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远客
2022-06-20傅菲
傅菲
叶落下来,如雨,嗦嗦嗦。寒潮即将来临,大茅山山脉拉开雨帘,泡状的雨粒啪嗒啪嗒,垂下亮白的雨线。抬头仰望北坡,雨帘苍茫,被雨帘遮掩的山麓苍莽,弥眼是翠浓的、墨绿的、绯红的、褐黄的、枯黄的、焦黑的树叶。走在小墓源山道上,我在想,一座山没有树叶,山会是什么样子?我哑然失笑。有树就有树叶,树叶制造了时间色彩和生命质地。
事实上,我见不到整座山,山体是一块横亘的凹凸彩屏。凹进去的,是一条陡峭斜深的山谷,香枫树、柞裂槭、灯盏花树、铁刀木、垂榕、重阳木、大叶青冈栎、桂南木莲、麻楝、山乌桕等乔木,旁逸斜出,遮蔽了山谷。凸出来的,是崖石嶙峋的山架,银桦、五裂槭、杜鹃、黄山松、柃木、木姜子、五角枫、大叶紫荆等间杂的混交林,如一层厚厚的积雨云。山谷流泻着飞瀑,但瀑声消失在猛烈的雨声中。飞瀑是凝固的,溅起的白水花是凝固的,潭里的鱼是凝固的。树叶在沙沙动,翻卷着,翻飞着。黄嘴山鸦像个赤头僧,穿着墨黑的僧袍,斜身投入高大、空荡荡的寺庙——半山腰的乔木林。雨是一粒粒种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抛撒下来。种子瞬间发芽、抽叶长枝,开出小白花。小白花蹦跳着,跳上树叶,跳上石头,跳上雨伞,跳上鞋帮。小白花开在我的高帮帆布鞋、裤脚、衣袖上,花骨朵还没完全绽开,便凋谢了,化为冰凉的水。小白花开一次,有了一声脆响:啪嗒。密集不辍的,圆润柔绵的脆响。如内心的轰鸣。
雨水汇集在山道,沿着低处的坡面,哗哗流。水流得歪歪扭扭,皱起一道道疤痕。树叶被冲了下来,冲在石块上,翻个跟斗,继续往下冲,被一根粗壮的树枝拦截。树枝有密密斜斜的枝杈,如过滤网。冷风顺着水流,从树林往外压,压进我单薄的衣裳。
这是上山的唯一山道,沿着山腰盘绕,在混交林回旋。树都是一些老树,不一定高大,甚至很矮,树干却硬实,如檵木、山楂、小叶楠、枸骨、铺地柏、小叶黄杨、矮冬青、火棘。在深冬,没有比火棘更惹眼的树了。火棘生长在林缘地带,或在路边,或在荒地边。火是胭脂红的小果,棘是莿尖枝丫。在没结果之前,火棘仅仅是带莿的杂灌木,一枝独立,横枝异化为尖莿,小叶满枝。它仅仅作篱笆或作绑柴绳。羊不吃它,野猪不吃它,黄麂不吃它。尖莿扎入舌苔。火棘花在小满之后开花,是大茅山最后绽放的树木之花。花白色,小朵,五片花瓣,一簇簇缀出在枝丫,羞赧。火即焰,棘即荆棘。造物神把火从棘中提炼出来,塑造出了火的诱惑之美。果皮薄,殷红通透。入小墓源山口,有一排火棘长在水塘边,有五丛之多,每一丛有七八株,长红果的枝条脱落了叶子。一串红果有五颗,一根枝条至少有二十余串。枝条如炭火般旺红。我摘了一颗红果,塞进嘴巴里吃,不酸不甜不苦不涩不咸不辣。果肉里有黑黑的比芝麻还小的籽,像虱。火棘果含有氨基酸、多种维生素、多种矿物质、蛋白质、有机酸,可鲜食可泡酒可榨汁。但无人来深山采摘。我想起朋友的话:我的花园无人问津,多么不人道。我知道,熟透的红果是酸酸的,让人吃了又想吃的那种酸,满口生津。
来森林捡拾酸枣的人,却天天有。酸枣属于落叶小乔木,是枣的变种,又名棘子、野枣、山枣。捡枣人背一个帆布袋或背篓,孤身上山,沿着溪涧边的古石道,来到山腰之上的小山坞,蹲在酸枣树下,细心地捡拾酸枣。酸枣果小、肉薄皮厚,椭圆形,果皮紫褐色。捡枣人摸起第一个枣,用衣角擦擦,塞进嘴巴,嘎嘣嘎嘣,吃得皱眉头。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捡枣人吃得停不下嘴。捡枣人边捡边吃,酸枣树叶落在他身上。酸枣树叶黄褐色,叶边有细密的麻点。叶子零乱地飘散着,盖着枣子。乌鸫、白尾地鸲、棕胸岩鹨、白腹鸫、红喉姬鹟在捡枣人身边不声不响地啄食。花栗松鼠从树梢奔下来,抱着酸枣就跑,忽溜溜上了一棵高大的含笑树。树上一个碗口大的树洞,是它的蜗居。捡枣人站起来,鸟儿扑棱棱飞到树杪。树杪光秃秃,片叶不剩。那是一小片粉椴树林,入了霜降,树叶纷落如洗。捡枣人站起来,不是赶鸟,而是抖身上的落叶。落叶太多,给肉身难以承受的繁重。捡枣人拉拉衣领,跳三五步,又弓起身捡酸枣。叶又落在身上。身上盖着落叶的人,内心安详而紧迫。
酸枣林就在黄泥山的山坞。黄泥山在小墓源腹地,落叶树(也叫秋天彩色树)被两条峻拔的山梁箍在山窝窝里。山坞有两百余棵落叶树,有三十余棵梨树、十余棵三角枫、四棵枫香树、十余棵酸枣树、两棵山乌桕、八棵鹅掌楸、十余棵麻楝,其他的落叶树,我不认识了。唯有一棵木荷,冠盖如席,苍郁竞天。雨不厌其烦地数落这些树:叶落光了,我打什么呢?
