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河流
2022-06-20肖辉跃
肖辉跃
黎明,天空一片靛青,浓雾在河中缓缓流淌。
一只小白鹭的歌声从浓雾里升起,贴着水面落到河西岸的一块大石边。接着两只、三只、五只,相继有十一支歌起飞。随即,大石后隐约探出一长排细白的脖子,耐心等待它们的早餐出场。水面传来嘎吱、嘎吱的橹桨声,一条小木船晃晃悠悠从浓雾里钻出来。
我,新哥,还有王哥坐在这条小船上。
养猪之前,新哥在河畔赶过几十年鸭。他有一个很铁的“鸭友”(一起赶过鸭子的朋友,简称鸭友),住在江湾的王哥。王哥于十六岁转行,后在靳江以捕鱼为业,成了靳江上的渔司令。二十年前,电打鱼风起云涌,王哥的传统捕鱼手艺渐渐没有了市场。同时,他的二哥还因电鱼不幸罹难。自此,王哥义绝江湖,去长沙做起了门面招牌生意。
春节,王哥回家,发现门前的河堤上停着一长串掛着长沙、湘潭、益阳等地牌照的高档小车,堤下蹲着一长排钓鱼佬。作为一个靳江的老渔民,王哥觉得又有文章可做了。
他决定留下来发展。
我请了王哥划船,新哥当向导。靳江目前已开始流行冲锋舟、柴油船,我为什么还要坐小木船呢?第一,我得圆我童年的一个梦。我对这条河流的亲密感,以及对两岸所有野生动植物的好感都缘自我的父亲。那时我父亲在靳江的大屯坝电站工作,有次他带我去电站玩,回来的时候就坐小木船回家。记忆中河深水满,河岸的芙蓉花挤挤挨挨,在水面投映出一道绵长的鲜花拱门。成群的鱼在船两侧和鲜花拱门下翻脊背,成排的鸟跟在船后扇翅膀。父亲抱着我的腰,我弓下身子扑到河里撩起水和鱼玩。我还高举着芙蓉花,与头上飞过的每一只鸟打招呼。而快下船时,我却枕在父亲的膝上睡着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在这条河里坐船的记忆。而我成年后,什么大船快艇游轮都坐过,唯独没有坐过小木船。第二,对河流两岸以及河中所有生物来说,我觉得只有小木船才能与之和睦相处,达成一气。小木船的板材就取自靳江两岸山中最常见的杉树,船体防水的桐油也取自岸上的油桐树。它既不会怪叫也不会出烟,更不会漏油漏水。而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绕过每一块礁石,每一缕丝草。人坐在小木船上,可以真切地感觉到流动的河流的生命。
小船一路从八里出发,穿过猫子园,再到扳尖埠,在钻过江湾的桥洞时,浓雾渐变薄,一片开阔的水域展现在我们面前,这就是鹭鸶湾了。曙光中的玫瑰红将我们面前的世界染得一片扑朔迷离。船在向前进,水和两岸的枫杨、老榆树、纸皮树以及大片的残荷纷纷往后退。一座座寂静的村庄从我们头顶扫过,直至消失,偶尔一两声狗吠代表村庄尚存的活力。恍惚间,我不知自己的思维和身处的世界到底在前进还是后退。水深而缓,柔长的丝草从船侧滑过。伴着河堤,还有一大片篙笋地。篙笋的老苗大多被烧光,带着一股刀耕火种的原始味道。王哥说这一烧,来年篙笋会长势更好。有四只苍鹭远远地站在篙笋地尽头,向我们行着注目礼。
