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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尾鹊

2022-06-20张远伦

湖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长尾爱情诗歌

张远伦

汉语说:鹊是昔日鸟。

我平生疏于了解生物学,尤其是大地之上,能够飞翔的动物。飞翔,意味着那不是我能掌控的,也不是我所能模仿的。我笨拙,据守大地,奋力一跃,不过离地一尺。由此,我对天空中横行的灵巧之物缺乏耐心,更别说研究它们了。

然而,我在中山四路的五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它们,不经意间已经成为熟人中的故人,故人中的素交。

说是素交,是因为我们并无利益往来,迄今为止,它们还没求我办过一件事,我也没有生出“鸠”心,欲占鹊巢。我对它们的打扰,实属无意。从一瞥,到凝视,我花了女儿的半个青春期,当然,也花了我的半个黄金中年。从女儿进入六中读初一开始,我就在这条学校外的老街上逡巡,自然而然,与黄葛树上的鹊鸟不期而遇。

设若象形,鹊中的昔字就像它们那长长的尾羽。

那么,我就叫它们为“长尾鹊”吧!

某个春天的长尾鹊,在三闲堂门外,俏立于枝头,向我露出白腹,它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我出现在大树的阴翳里,而它,出现在我内心的阴翳里。我会路过它,下行进入曾家岩人防洞,穿行,而后抵达人民广场。而那只长尾鹊的影子,还附着在我身上。我进入隧道,它也进入隧道,仿佛白净的尾羽还留在洞口之外。時间被截成两段,我露头,它也露头,仿佛它的澄澈之眼,已然来到洞外,另一片天地在迎迓它和我,尤其是迎迓它半身的光芒,黯淡的我也被照亮。我就要去远处了。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们

接送女儿上学和放学,已经三年了,除了出差,我从未缺席过。似乎,每天的例行已经成为某种仪式,亲情的陪伴,远远比安全因素重要。渐渐地,这些长尾鹊,成为了我的女儿。我在人间满盈着幸福,它们或隐匿叶间秘而不宣,以少女的羞涩躲着我,或弹跳树杈活泼跳脱,以女童的天真无邪戏弄我,或翩然飞行,用身体的韵律和节奏感来向我炫技。我成为了一群女孩的父亲,故作深沉,有着民国文人做派,在这条老式圆拱门建筑遍布的街道上,用羽毛状的思想,向它们致意。

说是打招呼,其实就是仰望。

仰望久了,也就成为仪式中的仪式。

我实在没有其他可以体察和领悟的对象了。长尾鹊,是我诗歌中早期“万物有灵”的启发者。它们成为我的光之源,我成为浪费光的受益人。我像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反而向它们不断地索取,不断地获得安慰。

长尾鹊,善于利用荫蔽,这点像我,有小小的自卑和局促。我们父女从小小的诸佛村来到都市,一直在努力地适应和服膺,一直在堆着笑藏着苦,还要把自己装扮成为“报喜鸟”的样子,用口吃的语言来描述生活的高光部分。所以我们都要向老街借来长尾鹊的表情,而至今未还。我有时候只看见它洁白的尾巴,和光芒产生联系,获得半个身子却是双倍的上天垂怜。有时候我看不见它,只听见树叶中窸窸窣窣……光芒被它全部浪费了,我慢悠悠从树下经过,像晨曦那样,浪费爱。从局部开始,浪费掉爱的斑点,爱的块面,爱的切口。后来我浪费掉爱的整条街道,爱的高悬之巢,爱的华冠,以及,爱的不世之根。当我发现浪费掉爱的城市阳台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玻璃中逐渐折射出蜃楼般的灯火,随着我的爱浮动。孩子,这时候我不想和你说一句话,像光芒那样,只管掩映你,而不说爱你。

五年后,女儿进入高三,去了璧山封闭学习。我结束了接送生涯。然而,长尾鹊作为一种隐喻,还时常在我的诗意里跳动。

和前五年一样,我仍旧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和它们打招呼。

以前,我是用一瞥,简单而又淡漠地向它们问早安、晚安,现在,我是用凝视,来祝福它们,我的每一次无声的祷告,都是抵达了羽毛熠熠闪光的高度的。

我看到了长尾鹊的社会性,个体的困境和集体的悲哀。我们互喻。我以生命之重,它们以生命之轻,互相换位。有时候我在它一声鸣叫的宾语位置,含笑不语。有时候我在它的久久缄默的主语位置,身后的尾羽等同于久久的省略。它们是我的文本,当然我也是它们的文本。异类的语言偶尔会实现联系和通达,我们——我和长尾鹊,具备了诗歌意义上的互文性,也具备了命运意义上的互文性。

