萝卜馅饺子、萝卜馅油角、油炸萝卜丝饼也在年关粉墨登场,霸占餐桌。
娘种菜一班接一班,晩班萝卜吃到来年开春也不泡糠。白菜、芥菜吃不赢,煮潲,但不用萝卜,娘说萝卜化油,年猪吃后不积油,只喂鸡鸭。
腊月菜土结冰,我问娘萝卜会不会冻坏,娘敲碎冰层,侧耳倾听。“冰冰响,萝卜长,你听,有萝卜膨大的响动。”娘浅笑,接着敲,如蹲菜地的一蔸萝卜。经雪水浸润,萝卜更酥脆清甜,醇厚可口,生吃似梨,熟食如芋,娘用它煨汤,味道鲜美。杀年猪剩下的排骨剁成块,井水浸泡,挑圆整饱满、光滑甸沉的萝卜切成丁,排骨煮白,捞起,冷水里紧过之后倒入,辅以蒜姜醋,加足水,一小时后改文火,放萝卜,久煨,香气四溢。排骨酥烂不成渣,萝卜炖透未变泥,饱吸骨汁,胜过肉味,一家人吃得暖烘烘乐呵呵的,直吧嗒嘴。
“秋分种菜小雪腌,冬至开缸吃过年。”吃不完的萝卜,娘选肉紧汁少脆甜的腌制。冰冷的冬夜,洗净的萝卜抱成一堆,一盏墨水瓶改造的小油灯无法入眠。刺骨的北风从门缝挤进来,把丁点儿灯火吹得摇摇曳曳,瑟瑟发抖。娘挨坐萝卜旁,摊簸箕,垫俎板,边切边出谜语:“白公鸡,绿尾巴,一头钻到地底下。”“头戴绿帽子,身穿白袍子,脚尖长胡子。”……簸箕上堆积如山的萝卜条,光洁,匀称,一面带皮。爹想帮一把,娘不让他动手。娘布满厚茧的手,冻得跟萝卜一个样。
屋后沙坡干净,风大当阳,娘早摊晚收,每天给萝卜条翻几次身。冬阳缺力寡劲,萝卜条晒几晌变软才入缸腌制。两天后出缸,匀薄晒数日,用温热干毛巾擦拭做按摩,拌盐反复揉搓,可捏成圆球时装坛,层层压实,用干荷叶封口,压砖,假以时日便可取食。
屋角床底遍置髙低胖瘦的菜坛子,娘都腌得满满的,萝卜条至少四五坛。我常到坛边转转,酸香味直钻鼻孔,有时忍不住揭盖,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爹见萝卜条“起白”,气得用筷子头敲我。
读初中时,县六中离家十五里,我寄宿搭“白餐”,周日下午从家里带的菜,多是腌萝卜。灶火通红,油在翻腾,娘捞出油渣,倒入腌萝卜条,爆炒,拍蒜碎姜,装盆,大火蒸,萝卜条经猪油浸泡金黄发亮。撒芝麻后,我和哥每人装满一大瓶。娘炒的腌萝卜条,脆软,嚼劲足,搭上酿辣椒,沁齿开胃,一顿饭即便吃上三份,也早早感觉饿。
饭铃一响,同学们就把菜瓶举得高高的,互相打招呼,“你吃什么菜?等会换噢!”酸辣炒鸡,香干炒肉,油爆腊鱼……起初我垂头不吭声,更不敢举菜瓶,用课桌板挡着,遮遮掩掩,但吃腌萝卜条的脆香还是引来同学们围观。大家争相跟我换菜,我也毫不客气。回家告诉娘,娘特意让我每周多带一瓶,与同学分享。
后来,我到湖南财经学院读大学,娘背地塞点卖菜赚的零花钱,还让我带上几瓶腌萝卜条。初次离乡,难免想家,但每晚掏吃几根,恍惚娘就陪在身边。
娘抱住肥圆冰冷的白菜,用力推倒,拍打松土,掰去老帮子,撕掉败叶,在沸水中打一涝,沥干,二刀四瓣一切,用细麻绳、铁丝一穿,系柱上晾晒。柱上挂满了,吊外墙,外墙满了,悬房梁上,一道一道的,像条条灰旗。
每年,娘都选浇水近便的肥土栽上好几块白菜,当季丰收,挑晴好天,把白菜做成干菜和腌菜,备足自用的,剩下的卖初中食堂。
“处暑荞麦白露菜。”老家遍地紫色页岩,人多地少,作物一季挨着一季种,娘从不闲置菜地。立秋后,黃瓜、茄子、西红柿等时蔬刚“罢活”(过季),娘就忙着重新整地,翻地、碎土、调畦、扶沟、施肥。
种子是头年自留地留的,白露后娘开始撒籽育秧,种白菜。种子下地三四天,菜苗就像不谙世事的孩童,探头探脑,挤挤挨挨,密密麻麻地长出来。娘每天傍晚或清晨溜一遍水后,总要在菜地旁站一会儿,间或蹲下来凝望,像和菜苗谈心。遇上大晴天,娘清晨摘来宽大的梧桐叶、蓖麻叶盖菜秧上,以防炎阳灼伤嫩苗,傍晚一片片掀开,再洒一遍水。刚冒出两片针叶,娘就约上婶嫂到菜地边拉家常边间苗。对黄痨脾瘦、东倒西歪的芽,娘毫不留情,果断芟除。等长到三四片叶时,对心有旁骛、无望成材的苗,再次剔除。直到滋出五六片叶,才将一株株朝气蓬勃、过关斩将的白菜苗移植,就像层层选拔及第的学子。
娘尽选肥菜地移栽,新打的埂畦横竖成线,如棋盘,如豆腐块儿,方方正正。移栽看似简单,却暗含学问,每株放好后就势埋实,菜心儿与地表平行最好,深了不发苗,浅了不易活。移栽的白菜,间距合理,一株一窝。娘三天两头浇水,悉心照料。松土,除草,防蚂蚱防蛐蛐,遇到心儿被虫咬掉的,娘及时补栽。
