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琐事
2022-06-20郑小琼
郑小琼
星期六是儿子刘田宇的生日,她得早点回家,田小芹早早便跟同事调好班了。五点四十五分,她离开办公室,到镇上一家无名面包店取前天预订的蛋糕。店面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破旧的门面,油漆脱落的蓝色地板,生锈的卷闸门。防尘玻璃罩的四格柜台的塑胶盘里摆满了各种形状的面包、糕点;靠近右边墙有两个边柜,贴着西点柜与蛋糕柜的标签,但十几种不同的面包、西点、蛋糕并没有严格分格摆放,显得杂乱无章。左边两套桌椅,一台饮水机,一台豆浆机。收银台靠里墙,台面上放着电脑、监控器、计算器,一个红色的盘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夹子。收银台靠右边也有一个展柜,玻璃与铝合金边框比较新,里面摆了几个生日蛋糕。收银台左边是一张门,进门是蛋糕店的烘焙区,有烤箱、工作台、冷藏柜、微波炉、洗水池、洗碗机,房间里热气腾腾。再往里还有一间房,乳白漆的门上用红笔写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门锁住了。
田小芹在这家蛋糕店给儿子刘田宇订了个生日蛋糕,花了一百八十块,她有点心疼。儿子今年十岁,在老家逢十得庆祝下。她咬了咬牙,还是订了。这家蛋糕店在破旧小区里,比起大街上那些连锁蛋糕店,没有装潢考究的门面,显得有些寒酸。老板没有请工人,夫妻两人自产自销,价格比大街上的连锁店便宜很多。老板经营了很多年,口碑很好。
她订的是一款水果蛋糕。田小芹走进店里,老板站了起来,说了句来了,然后从右边的展柜取出她订制的蛋糕。她看了一眼,蛋糕上面除了水果,老板还用糖浆装饰了一艘帆船,预示着一帆风顺的意思,几颗红色的星星点缀其上,并用红色糖浆在蛋糕上写下儿子的名字与中英文的生日快乐。老板取出托盘、纸盒,将蛋糕打包,一边忙着跟她说话。她站在旁边看着老板忙碌,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直到老板用彩线把蛋糕包好,在打结的地方系上一对红色的中国结,递给田小芹。
她提着蛋糕出了门。早上出来时,想着下班要提蛋糕回家,她没有骑电动车。她正思忖着是打车,还是坐公交车。走在大街上,淡紫色的暮霭正缓缓降临,西边的楼角浮着几片晚霞。她还没有叫车,往家方向的2路车已驶进站台。她上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蛋糕搁在腿上,双手护着。前面是一个穿蓝色工服、头发蓬乱的男人,工衣用黄线绣着“海益五金”。车上人不多,五六个零星的乘客坐在不同的座位上。夕光顺着车窗玻璃投在她的脸上,一片明亮。窗外渐次退出的手机店、药店、五金店、士多店、饭店、酒店、商场、珠宝店……不管大小,招牌都闪闪发亮。十字路口,穿着黑色制服与黄色马甲的交通警察在指挥交通,他们的铁骑摩托停在不远处。
田小芹在这个南方小镇生活十多年了,早熟悉了这些场景。虽然这两年,她很少坐公交车,要么骑电动车,要么打滴滴与快车。坐在公交车上,有种恍然如昨日的味道。西边的余晖由明亮变得灰暗下去,街道两边的招牌灯渐行渐亮。公共汽车经过天虹商场时,街上的路灯全亮了起来。小镇繁华,除了工业区就是酒店。整个小镇有两百多家酒店,从五星级酒店到便宜的连锁酒店都有。天虹商场在小鎮最繁华的路口,几个穿着性感,打扮妖娆的年轻女人经过斑马线去了镇里方向的酒店。出租车司机在路口不远处的站台附近兜着生意,几个提着行李的打工者在站台边张望来往的车辆。街那边的星级酒店灯光很亮,风景树很高大。