从姿态上看,它们的飞翔不像是飞翔,像是在飘移,轻盈的极致,便是力量的极致,而我还在人世间不断加力,固执地认为力量是获取生存的根本。然而,它们已经将生存状态调整到近乎横移。无需振翅,只需要枝头反弹一下,她就离开晨曦,去了暮色那里。她能在空中完成一次旋转,像空间站陷入无引力的虚空之中。我也曾在空中旋转过,幼时担着麦草,跌下高坡,那瞬间的旋转已经成为我记忆中的喟叹调。我那时还小,仅仅为了几毛钱的收入,而几乎将自己送进另一世界。进入初中,我复制过那种旋转,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在九道拐的拐弯处径直冲下石坡,所幸并无大碍,一身灰尘地爬上来,骑着车继续向黄泥坝中学而去。

现在,我看见长尾鹊成为具有精密手艺的时间切割者,它们似乎已经懂得了“从前慢”的精髓——她的一秒可以分成许多慢镜头,让我,从剪影,看清她的绒毛,而眩晕是没法看见的,她眼里的那一滴寒露,也是没法看见的。它们对于时间的理解,不仅仅是晨曦和暮光,还有两者之间的每一次回头和凝眸,都会善加利用,形成与我的互动。

它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已经认识我了。

我无害。

所以它们愿意把自己的时间光斑,分享一点给我,把叫声中的余音,遗留一点给我,让我得意满满地回归在真与璞的道路上。

什么是我们共同的时间呢?

——念头。

没有优美的弧线,也没有激荡的幅度

她完成的乾坤转移

就像我内心的某个念头一闪

快捷而又悠然

长尾鹊是这样向我们示范爱情的:

两株树之间,恰好容得下一次短途横飞,此树上一只鹊,彼树上一只鹊,双鹊隔空鸣啭,奇妙呼应,此鹊从旧巢,衔走一茎草,白羽起伏之间,便抵达彼鹊。我是幸运的,抬头便见证了灵性的草,在空中的传递,和交接,那喙里夹带的,如同我诗歌建筑上的小词,被运送到秘境。我是有福的,见证了春来时的白云居,第一天的织爱手艺,轻盈而又精准。长尾鹊,会选择在今日,成为新妇,成为被宠溺的那只。我如信徒,徘徊在树下,奉鸟为神祗,称它为神的女儿。

它们的爱情有信物,有仪式,有过命的交换,有闪转腾挪的技巧,绝对能够提点人类。当下社会,人们的爱情已经满是土豪金色,庸俗而又简单,讲究直接的物质基础,而忽视古老的浪漫。

树上的长尾鹊,显然是经典意义上的爱情诗范本。

当叶芝写过爱情诗《当你老了》之后,当济慈写过爱情诗《明亮的星》之后,谁还敢写爱情呢?谁能写好爱情诗呢?最大的问题是:爱情是什么?

抑或诗歌是什么?这些问题常常困惑我,以至于不得开解,我已经不太敢向朋友们谈论诗歌了,诗这种东西,就像典藏的爱情一样,已是现世稀有。

记得沈健兄组织了一次诗人访谈,二十一位诗人朋友向我提问,其中一位是这样问的:从网上读到的资料来看,远伦兄的爱情诗(狭义上)可能写得少,或者公开的少,能否就此话题展开说说个人的爱情史(多给点猛料)、爱情观,以及对爱情诗的写作体会和看法?