八十年代时,王哥每天在这条河段打鱼,多时一天可以打四五百斤,少也有两三百斤。单从地名来看,这一带鱼确实多,尤其是鲤鱼。八里,至少是从我们这一代往后的人,一直以为是从大屯营原镇政府,即石家湾乡的百年老屋到八里村的距离。新哥说大错特错,八里实际上是指“八条鲤鱼”。这八条鲤鱼从八里嘴出发,在靳江里游啊游,游到猫子园地段,被守在这里的猫逮住。逃出猫爪子的鲤鱼再往前游,到了扳尖埠又被扳鱼的渔网围堵。冲出渔网的幸存者到了鹭鸶湾,好吧,又一群白衣高手在此恭候。由此可见靳江鱼之多:被猫吃、被网捕、被鹭鸶吞,下游还是有成群优哉游哉的鱼。王哥每每捕到青鱼、草鱼、鲢鱼、鲤鱼、泥鱼、雄老壳(鳙鱼,又称大头鱼)等这些大鱼就卖掉换成纸票子。虾虎鱼、脚鱼、河虾、青皮呱(黑鳍鳈)、鳑鲏、黄呀姑(黄鸭叫)、细鲫鱼,这些“下脚货”就直接丢回河里。
我没有王哥打鱼的本事,抓几条小鱼倒还是经验丰富。偷根母亲缝衣的棉线,上系一蚯蚓,或一烂棉絮,撅着屁股趴在桥板上钓虾虎鱼。对付青皮呱和鳑鲏我们更有一招绝活:罾鱼。就是将洗脸盆上罩一块旧大布,高级的用旧蚊帐。中间剪一小洞,盆里放几粒剩饭,趁母亲不注意还可以偷放一撮油糠。将盆悄悄放入浅水中,十多分钟后,猫腰下水,将盆从水底一把抄起。哈哈,半脸盆的小鱼。这些小鱼中,如果碰到有“禾苞嫩”(学名青鳉,为我国本土最小的原生鱼,现野外已经很难觅踪影),我们便拈起来丢掉。这鱼实在是太小了,塞牙缝都不够。
船过鹭鸶湾不远,一大群鸭子从河岸摇摇摆摆冲向水里,头倒潜入水下,一排排脚掌反撑在水面,就像一堆落叶在漂浮。离鸭群不远处,河边坐着一个钓鱼人,头上撑着一把大花伞,长钓竿上蹲着一只翠鸟,人与鸟各自盯着水里的目标。离钓鱼人几十米远外,水面冒出一连串小气泡,那是一只脚鱼在河底吹泡泡。泡泡的旁边有丝草在拱动。王哥把桨一横,指着丝草说,那下面有一群草鱼。放眼望去,果然一群宽阔黑背心的大草鱼在那扯丝草吃。我记得靳江草鱼的味道,不放别的佐料,就扯一把紫苏,或舀一勺腊八豆一起煮——那是靳江河水养育出来的最美妙、最纯粹的味道。然而,“插一丘芋头省一仓谷,养一塘鱼吃完一仓谷”,我父母都是会打算盘的人。母亲只管插芋头,父亲不只自己不搞鱼,还把弟弟光明的钓鱼竿折断。折了也就算了,还狠狠揍他一顿,说是一个只晓得钓鱼的男孩将来哪会有出息。一个少年的钓鱼梦就此被扼杀在摇篮里。这样,草鱼就不是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而是在我们童年的梦境里摇尾巴。醒来,梦涎流了一枕头。
那群草鱼正扯着草,忽然水面一阵翻腾,一条大草鱼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我见过“鲤鱼跃龙门”,也见过“泥鱼吊水”,这“草鱼翻跟斗”倒是第一次见。近几年,作为我们本地最有价值的经济鱼类,草鱼的价格一路攀升。从五六元一斤涨到现在的九元,靳江河里的草鱼身价更高,达到十二元甚至十五元一斤。算来,这条河里的草鱼其实都是“逃犯”,是从养殖户的塘里逃出来的。每逢发大水,必有草鱼大逃亡事件发生。二○一七年七月的一场大洪水淹没了大屯营镇,靳江两岸一片汪洋。人们站在二楼窗户里,看着草鱼成群结队,在自家一楼的窗户和街道之间游来荡去,耍龙灯似的。洪水退去,草鱼就在靳江河里做起了消遥自在的流浪汉。