2路车驶出了镇区,窗外的高楼变成了一片工业区。灰白的围墙漆着蓝色条纹,大玻璃窗延伸了车间的光线,几棵低矮的廉价的绿叶树装饰两边。她凝望公路不远处的山岭和掠过天空的电线,灯火通明的工业区大楼,路两边挤满摆地摊的行人。从工厂或批发市场批发过来的各种廉价的商品摆在塑胶布或者折叠的架子上,小商贩把高仿鞋摆得很整齐,扩音器里放着“工厂尾货,打折出售”,在一堆散乱的衣服与鞋子前面,一张巨大的白纸上写着“老板跑路,以货抵工资”字样。在一个流动炒米粉摊前,七八个附近工厂的男女工人在闲聊,吃炒米粉。低矮的折叠桌上摆着油腻的米粉、嗦螺和烧烤的辣椒、茄子、羊肉、牛内脏等,几支暗绿的啤酒瓶摆在桌上。她很熟悉,他们的生活像那些矮小的折叠桌子,晚上与白天被折叠在不同的时空里。工业区很大,繁华而喧嚣。在田小芹眼里,这里充满活力,这些年轻的工人身上有一股亲切的活力,他们年轻,热情,身体里蕴藏着难以说清的能量。她来这个小镇十几年了,车窗外的工业区生活已深深扎根在她的身体里。她用手护着蛋糕,眼睛贴着玻璃看着窗外,高架桥、工业区、工业区街道自发形成的夜市、灯火通明的车间、各种机器的声音……它们像转动的车轮,朝前行驶。
到站了,等车完全停稳,她才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护着蛋糕,生怕磕碰到。田小芹租住的房子离公共汽车站还有一段距离。顺进村的路经过工业区农贸集市,再过一个池塘。塘不大,只有十来亩水面。塘边有柳树、紫荆花、凤凰树、小叶榕等。她们一家租住在池塘附近的一套两居室里,是村子里的老房子,有点旧,但价格便宜,比靠近工厂与路边的一居室还便宜。他们一家四口,全在这边,只能租套二居室。站在房子窗口,可以看到水塘和塘边的树木、祠堂、村委会、卫生所。池塘的另一边是老旧的一层平房,几十年前本地人居住的,几百户拥挤在一起,一个院子一户人家。房子低矮,狭小的麻石路和水泥道把小巷子数百间房子连在一起,低矮的木门旁偶尔会探出一棵香蕉树或者荔枝树。租住在老旧房子里的,要么是站街的中年女人,她们从事不那么光彩的行业,夜幕降临,她们打扮妖娆地站在巷口招揽生意;要么是在工地上做散工的水泥匠、小工、水暖工,他们清早骑着自行车去小镇边上的三棵榕树下揽活。那三棵榕树很大,有几百年了,榕树下是小镇建筑散工的聚集地。
四年前,他们开厂时,她和刘明华去榕树下找过小工,价格比专业装修公司便宜,活做得也不错。刘明华是她的老公,十几年前从河南商丘老家来东莞打工。刘明华是工厂的技术员,先在工模房做技工,后来做线切割机师傅,一直升到工厂工模部主管,工资是她的六七倍。刘明华看到工模房的工友都跑出去单干了,那些工友先在城中村租几间门面房,到二手市场买几台二手机器,揽些活便开始创业。不到三年,有好几个技术比他还差的工友都买了车,买了房,工厂也从城中村搬到工业区的厂房,由小作坊变成了小的加工厂。工友的成功让刘明华眼馋得很。他跟田小芹商量,想离开工厂创业。田小芹并不想创业,她怕风险,毕竟刘明华是工模主管,工资还不错。刘明华带她去探访工友,看到昔日的工友都发财了,她心也痒了,两夫妻商量好,咬了咬牙,把十几年打工存的四十来万取了出来,买了两台机器,在城中村租了个房子,开始创业。
她租住房子的阳台后面是一大片菜地,种满各种青菜。几个矮小的简易窝棚伫立在菜地中间,是种菜的外地人的居处。碰上台风,窝棚的屋顶会被掀掉,第二天早上,菜农穿着雨衣修理着屋顶。菜地的更远处是几个小山头,一大片墓地与荔枝林。荔枝树四季常绿,把山头点缀得郁郁葱葱。
她经过池塘边时,有几个妖艳的女人从小巷走了出来,站在树下,向来往的男人招手。她提着蛋糕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走到自己租住的房前,掏出钥匙打开一楼的门。是一扇笨拙的铁门,自动关锁。她侧着身子,用腰与臀部顶住门,先将蛋糕递进去,再移动身体进门。背后传来了“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她上楼。
客厅里没有声音,灯也没打开,一股酒味传来,她皱了皱眉头,刘明华又喝多了。她关好门,打开灯,刘田宇与刘田宙从他们的房间走了出来,满脸委屈。他们看到她手中的蛋糕,兴奋起来,跑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蛋糕,把蛋糕放在桌上。刘田宇一本正经地说:“谢谢妈妈。”他很懂事,知道家里经济状况不好,自己过生日,也没有说什么,他带着弟弟刘田宙在房间做作业,爸爸刘明华喝了酒,现在他天天喝酒,每喝必醉。