我说,这只能说明一点:我不擅此道。或者说是情商低。爱情是一种漫长的忍耐。而对爱情诗的写法我实在给不出建议。但不影响我阅读好的爱情诗歌。

其实,长尾鹊的隐喻中的一部分,就是关于爱情的:

有时候,它们用一根草,挑逗,示爱

配合那腾挪的小动作

对爱情保持着谦逊、忍耐

看上去,像在提示粗疏、野蛮的人群

是的,爱情是什么呢?就是谦逊和忍耐。连小小的鸟,都懂得恒久地爱着,而人类大多将爱情功利化,早已经将叶芝和济慈的诗歌教育抛诸脑后。还有几个人爱的是“朝圣者的灵魂”?爱的是“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天气这么好,那些把天空扫干净的人,还在感谢每一片羽毛,鹊的尾巴长,羽毛被感谢的部分充满距离感。我们感谢它们,作为爱情的喻体辛苦了,不過,如要有所获得,还得有一颗沉静的心,浮躁和喧嚣,终究距离爱情的本质很远。从瞬间滑到昔日,这两个时间概念的联系,依靠一条飞行线,来完成。无论是当下的,还是过往的,一切事,都是我们需要珍藏和感激的。今晨看起来,鹊的飞行线路约同于月光沿着金属线走进音乐,旧时光里的鹊,今晨的鹊,残障者眼里的鹊,新妇眼里的鹊,均是同一只,它穿透我的一段时间,也把我的辽阔,化成一个孤独的纺锤。

这是一只诗经里的鹊鸟,“君子好逑”与“之子于归”,几乎就在同一场域进行。它们的横枝上仿佛悬挂着我书写的横批,参与了一场又一场鸟类的传统婚礼。

当然,诗经,或者诗歌,都是对它们的局限,它们应该突破每一个词语的包围,自由就是无人可以描绘,无人能用名句把她流传到后世去。一只出嫁的鹊,在于归之期,完成了对自己的反锁,我走进线装书,像是在盗窃她的一部分自由。

有时候,我会见到孤鹊,在流派和主义之外,在圈子和庙堂之外。

它也许是膝盖有滑膜炎,速度受限,没有赶上一场吵吵嚷嚷的发布会。

也许是在今晨的露珠世界里,为了充分获取水分和清净氛围,进化为异类,我似乎看到了它那尖锐的脚爪之间已经长出了水族的蹼,恰似《未来水世界》中的鱼怪主演。

没有人意识到它是先行者,多数人认为它是落伍者。

今晨的这只长尾鹊,保持了最大限度的独立,那小小的身体引擎,就是弹奏天空的拨片,我忍不住用喻体唤它——异名者。仿佛一只鹊就是一个集体,仿佛它从未被夜宴孤立,晨起而来,赶赴我。

我用我的独我,与它相遇。

仿佛我的诗歌中的某个意象,居于意象核心,而被众多意象羡妒。鹊鸟拥有众多长得像它的雀和燕,却不曾有任何一种孤独像它。群,则江湖;派,则庙堂。做一只横着飞的鹊,克制的是群,克服的是派。

有一段时间,老街上的流浪猫突然多了起来,让我隐约担忧孤鹊的未来。似乎,看似温顺驯良的猫类,猫类中的败类,败类中的魔类,就要向这只孤鹊发起围攻。我领略过猫的残酷和不近人情,那种抓捕和撕裂,简直就是保守派对改革派的极刑。我曾经在雪地上用竹筛子捕鸟,把捕获的黄豆雀用背篓盖在堂屋,然而,当我返回的时候,发现残余纷飞,我家的猫已经将几只黄豆雀尽数残杀。

那么,眼前的这只孤鹊,会怎样逃脱现实世界的厄运?

然而我错了。流浪猫虎视眈眈,觊觎的根本不是孤鹊。孤鹊时刻保持着警惕,随时都在蓄势起飞,弱势的地位和危险,让它更注意防范,从未放松和麻痹。流浪猫数次攻击未得逞,转而攻击那些躺在温柔乡里的幸福之鹊,那些自大的、慵懒的、装得像是贵族的鹊鸟,偶尔会被猫抓捕,而后大快朵颐。

今晨我关注的这只孤鹊,躲过了眼下的危殆。明天怎样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它的身体抱恙并不影响它的灵魂高傲和心智成熟,它会在不被公平对待的生存环境里训练出不凡的保命技巧。我想到张二棍的诗: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了!

