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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户“一家两制”生产行为的实践与理论检视
——基于双岭村作物特性、地块差别和农产品价格弹性的考察

2022-06-15

关键词:投入品菜园作物

王 振

(山西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山西 太谷 030801)

新世纪以来,食品安全事件频发,“毒生姜”“毒海参”“毒豆芽”“毒奶粉”“瘦肉精”等问题一次次刺痛消费者敏感神经。因此,在“吃饱”的基础上,如何吃得更好更放心,保证“舌尖上的安全”成为国家政策、社会舆论和学术研究的重要议题。

不同领域的学者就这一议题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大量研究,既有从“多重失灵”维度进行的原因解释研究[1],也有从多元协同维度进行的治理策略研究[2]。有研究认为,农业生产者和城市消费者在面临食品安全压力下,会采取“个体自保”的策略获得“安全放心”的农产品。在消费端,消费者会通过特殊渠道获得有机农产品(或绿色农产品、无公害农产品等)。在生产端,农户在面临食品安全问题威胁时会调整农产品生产安排以求实现“个体自保”,采取生存理性以保障“自家人”这一家庭核心群体吃得安全,也会在社会“互惠关系”中遵循社会理性以保障亲戚朋友等次核心群体吃得安全;而当农户在面对陌生的食物市场时,由于经济理性的驱动,则会采取化学农业生产模式,大量投入农药、化肥、激素等化学投入品,由此产生农产品食物安全问题。在生存理性、社会理性和经济理性交织的多元理性逻辑下,农户会针对家庭消费的农产品和市场销售的农产品进行差别化生产,前者被称为“为生活而生产”的B模式,后者被称为“为金钱而生产”的A模式,这种差别化生产现象也被概括为“一家两制”现象[3-4]。相关研究者认为,农产品一家两制的差别化生产已经成为一个“普遍性的事实”。在学术研究的影响下,社会舆论对此也给予了较多关注,如国内媒体就曾引述日本媒体报道,称“当前近六成农户承认一家两制生产”[5]。

当前,“一家两制”概念已成为部分学者认识农产品差别化生产的解释工具。但上述学术研究和媒体报道并未深入了解农户农业生产特征和细节,进而区分不同作物和不同地块的差别化生产的表现差异,而作物差异和地块差异又是农村农业生产经营中的现实基础。这些问题直接影响“一家两制”概念对差别化农业生产现象的解释力。因此,本文在已有“一家两制”现象研究基础上,重点针对不同作物和不同地块的农作方式进行分析,力求从现实出发,检视“一家两制”理论解释。基于此,本文将重点关注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个问题:(1)食品安全威胁与差别化生产是否存在时序上的前后关系和逻辑上的因果关系?(2)菜园作物(自留地)和庭院种植在“一家两制”理论解释中起到了何种作用?即这两种农作安排是否是食品安全压力下的产物?(3)差别化生产现象在不同作物上的表现有何差异?是否是普遍性现象且有规律可循?(4)地块碎片化和农户间横向信息不对称如何影响农户的农作行为?

一、文献述评

在食品安全治理背景下,有学者发现农户供应“家庭消费”的农产品和供应“市场销售”的农产品存在差别化生产现象,前者不使用或极少使用化学投入品,后者则大量使用化学投入品。与此同时,城市消费者为获得更为安全的食物,会在购买超市食物的同时,购买有机农产品供老人或儿童消费。有学者形象地将这一现象概括为农产品生产和消费的“一家两制”。

“一家两制”是指在食品安全威胁下,食物生产者或消费者采取了差别化的生产或消费策略,以实现食物安全的“个体自保”。从生产端看,指农户在农产品生产过程中针对家庭消费和市场销售的内外有别的农作安排,前者不用或极少使用化学投入品,后者则大量使用化学投入品。已有研究认为,食品安全威胁是“一家两制”现象背后的直接因素,而农产品差别化生产则是普遍存在的事实。

“一家两制”概念遵循了从现象发现到概念总结的理论构建过程。在这一概念下,形成至少4点理论预设:(1)食品安全是农户采取差别化生产的直接动因,食品安全与差别化生产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和时序上的前后关系。(2)农产品“一家两制”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农作安排,且是农户“主动为之”的结果。这里的“普遍性”是指农产品生产空间的普遍性和农产品类别的普遍性,即这一现象并非只出现在个别地区或个别作物。(3)自留地(菜园作物和庭院种植等)是农户为应对食品安全压力采取的差别化生产的一种形式,且与食品安全压力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和时序上的前后关系。(4)小农户在面对陌生的食物市场时,会基于经济收益变成只追求“个体自保”而忽略食品安全责任的“不道德的小农”。