田小芹摸了摸刘田宇的头,又看了看站在门边的刘田宙,白炽灯的光线洒在屋内,洒在他们的身上,照亮了蛋糕,冷清的房间渐渐温暖起来。
她进了厨房。厨房摆满了准备好的菜,鱼剖好了,旁边摆着切好的姜、蒜、小米辣、小青椒、香葱;鸡腿已经腌好,牛肉与猪肉切好了……炖锅的电源灯亮着。她让刘田宙去叫在房间睡觉的刘明华,刘田宙没有动,刘田宇去叫刘明华。她开火炒菜,刚烧好油,刘明华与刘田宇走了进来,刘明华满身酒味,看着她。
他准备接过她手中的锅铲,她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多陪陪两个儿子。
他说了句:“我来炒,你休息下。”
“少喝点酒。”她把锅中的鱼翻了边,又说了句,“人总会有翻身的时候。”
刘明华没作声,站在厨房的门口。刘田宇与刘田宙很兴奋,他们围着蛋糕在大声叫唤,刘田宙用手指将蛋糕的包装盒抠了一个小洞,朝洞里看了看,对哥哥刘田宇说,“蛋糕上面还有水果呢,有好多好多水果。”他边说边让刘田宇猜有哪些水果,刘田宇说有柠檬、葡萄、车厘子、橙子,刘田宙说还有什么,刘田宇说还有草莓,弟弟说对了,再猜,哥哥猜火龙果、木瓜。弟弟不断地说有或者没有,两兄弟兴奋地猜来猜去。
刘明华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客厅。田小芹本想发火,想着今天是刘田宇的生日,她压了压火气,没有说什么。
客厅很凌乱,破旧的沙发前面有几个空啤酒瓶子,有的竖着,有的倒着,有两瓶尚未饮完,酒从瓶口流到地上,水淋淋地湿了一片。沙发上一片狼藉,花生壳与瓜子壳四处都是,还有半杯没有喝完的酒放在沙发前的椅子上。他收拾着沙发,记忆才慢慢恢复过来。他记得今天是儿子刘田宇的生日,她早上吩咐他买菜,做饭,今天不要喝酒,给儿子树个好榜样。
他记得上午他没有喝酒,他去菜市场买了鸡、鸡腿、花菇、鱼等。上午,他还打电话催了下几个欠钱的客户。顺便问了以前的工友,哪里需要工模主管,可以介紹下。然后呢……他弯腰,捡起倒地的酒瓶,放在门外堆放空瓶子的纸箱里,拿起拖把,进门。他拍了拍头,怎么又喝酒了呢,然后……他努力地回想下午为什么会喝酒。他记起来了,吃完中饭,他准备收拾东西,在收拾时他还嘀咕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决不喝酒。下午,他收拾完厨房,把鸡洗干净,砍好,烧水将香菇泡好。阳光很好,从厨房的窗户照在案台的菜上,照在酒精与现实挫败的身体上,些许的暖意让他不停地懊恼,下次不喝酒了。在清醒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自暴自弃了,他不敢想象自己喝醉了那窘样。他的生活陷入无穷无尽的沼泽般的琐碎中,他失去了一切……他不能接受创业的失败。她告诉他,人生怎么可能事事顺心。他边切着菜边安慰自己要振作起来。他想起那些失败又站起来的工友,他想起跟妻子田小芹往日的美好,一切让他觉得很好。他暗自告诫自己,人怎么能失去自我,怎么能在酒中迷失自我,他不愿沦为一个每天醉意昏昏的失败者。他还有梦想,他要努力追赶,周边的工业区不断地扩展,他惊叹于这些年这个南方小镇日益的繁华,高楼、工业区、商场……像潮水一样覆盖着往日的庄稼地、旧村舍。有些时候,对生活的态度只是一种不经意的感受,而非真正的现实。自己的生活太坏了,只有酒才能带给他暂时的安宁与舒缓,他被现实击垮了,他要努力挣扎,站起来。
他把泼洒在地上的酒拖干净,然后收拾凌乱的沙发,他打了一个酒嗝,一股反胃的异味让他难受,他想呕吐,忍住了。刘田宇和刘田宙还在猜蛋糕有多少种水果,蛋糕的包装盒的洞让刘田宙抠得越来越大,刘田宙怕刘田宇看见蛋糕上面的水果,让刘田宇背过身猜,他们见刘明华在拖地板,没有移身,专心猜水果。
