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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测

2022-06-16苏伐

科幻世界 2022年4期
关键词:观测者生日歌舍友

苏伐

2020年的春節前,唐悠去西安寻找丢失的记忆和研究。

从武汉到西安,高铁和飞机都能直达,但高铁明显是首选,毕竟机场离城市不近。出了西安北站,她打开订房的APP,系统提示要不要再订上次住的酒店,她这才注意到自己2018年的五一假期就来过西安了,在城东的一家酒店里连住了十七天。先只定了三天的房,后来又加了两个礼拜。

她不记得这些,上次在西安的记忆非常模糊,好像风或是影子,在脑子里飘忽,就在那里,用手去抓却消散于无形。

出乎意料地,酒店前台还记得她。因为2018年警方调查的时候,来过酒店。

她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从警方、父母、导师、同学口中拼凑还原出了一部分事实,就像是观察、收集实验数据,利用数据演算、推演,构建模型,得出结论。

她的第一条线索,是她在医院醒来。护士说她被人袭击昏迷,重度脑震荡并伴有脑部淤血。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摸着头上的绷带,后脑的伤口抽着疼。

她是深夜在酒店不远处的背街被袭击的,那条街正在整修,没有监控。警方说她是从背后被钝器击中后脑,当场休克。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包括电脑、手机、现金、首饰。所幸很快被人发现,及时的治疗救了她一命。

她什么线索也没法向警方提供,甚至不记得自己来西安的缘由。回武汉后问了她的父母、导师和舍友,才终于知道。

因为一条新闻。这是她得到的第二条线索。

那是一条被营销号连刷了几天的新闻,却被业内人士嗤之以鼻。一座天文台观测到了宇宙辐射,一时间营销号鼓吹这是外星人存在的证明,甚至激动地说这是外星人在向地球打招呼……而业内更多认为只是一次观测失误。

观测到宇宙辐射的天文台是西安近郊的骊山天文台,一座很老旧的天文台,几乎称得上是中国最早的天文台之一。原址在西安与临潼之间的斜口,1991年的时候,因为要修陕西省的第一条高速公路,改迁到骊山上。别说天文台本身的年纪了,就是迁址后的年纪,都比唐悠大几岁。

骊山天文台没有最新的观测仪,主要的观测设备是人工跟踪经纬仪、反射望远镜等。凭这样的设备,连宇宙背景辐射的图谱都绘制不出来,所谓观测到宇宙异常辐射,怕只是老旧仪器的一次元件失灵。

但2018年的唐悠却不相信那只是一次失误,她研究了数据之后向导师、家人和朋友宣布,她要亲自到骊山天文台去看看。

“所以,我是去采集数据的?”2020年的唐悠听完这段往事后问她的导师、家人和朋友。

“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逃避毕业论文。”博导说。

“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找借口出去玩。”父母说。

“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出去玩,顺便发生点艳遇。”舍友说。

等一等,最后一个是什么情况?是怎么混进来的?

舍友翻出一张照片来,“请叫我当代列文虎克,这张照片可是证据哦。”

那是一张朋友圈照片,是唐悠在西安的时候发的。照片上没有人,只有一大盆的手抓羊肉,和两瓶玻璃瓶的冰峰。定位是西安的一家饭馆,不在临潼而是在西安城区,离她住的酒店倒是不算远。

舍友举着手机,笑得仿佛抓住小鱼干的猫,“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一大盆羊肉?还有这两瓶冰峰的位置,明显是对着坐的两个人。这是和谁一起吃饭呀?”

舍友放大了照片,能隐约看出盛羊肉的白瓷盆上,反射着两个人影。似乎是举着手机的她,和另一个男人。

但朋友圈压缩了照片,放大后那人的脸看不真切。她被抢了手机和电脑,自然也丢了全部的照片。云端的也被删掉了,大概是抢手机的人处理了她的手机,清空了云端。

但她失忆后,并没有西安的人联系过她。

话虽这么说,但这个人是她难得的线索。她不在乎丢失的财物,但有一件事一定要搞明白,她为什么在西安住了整整十七天。

无论是为了数据,还是散心,都不值得她呆那么久。她一定是在那里有了发现,甚至是什么惊人的发现。

“你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她的导师说,“你说你拿到了很好的数据,要我再多给你几天假。”

但她的舍友却不信,坚持说她肯定是有艳遇才请假的。数据、研究什么的都是为了骗假期。因为,“你说你拿的这个数据能写出Nature级的论文来。你下次骗人,能稍微编得可信一点儿不?”

唐悠不信,她才不会这么说呢。她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吗?但舍友提供的聊天记录上,原话是:“我这篇论文写完,Nature都要求着我发。”

她那时候到底做了个啥研究?