围绕“一家两制”概念及其理论预设,学界主要从多元理性逻辑、信息不对称和商品化率3个角度展开解释农产品差别化生产的原因。

在多元理性解释框架下,“一家两制”现象被认为是农户在食品安全威胁下的“有意为之的主动行为”。农户“一家两制”模式源于生产目的的不同,而不同生产目的的根源则是农民理性[5]。农户基于生存理性、社会理性和经济理性,对农事生产进行理性安排,从而形成了“内外有别”的差别化生产模式[6]。有学者在此基础上,从差序格局意识出发,认为农户的差序责任意识是引发一家两制现象的原因之一[7-8]。

也有学者从信息不对称的视角对一家两制现象加以解释:农产品生产者与消费者存在纵向信息不对称,导致农户在面对匿名化的食物市场时,由于农产品价格低、收益低等特征,会采取“以量取胜”的策略,从而为追求经济效益而牺牲农产品质量,大量使用化学投入品[9-10],成为“不负责任的生产者”。对于信息不对称的解释视角,有学者提出不同观点:信息不对称并不必然导致农户农业生产中“一家两制”现象的出现,农产品的成本和信息不对称的综合作用导致了“一家两制”现象的发生[11]。信息不对称的解释视角仍然遵循了经济理性的原则考察农户生产行为,是多元理性逻辑的变体。

农产品商品化率、农地碎片化等与“一家两制”的关系也得到关注。有学者以水稻种植为例,研究了不同商品化率下水稻的差别化生产情况:水稻的商品化率高于75%,会刺激农户采取增加化学投入品的行为,而当商品化率低于75%,农户则会降低化学投入品[12]。而有研究显示,农地碎片化程度越高,农户采取差别化生产的可能性越高[13]。与此同时,基于羊群效应[14]、健康和收入[15]、认知水平[16]、行为能力[17]、农户兼业和劳动力配置[18-19]等视角的研究也从多个侧面对“一家两制”现象进行了探讨,拓展了“一家两制”研究。

基于“一家两制”的“普遍性事实”,学界展开讨论并提出3类治理策略:

(1)信息不对称下的纵向整合。部分学者认为可以借助纵向整合的策略,解决信息不对称的弊端,从而实现生产者和消费者有组织的联合,提高农户收益,并保证消费者获得安全的农产品。纵向整合的关键在于将农户、消费者和中间力量进行整合对接,实现农户安全农产品与消费者的“质优价优”交换[20]。

(2)多元理性下的集体共保。部分学者认为,基于多元理性逻辑的“一家两制”只能实现生产者的个体自保,而要实现全社会的集体共保,可以借助社区支持农业、农消对接、巢状市场等形式,以替代性食物体系推动更大范围的食物安全从“个体自保”走向“集体共保”[21-24]。

(3)强化产消责任。部分学者认为,农户在经济理性的驱动下,农产品价格低廉难以实现“增产又增收”的目标,只能采取“以量取胜”的选择;而城市消费者则倾向选择标准化生产的“质优价廉”“品相好”的农产品,这种对“品相差质量好”的农产品的逆向淘汰,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逻辑,间接推动了农户增加化学投入品以生产标准化农产品现象。因此,要从生产者责任和消费者责任特别是后者的角度,对消费者消费倾向加以引导,从而从消费端逆向传递信息,改变农产品生产模式,降低化学投入品的使用量,实现生产端的“得利”与消费端的“放心”[21]。

“一家两制”概念注意到了农产品生产端的某种差别现象,然而在理论界定、逻辑推演以及契合现实方面尚有商榷空间。从理论和现象出发,笔者注意到已有研究存在的不足:(1)不同作物之间的差别化生产比较并未有效研究。相关研究多以“农产品”总括各种农作物,而不同农作物的生产特性可能会影响差别化生产的程度。个别研究虽关注了水稻这一粮食作物,但对经济作物(包括果树、茶树等)和油料作物以及农户自留地的研究相对不足。(2)地块差异化和农地碎片化现象带来的农户间横向信息不对称问题并未得到关注。农地碎片化必然带来化学投入品的差异,而由于农户之间的“避害”动机和化学投入品使用的时间不一致等因素的存在,可能会导致“竞争性用药”现象的发生。(3)时序与逻辑倒置。已有研究认为“一家两制”是农户在食品安全威胁下主动采取的自保策略,即两者存在时序上的前后关系和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但是已有研究提供的证据并不能实现逻辑自洽。(4)农村菜园作物(自留地)或庭院种植与“一家两制”的关系存在研究误区。农村普遍存在的不用或少用化学投入品的菜园作物(自留地)或庭院种植,这并非是食品安全事件爆发后才有的现象,而是有着悠久的农作传统,即已有研究看不出菜园作物和庭院种植与食品安全问题的时序和逻辑关系。如果剔除菜园作物(自留地)或庭院作物后,“一家两制”现象是否是普遍性现象,有待进一步考察。(5)已有研究忽略了不同作物生长周期、化学投入品的作用周期和作物的采收周期,以及由此产生的农户主动或被动规避农产品安全风险的行为。而这是影响不同作物可能的差别化生产的关键要素。(6)价格弹性的因素并未纳入考察范围,且欠缺不同作物之间的价格弹性比较。作为主粮的水稻的商品化率与差别化生产研究为解释“一家两制”现象提供了更进一步且具体的解释,但水稻作为主粮,其价格弹性极低,难以支撑“一家两制”概念及其解释。(7)纵向整合策略的固有缺陷被忽略。作为基于“一家两制”而提出的解决策略,纵向整合在实践中有一定表现,但却忽略了农户间横向的农地碎片化、信息不对称和规模受限等缺陷。