与其说雨打在落叶上,不如说捶在落叶上。雨一槌一槌地捶下来,如妇人捣衣。雨一棒槌下去,落叶抖翻一下,又一棒槌下去,落叶裂开。冬雨,多有耐心啊,不知疲倦地捶着,把树叶一层层捶烂。树叶成了叶渣。树上的叶扑下来,显得有些前赴后继。山道中,树林里,都是落叶。我走在落叶上,水潽上来,再一次浇湿了鞋面,袜子也湿透了。脚陷下去,脚窝斑斑。可过了一会儿,深深浅浅的脚窝都没了。落叶又蓬松了。雨水灌满了落叶层,浮起落叶,不留任何痕迹。
梨是麻壳梨,既酸又甜且涩。无人采摘。地上有很多烂梨,被鸟啄了洞,皮黄黄瓤黑黑。梨是动物的美食,昆虫、鸟类、大部分哺乳动物,嗜梨如牛羊嗜鲜草。无人涉足的梨树林,成了狩猎场。鸟吃梨,也吃昆虫。猹吃梨吃昆虫,也吃鸟。山老鼠吃梨,也被黄鼬和猹吃。蛇吃山老鼠吃鸟。野猪通吃。在山道边,我看见一条蛇皮,长约两米,宽约六公分,脊部黑如乌铁,腹部白如带鱼,鳞纹麻灰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蛇蜕下来的皮。会不会是蟒蛇呢?蛇蜕是蛇的生长生理机能,成年蛇一年蜕三次,蜕一次长一次。蛇的鳞片与皮层相连,蜕皮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蜕这么长的皮,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我看过蛇蜕皮。蛇不断地扭曲身子(摩擦地面),身子慢慢抽出来,让人不忍目视。
黄泥山的酸枣并无人捡。或许山太高了。十几只斑鸫,在木荷树上躲雨,呆呆地站着,不叫也不摇头晃脑。它们在望雨兴叹:雨呀,雨呀,我很想去吃酸枣了。它们从遥远的西伯利亚、东北亚飞来越冬,图天天吃冬酸枣。
站在横路边的酸枣树下,可以看见陡斜下去的山谷,九曲如湍湍之河。山谷很空,除了树和雨声。树,大多是枫香树、大叶青冈栎、五裂槭。枫香树几十棵在涧崖边,形成了树林。枫叶翻红,林中空荡。一个树冠连着一个树冠。对面山坡的阔叶常绿乔木林,透过枫树林的空隙,映射出油绿、細腻、静默的色调,在冷冬之雨中,给我很多温情。人,或人类,无论内心处于什么困境,都可以在森林之中找到力量和神圣,慰藉心灵。如我者,滚滚红尘的困乏者,在冷雨交织、遍地落叶的深山,眼际所显,无不在生死交替。深冬为什么多雨?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现在,我明白了。冬雨在催死,也在催生。
雨绵绵。雨渐稀,云渐淡,风渐烈。叶从树上飘下来。风呼呼扫过,叶翻下树梢,飘飘摇摇,旋转着,棉白的雨追下来。我抖抖索索地搓着手,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根烟,看着树在抖抖索索。我不是因为冷才抖抖索索。树也不是。风撩着枫香树叶,往上翻,翻着翻着,落了下来。那是一种寂静的旋舞,雨声是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浪漫的,炽热的,柔情的,悲伤的。数片、数十片、数百片、数千片枫香树叶在旋舞,如曲纹黛眼蝶在群飞。曲纹黛眼蝶的薄翳那么轻,粉红粉黄,在林中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北忽而南,忽而上忽而下。我相信林中有生命之神的存在。枫香树叶就是神的裙摆,神提着裙摆,在蹁跹。
所以,我不相信叶落枝头是一种告别。如果是告别,那么太凄美。对于树叶来说,终其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场舞蹈。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它只在空气中舞蹈。它的裙摆太飘摇。舞终叶散。雨点,是随叶坠落的星宿。
