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例罕见的复合铜礼器
2022-06-17任雪莉
编者按:复合铜礼器是将不同功能的器物搭配组合成一套,如壶与解、卤与解、卤与觚、鼎与俎等,与目前学界所理解的“一器多用”涵义有所区别,体现在其各部件的功能,一定是既有关联,又有差别。复合铜器主要出土于豫陕地区,山西、湖北、安徽等地也能见到。在搜集的10件器物中,除2件为商代晚期安阳出土,其余也都或多或少受到商人的影响。复合铜器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内藏玄机。将器盖稍加改动,就变成饮酒的杯子或者切肉的俎案,这种理念上的创新,与今天设计思想中的all——in——one,即一体化、多功能有异曲同工之处。从形制特点、使用方式以及社会背景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后我们不难发现,复合铜器尽管设计奇巧,使用便利,但仍然不被社会广泛接受,这是其数量稀少的主要原因。
近年来山西在打击文物犯罪专项行动上战绩显著。翻看《国宝回家——2018山西公安机关打击文物犯罪成果精粹》图录时,有一件目雷纹提梁铜壶(图1)很有意思,现简要介绍如下:
该壶具盖、直口、长颈、圆折肩,腹部宽侈,矮圈足。肩部两侧有铜环,套接弧形提梁。提梁两端有貌首装饰。肩上饰一周斜角云雷纹,间以凸起的目纹。此器特殊之处在于,盖为铜鲜造型。侈口、束颈、鼓腹,颈部饰一周方形雷纹,前后各铸一貌首,与器身装饰相呼应^①。该器高25.7、口径6.6厘米,重2750克。我们通常以盖的扣合方式来区分占与壶,盖口大于器口者为卤,盖口伸入器口者为壶^①。因此,这件器命名为卤可能更合适一些。遗憾的是,该器系公安追缴,出土地不明。
商周時期,将盛酒与饮酒两种功能合二为一的铜礼器并不多,再试举几例:
20世纪30年代,河南安阳西北网M1022出土一件提梁卣^①。该器设计十分巧妙,乍看上去是一个具盖,小口微敝,颈部修长、腹部外鼓的圆形提梁卤。实际上颈部为倒扣的铜觚,觚的圈足与卤盖闭合,喇叭口则与腹部相接,因为纹饰风格统一,因此接缝处非常隐蔽。仔细观察能够发现觚与占合体后其兽面纹是颠倒的。这件三节提梁占通高28、口径7.4厘米,重3000克(图2)。
山西绛县横水墓地M1011出土一件贯耳壶。器身呈檄榄状,体型修长。具盖,盖面隆起,上有圈状捉手。长直颈,腹部微鼓,矮圈足。颈部两侧有贯耳。盖面饰云雷纹填地的凤鸟纹,颈部饰三角纹,内填省略的变形动物纹。腹部饰卷云纹。通常壶盖的子口是垂直的,该器特殊处在于子口外侈,翻转后是一个解。解的颈部还饰有一周斜角云纹,间以凸出的目纹。盖内铸一字“伯”。整器通高46.2、口长径8.8、口短径8.1厘米,重3545克(图3)。
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收藏了一件吏从壶^①。形制与横水墓地伯壶相同,惟纹饰略有区别。壶的盖缘及颈部饰带状分尾鸟纹,圈足饰三角目雷纹。鲜的颈部光素无纹。整器通高46、盖高13.9厘米(图4)。
安徽屯溪土墩墓M3 曾经出土了一件壶盖,高11——9、口径7.1厘米^(图5)。据以上两例推测,该器有可能是贯耳壶的器盖,也用作饮酒的铜解。该器年代可能也要早于墓葬年代,至西周中期。