综上所述,“一家两制”研究拓展并丰富了食品安全研究,成为观察食品安全议题的新窗口,也为本文研究作了理论对话准备。但已有研究存在的不足也为本文留下一定的研究空间。基于此,本文将重点关注作物差异、地块差异、商品化差异和价格弹性差异等因素,考察不同地块和不同作物上差别化生产的表现程度等,并就上述不足进行理论对话。

二、田野概况与研究方法

双岭村位于鲁东南沿海地丘陵地区,村庄背靠低山丘陵,村落西北高、东南低,东西两侧为两条低矮丘陵,全村平面呈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两条主干道贯穿村庄东西和南北双向。双岭村有宽约30米、长约12.8公里的川子河紧贴村庄东侧,河东即为东岭,村东、村南和村西有大片平地,西北侧和村北为低矮丘陵,即西岭。村庄耕地面积1 277亩,主要种植小麦、玉米和花生等粮食作物和油料作物,另有茶园400亩,果园(桃树和苹果树)50亩,桑园10亩,其他杂粮主要种植在田间地头。双岭村全村388户居民,1 020口人,常住人口500人左右,基本为5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农业老龄化现象突出。2020年,全村人均纯收入1.2万元左右。

之所以选择双岭村作为案例研究地点,是因为这个村庄坐落在北方,有北方常见的主粮作物、油料作物和经济作物,但也有常见于南方的水稻和茶叶等作物种植,农业种植结构较为齐全。村庄作物种植区域划分明显,平地种植大田作物,主要包括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和花生等油料作物,东西两条丘陵种植茶叶和果树等经济作物,同时,双岭村划定紧邻村庄四周靠近河流和水塘的4片平地为菜地,人均菜地面积6厘(注:面积单位,1厘≈6.7平方米),户均0.3亩菜园,部分农户有庭院种植。

考虑到农户种植结构的差异,笔者根据本文研究问题,以参与观察和访谈的方法获得一手资料,重点针对作物结构完整和相对单一的农户以及当地村干部进行访谈,主要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不同作物和种植地块的化学投入品情况以及商品化率;不同作物的生长特性(生长周期、采收频次)与农户之间的农事活动安排沟通情况;农产品赠送对象和主要动机等。

三、农业差别化生产:作物差别、农地差别与价格弹性

农作体系是经济再生产与自然再生产交织的产物,有着特殊的生产规律,而不同作物在农作方式上又受耕作制度、生长周期、采收频次、价格弹性等影响。因此,考察农产品的差别化生产需要对不同作物加以细分,进而找出差别化生产在不同作物上的规律性表现。

(一)作物差别:生长周期、化学品投入量和商品化率

1.内外一致的大田作物。

(1)粮食作物:玉米和小麦。小麦生长期从10月到次年5月,生长周期8个月;玉米生长期从3月到7月,生长周期5个月。化学投入品主要为农药和化肥,播种期均使用,主要以种子包衣的形式使用,有效期50天左右。小麦和玉米抽穗期会视情况喷洒防虫害农药。全村除个别地块外,均已实现机械化种植采收,其中每亩小麦的种子、化学投入品和农机费用大约为480元,单产600~800斤左右;每亩玉米的生产成本约600元,单产约1 000斤。小麦玉米的销售单价均为1元左右。小麦主要用作家庭消费,极少出售,商品化率小于10%,当地农户多隔1年或隔2年种植小麦;玉米主要用于出售,部分用作散养家禽的饲料,商品化率高于90%。

