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罗盘去风水后的风光
2022-06-15雷虎
雷虎
他是普通的手艺人,用他们手艺的没一个普通人:摸金校尉、“杰克船长”、算命先生、风水师……
他不关心谁用过他的东西,他只关心这传承了300 年,8 代人的家族手艺,如何传到第9 代。他很清楚这古老的手艺难以为继——家族正沦为无用阶级。他和父亲一起穷一家之力建了家庭博物馆:手艺终将凋零,留下记忆向死而生。
罗盘,因含“包罗万象、经纬天地”之意,也称罗经。随着徽商崛起,地处徽州腹地的万安古镇为代表的万安罗盘,以“徽盘”之名,自宋以来便成为风水师安身立命之雄器。如今,当风水不再是居家必备,古镇万安传承了三百年,传到第八代的万安罗盘家族,在去风水后过得怎样?
万安罗盘第八代传承人吴兆光
和屯溪做歙砚的老艺人闲聊,得知万安古镇上隐藏着一位做罗盘的世家,我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清晨六点就蹬着自行车从黄山屯溪老街出发,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目标是五十里外的万安古镇。
秋天的徽州,是天然摄影棚,但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拿出相机的冲动。这是第七次来徽州了,前六次,骑荆州公路,登清凉峰,徒步徽道古道……一直沉醉在皖南山水中。而这一次牵动我神经的是徽州人心中的“丘壑”——徽派手艺人创造的世界。
骑行至万安镇地界时,我拿出手机和地图册,一边用GPS 定位,一边用地图册量距离,此处沿新安江顺流而下至杭州湾入海口,里程约有五百公里。这线路,是我和当时还未晋升为老婆的女朋友骑行、坐船、搭车花八天走过的路。当时,以为这样的旅行已经蜗牛慢吞吞了。但对比这一次沿新安江逆流而上,六十公里的路程走了整整四天,我上一次的行走已经太风驰电掣了,以至于错过徽州的灵魂。
沈从文说:“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来皖南这么多次,走过路,行过桥,看过云,饮过酒,爱过人,但却忽略了那些修路、架桥、雕云、画仕女的艺人。
新安江打了万安古镇一个擦边球后,继续一路向西,我则继续沿着新安江一条名为横江的支流进入了万安古镇腹地。自古以来,江河交汇之处必是繁华之地。万安古代自然也不例外——万安自古繁华,这儿绵延五里的万安老街,是旧时徽州一府六县最长的商业街,繁华程度要远远高于县城休宁。
我整理了一下行头,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沧桑些。我幻想自己是名山古刹出来的行脚僧,来这花花世界修行,但是才瞄了古镇一眼,就从眼睛凉到心眼——万安古镇素颜得让我吃惊。一条宽约两米的石板路,石板参差不齐;两边是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墙壁用横木硬撑;街道上充斥人间烟火色,漫漫长街,有一辆电动车停在路边,一只黄狗趴在路中央,还有一位老太太端着碗坐在门槛上。“万安自古繁华?”我开始对隐居在这条街道上的罗盘世家的奇门遁甲之术表示怀疑——徽派风水大师吴鲁衡就是这么看风水的?把自家的祖宅就安在这样一片“桃花源”?
正当我开始由眼前的风水迁怒三百年前的风水师时,眼前柳岸花明——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眼前出现了一栋门墙比周围高几分的老宅。宅门口居然有突兀的木质门楣。门楣前有一对红木柱,柱上有一对对联——左书:信有经天纬地材。右写:保无北辕南辙客。横批:吴鲁衡罗经老店。
罗经店的气势唬住了我,让我一时不敢进门一观,只是透过敞开的大门往里瞟,但是视线才前进七八米就被另一扇门后的一堵墙挡住——这老屋有庭院深深之感。我深吸了一口气后跨过门槛进入罗经店内。店内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狭窄,只有大约二十平方米。大堂正中处摆着一张小桌,桌两边各摆一把交椅。桌椅后面挂着一幅画像,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留着粗辫子,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拿书一般拿着一只圆盘,大堂靠右处摆了几个玻璃橱窗,橱窗里摆了一张如飞盘一般大小的圆盘,那想必就是罗盘了。
橱窗的上方挂满了相册,相册里挂满了各式证书和奖状。其中一张分外抓人眼睛,那是一张用繁体字书写的落款于民国四年的奖状,表彰的是吴鲁衡罗经老店所产罗盘和日晷曾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
大堂左方是古装电影一般的中式前台——有一位身着盘扣中衫眼神光如账房先生般闪烁的清瘦老者,正拿着一叠罗盘,似乎在校对刻度;有一位身着红色中式服装的女孩,站在齐胸高的木质案台前正在招徕客人。还以为穿越到1915 年,正在盘算着如果她叫我“客官”我该如何应对之時,耳朵前却响起了一声 “先生,您好!”