山道铺着一层落叶。叶铺得均匀,散乱而有序。风自有一种神奇之力,给它们某种井然的秩序。有人在黄泥山的山谷,筑了一道坝,蓄水成湖。自山巅而下的涧水,注入湖中。涧沟被小乔木、灌木、藤萝所覆盖。藤是老藤,柔韧,吊在树桠上,往上缠绕。林下落叶已成了腐殖层,厚达一米之深。树叶并非如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易于腐烂。一层一层扒开腐殖层,地气烘出来,树叶仍残留着经脉。
所有树的叶子,都会落。落叶树无非是一年落一次,如蛇蜕。常绿树的叶子不会集中在某个季节落,或者说,四季落,老化了即落,边落边发新芽叶。“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树是法身,叶是般若。我们所见,是风摇树、雨催叶,何尝又不是树摇风、叶催雨呢?我们所言“万古长青”,并非是说生命永恒,而是生命的更替永续。
树无叶可落,就是在等死。等一年,等两年,等到某一年,根在地底下霉变腐烂,树倒下来。倒下的树不叫树,叫木头。木头无生命迹象,饱吸湿气,真菌开始繁殖,长出了蘑菇或木耳,苔藓也爬了上来。新鲜木质是真菌滋生的肥沃“土壤”,蘑菇或木耳以梯次环状,长满了木头。木头长了两年蘑菇或木耳,便不长了,木质的营养已被吸收走了,开始纤维化,被苔藓独占。小墓源有很多倒下的老树,树皮脱落,根部烂如齑粉。巨大的树桠先烂,桠口烂出洞。木头的洞是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的理想巢穴。一根胸径约三十公分的树倒在山道边,枝桠和根部全烂了,树皮不剩,裸着树干。我双手抱着,往上抬,抬不动。太沉了,木头吸足了水分。水滋养万物,也腐烂万物。
雨线拉下来,数百万丝雨线拉下来。在模糊的天空,雨线也是模糊的。有了山影,雨线才明亮,才清晰可现。树的光色,在雨的安抚下渐变。黄泥山的高大丛林,三角枫在视野里一半嫣红一半墨黑,枝桠呈梯形的木荷则是青绿,山乌桕和黄檫树则是灰黑。涧沟下的水潭,一群红鲤鱼在潜游。红鲤鱼也不知道是谁放养下去的,它们游着,慢慢悠悠。它们是一群身穿红棉袈裟的鱼。几片枫香树叶漂在潭面上,如红云。
湖水从坝上冲泻下去,飞落深谷。树叶在飘飞。很有意思的是,常绿树如山矾、马银花树、野山茶、苦槠等,因霜的催化,也有红叶或黄叶。我在地上捡了一片马银花树叶,艳红如脂,如安吉丽娜·朱莉的红唇。红唇,深冬之吻。
雨始终不歇。树叶在林中飞旋,嗦嗦嗦,如一封封信件,寄往何方,寄往何人,无人得知。雨是信件的墨点。没有被阅读的信件,就是死信。此间,我不问自己从哪里来,也不问自己去哪里。无问下落。
我收了十几斤大石鸡,半斤重一个。你安排时间来吃石鸡。同学老方很盛情地约我去华坛山镇吃石鸡。
我已八年不吃石鸡了。我婉言谢绝。
华坛山镇的石鸡来自大茅山。桐西坑、庙湾、毛村等大茅山南麓小村,有山民抓石鸡,以每斤一百八十至两百四十元的单价卖给餐馆。石鸡肉质鲜美,可清热解毒、治疳疾、滋阴、补虚弱,是珍贵稀有山珍。石鸡穴居于高山溪涧边石缝或岩洞,昼伏夜行,学名棘胸蛙,又名石鳞。在赣东北,北武夷、五府山、大茅山是石鸡著名产地。夏季,上饶市人开车五十公里去华坛山镇吃石鸡。
石鸡在三至九月孵卵,一年孵卵三次,五至七月繁殖盛期,蝌蚪肥壮,尾短额宽,完成整个变态过程需三到五个月。
抓石鸡的人在农历五月初,便日日上山抓石鸡抓蛇了。他们的装束大体相似:戴一顶箬叶尖顶斗笠,肩上搭一条毛巾,身穿长袖厚布衣服和厚长裤,脚穿解放鞋,腰上扎一把短嘴柴刀,一条圆木棍横在肩上,挂一个圆口翻盖腰篓,篓里藏着一把小锄头和一副罩头矿灯。太阳下山,抓石鸡的人已来到大茅山下,循着林中野路,进入马溪、桐溪或小山涧。他们是深度熟悉大茅山的人,大脑中有一幅经络图:山涧如毛细血管网,密布群山,北南走向的马溪和东西走向的桐溪如两条主动脉,贯穿庞大的山系。