人类在生存压力之下,往往会心态失衡,有的赶着去活,有的赶着去死。赶着去活的,紧促而又冒险,常常铩羽而归,这时候,慢悠悠地活着,自得地活着,像王维和豪格那样活着,就会显出格外的珍贵来。这些貌似生活中的屌丝,却是精神的贵族,他们活在意义中,更活在意趣里,活在中国或是欧美诗歌美学的河流里。他们创造了意境,而将语言推向了生命本体,诗和人“一体性”,成为中西都尊崇的翘楚。

这只独立的鹊,像诗人那样,拥有了进阶的思考。它的语言中,既有“神经性进化的诗歌”,也有“修行性进化的诗歌”,于是它的行为方式与别人格格不入。

赶着去死的人,把安逸当成了终极的追求,而又被安逸反噬,生命和思想均处于危险和枯竭,而浑然不觉,它们中的逸乐之鹊,如今正面临着地球弃儿的攻击,实际上,这种鹊是自失的弃儿,与流浪猫同类。

我从意象群里辨别一只原罪的鸟,它周围的意象大多是判词。

把这只鸟叫作鹊吧,它不具有普遍意义,但是个性很突出,近乎妖,它的羽毛可以做我的蓑衣,它的美,可以做我的信仰。

它的美,便是原罪。

它如是雄鸟,便会为健美过度而遭到群雄嫉妒,它因为力量而成为领袖,而后会被后来鸟挑战。战还好,尊严之争。而往往是阴谋和陷害,担责者死。那领头的长尾鹊,一定不会永远都是同一只,一定经过了杀伐和对决,而后换位。

鸟性就是人性。鸟性中的神性,在本能中的温柔细节里,在爱与巢,孵化与养育,救助与谦逊里。

它如是雌鸟,便会因为优美过度而被诟病、诋毁和攻击。会被羽毛和唾液淹没,会因为写出好诗而被说成是借助了外貌,会被无良自媒体诬蔑为媾合了权力,会被网络暴力裹挟为吃瓜网民众口铄金的牺牲品。

它们高处的巢,在等春水,这就是命运。覆灭。我们都明白自己的结局,为了减轻恐惧,我们拼命赞美。翻检自己的羽毛,便是一只鹊的修行,一些新羽,从伤口处长出来,残羽落到体外。脱离自我,便是新的进入,生命只有一个身体,生命的停止,只有一个体外,体外也是有限度的,曾经被叫作寂灭。

原罪会让鹊和诗人们,都经历过山车的心理体验。

鹊鸟不断地把自己的角质和毛质,送进寂灭里,从恐惧到平和,是一个不断疼痛、悲伤、抽搐和健忘的过程,那些被同类的打击,变成了馈赠。面对死亡这种必然,鹊鸟经受的每一次痛楚,都像是质疑,质疑多了,便隐约自解,获得了答案。

于是它们那样无所顾忌地掠飞,又无所事事地停驻,似乎通达了,也似乎通灵了,一只鹊就饰演了诸神。

每天晨昏我见到她,都像是抄经。

逐渐地,长尾鹊出现在广场和中四路,都是准点的仪式,我得在早八点和晚六点,准时洗心,对抗空无。所以啊,一只鹊是孤绝的苦行,一群鹊便是盛大的弥撒。可我看见她面露喜色,脚步轻灵,在草地上漫步,一点不像是虔诚的信徒。

她像是抑郁症患者,朝另一只鹊走去,远处,还有三五只,她像是一根枯草,返青,也像是一个大赦后的囚徒,见到了族群。

我和这只鹊的关系,是上下阕的关系,我们之间,隔着的空行,便是我们无法逾越的造物主的规制。

我的大女儿进入了大学,我的小女儿又降生了。

我还在操劳,还在为鸡零狗碎而放弃一生中重要的著作权。

当初,我迎着晨曦送女儿进入学校,与长尾鹊们互相打招呼,我会用我目力所不及的心力的长镜头,与它们同框,互拍。它们用小小的瞳孔软化我,抚慰我,犒劳我。当我蹲伏在美术馆外的台阶上蹭网的时候,一只长尾鹊轻轻地飞过,落在我的手机便签里,被我写成一首诗。这首诗被我投到《诗刊》社的青春诗会,并获得了陈子昂青年诗歌奖。我去遂宁领奖的时候,在圣莲岛上见过一只长尾鹊,定是从我的手机便签里飞出来那一只,它应该获得奖赏,而我不过是代替它上台举起奖杯。它一定在远处默默注视着我,心中的窃喜不足为外鹊所道。它日行五百里,从重庆赶来,在水边的林间,用最优雅的那片羽毛,祝福我。当然,也是祝福它自己。