她找图像处理方向的朋友,帮她处理了照片。更清晰的照片中她看清了他的脸,但很不幸,她对这张脸也毫无印象。

直到一年多后,2020年元旦刚过,一篇论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顺手搜了一下作者。

这位叫陈寅的作者,和那张照片中的人一模一样。

资料显示,他是西安天文中心的研究员。再查下去,他的名字也在发现上次发现辐射波的团队之中。

这位叫陈寅的研究员,就是她的第三条线索。

既然她有了三条线索,没理由不去找一下陈寅。

她没再去骊山观测站,而是去了就在西安市内的西安天文研究所。离酒店很近,步行就能到。恰逢周末,正好有一场科普讲座。大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听讲座,但孩子们没几个听的,都在偷偷摸摸地玩手机,或是在家长的强权之下假装自己在听,其实早就神游天外。

台上无奈的主讲人,就是陈寅。

她是中途进来的,显得特别打眼。陈寅一抬头就看到了她,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她冲他笑,而他一个错愕,也被她看进眼里。

顯然,他是认识她的。

讲座已经过半,但听的人几乎没有。陈寅为了吸引注意,提了一个问题:

“都有谁,听说过薛定谔的猫?”

大部分人陆陆续续地举了手,或是被家长强迫举了手。

陈寅发出一个调节气氛的笑声,但似乎不大成功。他尴尬地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相信所有人都听过,包括那些没举手的。但我猜你们都不知道,”他看着唐悠改口说,“至少大部分不知道,薛定谔提出这个理论是为了反对量子论的。”

他终于获得了听众的注意力,学生和家长们纷纷以八卦之心看向他。

“薛定谔当然是量子论的领军人物,哥本哈根解释的牵头人之一,但我们今天熟知的理论,并没有得到他全部的认同。量子论关注的对象是微观粒子。但如果扩大到宏观呢?一只猫活着同时也死着,只有观测的那一瞬才坍缩。薛定谔提出这只猫,就是为了扩大到宏观后,驳斥测不准原理反常识。”

唐悠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来之前看过了他的论文。但那只是个假设模型,纯数学推导,没有实验数据支撑,就这么在科普讲座里讲出来,是不是有点儿太不严谨了?

“我这么来举一个例子。”他的PPT上面是彩票和摇奖的双色球,“你买彩票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能不能中奖,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认为它的状态是在中奖和不中之间,按中奖概率叠加。直到开奖的一瞬,才坍缩成中或者不中的状态。

“所以你们看,量子论并不只是对微观粒子有效,对我们宏观的事物也是一样。回忆一下中学物理,一个物体是运动还是静止,取决于参考系。那么同样的,一个物体是微观还是宏观,依旧取决于参考系。”

他翻到下一页PPT,是太阳系的动图。视角从地球向上拉,掠过几大行星与小行星带,深入更远的宇宙,呈现出整个银河系的样子来。

“在我们的尺度下,原子、中子、电子是微观粒子。但在宇宙的尺度下,甚至只在星系的尺度下,地球又何尝不是呢?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星系结构和原子结构有很强的相似之处,也许在更宏大的参照系之下,星球也是粒子。但如果把宏观物体也套用量子论,会发现一个问题。宏观的物体违反了测不准原理。”

听到这个词,听众们又昏昏欲睡,去玩手机了。陈寅无奈,坚持说下去,“测不准原理现在叫不确定性原理,我们没办法准确测量微观粒子的全部数值,测准了一个就必然有另一个测不准。但对于宏观物体,每一样数值我们都是能测准的,这又与量子论相悖……”

这时候,讲座的时间到了,正午十二点的音乐声响起,学生和家长们纷纷露出了“终于可以结束”的表情。于是陈寅草草收场,甚至都没引出他最想讲的话题。

唐悠留了下来,看着他失落地关掉PPT,拔掉笔记本上的投影插头。她向他走过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对讲座内容好奇想要进一步探讨的人。但陈寅注意到了她,骤然加快了收拾的速度,手忙脚乱地差点把笔记本撞到地上。

唐悠伸手去扶,正巧按在了陈寅的手上。陈寅立刻缩回手,电脑没了支撑向下掉,还是唐悠手快捞住了它。唐悠递给他,陈寅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仿佛唐悠是什么吃人的怪兽,递给他的是有毒的蘑菇。

唐悠冲他笑,收回电脑抱在怀里。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得他又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墙上。

“我看过你的论文。”她说,“我想和你讨论一下。”

那是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认为宏观物体不遵循测不准原理,是因为我们就在行星之上。如果宇宙中有足够巨大的观测者,在它的视角中,我们的星球小到只能用精密的仪器观测,那我们行星运行的位置与质量,就至少有一样对它而言不可测量。

在论文中,他提出一个假说。宇宙中存在巨型观测者,行星在它们眼里如同原子一般微小。他提出一种可能性,也许宇宙中的暗物质就是巨型观测者。

“我不想和人讨论我的论文。”陈寅生硬地说,“那篇论文给我带来的质疑和批评已经足够多了。”

唐悠玩味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小巧的笑,一侧的虎牙露出来,牙齿的白衬得唇色更加红润。陈寅一时看呆了,为了掩饰失态,他近乎暴躁地打断唐悠正要说出口的话,“别问我为什么要写这篇论文。我没把自己当作是什么盗火者、启明星,我就只是需要发篇论文罢了。不然没法评职称。”

唐悠挑起一边的眉毛,“我没想问这个,我想问的是——我们认识,对吧。”

陈寅铁青着脸,避开她的目光,“不认识。”

唐悠拍了拍怀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低调的黑色,一点儿也不时髦的外壳,看着就像是一款高性价比的电脑,否则想象不出买它是图什么。“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笔记本电脑,2018年的时候被抢了。当时袭击抢劫我的人就是你吧。”

陈寅的脸色更难看了,从唐悠怀里抽走笔记本,动作粗暴近乎抢劫,气哼哼地扭头就走,脚掌拍地啪唧啪唧地响。

唐悠也不拦也不追,慢悠悠地冲着他的背影说:“我想起来你了,我们见过的。”

陈寅回头,打量了她好几遍,举起自己的手机来,让她看清楚点,“刚好同款电脑有什么好稀奇的!你被抢的手机也是这款吗?”