日落,山一下子阴凉下去,暑气被阔叶林吸收,湿气化为山岚,从山腰往山尖涌起,翠绿的森林被演化为墨绿色,山尖越明亮,山谷越暮沉。天边的火烧云在翻滚,似灶膛在噼噼啪啪地旺烧木柴。柴燃尽,火即灭,炭火阴阴化为灰。灰就是暮色,一层盖一层地盖下来,天虚虚的,阴凉之气笼罩四野。石鸡从阴湿的石洞跳了出来,蹲在洞口,等待虫蛾飞过来。它的后肢粗壮有力,肌肉鼓鼓如蒜瓣,见了虫蛾,弹跳一米之远,伸出长舌苔,粘住虫蛾,吸进嘴里。石鸡惧热惧光惧声,夜色降临,在洞口异常活跃,卡卡卡卡,叫得很清脆。它腆着腹部一挺一挺,跷起后肢,作弹跳姿势,咽侧内一对声囊鼓成泡状。
与石鸡伴生的,是毒蛇。蛇不吃石鸡。抓石鸡的人大多也抓蛇。蛇抓进腰篓盖实,赶紧下山,否则会出意外。这是当地人的说法。事实并非如此。蛙类是蛇的主要食物之一,石鸡栖息的环境也是五步蛇、竹叶青、眼镜蛇栖息的环境。栖息地重叠,食物链完整,所以石鸡出现之处,蛇也出现。
因此毒蛇咬伤、咬死抓石鸡的人,时有发生。我认识十余个抓石鸡的人,大多生活较为贫困,无一技之长,目不識丁,凭体力和抓石鸡为生。抓一个夏季的石鸡,可以赚半年的家庭生活开销。二〇一八年六月,在双溪桥,我遇上一个背腰篓戴斗笠的人,面容黄灰色。我看了行头知道他是个抓石鸡的人。他有脚疾,撇着脚走路。我问他抓石鸡是不是遇上过毒蛇。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看看我的腿,你就知道了。
他拉起裤脚,露出下半截腿,脚踝之上有一个饭碗大的伤疤。伤疤黑黑,肌肉坏死。皮肤是一层死皮。我脱口而出:五步蛇咬伤的。他说他是绕二镇人,抓石鸡有二十多年了,在二〇一五年,他上大茅山抓石鸡,用小锄头扒石缝树叶,找石鸡,树叶突然卷起来,绕上锄头柄,蹿到腿边,猛咬一口。原来“树叶”是一条五步蛇,堆在石缝。他一下子没看清,被蛇突袭。他摸出手机,打电话到家里,请来了五个村民,把他抬下山。贻误了救治的第一时间,腿落下伤残,一条命捡了回来。腿虽瘸着,但还可以上山,继续抓石鸡。我说:石鸡是易危物种,受国家保护,抓石鸡违法。
全家人的生活靠我一个人担着,我只会种地、抓石鸡。不抓石鸡,生活就没着落了。他说。他拄着一根竹拐,边走路边啃馒头,往梧风洞的盘山公路走。
二〇二一年九月,在华坛山镇某餐馆,见到了罕见的大石鸡。餐馆老板很神秘地说:个个石鸡大于一斤,别处餐馆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石鸡。他端出一大脸盆石鸡,蒙上塑料袋,装进纸箱里,抱上我朋友的车,送到上饶市招待朋友。石鸡是带汤煮,漂着一层碎葱花,浮着金黄的油珠。车开动了,餐馆老板还反复叮嘱:车开慢点,汤汁别荡出来,别浪费了。
我发了好几次烟,套他话,想知道是谁抓的石鸡。他夹着烟摆摆手,说:不能说,不能说。我磨他,他才说漏话:大茅山石鸡,一块大草窝,一个晚上抓十几斤。
石鸡不是在涧水边和石壁生活吗?我说。
涧水边石鸡多,草窝石鸡大。潮湿的草窝,石鸡也多。餐馆老板说。他拉开冰柜,打开泡沫箱,给我看大石鸡。我拎起一只石鸡,很仔细地察看:皮肤灰黑色,粗糙如麻叶;背部生长圆疣,疣上长小棘;腹部光滑带黑斑,胸部散布大刺疣;头宽扁,吻端圆。我说:这是野生棘胸蛙,蛙龄至少五年。
石鸡也叫石蛙。石蛙还有一种:棘腹蛙。棘腹蛙栖息在高山地带,也栖息在丘陵地带,以涧水边草丛、林丛为栖息地,皮肤棕黄色,头短腿粗,叫声如梆子雷动,故称梆梆鱼。棘腹蛙的腹部、胸部均长有刺疣。学界把棘腹蛙归为棘胸蛙的同物异名。棘腹蛙常见,夜晚走进山垄,听见水边“啯唝,啯唝”的叫声,撩开草丛,见它对着灯光发呆,随手抓上来,摸摸毛毛糙糙的胸腹,就知道逮上来的是棘腹蛙。
棘胸蛙吃虫蛾,吃蚯蚓,吃虾螺蟹。它善弹跳,善潜水。蝌蚪变态过程完成,吸盘消失,外鳃萎缩。皮肤会呼吸,也是气温探测器和水波探测器。
