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系列中的小说创作论
2022-06-19黄静怡
摘要:本文旨在研究分析纳博科夫文学批评创作理论的三个独到之处,分别是现实与虚构、风格与结构、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对现实与虚构的理解,深刻影响了纳博科夫的写作策略,与对于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一道影响了他的写作风格与结构,如《洛丽塔》。
关键词: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现实与虚构
20世纪70年代以小说《洛丽塔》走红的纳博科夫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文学批评家,他以同行的眼光审视历史上经典著作及经典作家,超越普通读者视野的阈限,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在康奈尔大学任教时撰写的一系列文学讲稿上,其观点鲜明地阐述了他进行小说阅读的“解剖术”[1]。本文将选取三个理论观点进行聚焦。
一、现实与虚构
大部分小说要借助现实生活的材料,虚构一个小说人物们呼吸生存的全新世界。小说总是与虚构的概念相牵绊。在艾伯拉姆斯的《文学术语词典》中,小说被这样定义:“小说这一术语现被用来表示种类繁多的作品,其唯一的共同特性是他们都是延伸了的,用散文体写成的虚构小说。作为延伸的叙事文,小说既不同于短篇小说,也异于篇幅中等的中篇小说。它的庞大篇幅使它比那些短小精悍的文学形式具有更多的人物、更复杂的情节、更广阔的环境展现和对人物性格及其动机更持续的探究。”[2]在《洛丽塔》的序言中,纳博科夫以小约翰·雷博士的口吻,说明这部作品只是一部手稿,而他只是手稿的修订者,他补充说该手稿修订的部分很少,绝大部分是代号“亨伯特·亨伯特”的叙述。那么,在此篇序言中就涉及了多重虚构。第一层,作为代号“亨伯特·亨伯特”的所谓当事人,《洛丽塔》是他的手稿;第二层,小约翰·雷博士的手稿修订者身份;第三层,小说作品《洛丽塔》本质是作家纳博科夫心灵图景的虚构[3]。这种真与幻的交织,表明所谓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并不泾渭分明,也基本表明了纳博科夫对于现实与虚构的理解方向,即构织符合现实逻辑的细节,力图表现真实,本质仍是虚构的游戏。现实与虚构在小说世界里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这种观点深刻影响了纳博科夫进行小说批评的视角和方法。
在谈论《包法利夫人》的开篇,纳博科夫又一次不厌其烦理清虚构与现实的距离。《包法利夫人》曾因涉及通奸内容而被送上法庭审判。表面上看,这是文学创作与道德的关系问题,一部作品因不符合当时的道德风俗而受到攻讦,实质上还是小说创作时虚构与现实的问题。在这里,纳博科夫明确反对“文学反映现实”这样的现实主义文论观点,也在文后反对浪漫主义文论观点,他更倾向于小说创作者是“魔法师”的观点,他的叙事技巧就是他的幻术。于是,我们可以知道纳博科夫小说创作包括文艺观点的“轻道德倾向”[4]。
在讨论《包法利夫人》的中间部分,纳博科夫特地提出了一个疑问,也就是《包法利夫人》现实主义的取向问题。他用合情合理的怀疑打败了那些认为《包法利夫人》这部作品复制般反映了卑下现实的论断者。他认为有几处脱离常理:一是查理从来没有在晚上发现妻子离家去找别的男人偷情,不能察觉到妻子大多数夜晚不在自己身边;二是没有听见妻子的情人把石子扔在玻璃上的声音;三是竟然在整本小说中都没有出现局外亲友告知艾玛出轨的情节,比如小说中好事之徒郝麦先生从未发现艾玛的风流韵事。因此,小说中这样的设计就不符合现实的逻辑,如果说这就是现实主义的话,未免太牵强。因此,他直接指出所有的小说都是虚构的,所有的艺术都是骗术,直接道出了小说家的角色之一是魔法师[5]。当然,福楼拜讲故事的能力毫不逊色。纳博科夫认为福楼拜艺术虚构的才华或者说是艺术风格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影响了后世一批伟大作家,如法国的普鲁斯特、俄国的契诃夫和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
二、风格与结构
