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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看

2022-06-20小米

湖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乞讨者孙儿药店

小米

从家里到单位,我计算过多次,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也就十二分钟脚程。

我喜欢步行。大街上有的是三轮车,三元起步,县城之内,最远也就五元。五元夠坐一趟出租车了,但无论刮风下雨,天冷天热,我一般不坐三轮车、出租车,除非有急事。我也不骑摩托车(会骑但不想骑),不坐公交车。我选择的通常是步行。原因是,到单位后,工作或写作三个多小时,坐在电脑前,除了茶杯里续水,我几乎一动也不动。中午下午,下班回家,我仍然不动,仍然坐着或躺着,吃饭或看电视,直到入睡。所以,在家和单位之间往返的四趟,是我难得的被动锻炼的机会,我很珍惜。

我的工作不怎么忙,我也是一个纪律观念较为淡薄的人,历任领导都不怎么约束我,我往往也是那个最迟到单位却又最后一个下班的人。我也是每天都要去上班、从不无故缺勤的人。因为我要利用空余的时间写点儿什么。家里的电脑坏了几年了,再也无法启动了,我也懒得修,双休日如果要写作,我还是只能去单位。我在去单位或回家来的路上,走着,看着,嘴上叼着一支烟,脚步很慢,跟熟人朋友擦肩而过需要打一个招呼的,我也省了,只要用眼神示意一下就可。

我关注的,多半都是大街上的陌生人。

热情的、冷漠的、高傲的、疲倦的、呆滞的、肉嘟嘟的、瘦的、满头白发的、骨感的、长满横肉的、阴着的、天真的、青春洋溢的、顽皮的、漂亮的、坦然的、慌张的、白嫩圆润的、描眉涂了眼影的、大耳坠的、吓人的腥红嘴唇的、五官不怎么协调的、割了双眼皮的、胡子拉碴的、沧桑的、未经一丝儿风雨的……脸们,过去了,过去了,又过去了。

让人想起庞德那首著名的诗:《地铁车站》。

我常常这样,专看一张张人脸,每个人的都看。

看得没意思了,我就不看了,而是专心走路。

有一天,我居然看见一张明显带着害羞的女孩子的脸。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险,已经不容易见到了。

我不动声色,一直观察着这张脸,女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去之后,我又停下了脚步,期望她能回头看看。看谁都行,不一定看我——我这张老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只想再看看那种难得的、害羞的神态。

她为什么要害羞呢?让人浮想联翩的。

我也知道,一个会害羞的女孩子,是几乎不可能在大街上回头的。

走过去的,赶超我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他们似乎在恋爱。年轻人恋爱的样子,成年人是可以一眼就看出来的,因为经历过。

女孩不怎么漂亮。不漂亮的女孩是女孩里的大多数。

男孩也谈不上英俊,英俊的男孩也只能是人群里的极少数。

她在他眼里可能不是最好的、最美的,他在她眼里也可能不是最称心的、最合适的。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在相爱。

男女之间,有爱就行。

还能奢求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远远跟在一个漂亮女人身后,看她的背影。我也不是专门跟着她,她与我在同一条路上能走多久,就走多久,她若去了我不去的街,我就不再跟着她了。有时候,她仍在我前面走着,我却要拐进巷子里去,也就不用再跟了。跟着她且远远看着她的那一段路,我觉得,就是一种缘分:我与美的缘分。

我不让她发觉我在跟着她,在观赏她。我也不想让她回过头来看一看我,发现了我。我与她缘结于街头,亦尽于街头。

我更怕她回过头来之后,脸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看,或者,不如背影好看。

许多人,仅仅拥有好看的背影。

仅仅。

我到了街上,经过得最多的,是店铺,看得最多的也是守着铺子的人。

守着铺子的,多半是女人。女人中的一大半,又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要是有人在铺子里购物就好了,我常常这么想,要是有人购物,无论他是谁,要买什么,守着铺子的女孩儿就不那么寂寞了。可我看到的却常常是没有顾客,女孩儿守着色彩斑斓的铺子——女孩儿守着的铺子,往往是这样,像她守着自己的、盛装的青春。甚至,像一位万事俱备的新娘,守着清冷的新婚之夜、新郎缺席的婚房。看见那些无人光顾的精美小店,我常常会有这样的联想。

