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侗廔
——评近现代名家与大家·续
2022-06-16陈传席
陈传席
一
几十年来,我所接触的或认识的大名家及大官儿等“大人物”,在我心中大多十分淡漠,或如刍狗,或如云烟,没有什么分量。唯有沈侗廔,一直在我心中占有很高的位置和很重的分量。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真正的学者,不但知识渊博,有才气,而且才气过人。他更是有气节、有风骨的正直学者。他平生坐牢三次,但仍有强烈的爱国心和民族气节,事事体现他的家国情怀。就人品高尚而论,沈侗廔也是时代的铮铮佼佼者。这是我一直怀念他的主要原因。
沈茹松(1919—1989),号侗廔,他自己写作署名“侗廔”,大家都称他为沈侗廔。浙江嘉兴人。1979年,安徽阜阳师范学院成立,需要美术和美术史教师,经老同学介绍,他进入阜阳师范学院,在美术系教授中国美术史。阜阳地处皖北淮北地区,我当时在淮北一家煤矿工作,也常和美术界人士交往。因为那一年,我投考了美术史研究生,很多人(包括阜阳师范学院的人)告诉我,阜阳师院有一位美术史老师沈侗廔,十分了不起。说他1957年因和美术界的领导人江丰辩论,被打成“右派”,但不久,江丰也成为“右派”。“文化大革命”后,思想解放运动开始,江丰发表文章,沈侗廔又在《美术》上发表文章和他辩论,等等。讲得神乎其神。
后来,我问了沈侗廔,他说被逮捕坐牢三次倒是事实,但“右派”不是。他说1956年,因为江丰“厚西洋,薄传统”,以西洋画观点指摘中国画,他为了维护中国画,维护传统,写文章和江丰辩论。但文章发表出来后,因为反对江丰这位领导人,他被组织上审查、提问,眼看要倒霉,“右派”肯定跑不了。忽然在报纸上见到江丰被打成“大右派”的消息,他就解放了。不但没有成为“右派”,而且还成为左派。
二
我考上研究生后,便离开淮北,去了南京师范大学,1982年毕业,被分配到安徽省文化厅,在文化厅所属的文学艺术研究所从事美术史研究工作,同时也分管一些全省的美学方面工作。第一次和沈侗廔见面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记不清了。他每次去合肥,必找我一叙。我经常向他约稿(出版安徽省美学论文集之类),也经常借故以公家的名义请他来合肥,给他报销一些路费之类。每一次见面,先是谈时事,谈社会状况,他总是慷慨激昂、嫉恶如仇。有时对丑恶之事与人,破口大骂。继之引用古典、历史及古诗词论证其非。接着便谈诗,我和沈侗廔谈诗多于谈美术史。
有时评判学术界人物。有一次谈到冯其庸的诗,沈侗廔说“冯其庸的诗不行”,在场的很多人都以为沈侗廔和冯其庸关系不好。有人便迎合他而否认冯其庸的红学家地位。我也说:“冯其庸不是研究《红楼梦》的,他是研究曹雪芹的。”谁知沈侗廔马上反驳,大谈冯其庸的红学功力和成就,说当时无人可比。说我们要研究《红楼梦》,这辈子赶不上冯其庸。他讲了很多褒扬冯其庸的话。原来,沈侗廔是实事求是的人。冯其庸的诗确实赶不上沈侗廔,差之甚远。冯其庸开始写的诗,诗味甚淡,后来好一点,但一直赶不上沈侗廔。所以,沈侗廔不能违反自己心意说他的诗好。从来的真人、有成就的人都是实事求是的,不违心讲话的。林散之多次讲自己的书法比祝允明好,但见到王铎低头。赖少其和唐云是好朋友,早年曾向唐云请教,但他晚年说:“我的画比唐云好。”谦虚是美德,过谦则伪诈。沈侗廔盛誉冯其庸的红学研究,不但有根据,也有感情,是实事求是的。