风格是作家作品的标志,作家的创作个性影响作品的风格。纳博科夫本人的作品就有着鲜明的风格。在《文学讲稿》的扉页上,纳博科夫这样写到:“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6]足见其对文学功用主义的厌恶。可以料想浪漫主义的雨果与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在纳博科夫那里所遭的毒舌。纳博科夫对托尔斯泰却有十分好评,认为他是19世纪俄国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他虽然认为托尔斯泰爱说教,尤其体现在《复活》一书上,但托尔斯泰的艺术天赋是自觉的,那种对写作材料的敏感使他把同时代的作家们甩在身后。尤其是《安娜·卡列尼娜》时间钟摆的停走幅度与普通人的时间感一致,实在是有一种超出常人的写作平衡感[7]。纳博科夫认为托尔斯泰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过渡方式粗暴简单,仍旧保留了19世纪及以前粗糙的小说结构。这样的分析打破了对伟大作品的盲目崇拜,用缜密的分析发现作品的不足之处,让读者明白伟大的作品并不是高不可攀,毫无失误,反而鼓励每一个阅读者去做一个优秀读者。
而关于小说的风格,纳博科夫认为“风格不是一种工具,也不是一种方法,也不仅仅是一个措辞问题。风格的含意远远超过这一切,它是作家人格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或特性。因此,当我们谈到风格时,我们指的是一位作为单个人艺术家的独特品质及其他在他的艺术作品中的表现方式。”[8]
每一个天才作家一定有其独特的文学风格。比如他认为简·奥斯汀的警句式的节奏,活泼、清晰、精练的风格是她天才闪光的体现。在这里纳博科夫又强调了文学天资的重要性,他不相信人人都能被教会写小说。如果具有写作天赋,其人一定具有独特的创作风格,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对《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分析中,纳博科夫阐述了对简·奥斯汀写作风格的认识。作家有自己独有的标志。他将奥斯汀的精巧与狄更斯的刚健相比,更加突出了奥斯汀的个人风格,也就是某些写作的癖好。如何发现作家风格的独特性,这就需要广泛的阅读。我们正是在他对奥斯汀与狄更斯对海港描写的差异中,发现其写作个性[9]。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奥斯汀对海港的描写仍带有18世纪传统或陈腐的比喻,陳词滥调不绝;而狄更斯体现出生活派作家的敏感,有丰富的素材积累,将海港写出了新意。
关于小说结构,纳博科夫高度褒扬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十分苛责的他甚至提出《包法利夫人》达到了完美的境界,在这里他首次提出了“多声部配合法”[10]。而这一认识也为后续研究《包法利夫人》者提供了借鉴。当然,因为纳博科夫是俄裔美国人,其受巴赫金复调与狂欢化理论影响巨大。ABA1EBF5-037C-4750-BB3E-9D6423D34F6A
在对《包法利夫人》的分析中,富有特色的是对小说中几个主题的复现,尤其是“层次或千层饼主题”[11]。“千层饼主题”的第一个例子是男主人公查理上学时的帽子,谈及它的外形像鸡蛋,里面是鲸鱼骨、帽口、帽檐、帽筒、帽顶;“一层又一层,一级又一级”,象征着查理未来的生活同样寒碜而又庸碌。
第二个“千层饼”例子是艾玛与查理在农庄举办婚筵时,点心师傅做的千层蛋糕。这个蛋糕,请注意,是一个多层蛋糕,底层是纸板剪成的庙宇,第二层是望楼,最后是上层平台和草地。纳博科夫结合具体文本的分析,认为福楼拜这个写作的基本手法就是层次状物法,即按事物层次来描景状物。这样的写作手法不仅占据了文本空间,结构了故事材料,同样显得叙事清晰。也就是说,按顺序层次记叙,这是福楼拜写景状物的一大特色。纳博科夫对福楼拜写作的“千层饼主题”结论的得出显得水到渠成,毫不突兀。
三、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
纳博科夫在对《变形记》的分析中,一开始就探讨了一个严肃的问题,笔者更愿意理解为它是关于艺术的感受力问题,更是体现了纳博科夫对于“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这两者关系的探讨。他这样写道:“我们可以把故事拆开,找出各个部分如何衔接,结构中的一部分如何呼应另一部分;但是,在你身上必定得有某种细胞、某种基因、某种萌芽的东西因着某种既不可解释又不能置之不理的感觉而震颤。美加怜悯——这是我们可以得到的最接近艺术本身的定义。”[12]读卡夫卡的《变形记》,将它理解为昆虫学上的奇想,这当然是昆虫学的看法,但是艺术不是如此欣赏的,它应该是关于“变形”的人类永恒的缺憾,当然,还有各式的理解,这是艺术解释的多样。但艺术总归有一种诗性的幽昧深远的意味,这就是纳博科夫认同的诗道的精微。