石鸡的皮肤可以精准地探测气温:在秋天气温15℃以下,藏在草丛、洞穴、潭底、软土、石缝冬眠,冬眠期约一百天;春天气温高于15℃,则外出活动和觅食;水温达30℃,进入夏眠,藏于洞穴;水温达35℃,中暑而死。它还能预知暴雨来临,低气压袭来,石鸡纷纷爬出来,鸣叫,跳动。在水里,它的皮肤可以感知水波轻微的流动,以判断食物(鱼虾螺虫)活动的方位。
这个“理论”,是我朋友老余告诉我的。他是个五府山农民,研究石鸡长达七年。他搭草棚住在山里。“这是一个神奇的森林物种,我必须了解它。”老余这样对我说。因为长期居住在山里,一个人生活,他的语言表达功能在退化。他在野外繁殖石鸡,取得了成功。他致力于生态系统恢复。
石鸡在大茅山山脉的分布十分广泛。它尤其喜欢在滴水的岩石下栖息。它是一种谨慎、喜静、活跃的蛙类,对光十分敏感。人造光照到它,它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光,毫无反应。似乎很多动物都具有这个特性。如山鸡、环颈雉、灰胸竹鸡、山斑鸠、珠颈斑鸠、草鸮等鸟类。野兔、松鼠等哺乳动物也是如此。除了昆虫,也有许多动物十分喜爱人造光,如鱼类。如壁虎。如猫头鹰、仓鸮等鸟类。如野灵猫、黄鼬等哺乳动物。昆虫和鱼类具有趋光性,而鸟类和哺乳动物則依据人造光的指引,寻找食物和乐趣。石鸡对月光、星光等自然光,却十分喜爱,发出欢愉的叫声:卡卡卡卡。它的声囊鼓起来,肥皂泡一样。月光星光是冷光,人造光是热光。热光让石鸡不适,变得木讷。石鸡忘记了逃生,遭受死亡之灾。在上个世纪末,大茅山山脉之下的各个村子,均有人抓石鸡。他们不叫抓石鸡,叫照石鸡。他们用强手电照,照一只抓一只,照一个晚上,可以抓半腰篓。
强手电也有没电的时候,抓石鸡的人在山中迷路,越走越深入森林,被云豹或黑熊或野猪袭击,死在山上。或者饿死在山上。人被发现时,已是几年后的一堆白骨,和没有烂去的破衣服破鞋子。
石鸡越抓越少,以至于抓了一个晚上,空手而归。石鸡在局部区域,已濒临灭绝。大茅山山脉第二高山,名华坛山,森林葱郁,涧溪丰沛,地质结构为花岗岩,峰丛叠嶂,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十分丰富。苍山如海,沉寂永恒。站在大茅山之巅,瞭望群山,隆起的山脊绵亘无尽,墨绿色在大地板结、凝固。万山之上只有无疆的苍穹。华坛山如巨鲸腾浪,山峦如浪头推移。巨浪推巨浪。浪一直被推到天边。那是天界线,也是地界线。线条构建了可视空间。华坛山南麓,人烟稀少,石鸡非常多,如小坞坑、陈坑、庙湾、高樟等地,在十五年前,已难觅石鸡踪迹。石鸡成了稀有之物。再也无人上山抓石鸡了。
杀石鸡,手段非常残忍。石鸡在冰箱保鲜层,以透气箱包装,可保存数月之久。它在箱子里冬眠了。拉开箱屉,石鸡皮肤结了一层薄霜片。它匍匐着,眼睛紧闭,打开箱盖,冰慢慢融化,它开始蠕动身子,睁开眼睛。死石鸡有一股腥臭味。石鸡鲜吃。杀石鸡了,烧热一锅水,直接泡在菜盆里,浇在石鸡身上。石鸡不会有任何的挣扎,皮肤的黏液白膜化,漂出来。杀石鸡的人除去黏膜,以剪刀破腹,掏出内脏,清洗。石鸡是被热水烫死、焖死的。在菜盆,死去的石鸡都浮在水面,翘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死白的眼球。石鸡的烧法有三种:清蒸、红烧、水煮。
山区人大多喜欢清蒸石鸡,去热解毒。石鸡淘洗干净,堆在大碗里,切几片姜块下去,添少量熟茶油,放少许豆豉和葱根,盖上大块咸肉或腊肉,入蒸锅小火蒸。孕妇、产妇吃了清蒸石鸡,特别补虚,去疳淤,解困乏。
浙江朋友在华坛山吃石鸡,让我想呕吐。石鸡不杀不洗,直接放在大砂钵以文火焖熟。冷山泉泡着石鸡,让石鸡活跃,撞着砂钵跳。水慢慢变热,石鸡弹跳得更激烈。它在努力逃生。可砂钵盖死了。砂钵是它的死牢。跳了几下,砂钵没声音了。浙江朋友说:石鸡是最干净的动物,哪用清洗啊。他连内脏一起吃。我骂他畜生扁毛,他哈哈大笑。
