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批判精神”到“审辩能力”
2022-06-18林可
林可
青少年道德社会化是外部社会环境、学校和家庭教育与个体道德成长相互作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青少年将社会文化中普遍存在的道德观念、伦理价值、习俗规范,内化为自身的道德认知思维、道德情感意识和道德行为习惯。良好的社会环境和有效的道德教育有利于青少年道德社会化,然而在实践中,青少年道德社会化却经常遭遇困境:一方面社会环境复杂多变,无法为青少年提供一个绝对风清气正、整齐划一的道德“真空”;另一方面,如果学校教育无暇或无力回应社会环境变迁带来的道德难题,就会导致青少年关于真实社会生活的道德困惑被“悬置”,抑或通过其他途径实现道德社会化。
随着互联网技术发展、自媒体与社交媒体崛起,社会舆论环境呈现出众声喧哗、真伪难辨、价值多元、情绪引流的“后真相时代”特征,良莠不齐的海量信息对青少年道德发展与人格成长产生巨大影响,给学校教育带来了时代挑战。
后真相时代学校道德教育的方向
后真相时代具有以下鲜明特征:真相极易被遮蔽,难以被证实,不断被反转,真相有很多面甚至多到不可知,追寻真相的过程使人感到疲惫,人们对真相的选择与认同更多地诉诸个人情感和信念,从而放弃对客观事实的理性判断和孜孜追求。“后真相”并非意味着真相缺席,而是指呈现真相的方式更为多元,认知真相的过程更为崎岖,致力于挖掘事实、探寻真理的社会活动也因此受到挑战,如新闻报道、公共决策、学校教育等。就道德教育而言,尽管其本质是“导善”的价值引领与建构活动,但“求真”亦是其必不可少的价值基础之一,正如陶行知先生所言“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后真相时代对道德教育提出了更高要求。首先,碎片化的网络信息和随意裁剪的影音文本构成了“片面真相”,人们易陷入“盲人摸象”的困局,每个人触及大象(真相)的局部而非整体。道德教育应引导学生摒弃以偏概全的认知习惯,赋予学生寻求完整真相的道德意识和勇气。其次,情绪化的意见表达和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造就了“主观真相”,人们倾向于将符合自身情感需求与价值观的同质化信息当作真相。道德教育应帮助学生跳出狭窄圈层,形成理性包容的道德情感和态度。再次,刻意的语言修饰与恶意的数字篡改构成了不同程度的“人造真相”,道德教育应培养学生实事求是的道德认知能力和行为习惯。最后,人们的价值期待与意识形态可能影响某些“未知真相”,道德教育应激励学生坚持积极正向的道德信念,保持推己及人、向往公正和人文关怀的道德想象力。
由于以上四种真相可能同时存在、互相竞争、此消彼长,造就了“竞争性真相”大行其道、“事实性真相”被迫隐退的后真相时代。面对此种情形,国内外许多专家呼吁:应当将“批判性思维教育”引入学校道德教育以应对“真相衰退(truth decay)”带来的历史虚无主义、道德相对主义、社会信任危机和共同信仰危机。
超越批判精神:应对竞争性真相的道德思维教育
近年来,在有关教育改革方向和未来人才素养的各类讨论中,“批判性思维”及其相关的“批判精神”“批判意识”等词汇成为热门概念。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批判性思维教育”的认识仍有局限,甚至存在误读与偏见。一方面,它被泛化为中西方教育差异的根源所在,经常被当作批判中国教育制度缺陷的靶子。另一方面,在部分社会公众的眼中,习惯将批判精神和批判性思维视为负面的、贬义的人格特质。有人将“批判”等同于“批评”,有人将“批判”简化为“怀疑”,这些观念都与“批判”的真义相距甚远。《人民日报》曾专门刊文称“批判精神绝不是一句简单的‘我不信,更不是网上一些‘喷子见谁‘怼谁”,而是“独立思考”“理性判断”“理想与坚守”等朴素而崇高的精神特质。