这种将不同功能的器物搭配成套的方式,本文称之为复合铜礼器。之所以用复合铜礼器命名,主要是为了和目前学界所理解的“一器多用”有所区别,尽管复合铜礼器体现的正是这种一器多用的理念。
一、复合铜器与“一器多用”的涵义不同
一器多用,通常可理解为一件器物有多种用途,例如铜盉,既能盛酒,也能装水。王黼在《博古图》中说:“大羹玄酒,有典则,薄滋味,则盉也,宜非所尚,造夫三酒具而锄羹设,则自是而往有以孟为贵者矣。”他认为孟是祭祀时用来盛放清酒的贵重礼器。王国维提出“余谓孟者,盖和水于酒之器,所以节酒之厚薄者也。”张亚初总结了学界的十种看法,进而提出孟兼有水器和酒器的功能,具体言之有六种用途:调和酒的浓淡;和“郁”共煮,加工成叫郁幽的香酒;盛酒;温酒;饮酒;盛水、温水、注水用以盟洗。尽管一件器物可以有多种用途,但其局限性在于,特定场合下,只能是“一器一用”,盛水的同时, 就不能再盛酒。
另有学者指出,“具有一器多用现象的青铜容器,即一件铜器即可单独使用,又可将其盖当另一件器物使用。其中主要以其盖可充当器物使用的鼎、盈、三大器类为代表。”^很多铜器的盖都可却置,例如铜簋多为圈状捉手;铜盈多为曲尺状捉手,盖面隆起呈浅盘或钵状,翻转后很容易被当作盛菜的盘子,但是目前尚无考古学方面的直接证据。篮、敦两器,盖、腹深度相差无几,且有些铜簋盖缘纹饰倒置,如石鼓山M4:808 铜簋^,盖缘的夔龙纹是反的,只有翻转后纹饰才会周正。盖面纹饰的正反也仅供参考,不能成为实证,毕竟方彝的盖面纹饰基本上都是反相的,但是方彝的盖无论如何不能却置。另外,簠、敦的共同之处在于可以一分为二,即一件盛食器可分成两件形制、功能均相同的盛食器,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也不能算“一器多用”
本文所关注的复合铜礼器是将不同的器物搭配组合成一套,体现在其各部件的功能,一定是既有关联,又有差别。例如以上所列四件酒器分别对应三种组合方式,即“卣+鲜”“卣+觚”和“壶+鲜”。其中,卤、壶为盛酒器,觚、单为饮酒器。彼此功能相近,又互为补充。另外,个别铜鼎的器盖翻转后可作为切割肉食的俎案,亦可列入复合铜器的范围。例如宝鸡纸坊头一号墓出土的兽面纹鼎(图6),报告认为“翻盖后,立体夔龙可作三足,平立几上。盖面中心处微凹,恰可作俎案。”类似器物还见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方鼎^(图7),湖北随州羊子山四号墓出土的疆仲鼎^(图8),以及扶风庄白村周墓出土的冬方鼎^(图9)。除了“鼎+俎”的搭配外,还有“簋+鼎”的配置,例如何簋②,侈口束颈,腹部略鼓,圈足较高。盖面隆起,上有四条夔形扁足,却置后为浅腹扁足鼎(图10)。
二、复合铜器族属的讨论
以上所举数例中,从类别看,酒器5件、食器5件。从年代及出土地域看,商代2件均出自河南;西周8件中,陕西2件,山西、安徽及湖北各1件,剩余3件出土地点不明。样本数据仅能勾画出复合铜器流行的大概,轮廓,最早出现于商代晚期的安阳,进入西周后,数量略有增加,至西周中期偶尔还能见到。总体来看,复合铜器主要出土于豫陕地区,这里原本就是商周青铜器最为集中,也最具代表性的区域。
除2件明确为河南安阳出土的商人铜器外, 其余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商人的影响。例如山西绛县横水墓地被认为是棚国墓地,佣为魄姓,商代鬼方的后裔。“佣氏最迟在晚商时期已经融入中原文化,受到商文化的强烈浸染。”周灭商后,倗氏又归顺于周。因此墓葬能够表现出浓厚的商、周及自身等三种文化特征。M1011伯壶,器主人有可能是一代佣伯。