朋友陈是个英国史研究专家,玉山人,在北京生活。暑假,他从北京回来探亲。接待方盛情,从大茅山买来八斤石鸡,煮了一大菜盘。陈是个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拿起筷子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说:我虽是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但我实在经不起石鸡的诱惑。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以前,我也很爱吃石鸡,每年暑天,我都要四处搜购。二〇一四年开始,我不食任何野生陆栖动物。我不破例破戒。我是个卑微的人,我无法让别人不抓不吃,但我可以控制自己。我可以做的,就是从自己做起,不买不杀不捕不食野生动物。我始信天道轮回。我尊崇生命的尊严,哪怕是蚂蚁、蟑螂、蜘蛛、飞蛾。
石鸡攀石,一跳再跳,身若撞钟,又名“石撞”。石鸡内含多种人体必需矿物质及十七种氨基酸,谷氨酸含量达11.9%,低脂肪,高蛋白,被誉为“百蛙之王”,口感细腻,肉质鲜嫩。它的高营养、奇异的鲜美,使它遭受刀俎之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的肉身就是它的罪身。人赋予了它死罪,以烹煮刑罚它。做一只癞蛤蟆多好,皮肤有毒,口感粗糙,肉质略酸,随处跳,也无人抓。谁会吃癞蛤蟆呢?只有鸭子不耐烦了,随口一刷,刷进嘴里。石鸡活在深山老林,无论藏得多隐蔽,也被人冒死把它翻找出来,被热水泡死,被蒸熟,被牙齿分食被肠胃消灭。它死得多无辜。人在吃食上,道貌岸然。贪欲,也许是人最大的恶性,也是人最大的毒性。
榉树从松树林冲天而起,枝繁叶茂,冠盖之下,松树被阴死。松林罩住了百余亩山坡,油青油青。松是湿地松,耐旱,是南方防风沙的最佳树种。榉树约有二十余米高,远远便可见它高高地隐在山边。榉树就在我窗外。我早起时,就听到喜鹊在榉树上“唰沙沙、唰沙沙”欢叫。
我一般在早晨六点起床,天已大亮,但初秋的太阳还没翻上山梁,天光水汪汪地荡漾,松树林沐浴而出,显得格外宁静和清洁。我喜欢油青之色,泛着露水泡洗之后的光泽,青青如蓝。更远的山尖飘忽稀白的晨雾,如谜如幻。喜鹊的叫声会持续半小时之久,唰沙沙唰沙沙。两只喜鹊在彼此唱和。
榉树成了喜鹊的空中驿站。有两个时间点,喜鹊必来榉树:早晨和傍晚。我听到喜鹊叫了,起床洗漱,出户外溜达。阳光从我窗户移走了,山垄消失了霞光之色,青黛的远山如洗,但晚暮尚未降临,喜鹊又在榉树上鸣叫。当然,也有其他时间,喜鹊也会来到榉树上,但不固定。我便猜测,喜鹊“早出晚归”的路线是固定的,“歇脚”的树也是固定的,至少在这个秋天是这样。
喜鹊飞过洎水河,飞往凤凰岭。
在凤凰岭,其实很少见到喜鹊,虽然喜鹊是普通的鸟。在我每次进入报德寺右边山垄,我倒听见灰胸竹鸡、环颈雉在隐秘之处啼叫不歇,更别说伯劳、黑喉噪鹛、灰卷尾、雀鹛、白鹡鸰、灰头灰雀等常见鸟了。有一次,我走在一个鱼塘的泥堤上,突然呼呼呼地飞出两只环颈雉,闪着七彩的长尾,低低地飞到山边矮灌木林。可我从没见过喜鹊。
有一次,我问一个收芝麻的人:山垄里,怎么见不到喜鹊呢?
他在割芝麻,用稻草绑芝麻秆,绑成一把一把,堆在簸箕里。他说:我只管种芝麻,收芝麻,哪还会管喜鹊呢?
凤凰岭有连绵的群峰,树木蓊郁。从我居住的地方,徒步到报德寺,需半个时辰。山垄从一片混杂林斜深进去。高大、直条、干瘦的乔木,却有着膨大的树冠,似塔似盖,如席如帽。山体披着秋色浸染的斗篷。机耕道被碾压得实实,牛筋草、葱莲、知风草、芭茅沿着林缘疯长。一日中午,在树林里,见三个妇人背着包袱,采摘什么。她们有说有笑。一个妇人问我:你知道哪里有野菜采吗?