如果将这种“批判性”应用于解决后真相时代的道德议题,至少可以从以下三方面推动学校道德教育创新。首先,学校教育应当承认和正视当前社会道德多元化的现实,将它们当作客观存在的、竞争性的道德事实加以深入分析,避免简单武断的善恶、优劣、敌我之辨。其次,学校教育不应仅仅将“批判”视为一种精神、意识和态度倾向,更要将其视为一种宝贵的思维模式和思维品质。面对网络社会的多重真相,具备筛选信息、明辨信源、评估证据的高级思维,也许是学生保持冷静清醒、不被“键盘侠”带节奏的先决条件。最后,教育工作者应当尊重青少年思维发展和道德成长的客观规律,引导学生养成经常反思自身思维模式、反省自身道德选择的习惯,从而形成一种动态的道德自主建构模式,针对那些由于学生时间、精力、能力等因素制约难以企及真相而造成的阶段性思维谬误和道德谬误,教育工作者应适时纠偏。
培育审辩能力:基于共享真相的道德责任教育
批判性思维教育包含两个主要维度:认知技能和精神气质,前者包括命名、解释、分析、评估、推断、论证、反思和自我管理等一系列思维技能;后者指涉在生命、生活或人生的价值选择问题上符合普遍伦理期待的人格特质。在教育哲学家内尔·诺丁斯看来,批判性思维“旨在增进健康的人类关系、为社会民主生活做出贡献”,它需要通过学校教育予以培育,通过真实社会生活予以锻炼和实践,不仅培养学生尊重实据、审慎思考的能力,还应当使学生具备清晰地表达意见、有效地与人沟通、理性地进行公共论辩的能力。这种综合能力在我国语境下亦可被称为“审辩能力”,它同时包含了认知、情感、行为等维度的能力,正如《礼记·中庸》所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从培育审辩能力的视角来看,后真相时代并非全是挑战而无优势。“后真相”倒逼学校德育变革,必须以更加科学、理性、灵活、深刻的方式促进青少年的道德社会化。具体而言,可以采取以下具体策略。
第一,重视道德思维训练。以学科融合模式开展批判性思维教学,选取社会生活中有关“片面真相”的热点话题作为教学案例,鼓励学生利用多学科知识探析多种真相的可能性。同时引入哲学分析方法和形式逻辑知识,帮助学生识别逻辑谬误,力图还原完整的真相。
第二,重视道德情感激发。既要发挥人文艺术学科的情感教育优势,帮助学生识别和理解“主观真相”背后的真情实感和复杂人性,避免因过分追求唯一客观的真相,而沦为情感冷漠的道德旁观者;也要借助心理學、传播学的知识,提醒学生警惕那些通过煽动情绪和操控情感来制造的“主观真相”。
第三,重视道德语言发展。一方面要提升教师的道德言说能力,变说教为说理,改灌输为沟通。另一方面也要提升学生的道德表达能力,帮助他们应用文字语言、数字语言、图像语言、影音语言准确表达自己的道德立场,识别各类“人造真相”中的语言陷阱,鉴别其中的真伪、善恶、美丑。
第四,重视道德责任培育。应在学校场域中坚持基本道德与普遍伦理的教育,赋予学生认识和建构“未知真相”的价值基础,避免批判性思维教育陷入无休止的探询、无根基的游谈,空有精致技术而无深刻意义。内尔·诺丁斯强调,“批判性思维必须与道德生活相联系、以道德责任为指引”,批判性思维应该用于促进相互理解、实现共同利益,而非简单地炫耀真知、赢得辩论。
诚然,面对谣言误传满天飞、情绪分分钟上头、营销话术套路深的后真相时代,学校教育对青少年道德社会化的影响力难免式微,道德教育的难度和挑战不言而喻。这个时代也提醒我们“一件事情通常不止一种真实的表述方式”,同样,一种教育应当不止一种有效的实现方式,在多种真相共存、多元价值共生的情境下有必要探索兼具规范性和开放性的学校德育模式。正如《后真相时代》的作者赫克托·麦克唐纳所说:“归根结底,更具代表性、更加全面的真相是对抗误导性真相的最佳武器。我们需要承担起这方面的责任,更加充分地理解问题。”尽管这个求真、求善的过程很困难,但学校作为一个准公共场域,教师作为一种价值引领的职业,应责无旁贷地回应时代挑战。在社会层面瓦解的共享真相与朴素伦理,在学校层面须予以重新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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