秋分过后,昼夜温差大,白菜借势“秋老虎”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施过几次肥浇过数茬水后,白菜茁长,转眼过了寒露,叶阔油绿,袅袅盈盈,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经秋霜一打,叶更肥厚清澄,汁多味甜。
此时,白菜端坐地里,敦厚结实,纯粹干净,不艳羡高过它的雪里红,不眼热依附竹竿上蹿下跳的秋豆角,像极了躬耕黄土、背负苍天、雨里从容、风中淡定、朴实矮小的娘。它沐露沾霜,不依不靠,不攀不附,不卑不亢,一片片探出叶子,碧绿、气旺、舒展的叶脉似娘掌上的青筯,蕴藏不竭的动力。
白菜品种多样,娘栽的有散叶白、包心白、调羹白。调羹白长得最可爱,每片菜叶都像一把高举着的长柄绿调羹,上青下白,勺绿如翡,柄白似玉,经霜后去苦变甜。散叶白的叶片披张,抗热耐寒,娘今天从这几蔸掰几片,明日从那几蔸掰几片,绝不掰尽一蔸,开春掐薹吃。包心白叶子不能掰,等聚拢成拳合抱成球时,娘用稻草在每蔸菜上系个圈,像给菜扎上蝴蝶结。包心白包得越紧,菜心握得更厚实紧致,就越好。吃时整蔸拔出或砍下,掰开,叶贴叶,紧紧拥抱,护着娇嫩鹅黄的菜心,像家人呵护小孩。越往里,叶越白嫩,抱得也越紧,不分你我。包心白一端上桌,我和哥抢着吃菜心,脆脆的,甜甜的。哥摇头晃脑,边吃边唱:“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
几阵春雨过后,调羹白、散叶白日夜不停滋滋地抽薹。刚抽出的薹,长杆芽儿,鲜笋般翠绿,水灵灵的,婴孩般可爱。虽显羸弱,却十分坚挺,那一串密集粲然一笑的花簇儿,像破茧的蝶翩然栖息在芽端。吃不完的包心白,冬眠的菜心儿被和风吹醒暖阳催促,春心膨胀,伸胳膊踢腿,破数十层白菜叶,撑开几道缝来,似乎想见身旁默默劳作、一直照看它们的娘。
菜薹争先恐后钻出来,在阳光喂养下疯长,就像观音菩萨净瓶中的柳枝,娘每天在白菜地打个转,掰来一篮又一篮。薹易老,吃不赢,娘将薹倒进沸水打个滚,沥干,横切寸段竖切丝,放几天,油盐爆炒,酸中带甘,清香开胃。娘还将薹晒七成干,撒盐,摞揉,入坛腌一阵子,取出来尝一尝,酸咪咪的,嘎嘣脆,如切碎,或炒或蒸腊肉,口味独特。
白菜是乡下秋冬当家菜,一直要吃到油菜花开时节。白菜吃法多样,可炒可炖,可熘可拌,可生可熟,还是各种菜蔬的好配角。白菜平实谦卑,是菜蔬中最佛性的,被称为百福菜。它遇淡则淡,遇鲜则鲜,总不改变其他菜蔬的味道,也不受它们影响,酸甜苦辣咸里几乎都能尝出白菜的味道。现代著名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钟爱白菜,曾在《辣椒白菜》画上慨然题诗:“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自此,白菜有了“蔬之王”的美誉。白菜好吃,也有药用价值,南朝齐、梁时陶弘景著的《本草经集注》说它“通利肠胃,除胸中烦,解酒渴”。难怪宴会中酒醉饭饱后,都会加点一份白菜汤,撒一层姜、葱。白菜朴素亲民,能俗能雅。一些古董店或富裕家庭可见玉雕的白菜,敦实,憨厚,令别的摆件黯然失色。白菜是清白玉洁的象征,故宫博物院有一尊“翠玉白菜”玉雕,国宝级古董,原陈设永和宫,清光绪帝瑾妃的嫁妆,色泽鲜嫩,白皙无瑕,仿佛弹指可破,见者无不惊叹。
娘有九姊妹,在市绵纺厂上班的大娘最远,在世时与娘最投缘。正月里,大娘总提着大包小包的糖果饼干来我家走亲,乐得我活蹦乱跳。娘用白菜炖豆腐,鲜嫩脆甜,清香可口,大娘最爱吃。豆腐古称“福黎”,白菜谐音“百财”,白菜炖豆腐象征吉祥,寓意有福又有财,过去乡下走亲待客,难得有大肉大鱼,这道菜很受欢迎。大娘回城,娘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回赠,只好送些自做的豆粑、印粑等粑食,还有就是选一麻袋儿个头大、腰身肥、菜心实的包心白。娘挑着一担粑食和白菜,送大娘一直送到茅洞桥车站。
我刚参加工作在近尾洲镇上的那些年,爹娘尚住老家,大半个秋冬,娘总送白菜过来。如今,城里四季瓜果一时新,蔬菜应有尽有,但白菜仍是我家餐桌上的主角。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