唐悠的笑容更明显了,“你怎么知道我那次也被抢了手机?”

她把自己的手机贴在耳边,竖起手指贴在唇上,“别吵,我在报警。”

当年办案的民警很快赶过来,唐悠提供了自己购买笔记本电脑的网络记录。陈寅辩解说那是两年前的热销款,京东、天猫都排前几,刚好同款有什么好稀罕的。

“你到底能不能拿出来购买记录?”民警让他痛快点。

陈寅只好吞吞吐吐说他不是在电商平台买的,是从一个朋友手里买来的。他那朋友是个倒卖二手手机和电脑的,一年多前他从那人手里买的。他从微信里翻出转账记录,显示他2018年8月份给一个微信名叫陈哥的人转了八百块钱。

转账备注是“电脑钱”。

“你买这个才八百块?”唐悠坐不住了,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购买记录,有种让他把陈哥的微信名片推送给自己的冲动。

民警安慰她,这个陈哥马上就要被他们查了。这种电脑来源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我记得你。”唐悠说,这是她的第二个证据。

她的记忆没有恢复,她没想起任何被袭击前的事。但她回忆起了自己在病床上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东西闯进了病房。

那人提着牛奶和水果,大大方方地进来,就像是普普通通一个来探病的人。他走到唐悠的病床前,太阳透过窗户正洒在她的脸上,有着午后暖洋洋的惬意。他问她一个病人的名字,问他在不在。

那个名字唐悠没记住,但她记得不是三人病房中任何一个病人的名字。那人在手机上按来按去,似乎是在发消息询问,抬起头时说他搞错了,他找的人早就出院了。

他把营养品留在了唐悠的桌上,说带回去太麻烦了,送她也一样。在唐悠还没来得及推辞的时候,礼貌而客气地走了。

“我想起来那个人的长相了,就是你。”唐悠盯着陈寅,不急不躁。

陈寅反驳说不是他,唐悠一定是记错了。唐悠没有证据证明那是他,甚至没法证明她说的是真的,“你们不能凭她空口说一个故事就怀疑我,要是她编的呢?”

民警认同他说的,但这个时代有一种东西叫监控,去医院查一下他有没有去过就行了。

陈寅试图阻止他们,“都过去快两年了,第四医院的监控早删了吧。”

唐悠和民警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唐悠出于好心,没有直接当面指出他怎么知道那是“第四医院”。

但民警就没那么好心了,“你这智商,是怎么搞科研的?”

陈寅忽然爆发了,是那种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方面被人耻笑时的爆发。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又在民警严厉的眼神中心虚地在被拍到的地方抹两把,假装自己其实也并不是想这么凶。

但他的话是连珠炮,“我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了。她的鞋上有土,她化了妆穿着这么干净时髦,不可能穿一双没擦过的鞋出门。西北灰土大,但没到一出门就满鞋面都是土的地步。坐车、骑车都不可能,除非她是走过来的。天文研究所步行范围内只有三家酒店,丽晶、七天和西港,其中西港到这里导航最近的路是一条三年都没修好的背街,塵土飞扬。西港到研究所附近只有一家医院,就是第四医院。”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保温杯猛喝掉剩下全部的水,还真有些行云流水的帅气。

唐悠等他喝完,慢悠悠地问:“但我现在住哪里,和我2018年住哪家医院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我上次住的也是西港酒店?”

陈寅差点被保温杯底残留的枸杞呛死。

民警为了公安干警形象,差点被笑憋死。

陈寅终于放弃了,“行吧,我承认吧。我们认识的。”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决绝。

“我们,”他带着几分赌气,又带着几分怀念地回忆,“我们是当年五月份认识的。那时候团队发布了发现异常辐射的消息,来过各种各样的人。有好奇的,有民科,也有正经搞科研的。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不,不,我们不是情侣,至少我觉得还算不上吧。顶多算互有好感,但是没戳破吧。但后来我们狠狠地吵了一架,你当面删掉了我的所有联系方式,我气得跑到成都去散心。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听说你遇到了抢劫。”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上去真心实意,“我去医院看你。我脸皮薄,怕你嘲笑我是先低头的那个。我假装去是去找别人,你也不给我台阶下,还假装不认识我。我把东西放你床头,你还跟我像陌生人一样客气。”

唐悠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些水果确实都是她喜欢吃的,每一种都是。她注意到来探病基本都会带纯牛奶,但他偏偏带来的是老酸奶。她没想过那是因为她不喜欢喝牛奶,当时心里想的只是运气真好。

“我想,你大概是不打算再见我了。我和你本来就只认识了十多天,我没本事换工作,你也不可能留下来。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什么关系也说不上……”

他低落地看着脚面,一时房间里无人说话。

唐悠竖起三根手指,代表她要跟他说三句话,“首先,我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你。我失忆了。其次,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证明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但反正我要在这里待好几天,我们还有重新了解的机会。”