现在,小女儿已经四岁了。我从中四路、华福巷,辗转到了九滨路。九龙绿道上,会时不时跳出一只长尾鹊来,飞越铁丝网,落到成渝线的铁轨上。

这是一只习惯了震颤和轰鸣的长尾鹊。

它厌倦了黄葛树过于巨大的阴影面积,它要去阳光中采风,去钢的音乐中体验奔驰的快感。火车远远地来了,它也见惯不乱,向我教授什么是宠辱不惊,什么是危局面前镇定自若。它会恰如其分地飞起,在火车的前轮边舞蹈。在速度和惯性中找到自身的平静,在后撤步里演绎中年的进退术。

我还见到大雨落入长江,落入鹊巢,落入它们的绒毛却无声无息。大雨善待了它们,把击打的力量消弭于无形。当然,这也是鹊鸟本身的卸力本领,是它们应对灾难的沉静和自如。

长尾鹊们一次次奖赏了我。

我在写白鹳的时候,曾迷恋它的“大雨半边天,独鹳满天”,那种盛大的飞翔足以将天穹整个占领。而鹊不能,鹊的飞翔短暂而又低迷,似乎贴着大地,似乎无意去昊天争宠。鹳鸟已经被我封神,然而鹊鸟引起了我的犹疑。它们更应该是鸟和神之间的“灵”,我愿意把“神灵”拆开,而赋予鹊鸟“飘渺的意义”。我获得比诗歌奖更重要的精神奖励,以及诗歌“命名”的冲动和实践。

我在小女儿为我写就的下半阙里,向鹊鸟借鉴了新的手艺:化工巧为守拙,化紧张为散漫,化表象处理为哲学处理。

万物有灵,万物有理,万物有道。

我的一生,活在巧合里。

我是一个数数的人。在中山四路的夜里,我数着数着,就数出了幸运星。它孤绝地闪耀,意味着我会得到“道”的庇护。

有时,我数着数着,就数出了闪电。意味着我要忏悔、救赎,和来自天外的振动频率保持人格的一致。

还有时,我在中山四路的黄葛树下数数,等着女儿放学,倒计时的读秒里,突然一滴长尾鹊的体液击中了我。我感到肩头发烫,这种概率,相当于中奖五百万,亦可视为来自天空的问候。这让我联想到自己在小县城的滨江步道上行走的时候,被飞驰而过的大卡车轮胎激起的飞石击中右腓骨,造成骨折,所幸没有击中致命要害。这种概率,我视为是“道”原谅了我的过错,而用小小的惩戒提示我:道在,不可违心。

长尾鹊与我交集中的巧合,是它们精准的修辞。

它出现了,我目力所及的范围,才真正成为视野,它逐渐缩小这片旷野的半径,开始是飞,后来是跳,最后是挪,靠近我的时间很短暂,她嘴里像是含着一个虚词,吐出来便是叹息。我在设法靠近它,隐蔽,整容,智能化,均无效,均会以鹊的避让方式,躲过我的介入,最后我木然不动,将内心的焦距旋转到了极限。

一旦与这只鹊相遇,我们便共同构成了一个第三世界——鹊和我之间,那段迷幻的距离,若即若离,小到咫尺之间,大到永无相交。它尽情伸展长尾的时候,亦可学孔雀,开屏一样,将尾羽铺展,这是寥寥几笔白描的开屏,这是我噤声,再不向这世界作非分之想后,单色调的开屏,删繁就简的开屏,我加入到鹊的荣耀之中,风也加入了,黄昏也加入了,之后它开始变得黯淡,横亘在黄葛树的枝桠间,无人懂得它向鸟世的致歉。

但它向我致歉,我听到了。

它说:对不起了,数数的人。

它还向敌人致歉:抱歉啊——围捕者;抱歉啊——小人。

暮色中,鹊鸟声音鼎沸,其中包含着鹊的遗言,由于太过低沉,而被杂音淹没。我抬头看着夜幕,这鹊鸟的辽阔故居,没有找到什么破绽,我用步行隐没于人世,而长尾鹊用飞行,追逐更快的隐没。

也许我会再邂逅这只鹊。莫名,也会再碰上不测。

互相溺爱而又互相否定,在婉拒中,长尾鹊,穷尽恒温的一生。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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