纳博科夫不仅是小说家、诗人,还是鳞翅目昆虫学家,具有科学家的分析精神。运用到文学分析上,就具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比如他对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利究竟变成何种昆虫的深究,最后通过推理,认为他变成的是甲壳虫,也就是有翅膀却忘记自己还有飞行的能力。在《变形记》这篇寓意深长的小说里,“翅膀”象征着挣脱环境的可能,但卑琐可怜的人早已忘却自我还有超越的可能,十分可悲。而这的确是纳博科夫通过科学地分析得到的小说关节之处,具有科学的直觉。[13]这种文本的分析处处可见,比如对《变形记》数字“3”的复现的发现。
笔者以为在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系列里体现他科学的直觉的莫过于《〈堂吉诃德〉讲稿》里对主人公堂吉诃德胜败次数的记录分析:竟然胜负是相平的状态。由此,纳博科夫认为正是由于塞万提斯这种天才般的直觉挽救了“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老套而又残酷的写作。[14]
纳博科夫强调艺术家的天才,我们姑且不去争论这与文坛上创作“汗水说”与“灵感说”的偏正,但他在小说评论中采用了科学的直觉的分析方法。[15]在谈论《包法利夫人》时,他列出了《包法利夫人》的简要大事年表,以总揽全局的眼光观赏小说,理清了人物的成长路线。
四、结语
作为作家的纳博科夫自然是大师级,他的文学批评远别于松散不自觉的自由读者派,又不同于纯粹理论透析的学院派,风格亲近而清新,实在是文学批评阅读的享受。他对现实与虚构的认识深化了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对于文学理论初涉者,这是进行文学理论与文学阅读的起步,确实有厘清概念的必要。而对于结构与风格的理论更具体教导普通读者如何一步步进阶为优秀读者,搜索伟大作品的蛛丝马迹。并且他的文学批评是建立在科学的方法论上,强调具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就我而言,《文学讲稿》系列将我引入了文学理论的殿堂,惊奇地发现原来有人同我一样,在阅读时感觉到了“肩胛骨的震颤”。
作者简介:黄静怡(1997—),女,汉族,江西九江人,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参考文献:
〔1〕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M].丁骏,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
〔2〕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中英对照)[M].吴松江,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96.
〔4〕纳博科夫.《堂吉诃德》讲稿[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5〕納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6〕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7〕冯硕.纳博科夫文学批评研究[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18(06).
〔8〕乔叶.解密者[J].世界文学,2014(05).
〔9〕李浩.阅读能带给我们什么[J].青年文学,2015(03).
〔10〕徐丽馨.论王安忆九十年代中期的创作转变[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4(04).
〔11〕赵亮.流亡的诗学[D].杭州:浙江大学,2011.
〔12〕白薇臻.试析纳博科夫对《包法利夫人》的评论[J].甘肃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5,25(04):30-34.
〔13〕王育烽.虚构与真实:纳博科夫的“元小说”艺术观[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40(02):65-70.
〔14〕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5〕周小琴.纳博科夫文学批评现象之关键词研究[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03).ABA1EBF5-037C-4750-BB3E-9D6423D34F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