三
沈侗廔是有气节、有风骨的人,从不拍马奉迎,和有学问的人谈得津津有味。遇到官儿,则一言不发,有时还会骂一句:“他们懂个屁。”
沈侗廔重气节、重风骨,也用在他的美术史研究上。1982年底,我到了安徽省文化厅,就开始组织国际黄山画派研讨会。到1984年5月10日大会在合肥隆重开幕。当时的省长、省委书记、副省长、副书记及文化界的官儿、名家都参加了这次大会。学者参加会议几乎都是我邀请的。国际著名学者美国的李铸晋、方闻、傅申、艾瑞慈、班宗华、高居翰等,日本的古原宏伸、新藤武弘、西上实等,还有德、英、法的很多学者如雷德侯、苏立文等以及国内的名家,都是我邀请的。当然,我也邀请了沈侗廔。
沈侗廔在大会上宣读了他写的《节操是艺术家的灵魂——试析渐江的爱国主义精神》,文中大大赞扬渐江的爱国主义精神,渐江为人的风骨气节,同时大骂石涛丧失民族气节,以明王朝宗室后人去跪接清朝皇帝的驾,口称“臣僧”,俗不可耐。继之又从风骨气节论到艺术,他说石涛的艺术也不行,说石涛的《画语录》和题识一样,有时周折艰深,故弄玄虚。他的花卉兰竹,更见柔弱,缺乏骨力,这不能不说画如其人了。
显然,沈侗廔把自己的情绪带进研究学术中了,也说明他是十分重气节、有风骨的人。
会议之后,那么多学者,我都没有陪,唯陪同沈侗廔和北大的吴小如游黄山,畅谈古今。
四
会议期间,我们出版了《纪念渐江大师逝世三百二十周年暨黄山画派学术讨论会·简报》,除了报道有关大会的内容外,还刊发了不少诗词,当然全是格律诗。因为我们邀请的北京、南京、上海、杭州、成都,以及东北一些地区的全国著名学者大多是名师硕儒,所以除了专业外,也大多是诗词高手(当然,国外的学者、专家全是不行的)。遇到这样盛会,每人都要写几首以纪盛事。沈侗廔在这一批人中,是名气最小、地位最低的一位。但他逢诗必和,我把他的和诗也发表出来,与会学者一看,都很吃惊,公认沈侗廔的诗更好。
他还写了一首评渐江和石涛的诗:
天涯行脚不空僧,沙界尘生劫爱憎。
落日啼鸦哭钟阜,惊涛拍岸过零丁。
朅来云海黄山屐,老去琉璃古佛灯。
屐与阿长论忠孝,臣僧接驾愧无能。
最后两句是斥责石涛的,说他居然为清朝皇帝“接驾”。他写诗,对那些不忠而又缺少风骨的人,都大骂一通。
虽然沈侗廔只写了几首诗,他的诗名已为当时参加会议的学者们所公认。
五
黄山画派研讨会之后,南京师范大学要调我回校任教,并要我担任系主任,即后来的院长,我坚决拒绝,声明绝不当官。后来,书记又找到我,说回校不当系主任可以,但系里事你要过问,你发指示,我们照办。我笑了笑,说:“提出建议可以。”
我回到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后,即推荐沈侗廔,要求把他调来,我给当时十分有权的书记讲起沈侗廔的人品、才华,等等。书记十分感兴趣,说:“你陈传席能看重的人,肯定是十分优秀的。”书记便到学校找房子,准备调沈侗廔来南京师范大学任教。知道沈侗廔的人都说“那好了,沈侗廔肯定很高兴”。但我和沈侗廔联系时,他十分慎重地给我说:“我家在浙江嘉兴,离南京很近,离阜阳很远;南京是大城市,是六朝古都,文化底蕴十分厚,阜阳是农村城市,无文化底蕴;南京师范大学是百年老校,原中央大学,阜阳师范学院是新建的学校。不论是从哪方面看,我去南师大都比在阜阳师院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去。”
我问:“为什么?”