(2)油料作物:花生。花生生长期为5月到9月,生长周期4个月。化学投入品主要存在于种子包衣上,其中有部分国家或地区禁用的毒死蜱等农药(注:关于毒死蜱的安全性,不同国家或地区规定不同),有效期约30天;收获之前半个月会喷洒多菌灵防治枯叶病。种子、化学投入品和农机费用,总成本约600元。每亩花生单产约600斤,单价3~4元,约80%的花生用于出售,留种、榨油和食用约占20%。

双岭村粮食作物和油料作物的化学投入品主要在播种期以种子包衣的形式使用,其中一个原因是自留种存在产量低和易退化等问题,而包衣种子的稳定性较高;另一个技术原因是大田作物在生长旺盛期,农田作业不便,种子包衣的药效基本能够满足防虫需要。两种作物种植范围集中分布在村庄四周平地,农户用于家庭消费和对外出售的粮食和油料作物无差别化生产现象。

2.面向市场的经济作物。

(1)桃子与苹果。双岭村水果种植规模小,管理较粗放,3家农户种植苹果,总计10亩;5家农户种植桃子,总计40亩。苹果和桃子的化学投入品主要为农药和化肥,化肥主要在采摘后和春季发芽前使用。在生长周期内,苹果大约喷洒10次农药,主要为波尔多液、多菌灵等,以防治虫害,套袋后农药使用较少。桃子(不套袋)主要在春季和采摘前1个月使用防治虫害农药,采摘前农药频率为每月2次。

桃子和苹果的单产约4 000~5 000斤,价格不稳定,如同样规格桃子有的年份最高价为1.8元甚至2元以上,最低价仅为0.6元。绝大部分水果均有商贩收购,每户大约自留100~200斤食用或送人。全村水果种植集中在村东侧丘陵带,农户用于家庭消费和对外出售的水果无差别。调查发现,品相不佳的果品不会出售,因为品相差的果品掺杂其中会降低商贩给出的整体收购价格,可能会差0.1~0.3元。农户用于家庭消费和送人的水果与出售的水果无差别,均来自同一片果园。

(2)偶有差别的茶叶种植。双岭村全村有150户茶农,户均2亩多,集中种植在村庄西北侧丘陵,村庄东岭也有分散种植,采收期为4月底至9月底,生长期5个月。茶叶的化学投入品较多且频次较高,化肥主要在春季采收期开始前一个月和秋季采收期结束后使用,农药则贯穿整个采收期,春季主要为催芽农药,大约7~10天喷洒1次,夏秋季主要为防止虫害(小绿叶蝉等)农药,约5天喷洒1次。春季鲜茶叶价格最高,每斤约60~100元,夏季价格最低,每斤5元左右,秋季价格每斤约10~15元。所有农户出售的茶叶以鲜茶叶为主,商贩会在每天清晨和傍晚集中收购。

当地鲜茶叶商品化率超过98%,少部分茶农也会炒制少量以供家庭消费和送人。在采摘用于家庭消费的茶叶前,部分农户会先喷洒1遍农药,7天后采摘1次出售(采收后不喷洒农药),之后再采摘1次出售(采收后不喷洒农药),第三次采摘的茶叶会用作炒制,从使用农药到采摘炒制的间隔期大约20~25天。也有部分茶农会在农药使用后的第二次采摘时炒制用于家庭消费。农户用于家庭消费和市场出售的茶叶存在差别,但涉及的农户数量极少。

3.特殊存在的菜园作物。双岭村菜园属于村庄规划出的土地,集中分布于紧邻村庄的四周,户均0.3亩,以“靠水近户”为原则。村庄菜地由来已久,据村干部回忆,自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施行以来村庄就有规划的菜地。菜园主要种植常见蔬菜,如韭菜、豆角、茄子、香菜、芹菜、白菜、萝卜等,农户采摘频次大约每天1~2次。调查发现,除村民口中个别的“懒汉”会使用农药和化肥外,其他菜园均不使用化学投入品,以人畜粪便(注:禁养政策下,村庄仅有少量农户散养鸡鸭,每户3~20只不等)和人工除虫为主要投入形式。由于常住人口以老年人为主,菜园的管护也较为粗放。绝大多数农户能保证半年左右的蔬菜自给自足,秋冬季以萝卜、白菜为主,也会购买村庄小卖部从乡镇批发来的生鲜蔬菜,但品种不多,主要为蒜薹、韭黄、韭菜、蘑菇等。菜园作物以家庭消费为主,个别农户会在特殊节日时“赶集”出售食用不完的蔬菜,这些特殊节日主要为中元节、中秋节,因为这两个节日是祭祀祖先和家人团圆的日子,部分农户会有蔬菜需要。农户的菜园作物无家庭消费和市场出售的差别,除极个别特殊农户外(如“懒汉”),均无化学投入品。