刘明华拖完地,收拾好沙发,去洗手间拉了一泡尿,顺便洗了一把脸,用水杯接了一杯水刷牙,他试图清洗掉口中的异味。
田小芹听到声音,从厨房探过头,对刘明华说:“你以为凉水能洗干净你口中的酒臭。快去喝杯热茶。”她说完又翻了下那条快熟了的鱼。
天完全黑下来了,远处屋舍的灯明亮起来,不远处的小山丘剩下黑黝黝的模糊的影子,村里小巷子的路灯一片昏黄,不如大街的路灯白亮,对面院子的木棉树枝繁叶茂,一株荔枝树探出头来,几棵三角梅沿着铁栅栏向上攀。她把熟了的鱼盛放在盘里,洗干净锅,准备做鸡腿,两个儿子都喜欢吃蒜香鸡腿,刘明华下午已经腌好了鸡腿。
刘明华又进了客厅,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的浓茶,坐在那里,喝了两口,又站起来,收拾好桌子,再折进厨房。田小芹不急不慢地烧着菜,油煎炸过后的蒜,味很香,溢满整个厨房。
刘明华头还有些晕,他还在想自己下午怎么会喝酒,他记得他准备好菜后。对,他记起来了,下午两点半左右,有一个以前的供应商找他要钱,他说了一堆好话,那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催他还钱。
后来,他接到一个自称法务的律师的电话,说他还欠A公司的货款,再不还,会去法院起诉他。自从工厂倒闭,他几乎天天接到这样的电话。下午两点多,一个他自认为很熟悉的司机跑过来找他要钱。前天,他去隔壁镇要账,那家公司还欠他一大笔加工费,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叫他过去结账。他本以为结完账可以缓缓,过去后,他们又拖着不给。生意场上常常就这样,如果你的公司倒了,别人欠的钱总会想方设法拖着不给,欠别人的钱被天天催着要,拿厂里的机器与材料抵账。生意场就这么现实,他算是看透了。这个司机,以前合作得很好,他公司的货大部分是他送的,司机以前不会催,也说他现在不好,答应缓缓,但是今天下午,他还是过来催他还账,还说了些很难听的话。他很难受,憋屈得厉害。
对,就是那个他自以为很熟的司机过来说了些很难听的话,他才喝的酒。他再拍了拍脑袋,记起来了,他有些后悔。他无数次暗自发誓,下次不再喝酒了,但是遇到事,还是控制不住。
滚烫而浓烈的茶让他的酒意渐渐退去,他晕沉沉的头似乎清醒了一下,他站起来,收拾好桌子又转身去厨房,田小芹的菜差不多弄好了。他显得束手无策,有些许慌乱和内疚,为了掩饰,他不断搓手,故作无奈。
田小芹已经习惯了,工厂接二连三遇事,先是一个大客户说倒便倒闭了。那家客户是一家汽车音响的加工廠,有四五千人规模,他们先做来料加工,客户发原料过来,他们负责加工,赚点加工费,本来生意还不错,那家公司又大,订单也稳定,货款月结,也从没拖欠过。如果正常发展下去,他们这样的小作坊,能够傍上一个稳定的大客户,做上三四年,他们也能够买车买房,能把作坊从城中村搬到小一点的工业区里。第三年,客户把订单从来料加工变成零部件整购,他们需要自己购买原材料,加工成型后再送给客户。利润高了很多,但是风险也增加了许多,需要购买原材料,押上一大笔资金,稍有不顺,便会出现资金链断裂。刘明华有些犹豫,他想走稳当些,手头上虽然有些资金,但他不想把它们全押在这个客户上。田小芹主张全押上去,她认为那家公司大,是一家在香港上市的港资公司,在小镇开了十几年了,有五六千员工,公司信誉不错,又是月结,押一付一,周转也快,风险应该不会太大,何况手中的流动资金完全可以应付过来,有钱怎么可以不赚呢?两人多次商量后,决定赌上一把,冒点风险做零部件供应。
刚开始半年里,一切都顺利,公司月结,付款如往常一样准时,半年里,他们赚到了以前要两年才能有的利润。他们又添购了一些新的机器,多请了几个工人。半年后,这家公司的订单倒是越来越多,但是月结不那么顺利了,经常拖上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月结变成了季结,刘明华的流动资金出现紧张,只得拖欠供应商、赊购其他来料加工商的原料,不停地催收应付款项。很不幸,那家大公司本身出现了危机,裁人缩小规模,供应商的货款越拖越长,对刘明华这样的供应商拖得越来越久,刘明华不断请客户的主管们喝酒、送礼,想早点拿回货款。