在陈寅从紧绷到放松的表情中,唐悠合上了最后一根手指,“最后,还是要继续排查你的作案嫌疑。如果这是一本推理小说,你这样的一定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陈寅低声吐槽:“如果这是一本推理小说,送你去医院的才最可能是凶手。”

她打开陈寅的电脑,查找文件。用恢复软件恢复数据,看恢复出来的文件有没有她的。同时民警对陈寅问询他案发当日的活动轨迹,陈寅说他前一天坐高铁去了成都玩,三日后才回来。他能提供全部的订票信息和成都订房信息,警方向车站和酒店核实,系统显示他确实上了火车住了酒店。

核实后,民警便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只留下了唐悠和陈寅。唐悠啪啪地点着鼠标,文件一层层打开,她一目十行地看。陈寅默不作声地等着,等到肚子开始抗议午饭为什么还没吃,终于说:“你看一下电脑配置吧,和你被抢的电脑不是同款。”

电脑配置显示,这是她买两个月后发售的升级款。

“我知道。”唐悠又冲他露出一个笑来。陈寅很喜欢看她笑,因为她笑的时候总是显得特别聪明,但陈寅也不喜欢看她笑,因为她总是笑得太聪明了。

她翻过电脑来,底部贴着标签,上面是产品序列号和生产日期。陈寅这才意识到,她接住掉落的笔记本时,就已经翻过来看过标签了。

“这个生产日期,在我购买记录的时间之后。”

她又冲他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讲座我迟到了?”

她打开一份文件,那是异常辐射的原始观测数据。

她手机上也有一份,但不是原始数据,是发给全世界研究的公共数据。

“研究所平日不给进,我今天以听讲座的名义进来后,先去了你们数据中心。我求数据中心值班的大叔帮我查一下原始数据,但他告诉我,原始数据2018年就被人删除了。”

她举着手机,放在电脑屏幕旁。用指尖圈出一块数据来,而同样的位置,手机上的数据并没有这部分。

“我就是来找这块数据的。我就知道我不会平白无故多留俩礼拜。”

“是我们一起做的研究吗?我们当时在研究什么?”

陈寅难得地想抽根烟,听说烟能缓解焦虑,让人放松下来。但他不抽烟,于是只能嚼嚼保温杯里剩下的枸杞。

他闷闷地说:“没错,数据是我删掉的,你就是为了这个和我大吵了一架,当面删掉了我全部的联系方式。”

“你问我们的研究?我不会告诉你的。忘掉这个研究,回武汉吧,也快过年了。”

没有什么是吃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没吃到位。

来西北当然要吃羊,唐悠才不要吃羊肉泡馍呢,就两片肉有什么吃头。真正肥美的羊肉不需要特别的佐料,光水煮就足够鲜美了。唐悠闻着热腾腾的手抓羊肉,猛吸一口气,豪气四射地喊:“给我称两斤。”

一低头,看到一排齐齐整整的冰峰。“冰峰也要,来两瓶,冰的。”

店里的桌子和餐具,和舍友调侃她的照片上一样。那条朋友圈她是2018年5月3号发的,她查了她那天的微信和支付宝支付记录,找到了这家店。她其实也不知道找到这家店能做什么,问店老板知不知道她的研究是什么?还是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她在某个地方留下了研究备份,顺着线索还能找回来?

她需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谍战片看多了。

但她还是一手举着羊肋骨,一手划着手机研究照片。即使她拷走了陈寅的观测数据,陈寅也不肯松口,对当年的研究只字不谈。

她在酒店跑了一个通宵的数据,在日出的晨曦透进窗帘缝隙时得出了结果。那结果让她吃惊,她不懂为什么陈寅要删除它,要向整个世界隐瞒如此重要的发现。

向全世界公布的数据,是异常辐射的信息内容。但有一部分数据没有公布,也许是研究所觉得与信息本身无关。但这部分数据能推导出辐射的来源,辐射是近乎凭空产生的,从一个微小的点发出,根据数据测算,这个点大约只有一个夸克大小。

而且,还有自旋速度。憑空产生,又立刻湮灭,在世间留存的那一瞬,发射出了一束带信息的异常辐射。

难道说,她丢失的研究,是发现了独立夸克?

不,这些数据没法证明是独立夸克。只是一个夸克大小、有自旋,并不能证明是独立夸克。别说Nature了,非SCI大概都发不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化悲愤为食量,狠狠咬下了一大口肉。肉汁顺着下巴,滴在手机屏幕上,落在照片的边角。

肉汁在屏幕上形成弧形液滴,凸透镜一般放大了照片的边角。唐悠发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一个细节,照片的边角上似乎是一只礼盒的边缘。

她查了自己2018年5月3日的全部消费记录,发现那天中午她还叫了一份外卖。订单内容是一只四寸的小蛋糕,收货地址就是她正坐着的手抓羊肉店,备注希望能送生日蜡烛,有人过生日。