草鱼并非因身价翻倍而高兴,而是,相比在养殖户塘里咽糠饼吃鸡粪的苦日子,靳江河里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牛绊筋草、丝草、桑椹果,还有竹叶、荷叶、纸皮树上掉下的红果,就是说,凡是生绒毛的树叶和果实都是草鱼的最爱。它们甚至还吃“蛇不过”那样全身生满刺,连毒蛇都绕着走的植物。同时,草鱼还不是光吃素的,荷叶上面的蜻蜓、豆娘也都是它们的菜。再看看这水,看看这一眼能望到底的河水,它们以往待的鱼塘,那一池池的简直是酱油水。由此,大家也可知靳江草鱼为什么味道鲜美。现在好了,有好吃好喝的,又恢复了自由之身,大自然赐予它们的本能苏醒了:它们想要在河里产卵。不过,草鱼如果想按自然方式在靳江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业,只能说是“鱼大了,河小了”。只有湘江,在湘江河里,作为家鱼代表的草鱼才有可能延续自然种群。本地素来有句老话:“道州发水慢慢游,七天七夜到潭州。”就是指立春以后一百天,即五月初,在湘江的源頭(近年来通过多名学者及专家求证,源头在湖南省永州市蓝山。农谚的说法是永州市道县)道州,今天的湖南道县,在一个打大雷落大雨的日子,雌鱼心情澎湃,冲到河道边,或者大石头上去挤、去拍、去打,总之是用尽方法折磨自己,直到鱼卵从身体里脱离。雄鱼尾随雌鱼摩拳擦掌,鱼卵一出来,雄鱼便兴冲冲跑过去“间白”,就是将鱼卵撒上它白色的精子。已间白的鱼卵跟随河水漂流,历经河水的冲刷、岩石的撞击,一路上还要躲过青蛙、鸟类以及蛇等各种天敌的围追堵截,经过七天七夜的艰难历程,最终到达潭州,今天的湖南省湘潭境内。到湘潭地段时,鱼卵便变成透明的蛋,小鱼儿即将出壳。在湘潭地段的湘江沿岸,由此派生出一门生意红火的职业:捞鱼籽。在河的洄湾地段,当地农民用一种特制的“摆捞”捞鱼籽卖。七十年代,新哥还去当地担过草鱼苗。以往,对于正值繁殖期的草鱼是严格保护的。公公回忆,旧社会还曾派部队持枪保护草鱼。凡是在草鱼产卵之时打鱼的,格杀勿论。草鱼现在繁殖倒不需要兴师动众,更不需要持枪保护,人工繁殖的技术已将所有艰难、繁杂的过程变得极其简单化。不过,这个技术有一个关键点,就是人工授精的卵子,必须要造一个环道,模拟自然环境,不断向受精卵冲水。冲了七天七夜后,鱼卵才会成熟。
又一条草鱼翻了个大跟斗,大自然给了它们一次逃离鱼塘的机会,是否还会制造其他机遇呢?如果没有被捕捉,再碰到发大水的日子,这中间是否会有一些幸运儿跃过靳江的层层小坝游到湘江呢?但愿它们足够幸运,鱼鳍能保持足够坚挺,鳞片保持足够厚实,再耐心等待几百上千年,它们的等待也许最终会感动上苍,湘江也许会恢复本来面目。那时,它们就可以逆湘江而上,最终回到它们的家乡,回到它们祖辈出生的地方。从那里开始,它们可以享受一次真正的生命旅程。
保佑鱼儿吧,就像保佑我们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其实也是一群一直在寻找回家方向的鱼。
快到新埠头电站时,大片的水葫芦草卡住了我们的船。水葫芦高低起伏,七弯八拐,就像诸葛亮的八卦阵。我和新哥先行上岸,留下王哥一个人用双桨对付。电站建于一九七二年,锈迹斑斑的铁桥上(此桥已于二○一八年拆掉重建)站着一对老年夫妇,正抄着竹竿往下游赶水葫芦。这些赶下去的水葫芦最终会随靳江水流入湘江,被湘江的除草船粉碎。近一年多来,大屯营政府派了除草船来剿灭水葫芦,但这水葫芦仿佛是“神仙的葫芦”,带着股仙气。你前脚砍了它的头,后脚就跟在你屁股后面噌噌噌又冒出头。新哥说水葫芦是外来物种,七十年代作为优质的猪饲料引进的。近三十年来,玉米粉、麦麸等猪饲料一流行,水葫芦就退位了。没有猪来吃水葫芦,光靠鱼的力量还是太弱。况且,让野生鱼改变口味来吃水葫芦,就等于让一个吃了一辈子辣椒的湖南人改成吃糖一样要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放之万物皆准。