屋漏又逢连夜雨,一个夜班工人不小心截断了手指,他们的作坊被投诉到劳动部门,被作为典型要求停业整顿,要按照劳动法进行赔偿,他们资金本身紧张,停业整顿成为压垮工厂的最后一根稻草,订单开始流失,工人的工伤急需医药费与赔偿金,他们只能变卖机器,后来,那家大公司也倒闭了,彻底压垮了他们的工厂。工厂倒闭后,本来喜欢喝两杯的刘明华开始酗酒。
田小芹也深深陷入自责,如果不是她当时坚持要冒风险由来料加工变成零部件供应,刘明华肯定不会把资金全部押上。现实没有如果,人生也一样,生活是在单行道上的一往直前。
刘明华无法接受工厂的倒闭,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了。酒精成为了他生活的调剂,只有醉能让他暂时忘记生活的不顺。刘明华不能控制自己的酗酒,让田小芹的自责更深。她希望他能站起来,重新面对。她自己呢,永远是那样地乐观。十几年前,他们一无所有地从河南商丘乡村来到东莞,通过努力,生活有了积累,慢慢变好了。她相信在这个年代,只要努力一定会变得更好。有时候,她看着他醉了的样子,她恨不得狠狠地踹上他几脚。刘明华身上隐藏的自卑与怯懦,在生活陷入困境时,彻底暴露出来了,他开始逃避生活。工厂里意气风发的工模部主管刘明华,与酒鬼刘明华那样格格不入,为了喝酒,他撒谎,寻找各种理由哄骗她。
她相信,他会重新站起来的,她需要等待。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想起往昔。她和他一样,空闲时喜欢喝上半杯酒。那时,每天临睡前,两人碰上一杯是很自然的事,他们坐在床边,慢慢地啜饮一杯,多么美好而浪漫。那时,他们能控制好自己,那些杯中之物从来不会影响他们的爱与生活,相反,酒成为他们之间的调味剂。如今,这杯中之物成为横亘在他们生活中的累赘,它把他性格中所有的缺陷全都显露出来了。以前,不喝酒时,他是那样清醒、冷静、条理清楚,但显得缺少激情,好像被什么抽空,只要喝上一口酒,他便充满活力。现在,他的生活陷入莫名的焦虑中,他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有一种不确定的空虚与失败之后的失落在折磨他,只有酒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充盈感,如果不喝酒,他觉得自己的思维会变得迟缓,心情是那样沉滞,人生是那样绝望。
他无数次下定决心戒酒。他跟她说了很多次,她总相信他,他却控制不住自己,遇到一点挫折,又喝上了。
田小芹与刘明华把菜放在桌子上,刘田宇戴着蛋糕店赠送的头冠,刘田宙点亮蜡烛,熄灭了灯,屋里烛光摇曳,十根微亮的烛光照亮了刘田宇稚嫩的脸,照亮了刘明华醉意刚醒的脸,照亮了田小芹微微苦涩却坚毅的脸。烛焰微晃,掠过房间,窗外的树木沙沙作响,风吹着树枝拂过窗户,昏黄的路灯透过窗户投了进来,房间里人影模糊不清。烛光虽弱,此刻却如此温暖而温馨,他们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了。
刘田宙在喊着:“哥哥快许愿,吹蜡烛。”
刘田宇闭上眼睛,合手许愿:“我的愿望是爸爸不再喝酒,我的成绩更好,妈妈更漂亮。”他说完便开始吹蜡烛,田小芹怔了一下,眼里酸酸的,她等儿子说完,拍掌鼓励儿子。
刘田宙打开灯,房间顿时明亮起来,田小芹眼里泛着泪光。刘明华面有愧色,他努力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戒酒。刘田宙拿起一块蛋糕,打在刘田宇的脸上,刘田宇顿时成了一个大花脸。
窗外,月亮正在升起……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文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