她的生日当然不在那天,估计是陈寅的生日。生日这个关键词触发了她的回忆,她隐约记起她对陈寅说她就要回武汉了,回去前一起吃个饭,顺便给他庆生。

她查了下自己续订酒店的时间,就是那一天的下午四点,直接续订了两个礼拜。

几乎所有酒店都是中午十二点退房,她下午四点再续房,等于要先搬出来,再住进去。这意味着她本来没打算再留,那天她本来是要离开西安的,但却因为有了发现留了下来。

果然,12306显示她本来定了那天晚上从西安到成都的车票,却又在出行当天取消,扣了让人肉疼的20%手续费。

生日……生日……生日歌……

隐约中,有记忆开始浮现。

她想,她知道她丢失的研究是什么了。

那才是连Nature都会被震惊的研究。

唐悠再一次订票后退票,不过这次没收她的退票费。她本来定了23号从西安回武汉的高铁票,但一早上起来正打算退房,接到父母的电话,让她别回来了。

因为新冠肺炎,武汉在那一天封城了。

她只好留下来继续研究,虽然研究在哪里都可以做,但因为新冠肺炎和正值春节,偌大的西安城餐厅居然全部关门,外卖就更别想了。还好超市还供应政府储备菜,她却没处买锅和电磁炉。

不过就算买了也没什么用,酒店大概不会允许她在房间开火。

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她唯一认识的就只有陈寅了。陈寅给她带饭来的时候,发现她正听着一首生日歌。

他知道,她最终还是找回了她的研究。

他至今还记得他那一年的生日,唐悠举着手抓羊肉为他唱了首生日歌。说是唱,只能算是哼,甚至还有两个音节跑了调。哼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说她有了一个想法。

“也许异常辐射的信息根本没有加密呢?”她说,眼里放着光,“辐射是从夸克发射出的,先不管这个夸克是哪里来的。单个粒子遵循测不准原理,辐射的信息受它影响,也是测不准的。

“因为测不准,我们从辐射中测出的并不是真实的信息。提取不出有效信息,不是因为被加密,而是测量的时候数据产生了偏移。”

她说的没错,但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他们没法知道偏移了多少,一样没法知道真实的信息。

记忆中的唐悠丧了气,噘着嘴继续哼完余下的半首生日歌。还剩一个尾巴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眼里又亮起了光。

“你说,真实信息会不会很简单、很平常,比如就是一首生日歌啊。”

陈寅说怎么可能,这短短四个字还没说完,唐悠已经开始捣鼓数据了。她是下午的大巴去敦煌,转晚上的火车,早上已经退了房,带着行李来见他。她利索地从行李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来,噼里啪啦地敲打。

于是陈寅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和数据此起彼伏地忙活。他提醒过她两次该去赶车了,但她只用“嗯嗯”和“嗯嗯嗯”来回答。

他其实看不懂唐悠在忙活什么,于是他也没去看。他早就知道人和人之间是有差异的,哪怕说起来都是同行。看着她忙活的样子,忽然觉得人真是有点不公平,怎么就有人什么都有,又好看又聪明,有人却吭哧哧埋头苦干好几年,连个勉强充数的论文都没有,每到评职称就把自己的智商与人生怀疑一遍。

唐悠用生日歌去套辐射信息,就像猜谜的时候用可能的答案去套谜面。生日歌不是那个答案,她嚼着冷掉的肉一言不发,把生日歌倒过来又试了一遍。

幸运女神这次睁开了眼,告诉陈寅有些人就是不止好看又聪明,还比别人运气好。

还真让唐悠一语成谶,真实信息还真就是一首生日歌,不过是倒着演奏的生日歌。她用结论反推,很快得到了观测信息和真实信息之间的偏差数。

在那个时候,陈寅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得到了什么。

“这可是一个足够让Nature来求我们的研究!”他从没见唐悠这么激动过,她总是游刃有余地笑,仿佛凡事尽在掌握,没有什么能令她惊讶。她指着反推出来的偏差,坚硬的水晶指甲戳在崭新的屏幕上都没注意到。“这是人类第一次,消除掉测不准的偏差。”

她又指了一遍屏幕上的数据,仿佛還不够强调一般,“通过这个,我们能推导出经验公式,消除掉微观粒子的测不准偏差。”

陈寅还记得自己慢了半拍才抓住关键词,问为什么是“我们”?

他记忆里的唐悠大方地笑,“你不是一直想要篇论文吗?我们可以一起署名,如果你让我用你们研究所的大型计算机的话。”

陈寅拎着鸡块面条,听着生日歌,在回忆中感慨万千,直到手机铃声将他拉回现实。

是唐悠的手机,民警打来的,告知她警方联合工商去查陈哥,但被他跳窗跑了。他们发现陈哥贩卖的二手电脑和手机都是别人偷窃或抢来的,他是职业销赃,甚至还发现他早就是登记的逃犯,三年前在宁波倒卖电脑的时候,用旧电脑里的文件屡次勒索,被告后逃窜至今。

“现在到处都封路,给搜寻调查带来了难度。如果他已经离开了西安,一时很难抓。但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全力以赴……”

这个陈哥从没有勒索过她呢。唐悠有点小失望,看来研究数据与论文,在他眼里并不值得一个勒索。

陈寅把鸡块面条放在桌上,拒绝了唐悠发过来的红包,也拒绝了她再一次借用大型计算机的请求。

“我上次,究竟推导出经验公式了没?”她问,看着热腾腾的饭菜笑开了花。

“没有。”陈寅平淡地说,“数据太少,运算量太大。只有一首生日歌罢了,用于推导的只有一组数据。你用了各种办法试图弥补,但全都毫无效果。”

“那为什么我们吵架?为什么你删了数据?”