我年轻时常在下班后,替岳母守着一个小小的铺子,一守就是好几个小时。我懂那种等待的无聊。

许多人都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中,消耗着自己的大美时光。

有时候,我低着头,只看人们的脚,故意不看人,不看他们的脸。

有时候,我先看鞋,想好了,再看人脸,用来印证我对脸或这个人的猜想到底对不对。

脚也是有表情的,或者,人们穿在脚上的鞋,也是有着各自不同的表情的。

穿了美艳高跟鞋的,多半都是妙龄女子。

穿着平底的北京老布鞋的,应该是中年人或老年人,他们喜欢舒适。

穿一双亮锃锃的皮鞋的,肯定注重外表。

鞋尖或鞋帮上有泥渍的可能是个乡下来的农民工。

穿一双拖鞋在街上溜达的,家就在附近,一定住得不太远。

鞋面上有灰尘的,十有八九,急于赶路。

大热天还穿一双皮鞋的,不是上班族还能是谁呢?

鞋带松了的——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儿需要尽快处理吧?暂时顾不上松了的鞋带了。

鞋子普普通通,却也干干净净——这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如果她是女孩子,就是很不错的新娘人选。

以鞋看人,让我觉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人在途中,不能直奔目的地,无论你的目的地多远或多近。多在途中找一找乐子,你就走得不空虚,你会有一种充实感。

人的一生,都在途中。

大街上也不缺少看手机的人。看手机的人,在如今这个时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办公室、客厅、卫生间、床上、车上,也包括路上,遍地都是低头族。

我也常常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

看手机的,其实,多半都是聊微信的。我也是。

小手机是一个大世界,微信相当于社会,有着百态。

如今我是在家忙,到单位也忙,只在家与单位之间的路上不忙。

却也忙。

忙着在朋友圈点赞。这是礼仪。这也是很有必要的。朋友们亲人们发了那么多东西,你看不看是次要的,既然已经发现了,不点赞,就是态度的问题了。

有时,偶尔,我也忙于回复。人家发微信问你,你总不能不回答,是不是?

我也跟别人一样,在路上握着手机看微信,聊那么几句。当我抬头时,已到了自家门口了。

某一时段,总是碰见一些相同的人,让我觉到世界的小。

不是很熟悉,却也认识,也没多少交集。

“上班?”

“上班。”

微微一笑,擦肩而过,就这么简单。

下午見面,还是这样。明天见面,又是这样。

想多说说,要多问问,搜肠刮肚,却也没什么想问的、可说的,竟一时无语,只能尴尬地笑笑,继续各走各的。

也有期望在街上碰见的人,我也知道她在这个县城,一直期望碰见她,却又一直碰不到。几年过去了还是碰不到。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也无事可说,也不能约她坐坐。

这样的人,往往不多。往住只能存在心里。

又让人觉得,小小县城,有时也大。

我在小县城,常见乞讨者。

我也不是没有同情心、怜悯心,但我不为他们所动,仅仅因为这样乞讨的,太多了,太常见了,我的收入又不允许我那么豪放地,一见乞讨者,就慷慨解囊。

年老体衰无依无靠的、高度残疾的、幼小的,的确令人同情,让人怜悯。可是,摆在我面前的实际问题是,这一个我要是给了他十元二十元,下一个怎么办?今天要是给了十元二十元,明天我又怎么办?

也有不那么让人同情的,比如年轻力壮的,比如身体健全完全可以自己谋生的。他们凭什么要乞讨?人的尊严,就那么不值钱吗?听说乞讨已成为一种职业了,他们赚的,比我还多。在这样的乞讨者面前,你还给他钱,可就真是傻得可憎了。问题还在于,无人鉴定乞讨者的穷与富、施舍者的该不该。

我的选择是不给他们钱。一分也不给。真要给,当然也不止一分钱。一分钱有什么用呢?没用。一毛钱也没用,一元钱都没有什么用了。但从或跪或坐或卧的乞讨者面前走过时,我心里是那么不安,那么忐忑,仿佛我是小偷,仿佛我兜里揣着的,是本该属于他们这些乞讨者的钱。