王哥终于突破水葫芦阵,我们划着船绕过电站,从闸门下,继续往道林方向去。
电站拦了水,船闸还是有股大水往下冲,把一堆堆雪白的贝壳堆成无数小沙洲。几只白顶溪鸲和红尾水鸲在各沙洲间跳来蹦去,一边咂着小嘴壳,一边不停地上下抖着红尾巴,谁都认为自己的尾巴比对方的更漂亮。河道在此变得坑坑洼洼,丝草也缠成了八爪章鱼。一棵巨大的枫杨横卧水中,树干及树根已全都发黑。一群禾苞嫩从枫杨底下穿出,像有一只领头鱼在号令,它们一会儿全速前进,一会儿又来个急转弯。在整个行进的过程中,队形一直保持未变。最后它们悬在小船侧面的丝草间一动不动。这群小鱼儿可以说是靳江河的婴儿,作为中国最小的淡水鱼,身子和掉在水面的一片树叶的脉络一样细,可以在任意两根紧密联结的丝草缝隙中穿行自如,在任意两颗沙粒的夹缝中求生存。以往像它们这种身份的鱼,钓是没有办法钓的,因为最小号的钓钩都比它的身子粗。看也没有看相,黑乎乎的全身无一处亮点。乡下讽刺没有出息的人时还拿它来做比方:“长不大的禾苞嫩。”总之,这是一种毫无生存意义的鱼。
王哥把桨插在水中,船停住不再前进。我顺着船舷慢慢把手掌插入丝草,禾苞嫩瞪着我的手指,如同仰望一座五指山。偶尔,它们的头会轻甩一下,彼此间眼神交流,脸上带着一种安详的、满足的表情穿行在我的五指山和丝草之间。我发誓,我以往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友好地欣赏过它们,它们从来都是被我抛弃的对象。而现在,它们就停在我的手指间,像信任丝草一样信任我的手指。水是清澈而透明的,它们的眼睛有两点金色的光芒闪烁,同时脊椎(连接大脑到尾部的大鱼刺)变成一条闪光的线,像遥远的夜空中,闪着灯的飞机在航行。我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的大脑,是如此简单,好像它们对这一段已经变形的河道,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清浅的水流、贝壳的沙洲、长密的水草以及那棵倒卧的枫杨,还有它们永远也无法横越的电站,都怀着一种无比虔诚的敬意。它们浮到水面,一齐张开嘴,鱼鳍左右摆动,嘴巴吧嗒吧嗒,向河流唱起无声的颂歌。可能它们太渺小了,无论怎样行动,水面都波纹不兴。我撩起一捧水,往它们头上泼去,它们立即彬彬有礼地朝我的手指竖起背鳍,尾巴摇出几个弯来,好像在为我的举动叫好:泼得好!再来一个!于是我又撩起几捧水。这下好了,一下围过来几十条它们的同伴,在我搅起的水波里上下扑腾。当水波停止最后一轮扩散后,它们仍然不肯走,小眼睛一眨一眨,巴巴地望着我的手指。
没有多想,我趴到船舷上,捋起袖子双手直接按到水里。
船缓缓前行,我们用眼神和禾苞嫩道别。过了贝壳洲后不远,咔嚓一声,船被卡死了:河底下一条绿色长龙,长龙的头将船挂住。
地笼!