“因为……”陈寅艰难地说,“我让单位以外的人使用大型计算机被人发现了,我的情绪管理出了问题。我被处分了,但我觉得都是你的错,我冲你吼,我删了数据来报复你。其实我不敢承认的是,我气的是自己没本事,我觉得只要都怪在别人身上,就不用承认这点了。”

“然后,我还很没骨气地跑了。躲到成都去,一边担心你联系我,一边又担心你不联系。”

这些都不是重点好吗。唐悠拼命地往嘴里塞,塞进鸡块又塞进面,“你知道删了这些数据意味着什么吗?”

陈寅低落地说他知道,他不止关上了她的研究,也关上了所有同类研究的可能。

删除了原始数据,便没了数据来源的明证。唐悠用备份数据做出的研究没法被认可,别人没法判断这是真实数据还是编造。而基于同样的原因,也不会有人用这些数据进行研究。

“你知道……”

“我知道。”陈寅面无表情地说,近乎麻木,“我猜你要说,就因为我的一时意气,科学发展要延误几十年什么的。”

他自己都这么说了,唐悠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他消沉的样子看得人难受,想一想违规借算力也是因为她,他为这个挨了次处分,删数据搞不好又是一次处分。要不是研究所一般不开除人,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失业了。

“我的新论文写好后,你还要不要署名?”

“不用了。我总算是发过一次论文了,评过职称了。前几天刚刚取消了论文评职称规定,以后大概也用不着了。”

他说完后忽然后知后觉,数据可靠性都没了,哪还有新论文?

唐悠快活地笑,她放大声音,让还原出的生日歌更清楚些。放大的声音中,陈寅听出来歌声带着金属和机械的质感。

“这是,好奇号给自己唱的生日歌啊。”

但好奇号的生日是8月3号,不是发现辐射的日子。

好奇号是美国火星探测车,2012年8月3号成功登陆火星表面,于是那一天成了好奇号的生日。在2013年它登陆一周年的时候,好奇号在火星表面给自己演奏了一首生日歌。

唐悠在NASA的官网找到了这首歌,和从辐射中提取出的这首一模一样。

2013年火星上的生日歌,在2018年的中国西北被发现。

“这是什么?时空虫洞?”陈寅问,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反倒没什么兴致。

唐悠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擦了一把嘴角的鸡油,“这就是你论文里写的啊,观测者啊。有人对太阳系观测,投射了一对夸克。因为对它而言我们是微观世界,他们观测的时候发生了坍缩,根据测不准原理,这对夸克的位置和时间发生了偏移,一只落在了2013年的火星,一只落在了2018年的地球。”

不是另一只粒子从火星到地球要花五年时间,而是时间也是一个维度,和位置一样。

“因为成对夸克自旋相反,所以传输过来的是相反的生日歌。”

陈寅指出,她有什么发现都不重要。原始数据毁了,和生日歌有关的所有发现,写出的论文都没地方发。

唐悠叹气,“别管论文了。这意味着宇宙中真的有别的生命,这是他们在观测我们的星系啊。”

但论文很重要啊,发不出论文谁知道你发现了什么。

面对唐悠的兴奋,陈寅觉得自己大概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半张开嘴,吐出一声:“哦。”

唐悠明白过来了,“我当年也研究到了这一步?”

陈寅缓慢、疲惫而麻木地点头。

“你为什么不赞同这项研究?”

陈寅看着她,他没有叹气,但他的每一毛孔都在写着叹息,“我说过的,你没听。现在再说一遍,大概也是一样的。”

“所以,你放弃了?”

陈寅缓慢地摇头,唐悠就在他旁边,但她的角度看不全他的表情,“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有关一念之差造成的不可挽回。”

“你知道吗,”他近乎艰难地说,“你会被袭击,是我的错。”

他说研究所的计算机是他们偷着用的,只敢晚上去用。每天晚上他会在研究所等她,但他们吵了架,他一个人跑到成都散心。她晚上一个人去研究所,走过修了三年至今都没修好的背巷,正好遇到了抢劫。

“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你就不会遇袭。”他看着什么不存在的地方,“也许世界和人一样,一直平稳没有差错,但冷不丁就会陷入危机,只因为一念之差。”

他问她,有没有看过这几天转遍全网的视频,蝗虫与珍珠鸡?

此时印巴等国正在闹蝗灾,国内有人找出了用鸡鸭灭蝗的视频资料,“我们假使珍珠鸡中有头鸡,它带领鸡群跟随哨声从一个区域赶往下一个。它以为它带领鸡群赶往的都是蝗虫泛滥、口粮丰盛的地方,但最后一次它们去的,是屠宰场。”

视频中鸡群跟着哨声跑得正欢,以为要去下一片“食堂”,画面一转全都成了褪毛的白条鸡。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知道我注定不会有什么成就。我和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样,一直在躺平。你们这样的人让世界有了电有了灯,有了火车有了飞机,有了手机有了互联网……我们只是跟着享受成果罢了。我们只是坐车的,你们开车带大家去更好的地方。我们当然应该感激,不该说什么。之前每一次,我们都到达新的牧场了,但万一有那么一次,到的其实是屠宰场呢?