深秋了,哪有野菜采?我说。
妇人抖抖包袱,说:我采了这么多了。四季都有野菜采。
大多數草本可当野菜。我说。
我也没看她们的包袱,到底采了些什么野菜。我问:你知道这个山峰叫什么名字吗?
我们都是外地人,不知道的。抖包袱的妇人说。
那你是哪里人?我问。
德兴人。抖包袱的妇人说。
德兴人就是本地人。我说。
不是这样的。德兴人分两种,一种是原住民,一种是移民。德兴居民有三分之一以上是移民来的。抖包袱的妇人说。
移民而来的居民,并不认可自己是本地人。这倒是真的。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浙江以及德兴以外的江西县市,有大量的流民来到德兴偏僻山区,搭棚结舍,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他们和他们的后裔,仍说祖籍地方言,执祖籍地礼俗。一个人或一个族群,迁居异地,即使生根散枝,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也需要几代人甚至数代人完成。
我问过很多人,都不知道凤凰岭以北群峰叫什么地名。报德寺门口有一栋矮瓦屋,妇人在清扫门口落叶。我问她,她说:叫新营的山。我笑了,说:这是管辖地,不是地名。
妇人说:不会错,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了。
我问一个在寺庙做杂活的老叔,他说:你问山的名字干什么?
我说,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和不知道,有区别吗?你干吗要去知道一座山峰的名字呢?老叔说。
老叔抽了我三支烟,说:你自己给它取名就可以,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如果你不想这样,就问问湖边那个管电动车的人,他知道。他土生土长。
我走了约一华里的湖坝,找到那个管电动车的人,他很有兴致地说:我在凤凰岭砍了半辈子的柴火,哪个山峰我没去过?
他一边数着山峰,一边说山峰的名字。可我一句听不懂。他说小婺园(自然村)方言。另一个管电动车的人给我“翻译”,说:报德寺背后那座山峰,叫梁伞杠,往右依序是枫树开杈、小岭、碎花岭,入凤凰岭的山谷叫大坞口。
枫树开杈,这个山峰的名字很有意思。我说。
给我“翻译”的人说:看起来山峰是一座,其实是两座,像枫树的树杈。
我常走的山垄,在梁伞杠和枫树开杈之下。我去过的山,蹚过的河,我都要知道它们的名字。若有那个学术修养,我还想知道山上河中所有动物、植物、昆虫的名字。物种有自己的名字,山河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不能简单地称有四肢的动物叫兽,有翅膀的动物叫鸟,有鳍的动物叫鱼。有了名字,它们与我们以及我们的生命,发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这就是依存。没有依存的,就会脱离。
山垄里有一个缓坡,油茶林茂密。霜降之后,油茶花开得雪压似的。油茶花是霜冻季节开得最灿然的花。霜越大,花越盛。在清晨,霜蒙了所有的草叶,白白的一层。油茶花盎然,寂寞于山野。野蜂在花蕊里,嘤嘤嗡嗡。不是所有的昆虫都会被霜冻死。坡下有两间矮屋,屋前有两口鱼塘。鱼塘前边是一片采尽了的橘树林。我数次敲门:有人在吗?
却没人应答。一次也没有。屋外扔着两双儿童花鞋、一双老人布鞋、一双破高筒雨鞋。一群三黄鸡在橘林觅食,咯咯咯叫。
鱼塘常有一只独脚池鹭来觅食。池鹭站在浅池,警觉地看着水面,鱼游过来了,啄下去,快准狠,甩着嘴巴,吃进去。它怎么成了独脚呢?不得而知。
机耕道一直往里伸,被芒草和芭茅遮盖了。盐肤木、乌饭树、檵木、野荔枝树、冬青,哗啦啦啦地挺了出来。山体堆叠着树冠,一层堆一层。山乌桕、野山柿树、枫香树、榉树、野桐,在青葱之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它们都是秋叶树(又称彩色树),叶绿素霜化,欲焚欲炽。
凤凰岭的山谷呈“凹”形。峰峦往两边延绵而下,山谷口被一道高高的水坝拦截,有了凤凰湖。聚远楼耸立在枕山之上。湖是禁湖,有了游鱼。湖中的矮山沉没,露出半个山头,像一艘乌篷船,成了岛洲。山头长着灌木、松树、冬青以及茅草、凤尾蕨。山是沉积岩地质,在枯水期,露出一圈圈等高的水位线。水位线有了河蚌般的花纹,浊黄色。来湖里越冬的小??,在島洲营巢。湖里有数百只小??,在出游、觅食。
枫树开杈之下的湖边,有四个山坳,被湖水淹没了一半,尚未淹没的部分长起了高大乔木,与山连为一体。这是一个神秘地带,居住着非常多的中等体形鸟类:长卷尾、红嘴蓝鹊、树鹊、喜鹊、松鸦、灰背乌鸫以及黑水鸡、白骨顶、鸳鸯、斑嘴鸭。野兔也非常多。秋冬野草枯败,在湖边山坳,可以经常看到野兔圆滚滚地窝在草丛。
被水淹死的树,数年也不倒下,兀自站着。它们都是一些高大阔叶乔木,如枫香树、油桐树、大叶冬青、苦槠、麻栗。树没有叶,树皮褪色,一排排的死灰色树,在举行集体葬礼。死了的树,还是树,树桠和树枝还在。鸟在死树冠顶营巢。巢,是鸟的吊脚楼。树枝、干草、布条、棉花等物造出来的吊脚楼。