新哥说靳江这一段其实铺了很多地笼,只是在水深的地方我们看不见。地笼一则用来关鱼,二则用来捉龙虾。靳江原生的虾有两种,一种是小米虾,另一种是沼虾。齐白石画的沼虾,估计还是靳江的虾。因为齐白石是湘潭人,靳江在宁乡道林烧汤河地段进入湘潭界。龙虾并不是虾,而是一个披着虾子外衣的侵略者。同是外来入侵者的水葫芦没有天敌,唯独龙虾很爱这个菜。只是我们并不能因为龙虾吃水葫芦,就证明龙虾是一只好虾,虽然很多人热爱它的味道。作为一个入侵者,河中一切的鱼、蛹、蛆、螺蛳、蚌壳它都爱,河上柴油船漏的油,甚至河底的泥土它都不嫌弃。以龙虾的胃口,河中无论什么都可以装进它的肚皮,无论什么也无法满足它的肚皮。它不惜打一两丈深的洞,穿过水坝的底层,爬到河的另一边去寻花问柳。
让人费解的是,似乎现在吃龙虾的人越来越多,河中的地笼也越来越多,与之相反,河中的龙虾也是一年比一年多。现在,龙虾是当之无愧的,理所当然的靳江新一代“渔司令”。
水浅,地笼多,小船无法再前行,我和新哥跳上岸。王哥一个人划过这段,我们再到道林大桥地段汇合。在我们准备爬上河坑时,身后的水草丛里咕嗵咕嗵响。回头,水草在一拱一拱,我以为是河坑滚下来几颗大石头,便继续往上爬。刚爬两步,又听到咕嗵咕嗵,再回头,一条红色大鲤鱼正高高跃起在水草上空。
鲤鱼是地笼里除了龙虾之外数量最多的俘虏。但凡河里涨水,哪怕只涨一寸水,它们就浑身来劲。水一旦淹没草丛,它们就像黑山羊见到了草场似的兴奋,就差没咩咩咩叫唤了。鲤鱼红色的脊梁在水草丛里翻滚,所过之处无不水草倒伏、河水发浑。爱情往往让人蒙蔽双眼,埋在水草里的地笼成了鲤鱼爱情的坟墓。不过希望还是有,鲤鱼们爱情的结晶已沾在水草上了。
道林大桥下面,我们终于等到王哥靠岸。他独桨一挥,小船往道林古镇方向荡去。
有一支桨牺牲在地笼和乱石堆之间。对一个靳江的老渔民来说,莫说是缺了一支桨,就是没有桨,关键时候双手也可以当得桨用的。桨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吃饭用的筷子。没有筷子,手也可以扒饭。船行走安稳,并没有因少了一支桨而受任何影响。
河水在这一段流速明显加快,两岸的杨树刚发了新芽,上面三三两两的大喜鹊窝。喜鹊跟在小船后面喳喳大叫,向河流两岸的居民通报我们到来的消息。这时候天空飘起毛毛细雨,两岸初生的野芹菜已将绿意铺满河坑,每一片叶子都蒙上一层细密水珠。一只早醒的蛤蟆蹲在叶片上发呆,似乎还在回忆冬日的美梦。在一个洄湾处,有大片的香蒲地,还有一棵巨大的掉光了叶的纸皮树。香蒲枝条上举着的红蜡烛头颜色已消退大半,这并不妨碍其明晃晃的意图:春天已来临,我激情的蜡烛就要重新点燃了!宝贝,来吧,来爱我吧!而按我描述的这种表白,在新哥和王哥眼中,却是一堆废物。在他们看来,那浪漫的蜡烛头倒更像一截假冒的火腿肠,莫说人,连狗都嫌弃。倒是那棵大纸皮树引起他俩的兴趣,因为那上面坐满了珠颈斑鸠。我们数了数,总共五十九只。新哥和王哥都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斑鸠树”,这为他们日后吹牛皮提供了资本。我后来听到的传闻,说是靳江河上有一棵树上住着几百只斑鸠,还可以要我出面作证。
为了不打扰到这群靳江史上最大规模的斑鸠群,我们的小船没有进入洄湾,而是赶直了往前划。一直到我们离开洄湾地段很远,回头再看斑鸠树,还是毫无动静。