双岭村不同农作物生长、采收周期与化学投入品使用情况可概括如表1所示。

表1 双岭村不同农作物生长、采收周期与化学投入品使用情况

(二)农地差别:土地碎片化、横向信息不对称、采收频次

双岭村粮食作物、油料作物、经济作物(水果和茶叶)以及菜园作物在生长周期、化学投入品和商品化率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别,其中菜园作物的采摘频次最高,每天1~2次,茶叶的采收频次次之,每5~7天采收1次,粮食作物、油料作物和水果则全年只采收1次。而村庄所有作物中,只有茶叶出现了偶有的差别化生产现象,即家庭消费和市场出售的鲜茶叶存在“一家两制”现象;其他粮食、油料、水果和菜园作物,家庭消费和市场出售的农产品均保持了一致性。

粮食、油料和水果作物采取差别化生产,在农作技术上并不可行。首先是粮食和油料作物作为大田作物,主要购买使用带有化学投入品的包衣种子,自留种的产量难以满足农户或自用或出售的需要;其次是水果作物,农户在集中规划的果园之外单独种植家庭消费的水果,只能种植在靠近村庄的农地上,太远担心被偷,若种植在远离村庄的大田上,会影响紧邻地块上农作物的采光,易引发纠纷。

茶叶生产存在偶有的“内外有别”的差别化生产,既有生存理性和经济理性的交错,也有农地碎片化和农户间横向信息不对称等因素。双岭村茶园虽整体集中,但却分散在户均5块甚至更多的地块上,不同地块的茶叶生长速度和采收时间存在较大差异。在农药使用方面,大部分农户表示,茶叶农药使用一方面取决于自家茶园的生长状况,另一方面也受临近地块茶农的影响。春季催芽农药的使用,会得到更多的经济收益,这样在茶农间也会“更有面子”;而夏秋两季使用防虫农药,则因为茶农之间并不会就茶叶采收和农药使用进行充分交流,导致茶农打药时间不一致,直接影响是相互之间担忧临近地块农户的害虫飞到自家茶园。最后,“竞争性用药”就成为茶农陷入“囚徒困境”后的必然选择(图1)。

图1 茶叶生产过程中内外有别差别化生产逻辑

比较不同作物的采收频次会发现,采收频次是影响农户用药的重要考量。粮食作物、油料作物和水果作物1年集中采收1次,而化学投入品间隔期较长,在农户看来,等到采收的时候,“药劲儿也就过去了,很安全”,且差别话生产在技术上难以有效操作。而茶叶的采收频次高,导致部分农户考虑农药残留问题,在部分茶农看来,“喝茶就是喝农药”。因此,在家庭消费时,个别农户会尽可能地保证自己喝到的是农残最低的茶叶。

调查发现,双岭村不同作物的差别化生产程度不同,原因各异。若以多元理性逻辑分析则会发现,粮食作物、油料作物和水果作物遵循了经济理性,但生存理性和社会理性未有明显表现,差别化生产程度最低;茶叶生产混合了生存理性、社会理性和经济理性,但表现却不显著,部分存在差别化生产现象。菜园作物(自留地)和庭院种植则是较为特殊的存在,其存在的背景并非食品安全压力,而是当地农村传统耕地安排下的产物。

(三)价格弹性、商品化率与差别化生产的规律

随着农业市场化程度不断加深,农业生产完全供家庭消费的农户几乎不存在。双岭村常住人口中老人占多数,农产品的家庭消费较少,因此多数农户不种或隔年种植小麦,而其他作物的管护也较为粗放。从双岭村作物生产的现实看,笔者认为差别化生产现象存在一定规律,具体表现如表2。

表2 价格弹性、商品化率与差别化生产

通过上表不难看出,价格弹性越低、商品化程度越高的作物,不存在家庭消费与市场销售的差别化生产,如粮食作物、油料作物和水果作物;价格弹性越低、商品化程度越低,也不存在差别化生产现象,如菜园作物;价格弹性越高、商品化程度越高的作物,用于家庭消费和市场出售的差别化生产行为才会偶有显现,如茶叶作物。而双岭村不存在价格弹性高、商品化程度低的作物,因为价格弹性高的作物,其商品化程度也普遍较高。

考察双岭村不同农作物的生产周期、商品化率、化学品投入、农地碎片化和不同农产品的价格弹性等,可以总结出以下规律性认识:(1)不同作物的差别化生产情况各异,双岭村只有茶叶采取了偶有的差别化生产行为,其他地块和作物并未出现差别化生产。(2)商品化率并非差别化生产行为的决定性因素。(3)农地碎片化与农户间横向信息不对称现象存在技术性关联,且在农地碎片化的情况下,农户间采取“竞争性用药”的动力增大。(4)采收频次与家庭消费需求是影响差别化生产的重要因素。这些结论是检视“一家两制”现象的实践基础。