沈侗廔说:“我在最困难的时候,阜阳师范学院收留了我,安排我的工作,我第一次生活有了保障。现在我有了好的去处,便离开这里,这是没有良心,做人不能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那时候的学者,大多是重道义、重情操、重良心的,不像现在的一些人唯利是图、不讲道义。当然,他又讲了很多感谢我的好意的话。
我很感动。校领导问我沈侗廔何时能来,我把情况告诉有关领导,大家都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又对我说:“你推荐的人,推荐对了。这人不仅学问好,人品更高尚,调不来,是南京师范大学的损失。”
后来,听说阜阳师范学院对沈侗廔没有太好的照顾,家属也没有调来,他经常从阜阳赶回嘉兴老家。他如果调到南京师范大学,家属也可以调到南京,并适当安排工作。但沈侗廔拒绝了去南京师范大学,仍然留在阜阳。他的心安了,这是他高尚的、具有传统道德的人品决定的。但很多人为他惋惜。
六
因为我的纯学术性著作《六朝画论研究》出版后,传到美国,由华人学者、著名的美术史家、讲座教授李铸晋先生推荐,堪萨斯大学邀请我去该校任研究员。那个时期能出国者极少,我拿了美国堪萨斯大学的邀请函,去江苏省政府的大概叫外事局办理手续。我的条件都完全符合他们的出国条件,美国方面请我的“邀请函”、聘任我为他们研究员的任命书,还有发给我每月工资的证明等等。我以为所有条件都符合,到了就会批准。但到了之后,他们看了看,把材料收了,说:“你等候通知吧。”这样,我每日去催问,一日、两日、一周、两周、一月、两月过去了,他们根本不批,只说:“等我们研究研究。”对方的飞机票时间已过,我急得去大骂,他们也不理。那段时间,我天天气得发疯,鼻子流血,于是便“扬言”,要买几颗原子弹、氢弹去炸他们。
我曾在南京学习生活两年,对南京的风光十分欣赏。但那时,每天学习紧张,并没有好好地、静静地享受这六朝遗都的美景。这次回到南京,开始心情轻松,得以慢慢欣赏品味南京风光。那满城的合抱粗的大梧桐树,一条路上有六排,蔽日遮天,十分壮观,我便吟出了:
一城黛色六朝水,
半席玄言两晋风。
一城黛色指的是南京满城大树,绿叶遮天。六朝水,南京是著名的六朝古都。当时我正研究魏晋玄学,故有“半席玄言两晋风”之说。
沈侗 带子入朝图
沈侗 陆判
两句吟出来之后,自以为得意,便开始自我欣赏。后来因为跑省政府的外事局,吵架、骂官,到处要买原子弹,气得头昏,诗便没有完成,只留下两句。正好,侗廔来信,我便把这两句寄给他,乞补全一首七律。侗廔马上回了信,完成了一首七律,又加一首,共两首七律。我当时根据信封的日期计算,他补全了一首,另作一首,时间不会超过半天,很可能就几个小时。诗的题目是《传席兄出国讲学前,于南京古城,得二句,寄余,命足之》
把手千杯东海东,欧云美雨楚天空。
一城黛色六朝水,半席玄言两晋风。(传席兄句)
伫听凤鸣青城外,可容犬吠出云中。
淮王若许成仙客,还有盈门五尺童。
另一首是:
枉说推陈与出新,棘门又遇楚狂人。
九天来必无明主,四海常教若比邻。
蕉叶裁诗赠行客,灞桥折柳远飞尘。
中华儿女频须记,我是泱泱大国民。
前一首,补足了我的二句,成为一首完整的七律。后一首还是提醒我,要坚持民族气节,记住“我是泱泱大国民”,也可见侗廔的民族气节和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
后来因为一位官员看到我天天去省政府催批示,而官儿们却无动于衷,任你怎么骂他,他都端坐办公室,只讲:“等待研究。”跑了近一年时间,毫无进展。这位官员很同情我。我给这位官员说:“按政策,他们应该批准我外出,不批是错的。”他说:“应该批。但不批,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再跑一年,他还不会批。”说着他拿起电话,讲了几句,最后说:“南京师大有一位青年教师,要去美国,手续都报上去了,你给批一下吧。”然后给我说:“你嘴闭上吧,明天上午,去取批件。”我说:“不可能,我跑了一年都没有用。”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他们一见我,一改过去冷若冰霜的面孔,和和气气地给我说:“批下来了。你拿去赶紧订票走吧。祝你讲学成功。”我当时惊呆了。
我赴美时,还把沈侗廔这首补足我二句的诗和他另一首诗带在身上。给很多美国学者看过,他们都一致称赞。
2021年初,沈侗廔的公子永如把《沈侗廔诗集》寄给我。我没有找到这首诗,就发信给永如,说明有一首诗,其中“一城黛色六朝水,半席玄言两晋风”是我写的,沈侗廔补成全首。这首诗应该找到加进去,并作说明。永如回信说找到了,在诗集某页。我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原诗题太长,他改为《传席兄出国讲学来函乞诗》,内容未变。如果再版,请永如加一注释:“其中第二联为陈传席句,陈出国前,未能续写,寄给家父,乞补足全律。”或“乞足之。”诗题也应改为《传席兄出国讲学前得二句,寄余,乞足之》,以免误会。
有一位老先生把他自己的诗集给我看,说:“我的诗写得不好,但在中国,我看还没有人比我写得好的。”我说:“沈侗廔呢?”他马上说:“沈侗廔诗写得好,但他不在了,除他之外,没有人比我写得再好的了。”
我的评价:沈侗廔的诗,和他同时代人相比,应数第一,至少应数第一流。人品、风骨第一流,民族气节第一流,学问第一流,亦擅书画、篆刻,为文人余事。但命运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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