在我们这样往前划的时候,河两岸的灌丛就一直没有安静过。时不时蹿出一只雄野鸡(雉鸡),发出一长声像驴背着重物喘不过气来一样的哦——嗄嘎嘎,然后拖着五颜六色的长尾巴越过我们头顶,钻到河另一边的灌丛里不再露面。白颊噪鹛和黑脸噪鹛倒是热情得很,就好像靳江是它们的家,一个个跳上灌丛,伸出两只翅膀往空中拍,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向我们打招呼。鹀,不管是白眉鹀、田鹀还是黄喉鹀,哪怕是灰头土脸的小鹀、灰头鹀,只要它们的双脚踩在灌丛上晃荡时,就是一群勾引你魂魄的“小巫”。当我们迎着它的目光时,便秒变成一个风情少妇——扭着屁股,回头朝你眨一下眼,再奔到前方的灌丛上站定,小嘴吧唧吧唧,不停地朝你点头抬头,似乎在喊:嘿!划船的,来呀,来呀,来追我呀!这让我想起猴子与鳄鱼的故事。很明显,我们是在扮演鳄鱼的角色。
在河的另一个小拐弯处,有一条小溪通往靳江的出水口在哗哗哗喷水花。溪水叮叮咚咚奏着小调,两岸桑树、纸皮树及油桐树的枝条在小溪上方搭起凉亭,形成一座水雾弥漫、枝条环绕的秘密城堡。一群黄眉鹀在溪水里洗澡,显然它们已将这里开发成一个秘密的音乐浴池。已洗完澡的站在枝条的阴影里抖水花,将身体抖成一只旋轉的陀螺。抖完水花便搔脖子、扯尾巴、拍屁股,每一片羽毛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全身容光焕发,在轻风与溪水的伴奏声中,吹着欢快的口哨。我们将船远远地定住,直到它们整理完毕才慢慢划过去。洗完澡后,随着春风再次鼓吹,这群黄眉鹀将开启一段北归的行程,回到西伯利亚去繁殖。听说这小鸟来自西伯利亚,王哥和新哥无不表示惊讶。望着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眼里充满尊重与敬佩,同时也表示深深的歉意。从来,他俩都认为地方上的小鸟和他们一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只来自洞庭湖的麻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这是西伯利亚来的。
它们每一只都不简单咧,好多都是从西伯利亚来的。以后可不能看轻了靳江两岸的任何一只鸟咧。这以后,只要说到靳江的鸟,王哥和新哥都唾沫星子满天飞。就像那些鸟是他们来自远方的亲戚,一只只出身尊贵。
“吚嘻嘻——”一只白腰草鹬被我们的船惊扰到,擦着水面落到前方的沙洲上。沙洲上有大大小小的卵石以及一堆河蚌壳,白腰草鹬一站上沙洲就穿了隐身衣。来,过来,孩子,你躲到我怀里。河流一定以某种神秘的语言,告诉它怎样躲避危险。它是大自然打发到靳江流域的“和平使者”:土褐色的背部,雪白的胸脯,草绿色的细长脚。从天上俯看是一坨泥巴,从水里仰视是天空,平视则是两根水草。上苍与大地在此握手言欢。
雨势逐渐加大,我们撑起了伞。在我们的船经过沙洲时,那个和平使者踮着脚尖站到水边,朝我们频频点头称赞。我想我们是沾了伞的荣光。当人不再人模人样时,对一切动物来说,都可成为共生共荣的朋友。
越往前走,河坑越高,水面也越宽阔,水也愈发清澈。两座高山矗立在我们眼前,这便是道林的标志:左边麒麟山,右边狮子山。在道林古镇声名鹊起时,这两头巨兽早已在此守候万年。我是第一次从河面仰望这两座山,朦朦胧胧的雨雾将一切景物蒙上一层柔和的色彩,同时赋予两座山理想化的外观形象:狮子山覆着大片的松树林,其针叶以天空为背景呈凸起的羽毛状,这恐怕就是雄狮威武的鬃毛了,而此刻山上一片安宁,寂静挂满了树梢;麒麟山上灌木与枞树、栎树、马尾松交错相缠,一大块圆石从树林中挣脱,在细雨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本地传说圆石是块照妖镜。而在传说中,麒麟是瑞兽,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再在麒麟头上加一块照妖镜,感觉有点天宫二郎神的味道。总的说来,像靳江这种有身份的河,大自然既然派了如此尊贵的两头巨兽来守候,自有理由。说不定靳江流域还会出“大角色”。