与妻子一同上街,情况有所不同。每见一个乞讨者,她都会十元五元地,留下一张两张。她从不让每一个乞讨者在她这里走了空,起初我还劝妻子别给他们钱,后来我就不劝她了。她施舍她的,我坚持我的。

这种施予行为,妻子也有所得:她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幸福感。这也不是区区一二十块钱就可以买来的。

我很少散步,但在夏天的傍晚,家里太热,我偶尔也会散一次步。

小县城的人,散步多往江边走,我也是。江边有很多散步缓走的、坐着纳凉的、快步走路的、器械上健身的、开着很大的音乐跳广场舞的、练太极的……可能也有谈情说爱的吧。

在一块空地,我停了下来,打算歇歇。我刚低头点了一支烟,就看见一个好看的女孩,独自一人,牵着一只好看的小狗,停在了这块空地上。我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脚,不时抽一口烟,也不时地,盯一眼那只精致的小狗,瞄瞄那个精致的女孩。

这只小狗和这个女孩,真是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突然很意外地,蹿出一条大一些的健壮的狗。大狗原来是一个跟女孩年龄相仿的大男孩牵着的,不知怎么逃脱了,男孩已经追了过来,但又不知为什么,他看见了女孩牵的小狗后,却不急于拴走他自己的狗了。他只是又给自己的狗挽好了刚刚挣脱的绳子,就站起来,不远不近地站着。他让狗们相互观察、相互打量、相互嗅嗅。两只小狗也是这么做的,它们近距离“认识”着对方,牵狗的女孩也不时地,不经意地,偷偷看一眼男孩。

约一分钟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男孩的男小狗突然抬起前半身,要上女小狗的后半身,而且,女小狗居然毫无拒绝的意思,是一副期待的样子。

女孩猛拽自己的女小狗,可她的女小狗挣扎着,根本不想走开。女孩脸上唰一下红了,更红了,似乎不想走开的,不是她的女小狗了。

女孩硬生生拽走了很不情愿的女小狗,匆匆消失在散步的人流中。

剩下男孩和他的男小狗,怅然地,一个低头沉默着,一个“汪汪”扑腾着。

事情发生的时间要是再迟一些,夜色要是再落下来一些,女孩也许就没那么害羞了,就算她害羞,别人也是看不到的了,真这样,也许,女孩就不必那么生硬地,拽走自己的女小狗了。

男孩与女孩,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凌晨两点多,我在街上,遇见一个醉汉。

我出现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这时还在街上,他的目的当然跟我一样:回家。

他的意识,还算清醒。他还知道要前行。他也在努力前行,可他左趔趔右趔趔,就是无法前行。

朦胧的灯光下,我瞅了瞅他。估计六十岁左右了,也可能还不到。这个年纪还把自己喝得这么醉,似乎有些不应该了。他也没有摔倒。他要是摔倒了,我也就有了上前扶他的理由或借口了,可他努力着,就是走不了,就是摔不倒!

我看见了他,走近了他,路过了他。我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

左趔趔,右趔趔,他还在原地踏步,无法前行。

像我这一生。

我想走到他身边,扶着他,送他回家,可我怕他不许我送他。我也有点儿怕他、怵他。他一直手舞足蹈骂骂咧咧的,似乎有暴力倾向,似乎有愤懑情绪。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敢近前去,我怕惹着了他,惹恼了他。

这是夏天,即使他真的回不了家,即使他终于摔倒了,在大街上,睡到天亮,也是不可能冻坏身子的。

我这么为自己找理由。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出了巷口,是一家药店,药店不仅卖药,也卖纸巾、洗衣粉、米面、食用油这些日用品。不同的是,药品在货架上堂堂正正明摆着,日用品则在药架后面藏着掖着。药店是不能经营这些日常用品的,可是,经营了也就经营了,与人方便,他有钱赚,不碍谁的事。买日用品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干部职工家属,他们常用医疗卡在这里消费。药店的日用品一般都比超市贵,医疗卡里的钱,也不多,也取不出来,有时现金不方便,就用医疗卡在这里买些消费品。

这个药店挣了不少钱。

药店是一个年轻人开着的,年轻人左边脸颊上有一块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的暗紅胎记。年轻人房也买了,车也买了,常用的,却是一辆摩托车,常在药店一侧歪斜着。他的女人,算是漂亮:瓜子脸,皮肤很白,体形也苗条。她有时来药店看看就走了,有时也给男人帮忙取个药什么的。