四、“一家两制”理论检视及其限度

基于已有研究和调查发现,提出4个主要研究问题,和已有研究存在的4点理论预设及其7个不足之处,并将其作为理论检视的主要维度。

(一)“一家两制”动因的追溯存在逻辑倒置

1.多元理性逻辑解释力不足。多元理性逻辑模型认为,在食品安全问题的冲击下,农户的“一家两制”策略是理性小农基于多元理性作出的农作安排:生存理性是不使用化学投入品进行农业生产的原因,社会理性则是农户试图借助不使用化学投入品的农产品维系“自己人”的社会互惠关系,即“为生活而生产”的B模式;而遵循经济理性则对应面向食物市场而生产的A模式。

调查显示,农户在采收频次高、商品化率高、地块碎片化严重的作物上(如茶叶)部分符合多元理性逻辑解释。与生存理性直接相关的家庭消费方面,当地农户会向居住工作在城市的子女寄送大量米面粮油和自家蔬菜,但主要原因是“城里物价贵,省下钱买些肉吃”“能省一点儿是一点,留着钱还房贷”等经济考量,并非是食品安全因素主导下的行为。同时,农户的菜园作物(自留地)和庭院种植并非生存理性下农户“有意且主动为之”的产物,而是一种传统农户精打细算下的“无意行为”[25]。与社会理性直接相关的“送人的食物”方面,双岭村多数农户会在走亲访友时赠送自家的茶叶,但访谈显示,“自家的茶叶安全”只是一种人际交往时的礼貌性用语,“省钱,不用再买肉买奶”“这是我们村才有的好东西”才是大多数农户赠送茶叶的动机,因为当地农户赠送给亲友的茶叶多数为“夏季茶”,这个季节的茶叶生长期最短、口感最差、农药使用频次也最高。

因此,多元理性逻辑并不能完全解释农户为何只在茶叶种植中出现差别化生产的行为,而以“为子女省钱买楼,给孙子孙女买奶粉”的经济考量却是农户给子女寄送大量自家产的米面粮油蔬菜水果的主要动机。同时,亲友日常之间赠送自家产的水果和茶叶也遵循着“省钱逻辑”。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亲友之间的赠送自家产的农产品,也存在“吃同样的东西,请你放心”的逻辑,而不是“吃安全的东西,请放心”逻辑。从人际交往的角度看,就“农产品安全的可靠性”而言,显然“吃同样的东西”比“吃我认为安全的东西”更可靠。

回到中国农村现实考察农户行为动机会发现,对于农村广泛存在的老年群体来说,“省钱”“攒钱”的重要性明显高于“吃得好”,为子女省钱、为家庭增加积累贯穿在农户生产过程中。而农村专门采取化学投入品减量原则的农作方式行为,主要有2种,一种是城市中高收入群体指定农户种植有机农产品,实现“特供”;一种是以部分城市中等收入群体为代表的新农人返乡从事农产品生产。但这2种农作行为的规模极小。

2.食品安全与差别化生产无因果逻辑和时序前后关系。当前与“一家两制”有关的研究认为,食品安全因素是农户采取“个体自保行动”的驱动力,即农户在认识到化学投入品使用的危害之后,主动而有意识地采取了差别化生产。但是这一原因解释与农业生产现实并不相符,食品安全事件频发与农户对包括菜园作物在内的作物进行差别化生产之间并无直接关系。

首先,食品安全威胁驱动农户的差别化生产行为,并未反映在粮食、油料、水果和菜园作物中,只存在于价格弹性高、商品化率高、采收频次高的茶叶作物中。茶叶作为特殊的农产品,显然不具备理论构建的普遍基础。其次,农户在了解化学投入品的危害后,结合农作物的生长周期、化学品的有效周期和不同作物的采收频次,只针对茶叶这一作物采取差别化生产策略。这至少表明,食品安全并非农户农作安排的首要考量因素,否则,作物的差别化生产会是普遍现象而非个别现象(如茶叶)。因此,食品安全因素是差别化生产现象的不完全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即食品安全问题并不一定导致差别化生产,但差别化生产背后可能存在保障食品安全的诉求,且这种对食品安全的追求只表现在个别作物上。

进而,“一家两制”概念下农户“主动且有意识”地进行差别化生产以实现食品安全的“个体自保”存在逻辑和价值上的谬误。现有研究和实践显示,少数农户采取的偶有的差别化生产,更多是在追求食品安全的消费者的带动下,借助“熟人关系”而进行的“被动”行为。