从湖北随州羊子山墓地出土的噩仲鼎及其他铜器铭文来看,此处应为西周早期噩国公族墓地。噩国为姞姓古国,黄帝后裔。甲骨卜辞中经常出现商王去噩地田猎的记载,说明此处也属于商王朝的控制区域,与商人关系密切。®
1975年陕西扶风庄白村感鼎出土时器内还盛有羊肢骨和肋骨。带盖方鼎是器主为祖父文祖乙公、祖母文妣日戊所做,不带盖的小方鼎是为父亲文考甲公和母亲文母日庚所做。我们知道,周人不用日名。在西周中期,周原王畿腹地还能见到商人的传统,那么所在家族极有可能是殷遗民。遗憾的是墓葬被破坏,如果有腰坑就更能说明问题了。何簋虽然出土地不明,但是从铭文内容可知器主因协助平定三监之乱有功,“蒙周公赏赐,并获任命派往管治三族,其后又成为辅助周公、召公經营成周洛邑之重要大员。”由此可见,器主也是长期在殷人故地工作和生活。
宝鸡强国墓地的发掘者认为強族人属氐羌一支,但随后越来越多学者认为强族源自汉中盆地,沿嘉陵江水系逆流而上,越秦岭,进入清姜河流域。②两种观点不论哪种,都与姬姓周人无关。
安徽屯溪八墓地处吴越文化区,是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越国墓葬。②吴国为姬姓,越国传为姒姓。出土觯形器盖的三号墓虽然东西两端封土层被东汉砖墓所打破,但墓室本身并未遭到破坏。另外临近墓葬中也没有发现佚失盖子的铜壶。这两种情况基本上排除了盗掘或瘞埋造成的器盖分离,觯形器盖的来源问题仍值得讨论。
从以上器物族属分析可知,复合铜器主要流行于非姬姓贵族圈儿。
三、复合铜器的艺术价值
复合铜器的艺术价值不在高难度的铸造技术,也不在稀奇古怪的形制或繁缛复杂的纹饰。长颈鼓腹的提梁卣、橄榄形贯耳壶等都是商周时期最常见的青铜礼器造型;兽面纹、鸟纹、斜角云纹等纹饰也毫不夸张,中规中矩。
复合铜器的艺术价值恰恰体现在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内藏玄机之中。将器盖稍加改动,就可以变成饮酒的杯子或者切肉的俎案,这种理念上的创新,与今天设计思想中的all——in——one,即一体化、多功能有异曲同工之处。
周代青铜器铸造主要承袭商代的理念和技术,虽然在某些器类及器用制度上有所创新,但是在礼仪制度的约束下,周人对器物形制变化反应不那么灵活。这也是复合铜器或者其他创新性铜器主要出现在非姬姓贵族圈儿的原因。
例如強国墓地出土了圈足极高的簋、双耳双环簋、独柱带盘鼎、柄部镂空的铜豆、貘尊、三足鸟等等一大批令人耳目一新的器物。张懋镕总结说:“在强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上,我们可以看出強国文化的特点和创造这种文化的強国人的精神风貌。”
羊子山墓地的情况也大略相同,尊、罍上威严诡异的神面纹,以及特殊的具鋬铜器®等新颖别致。张昌平认为“周文化系统中的诸侯国青铜器,往往表现出不同方面的个性特征,或是器形、纹饰的种类单调,或是纹饰布局、器形布局作标新立异的处理,这些情况说明了青铜器为这些诸侯国自身独立生产的文化背景。”⑳
四、复合铜器的数量为什么稀少?
从使用角度而言,具有复合功能的器物应该更实用便捷,且铸造难度也不大,为什么数量会如此稀少?