大角色还没出现,迎面却扑来一大群“小角色”。
这群小角色里有二十只面鸡子、八只黑水鸡、两只白骨顶还有六只斑鱼狗、四只翠鸟。本来它们在前面的河段里各忙各的:抓鱼的抓鱼,捞水草的捞水草,潜水的潜水,发呆的发呆,小日子过得幸福满足,似乎靳江的开发还是遥远的事。当我们的小船撞入它们的视野时,它们先是一愣,接着像听到一声口哨似的,哗啦啦一连串水响,踩着水花就朝我们来个百米冲刺,身后荡起的波浪足以把我们所有人晃下船。当这些小角色飞离水面,越过我们头顶时又抛下一长串白屎。然后,它们再绕着我们的头顶侦察一圈,这才感觉到似乎奔错方向,不应该朝我们头上飞的。“活爷!活爷!活爷!”一连串惊呼,急急忙忙掉转头,直往下游奔去。
王哥和新哥都吓了一跳,王哥忙抽出桨压住船头,新哥一屁股压住船尾,两人算是又开了一回眼界,直言这比靳江上的龙舟赛还精彩。
相比其他水鸟,斑鱼狗算是一个淡定哥。往前奔了一小段,发现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急?急?急个屁!急个屁!它们撇着嘴一连串闷笑,转身又蹲回原来站的树尖。远远一看,貌似树枝上开了几朵白梅。隔近一瞧,倒更像是生着几朵白蘑菇。王哥和新哥说这“扎鱼鸟”(翠鸟)什么时候换了一身黑白装,还飞得那样高,还会在天上原地打圈圈,忙问我这鸟是不是又是西伯利亚来的。我说这鸟倒是靳江边的留鸟,叫“斑鱼狗”。啊?搬鱼的狗?两人笑得在船上打滚。明明是抓鱼的鸟,怎么变成了狗?我只好现场给他们紧急科普,说这斑鱼狗和那扎鱼鸟其实属同一个目,叫佛法僧目。两人一听佛法僧,又是一阵云里雾里。最后,还是新哥先搞清,他打了个很浅显的比喻,说这两种鸟都是抓鱼的厉害角色,都会“闷面子”(潜水)扎到水下追着鱼跑。只是这搬鱼的狗抓鱼像耍杂技,扎鱼鸟就老老实实等鱼。外貌也差不多,只衣服色彩有点不一样而已。有同一个祖宗,是“共太公的叔伯兄弟”。我觉得新哥的这个解释很恰当,不愧是当过村组长的人。
我们在古镇地段上岸,找了个小饭馆吃午餐。席间来了一波打“对子花鼓”(宁乡本地花鼓戏)的,唱了两段小戏,一段“刘海打樵”,一段“正月里来”。我这才记起,今天是正月初八,还算过年时节。
饭毕,我们爬上麒麟山,从山上可俯瞰整个道林古镇。细雨中,靳江的一切通通印在石镜中。石镜不再是照妖镜,而是化身为一块还原镜,其斑驳的镜面为这幅镜中画营造了一种距离感和神圣感:白鹭如同天上的云朵一樣慢慢游荡在田野间,而田野又将大地分割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绿色方块,簇拥着靳江朝着远方无限延伸。靳江从古镇绕城而过,一切似乎从未改变过,又似乎正在改变。古镇是一个外表沧桑的初生婴儿,河水在此段是倒着流的,即东水向西流:从东边的吕家冲山,穿过上节街,再流入西边的黄狮坝。在七十年代初,人们嫌河水这样开历史的倒车不行,便将河道改造成一把笔直的尺子。河水走惯了几千年的水道,一朝拉直,总是依着惯性回到原来的位置,如是造成了几次规模颇大的洪水灾害。现在终于又让它回归原位,回到当年王哥打鱼、新哥放鸭时的九曲十八湾。东水向西流与麒麟石镜、一步两搭桥被誉为“道林三宝”。在分离四十多年后,三宝又再次聚首靳江。
我们迎着细雨往回赶。小船逆流而上,在夜雾又从河面滚动时,我们上了岸。河岸的树丛里传来一对领角鸮“胡——胡”的深情对唤。暮色里听来,如同远古传来的呼唤。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