(二)“一家两制”并非普遍性农作现象

“一家两制”概念已经从学术话语向社会舆论延伸,相关研究均认为这是普遍存在的农作现象,并以此为基础开展讨论。笔者认为,个别作物的差别化生产现象确实存在,但要根据农作物的不同加以区分,且并非“普遍现象”。

首先是广泛存在于农村的菜园地(自留地)和庭院种植是否应该被纳入差别化生产研究?如上所叙,作为特殊存在的农作形式,这部分农地的存在与食品安全事件频发之间并无时序上的前后关系和逻辑上的因果,即在食品安全事件频发的新世纪之前,菜园地(自留地)和庭院种植行为就普遍存在,或以村庄规划的形式,或以大田地头的形式存在于广大农村,其目的在于保障农户家庭自己消费的菜篮子充足,达到“省钱”和“方便”的目的,而不是作为对食品安全问题冲击的回应“主动采取”的农作行为。

其次是种植最多的粮食作物和油料作物。笔者在访谈中发现一个不能忽略的现象,即在剔除菜园地选项后,农户对是否采取“一家两制”生产方式的反应存在巨大差异(表3):只种植主粮作物、油料作物或水果作物的农户,没有采取差别化生产方式,即家庭消费和市场出售的农产品采用了同样的农作方式;种植茶叶(采收频次高)的农户,由于防虫害和经济驱动因素的存在,采取了个别的差别化生产方式,即按照家庭消费需要,调整化学投入品的使用时间和周期;在剔除菜园作物和茶叶选项后,无农户表示采取了差别化生产方式。

表3 菜园、庭院种植选项对调查结果的影响

结合已有研究和实地调研发现,菜园(自留地)和庭院种植的存在,是影响农户判断自己是否采取“一家两制”生产方式的关键因素。在保留菜园(自留地)和庭院种植选项时,所有农户均被认定采取了差别化生产行为。但在剔除这一选项后,受访的只种植粮食作物、油料作物或水果作物的农户中,有97%的农户认为并不存在区分家庭消费和市场销售农产品的差别化农作行为,仅有约3%的农户由于“地块小,不值当打农药”等技术因素和“城里的亲戚要吃”等社会因素认为存在“一家两制”现象,但土地规模极小。

已有研究认为,面向金钱生产的A模式存在且强化是面向生活生产的B模式出现的主要驱动因素,但考察农产品在不同地块上的生产差异,不难发现,面向生活而生产的B模式早已有之(菜园地和庭院种植),兼顾家庭和市场的作物也并未出现差别化生产(粮食、油料和水果)。基于此,笔者认为,菜园作物(自留地)和庭院种植因素应从“一家两制”研究中剔除,否则将影响“一家两制”现象研究的准确性,难以真正把握农户差别化生产行为的逻辑。

(三)作物差别、农地差别、价格弹性与差别生产存在规律

通过对双岭村的调查发现,茶叶是所有农作物中唯一采取差别化生产的作物,即在同一块地中,少数农户在采收频次高的茶园中,会尽可能避开化学投入品(农药)的有效期(农户的经验判断而非依据农药规定)。分析茶叶生产和销售的特征发现,茶叶的商品化率高、价格弹性高、采收频次高,而家庭消费需求时间不固定(意味着可能会在农药药效并未退去时采收)。

这一发现与当前农业生产端存在的“毒产品”高度类似,“毒生姜”“毒海参”“毒韭菜”均属此类农产品。进而,笔者认为,在农产品生产端大量使用化学投入品的农作物,主要存在于面向市场的规模化农作过程中(A模式),而对于粮食、油料和菜园作物等作物,则由于价格弹性低而出现“增产不增收”的难题,从而制约了农户采取差别化生产的动力,加之这几类作物采取差别化生产的技术障碍较多,导致农户难以采取差别化生产方式(B模式)。值得注意的是,农户在大田作物和菜园作物上虽然未采取差别化生产方式,但仍有化学投入品使用,只是没有区分家庭消费和市场销售的农产品的生产方式。

这一规律性认识对于农产品安全治理也有一定借鉴价值。在采取普遍降低化学品投入量政策导向的同时,要针对规模化的采收频次高且生产周期短的种养殖生产行为进行重点监管。

(四)基于“一家两制”的纵向整合缺陷

为打破农产品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部分学者认为可采取纵向整合的治理策略,将消费者、中间商和生产者纳入农产品产消链条,形成有限边界的食物市场,消费者能降低“安全农产品”的搜索成本,生产者能借助来自城市消费者稳定的“订单农业”生产“安全农产品”。这一治理策略在一定时空范围内显示出较强的优势,如社区支持农业、农消对接和巢状市场均属此类[26-28]。但从国家食品安全治理的整体角度看,纵向整合策略的缺陷十分明显,即纵向整合过程中严重依赖中间力量的作用,如何引导动员近乎无限分散的消费者和生产者加入到纵向整合通道中是现实的制约因素。同时,纵向整合呈现出明显的“点对点”特征,规模难以扩大,且在相对封闭的纵向整合通道内,多元化的消费需求与单一化的生产供应之间存在天然的结构矛盾[29]。