湖约两平方公里之大,湖水澄碧。日坠之时,报德寺的暮鼓之声,消弭于凤凰湖。在我还不知道山中有报德寺时,听到暮鼓咚咚咚之声,我恍惚。我发现湖水的波纹散得很快,皱纹般的涟漪随声而逝。小??潜入深水,从数十米开外露出毛绒绒的尖头。湖光被荡走,山影覆盖下来。湖边骑自行车的人远去,如晃动的墨点。世间,似乎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感慨,而我们也如山峰般沉默。
若是秋雨或冬雨来临,北风鼓起,山上的落叶被风夹裹,卷进湖里。树叶数千数万片,花花点点,死蝶般飘落湖面。此时,我想起短命的诗人王勃。被废斥后,他在巴蜀写《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湖面涨起了一层水泡,如活在人间的我们。暮鼓骤起,苍山邈远。唯有雨线和水鸟在移动。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送长子苏迈到德兴任县尉时,登聚远楼,与乡贤把盏,望着山下村烟萦萦,沧海横流,洎水河奔腾不息,兴然而写《题咏聚远楼诗》:
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
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
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
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
云奔浪卷,苏东坡被时间的虫洞吸走。当年(始建于宋熙宁二年,即1069年)造楼的余仕隆被时间的尘埃湮灭。聚远楼几经焚毁、重建。凤凰岭还是那道凤凰岭。雨却不是千年之前的雨,但相同的是,雨洗去时间留下的任何痕迹。
岭上的万物更替、长生。冬月,去了两次凤凰岭,在大坞口,我看见有人在砍茅竹。茅竹长达十余米,大碗口粗。茅竹一根一根从山上顺滑下来,嗦啷嗦啷的滑竹声,震动山谷。我问砍毛竹的师傅:砍下这么多茅竹,是打竹器吧。
茅竹太密了,不砍掉一些,会被冬雪压坏。竹稀了,雪压不了。师傅说。
竹林里,还有两个妇人在挖冬笋。半个下午,挖了一簸箕。大坞口是一个缓坡的山谷口,往里走,是陡峭的山沟。谷口有数十座坟墓,被混杂林和竹林遮蔽了。这里,就连一条荒路也找不出。我钻林扒草,到了入沟处,就再也上不了山沟了。野藤和林木,密不透风。
山沟之下,原有几块荒田,撂荒数十年,荒田长出来的常绿阔叶乔木更粗壮更高大。但其中有一块半亩之大的荒田,田埂堆得太高,成了野塘。田埂长满了芦苇,把野塘围了起来。一根柳树桩,发芽长枝,从野塘中央冒出来。从洎水河斗水而上的小鱼,聚集在这里。一对董鸡生活在这里。我藏身在芦苇,听董鸡咯咯咯叫。鱼鹰兀立在柳枝,像一个忘归的渔翁。
我是被窗外的喜鹊引到凤凰岭来的。凤凰岭与我,一河之隔。一河之远,即千里之远。乡人说,隔河隔千里。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河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个空间概念。河分西东,雁分南北。岭与河,实际上都是一道相同的关隘。
前个星期,大茅山之巅已降雪了。但山下的人并不知道。鸟虽不冬眠,但鸟的活动范围在缩小。榉树上,再也没了喜鹊的叫声。喜鹊的活动范围,一般在半径五华里之内。正是我所居之处与凤凰岭的距离。我窗外是针叶森林,是单一森林,在此栖息的鸟,也很有限,种类很少,以雀科莺科鹟莺科鸟居多,体形较大的鸟只有灰胸竹鸡、白鹭(夏候鸟)。针叶森林下有一片草田,倒有很多种类的鸟找食吃。喜鹊到草田吃蚱蜢、蜥蜴、蛙。鸟知道哪里有食物,便飞往哪里。饱食后,它又回家。凤凰岭有非常多的高大乔木,供它搭“吊脚楼”。
榉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我从窗户看过去,它比山梁还高。在山脊线突出一个网状半弧形的树影,在黄昏,镂空了远处的天空。喜鹊没有来,我也没再去凤凰岭。在我的感情里,它是我的远客,我送它回家。没了远客,窗外的山野陷入了冷寂。深冬的冷寂。这时,我发现,这个世界供我可去的地方非常之少。或者说,于我而言,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地方,如同虚设。
这正是我对生命的入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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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石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