“网友觉得鸡很傻,很好笑。但对于鸡呢,那肯定不是能笑出来的事。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鸡是傻的。但人哪里真的有自由呢?蝗虫跟着季风迁徙,鸡追着蝗虫跑,水要往低处流,人从荒野聚集到城市……我们以为生命有自由意志,但其实和没生命的物质一样,都要遵循规则,只不过那规则也许更复杂,如果真能写成公式,大概是很长一串……”

唐悠骤然抓住他的手臂,她眼里的光芒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真是个天才。”她真心实意地说。

“复杂的规则,很长一串的公式……那不就是量子论吗?”

唐悠看着他笑了,她的笑是一种特别明朗的东西,整个房间都因此明亮了起来。

“巨型观测者所观测的,不是我们的星系。他们观测的是这星球上的生物啊。”

视频中有一群羊,被牧羊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这段时间网上流行的另一个视频。据说有两位物理学家上网时无聊刷到它,为此写出了论文《密集羊群的流体力学:边缘运动与长程相关性》。

唐悠停掉视频,“单个的生物是无法预测的,但大量的生物遵循规律规则,可以被预测。这和量子论中的粒子一样,单个粒子不可预测,但大量的粒子可以。在巨型观测者眼中,地球上的生物就像我们眼中的微觀粒子。”

所以呢?这和陈寅发表的那篇论文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假说,认为宏观物体与微观粒子有趋同性的假说。顶多跟羊群和流体关系的论文一样,能发出来,大家觉得有点儿意思,没什么特别大的贡献。

现在评职称已经不需要考核论文了,对此陈寅内心没法产生一点波动。

“不止啊。”唐悠用筷子敲着桌子,脸上是发现新世界的激动,“为什么我们对微观粒子测不准?因为测量或者说观测这个行为,在宏观与微观的巨大差异。但如果我们本身就是微观呢?我们自己就是微观,我们和所观测的物体在同一个尺度参照系下,我们能够测准每一项。”

她指着用生日歌推导出的补差数据,“和这个一样,我们能得到足够的补差数据,推导出补差公式。通过公式的补差调整,能让所有我们测不准微观数据得到准确测量。”

“甚至。”她缓了一口气说,“我还能反推巨型观测者的位置,找到这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命。”

陈寅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但还差一个问题——她依然没有足够的数据。

她能测准宏观物体,但她没法和微观比对,因为微观测不准。她可以把宏观当作巨型观测者眼中的微观,但她对巨型观测者一无所知,没有位置、质量、体积……没有可以用于推导演算的数据。

她陷入了一个悖论,她知道是什么,但她得不到。

“不,微观粒子我们有已经研究充分的。比如原子定态。只要找到宏观中足够相似的对应体,就能着手建立模型。”

她又露出了那种被幸运女神和胜利女神共同垂青的笑,“而且,我这次真的运气好。现在就有一个基态和激发态现成的对象,就是这几天出现的。”

陈寅回想了一下近期的新闻,“蝗灾?”

蝗虫平日是温和的蚂蚱,可以对应成基态。成群结队成为蝗灾后,大概也能对应成激发态,但单个的蝗虫没法比拟成原子,完全没有可以相互对应的数值。

“不,”唐悠说,“原子不是单个的生物。”她张开手,让他去看窗外。

此时因为疫情路面上没有人,但能想象出热闹时人来人往的景象,新一线的著名旅游城市。

“原子,是城市啊。”

“原子之间交换电子,夸克之间交换胶子,城市之间……交换人。”

“城市是原子,我们是构成城市的基本粒子。”

如果城市是原子,城市的日常是基态。那么,激发态是什么时候,春运?

“不,”唐悠摇头,依旧看着窗外,“城市之间一直在进行人的交换,城市的日常才是激发态。而现在,是难得一见的基态。”

因为新冠肺炎,城市之间的交通几乎全部中断,人们窝在家里,路面上几乎空无一人。

这是城市的基态,尤其是被封城的武汉。

唐悠是在武汉宣布解除封城后的第二周写完她的论文的。那时候西安早就恢复了正常,又恢复了悠悠闲闲的样子。

她和陈寅大吃了一顿庆祝,分别后慢慢悠悠独自地走回酒店。三年没修好的路在新冠期间更没人修,整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走得满脚都是尘土。夜朗星稀,城市的微光遮掩了星空,她伸手比画着计算出巨型观测者的位置,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

她不知道,黑暗中有人影接近,拎着一根钢管,冲着她的头砸下来。

被砸到,非死即伤。

黑夜中响起一片喧哗,是吼叫声,钢管落地的声音,以及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唐悠回头,蹲下身,托腮看着被警察压在地上的陈寅。

“我注意到你,是因为那篇论文。不只是因为论文的内容有趣,也是因为行文风格太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写的。”

警方抓到了倒卖电脑的陈哥,他招认了陈寅来找他换过电脑,旧款换新款,那八百块是补差价,不是电脑钱。

而陈寅声称去成都,其实是陈哥去办事。逃犯没法用自己的身份证,他借了陈寅的。陈寅意识到这能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后,去袭击了唐悠。

“你的故事里有一个漏洞。我和你吵架删掉了你的联系方式,这种绝交的节奏下,为什么我当晚还会去研究所找你?”