考察农地碎片化的农业生产现状和城市消费群体分散存在的社会现状,笔者认为在纵向整合生产者、中间商和消费者的基础上,要在更大范围横向整合广泛存在的生产者群体。对一家一户生产的小规模农户而言,农地碎片化的弊端在于农户间的农作信息不对称,容易引发“竞争性用药”现象。而村庄作为生产生活的共同体,在横向整合农户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对市场化程度高、价格弹性高的农产品,借助农户的联合,在生产端采取化学品减量投入策略,实现农户农产品质量“共保”;在销售端以组织的形式出现,提升农户面对市场时的议价能力。

五、结论与研究展望

围绕食品安全特别是农产品质量安全治理,学界著述颇丰,其中“一家两制”概念的提出及其拓展为我们从生产端认识食品安全治理打开了一个窗口。但这一概念及其理论预设存在一定不足,并对理论建构造成了较大威胁。本文从农业生产实际的细节出发,对作物结构较为完整的双岭村农作系统案例进行深入剖析,力图呈现农作生产的“真容”,有助于更清晰地认识农业生产过程中差别化生产的作物差异、地块差异等,进而对“一家两制”概念及其理论预设进行检视。双岭村农作系统的细节观察呈现给我们的是有别于已有研究的结论和启示。

第一,“一家两制”并非普遍性的农作现象。不同作物的差别化生产存在较大差异,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特征:价格弹性高、商品化率高和采收频次高的作物,农户采取差别化生产策略的可能性较高。广泛存在于农村的菜园作物(自留地)和庭院种植并非食品安全压力下的产物,而是制度安排和农户习惯等因素作用下的农作形式。在“一家两制”理论框架下的研究中,菜园作物(自留地)和庭院种植在解释差别化生产现象中却扮演着重要角色。笔者认为,这一特殊农作形式应当从“一家两制”研究中加以单列或剔除,否则可能引起对“一家两制”研究的误读。同时,食品安全问题与差别化生产之间也并无时序上的前后关系和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因此,“一家两制”概念及其理论预设与农作事实之间存在较大差距,也难以实现理论建构的逻辑自洽。

第二,多元理性解释框架难以有效把握农作细节。生存理性、经济理性和社会理性共同构成的多元理性框架对于认识农户生产行为有着较大的学术探索意义。但在农作生产过程中,不同作物生产并未按照多元理性框架进行;而农户交往过程中,经济理性在互惠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因此,农作事实与多元理性之间的契合度不足,这与农业生产和农村社会的复杂性特征密切相关。进而,多元理性隐含着对农户的道德谴责逻辑[30],将食品安全治理的部分责任归因为农户的多元理性,而当学术话语向社会话语转变时,容易加剧消费者对生产者的不信任。

第三,食品安全的“门槛”与“门楣”关系及其治理。食品安全既要保证数量的充足,又要保证质量的稳定。前者可以称之为市场准入的“低门槛”,后者则是消费者需求的“高门楣”。食品安全标准的“错位理解”引申出一个争议已久的话题:化学品投入与食品安全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在已发生的众多食品安全事件中,食源性疾病(食物中毒)问题远多于由于化学品投入产生的食品安全问题;规模化种养殖产品出现的问题也远多于小农户农产品安全问题;且已有研究证实小农户作为理性经济人,并无恶意过量投入生产资料化肥和农药的动机[31-32]。由此,笔者认为消费端需要从食品安全“普法”向“科普”转变,提升公众对食品安全的认知水平;而在生产端可以在已有纵向整合的同时,促进农户间的横向整合。从而实现产消双方的“齐步走”,而非单纯要求生产端的小农户强化农产品安全。

综上,当我们将视线从食品安全治理的宏大叙事转向农业生产的技术细节时就会发现,广袤国土下的复杂小农在农作安排时既表现出较强的理性思维,也有着强大的习惯特征。显然,“一家两制”概念及其理论预设与复杂的农业生产和农村社会之间存在较大的解释鸿沟。同时,食品安全问题应从多元协作共治的方向入手解决,而非一味强调“不道德小农”偶有的差别化生产,且差别化生产现象也远非已有学术研究那样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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