药店旁边是个理发店,这个理发店专给老人孩子理发,青年人或一些自诩有品味的人,不在这里理头发,他们嫌弃理发的四川小老头,嫌他身上的衣服总是不那么干净,嫌他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儿,似乎是不怎么讲卫生的原因造成的。理发店的生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理一个发,别的店收二十块,四川老头儿只收十块钱。

两家店铺门外,是一块空地,空地外面才是人行道、车行道。两个店铺之间摆着一个象棋摊子。象棋摊子是理发的四川小老头儿摆的,没人理发,他就下棋。他爱下棋。药店的年轻人原来也跟四川老头儿下下棋,现在不怎么下了。棋摊子一摆,不一会儿就来了跟四川老头儿下棋的。棋下到一半,又来了理发的,他又理发去了,留一盘残棋给后来的人接着下。

常见几个臭棋篓子在那儿杀棋。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有。一副象棋不值几个钱,棋摊也不收费,爱下就下,想走便走。有围观而不作声的,更多的是头挤成一堆,边看边给交战双方支着的,下棋的往往做不了主,都给支着的抢了棋子,下在了想下的位置。下棋的常常直起腰,大声抱怨,支着的常常站起身来,一脸讪笑,挠头后悔。也有一两个老人,远一步坐着,也不看棋,只是听着他们的吵嚷,不为所动。老人是来乘凉的,巷口总有徐徐的风。也有小孩,在旁边的空地上,独自玩耍。还有带孩子的中老年妇女,一边说着闲话,不时盯一眼旁边的小孩。

遇上雨天,棋摊无人问津,一堆没有收拾起来的棋子,胡乱扔着,理发的四川小老头儿,嘿嘿一笑,将棋子装进一个木头盒子里,将盒子和棋盘搁在门后,锁了门,举一把折翅的旧伞,回家吃饭去了。他住得不远。

吃了晚饭,等雨停了,他还会来到巷子口,开一阵子理发店,有人理发就理发,没人理发,他就等一个过路人,跟他下棋。

我也会下象棋,也在这个棋摊子上,下过几次棋。我已有十年不下象棋了。

有时走累了,我会在围着棋盘的闲木凳上坐几分钟,歇一歇脚。很多过路人会在棋摊旁边,歇一歇脚。

一个棋摊子,也是一幅有滋有味的俗世图。

大街上最不缺的,除了手机,恐怕就是车了。

挨着你的、挡住你的、不小心蹭了你的衣服的,都是车。要避让要提防的,还是车。我居住的小县城,居然,人行道上也停满了车,交警难道不管管吗?上班下班十来分钟路,我总是在车与车之间穿行,想不看它也不行。

我烦透了这些车:停下来挤人,走着时,吵人。

老婆也吵着要买一辆车,说是到了周末节假日,可以带着孙儿到郊外走走看看。我有些动心,但看到街上这些堵得寸步难挪的私家车,我又打消了买车的念头。上下班可坐公交车,要外出,有网约车、班车,这么方便还买一辆车,有这个必要吗?

我生活的这个小县城,车走得往往还不如人快。

要出远门时,又觉得,还是有一辆自己的车比较方便。

到了外地,我居然不讨厌那些来来往往的吵人的车了,有点儿怪。

我是一个不怎么外出的人。我喜欢稳定的、平淡的、安宁的日子,忙工作忙生活之余,偶尔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小醉几个时辰,放松几个时辰,就可。我还是个没有远大抱负从而也没有远大前程的人,我不想外出,出门才能闯世界干大事,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我不行。老是外出,我深有体会,真是太累人了。我喜欢待在熟悉的环境里,做实在的事,琐碎的事,这样我才会有存在的感觉、活着的感觉。

我也不是不出门。

一个人到了外地,大街上走一天……几天,却看不到一个熟面孔,是什么感受?