首先分析形制特点。复合铜器将功能不同的两类器物组合在一起,就整体而言,有主次之分。地位稍次的器盖要服从大局,就不得不加以改动。例如,橄榄形壶的盖,尽管可作觯使用,但翻转后,器物的下腹处会有一周突出的台阶,这是为了与壶口扣合严密造成的。与正常的觯相比,这一圈突起就略显怪异。因此安徽土墩墓发掘报告中才会说“疑为失群的壶盖,或疑为觯,然形殊不似。”纸坊头兽面纹铜鼎、噩仲鼎的器盖要让出两旁立耳的空间,翻转后,会留下两个明显的缺口,和真正的俎案差别较大。何簋的盖翻转后看起来像扁足鼎,但盖口沿内圈与器口相配的部位有内环形沟槽,这也是正常的扁足鼎所不具备的。由此可见,器盖改制后虽可作他用,但与真正的觯、觚、俎案和扁足鼎还是有区别,拼凑的感觉较为强烈。
其次分析使用方式。复合铜器看似方便,却与商周时期流行的列器制度相违背。尽管安阳出土的三节提梁卣构思巧妙,但是与商代晚期成套的觚爵组合相比,实属另类。橄榄形铜壶是西周早期晚段至西周中期流行的样式,然而大多数壶盖子口都是垂直的,这种弧曲成觯状的盖子过于标新立异。况且复合铜器本就不是姬姓周人的发明创造,自然也无法引领主流时尚。
最后分析社会背景。复合铜器主要流行于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这一时段也是青铜器发展的一个高峰期。西周中期以后,随着礼制的规范,青铜器的装饰理念从原来的追求独立个性转变为追求整体统一。以纹饰为例,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纹饰仅服务于单一器物,我们称之为一器一景。如兽面纹、鸟纹、龙纹等纹饰,种类繁多,同器类可以有不同的装饰手法,呈现出不同的艺术效果。西周中期以后,以环带纹、窃曲纹、瓦楞纹、重环纹为主,纹饰要关注整个礼器组合,强调器与器之间的秩序感。②复合铜器数量本就稀少,中期以后自然销声匿迹。
总而言之,在数量庞大的青铜礼器群中,复合铜器不被社会普遍接受。但是以今人的眼光来看,每一件器物都充满了智慧和巧思,每一件器物都是积极地尝试与探索,这种不断创新的理念也是中国早期青铜器发展的内在源动力之一。
注释:
①山西省公安厅、山西省文物局《国宝回家——2018山西公安机关打击文物犯罪成果精粹》,文物出版社,2018。
②裴书研《青铜提梁壶与卣之界定》,《考古与文物》2013年第6期。
③李永迪《殷墟出土器物选粹》,台北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9。
④李伯谦、马昇、谢尧亭《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4·山西下,科学出版社,2018。
⑤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科学出版社,1962。
⑥李国梁《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⑦[宋]王黼《盉总说》,《博古图》卷19~29,转引自《金文文献集成》第2册,线装书局,2005。
⑧王国维《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⑨張亚初《对商周青铜盉的综合研究》,《中国考古学研究——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年纪念论文集》(二),科学出版社,1986。
⑩陈皓敏《西周时期青铜器一器多用现象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
⑪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宝鸡市考古研究所、宝鸡市渭滨区博物馆《陕西宝鸡石鼓山商周墓地M4发掘简报》,《文物》2016年第1期。
⑫卢连成、胡智生《宝鸡強国墓地》,文物出版社,1988。
⑬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⑭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出土文物精粹》,文物出版社,2009。
⑮张天恩《陕西金文集成》(三),三秦出版社,2016。
⑯张光裕《成铭文与西周史事新证》,《文物》2009年第2期。本文将“利”简写为“何”。
⑰山西省考古研究所、运城市文物工作站、绛县文物局等《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M2158发掘简报》,《考古》2019年第1期。
⑱张昌平《噩国与噩国铜器》,《华夏考古》1995年第1期。
⑲扶风县文化馆、陕西省文管会《陕西扶风出土西周伯戒诸器》,《文物》1976年第6期。
⑳张懋镕《周人不用日名说》,《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科学出版社,2002。
21张光裕《戒铭文与西周史事新证》,《文物》2009年第2期。尹盛平《西周史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3李国梁《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24 张懋镕《试论宝鸡強国青铜器的特点》,《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第二辑),科学出版社,2006。
25任雪莉《从宝鸡新出亚共尊看西周特殊的具鋬铜器》,《文物世界》2013年第2期。
26张昌平《论随州羊子山新出噩国青铜器》,《文物》2011年第11期。
27任雪莉《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簋卷》,科学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李红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