是他约她出来,袭击了她。他被评职称逼疯了,希望唐悠放弃研究,只发表巨型观测者的论文,他只要有个署名就行,不在乎是什么论文。但唐悠不肯,于是他删掉了数据,断了她研究的念想。

于是吵架,绝交。他不只是抢劫,他是要杀了她,将巨型观测者的论文据为己有,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他听说她没死,去医院试探,发现她失忆,便放心地离去,再不联系。

“评职称是不需要论文了,但Nature级的论文呢?有这一篇论文,你就能去一线城市的著名院校就职了。”

他为了评职称都能杀人,何况是这种前程。

陈寅默默地听完,没有为自己辩解,只在最后说:“你说过我不了解你,你也一样不了解我。”

他没再说什么,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忽然笑了,“我的人生既然完了,也许整个世界一起毁掉也不错。”

陈寅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唐悠的脑海里。她对舍友说,有件事她一直没想明白,陈寅没必要清除掉她云端异常辐射的研究。

她打开云端,发现云端的数据又被清空了,连同还没投稿的论文一起。

舍友表达深刻的同情,塞给她一口蛋糕慰问。唐悠忽然抓住她的手,“陈寅没法删除我的云端数据,他抢了我的手机和电脑,但他没有我的云端密码。”

手机APP是自动登录,但她设置了删除需要密码。

“你有我的密码。”她看着舍友说,这不是银行卡密码,她很多次在宿舍输入时没有避开她。

“我介绍过你和陈寅认识,在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时候。”没人几个月后还研究别人的朋友圈,舍友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她发照片后便以八卦之心研究,发现了陈寅的影子。她微信来问,唐悠也没什么好瞒,甚至可能大大方方地介绍两人认识。

“这研究究竟怎么了?”

是舍友不希望她继续研究,是舍友指使陈寅删掉数据阻止她继续,是舍友删掉了她云端的数据。但没想到陈寅做得更绝,他觉得毁掉数据不如杀掉人来的一劳永逸。

舍友冲她耸肩,做出无辜以及无奈的样子。

“我劝过你,陈寅也劝过,但你不肯听。再说同样的话,可能也一样。”话虽如此,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异常辐射、生日歌、成对夸克,这些都不是天降的好运,而是陷阱啊。”

“我曾经问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成对夸克是巨型观测者发射的,我们的城市对它而言都像原子一样微小,他怎么能操纵对我们都过于微小的夸克?还能精准地将夸克投射到地球?”

唐悠立刻明白了,成對夸克不可能是巨型观测者的观测行为。

但她的演算没有错,按她的模型宇宙中存在巨型观测者,她甚至推导出了可能的位置。

除非,还有另一个观测者。巨型观测者并没有观测地球,是另一个观测者在观测。

“你说,这是一个陷阱?”

“你用数据预测了巨型观测者的位置,下一步自然是用实验验证。霍金曾有预言过,大型射电望远镜可能暴露地球坐标。也许还会有更高级的观测宇宙的方式。我们试图观测到巨型观测者的时候,它是不是也会由此注意到我们?”

就像是用脉冲轰击原子,产生γ射线,人类并不知道原子内部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了结果。那对夸克从宇宙而来,经过人类的研究,最终回到宇宙的,是对宇宙深处的观测。

“如果真有巨型观测者,我们对它而言只是微观粒子。微观粒子被观测,会发生什么?”

唐悠眨了一下眼,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坍缩。”

也许坍缩后地球还在,也许不再是现在的样子,也许只变化一点点,但人类的生存也只维系在那一点点上。

人类观测过那么多的光子、原子、电子……如果它们也有生命,观测的坍缩后还有吗?

文明之间的绝对落差不是技术,而是对方毁掉你,只需要不带任何恶意地看你一眼。

绝对的,碾压的落差。

而另一个观测者,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个有智慧生命的星球。

“但即使我不发表,也会有别人发现。”牛顿和莱布尼茨几乎同时发明了微积分,冥王星的发现在几个国家中同时开展,就算她没有按下扳机,也会有别人按。

舍友长叹了一口气,“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但人总想有点念想不是。人生也就几十年,也许多拖几年,加上测不准原理,等巨型观测者观测的时候,就是我死后的事了呢?”

她发现唐悠听了后许久没有说话,但她不相信她这么容易被说服。上次这些话没有,这次大约也不会。凑过去看,发现她插上U盘,正是她备份的论文。

“我丢过一次数据,自然会在所有地方都做备份。”

她找到Nature的投稿邮箱,上传了论文,想了想又关掉了。舍友缓缓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想不想去吃好的?我请客。”她快活地说,“让我们庆祝世界暂时不会毁灭了,大家又能苟下去了。”

“我上次可能不想反驳你,所以没有说。”唐悠一点也没有庆祝的心情,反而带着一丝郑重和忧伤,仿佛看透了什么东西的宿命。

“根据测不准原理,落在火星的夸克,和地球上的差了五年。巨型观测者对我们的观测,时间一样测不准。如果未来注定会有这场观测,根据时间的一维性,影响到我们的时间,可能落在它观测的时间之前,也可能之后。”

“甚至可能就是现在。”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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