对我来说,难以想象。

人是活在熟人社会的一种群居动物。哪怕整整一天不出门,你也得知道那些熟面孔就在门外不远处,才行。否则不会安心。

我就是这样。

熟人社会,是一个人的生存环境,陌生的人或事物也不是多余的,它是一个人的生存背景。人在自己的生存环境里,需要常常感受到生存的背景。

所以,外出,也不是没有必要的。

正在自拍的,是一个老人,不少于七十五岁,有可能多于八十岁。老人的个子高高的,体也大,腰也圆,肤色较黑,黑里透红,额上汗珠不少,皱纹却不多。老人背着一个有些下坠的比较重的双肩包,躲在人潮一侧,在街边一根木头电线杆旁边,居然举着杆儿,对着空中的嵌在杆儿末端的手机,在自拍。他用的居然也不是老人机,是时下时兴的华为5G手机。

这是我在重庆市磁器口古镇游玩时,看到的一幕。

老人的视频是拍给谁看的?老伴?儿女?孙儿?抑或邻家的、相好的、一个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太太?

不像是拍给老伴的,他的老伴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要是她还在世,多半会陪着他,一同无牵无挂地出门旅行。

也不可能是拍给儿女的。老人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身边却没有一个陪着他的人,要是有儿女,或者,儿女要是在乎他,也不会让一个老人独自出门远行。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儿女如果并不在乎他,他给他们这么津津有味地自拍,图个什么呀!这么一把年纪了,真的没有看开吗?

拍给孙儿的?有这种可能。孙儿爱他却未成年,还不能照管他的生活起居,也不能陪着他。孙儿也管不了不管父亲的父母。但是,拍给孙儿的,照片已足够,何必这么认认真真忘乎所以,要拍一个视频?

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拍给一位老太太的。

他与那个老太太,可能相识不久,也可能相识已有很久很久了,他爱她,她也爱他,却又不能和她在一起,所以要拍一个视频发给她,让她看到他,仔仔细细,看一看他。

重庆北站,高铁上下来,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中,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睡在拖拽货物的一架简易小车上。

小车晃呀晃,晃呀晃,小女孩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随时也会醒来,但没有。

她睡的,确确实实也不是童车。拉着简易车的,也不是妈妈,是已到了奶奶或外婆这个年纪的一个小镇妇女。本应牵在手上的女孩,此刻睡在车上,本应捆在简易车上的一个硕大背包,却在那个奶奶或外婆的背上。

至少,女孩的妈妈,在重庆工作。女孩肯定是从小镇上,不远千里赶过来,要跟妈妈团聚的。她已跟妈妈分别得太久了,她太想自己的妈妈了。即使到了国庆长假,妈妈还是忙,很忙,还是走不开,她妈妈肯定是身不由己的。小女孩肯定是整天吵着要妈妈,当奶奶或外婆的,终于不忍心了,就带着女孩,进城来了。奶奶或外婆背上的包里装着的,肯定,多半都是这个小女孩的换洗衣服。

我这么想。

女孩似乎不到三岁。三岁后,就可与父母团聚了,就能在城里上幼儿园了。可是这个小女孩,显然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

她睡得那么香甜。她肯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吧?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呢?

在重庆,儿子儿媳要带我们坐地铁,去磁器口游玩。我们是从1号线始发站坐的。我与妻子都是第一次坐地铁。我在地铁上,这里望望,那里望望,有点儿好奇。我想我得熟悉这东西,以后出门用得着。

过了一站,又过了一站。

又上来了一拨人。座位有些满了,中间有了几个站着的女孩子了。

有个农民工模样的老人,估计是从乡下来的,不到六十岁吧,也不算太老,走在最后面。他上地铁后,朝里望了望,就在门口的我身边站住了。老人身上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尘土,他可能是因此走在最后面的吧?

地铁又启动了,越来越快了。老人的身子有了一些晃。

坐在对面的妻子看见了,示意我挪挪。

我挤了挤旁边的儿子,儿子挤了挤旁边的儿媳,儿媳把坐着的孙儿抱在了怀里,我这边就多了个空位。我拍拍坐椅,示意老人坐下,老人看了看穿得干干凈净的我,四下里望了一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他尽量不让自己挨上我。

我想说:“你可以挨着我坐下。”他身上的尘土,也不是太多,就算沾上了,下车后,轻轻拍一拍,也就没有了。

但我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

默默坐了三站路。

我们要下地铁了。我下地铁时,老人没有下。我发现,他在悄悄望着我。

他眼里是有一种东西的。我能看见。

老人不知道,是我妻子示意我做了这些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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