第七代传承人吴水森和他的罗盘
在我表明来意后,老者弓身从前台边的小门钻出和我一左一右的在大堂的交椅上坐定,开始讲述自己家族和罗盘的故事。
清瘦老者名叫吴水森,是这家罗经店第七代传人,而画像上书生模样的男子,便是这罗经店的创始人吴鲁衡。吴鲁衡并非万安土著,祖居歙县十七都五图歙坑,族人是世代以砍柴为生的山民。在清康熙年间,吴家带着年幼的吴鲁衡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迁徙到了繁华的万安古镇。为了安身立命,夫妇俩决定让吴鲁衡学一门靠谱的手艺。而在如今看来最不靠谱的看风水,成了这家万安新移民眼中最“靠谱”的工作。
因为在当时,制罗盘是一件朝阳产业:罗盘分为两种,沿海派和内陆派。沿海派罗盘,以定方位为主,主要用来航海,因而以广州为中心;内陆派罗盘,以看风水为主,万安镇地徽州腹地,有大量徽商作为风水客户,再之万安附近盛产制作罗盘的材料虎骨木。因而自宋朝之后便成为中国内陆派罗盘的中心,为徽派罗盘博得“徽盘”之誉。
清雍正年间吴鲁衡从方秀水罗经店出师,又充分发挥其特别能偷师的特色,吸收徽盘、粤盘、闽盘精华,在万安上街创办新式的徽盘商号“吴鲁衡罗经店”。
吴鲁衡创立之时,正值徽商鼎盛之时。崛起的徽商借新安江水路之利,通富春江、钱塘江通江入海,把自己的商业版图扩展到全国。而徽商又是个特别重视风水的族群,崛起的徽商开始大兴土木,这时吴鲁衡也便随着徽商兴起而风生水起了。
吴鲁衡借徽商之势,传六世而不断,甚至跟随着徽商的脚步,把万安罗盘之名传到全国。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甚至夺得金奖,让万安罗盘享有了世界声誉。“直到现在,我家罗盘店的很大一部销量,都来自海外的华人华侨,海外的华人华侨,他们不像我们,曾经把罗盘当成‘四旧’,他们对风水还很讲究!”吴水森带我从第二进的“坊”穿出,进入到老宅的第三进中。第三进,风格和这明式老宅很不一样,外部虽然是仿古建筑,但内部却声光电结合,是面积有二三百平方米的现代展馆,这是吴家自建的“中国罗盘博物馆”。
博物馆里有指南车、司南到罗盘,这中国四大发明之一“指南针”家族世系图;有全国各老罗盘实物构成的中国罗盘流派;还有吴水森十几年来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吴鲁衡罗经店各个时期的老罗盘。三个不同的主题展厅,可以从一个家族的兴衰窥见中国传统技艺的更替。
“之所以要建这罗盘博物馆,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罗盘不是封建迷信!”吴水森指着博物馆中的罗盘样本,很激动。因为“文革”期间,受徽州人尊敬的风水师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到地狱。罗经经营的店第一个被没收了,所有的罗盘都被毁了,就连这老宅,在那时也被收了。
“父亲吴慰苍也在我幼年去世了。那时我虽然从小耳濡目染,对罗盘制作工序有所了解,但是毕竟父亲去世时我年龄还很小,所以,基本上没从父亲手上学到过什么手艺。长大后,我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做了修理工,吴家传了三百年未断的罗盘手艺,在我手上断了!”
参观完三进的博物馆后,吴水森带我返回二进的作坊开始给我演示罗盘制作技艺。他说,只有这样,看罗盘时,或许才会对罗盘保持应有的尊重、敬畏之心。
这是一家传统的“前店后坊”式的宅院。一个小小的天井把老宅分为前后二进。第一进的店面很小,但是第二进的坊却有一百来平方米大的二层阁楼。第二进一楼用木板分隔成六个小房间,就如同现代办公室的格子间。每个小房间靠中间的方位放置有一个工作台,每个工作台上放有一盏台灯。有六位师傅坐在台灯下伏案操作。这六个小隔间里分别进行的是罗盘制作的六道工序:制坯、车圆磨光、分格、书写盘面、上油、安装磁针。中间空出的部位,是一个采光用的天井,与天井相对的地面则建有小桥流水。
“罗盘是给风水师看风水用的,制罗盘的地方,风水自不能差。用模板挡围起各个工序,让他们有相对独立的工作环境。只留中间一个空缺,既便于采光,又利于工序之间相互沟通。而中间的小桥流水,则让室内工作者产生融入自然之感!”吴水森讲起作坊的设计理念。在他眼中,风水,不是怪力乱神的把戏,而是新的室内设计学理念。罗盘在古代,被广泛地用在“堪舆之学”中,特别是徽商。无论是他们在扬州经商时建的盐商宅邸,还是衣锦还乡后在徽州建的祠堂。从选址和定向,至内天井大小,大门外照壁高度,村庄“水口”的设置,都要请风水师用罗盘来测定。“从这个层面来讲,所谓的风水,其实是最一种超前的规划设计理念。”吴水森似乎对祖传的罗盘被定性为封建迷信,以至于家族的传承断代的历史耿耿于怀。
“制坯就是把风干后的银杏木或者虎骨木制成罗盘形状。之所以用银杏木和虎骨木做胚胎,是因为罗盘是一种精密的测量仪器。有些木头容易收缩变型,变型差之毫厘,就会让测量的结果差之千里。而银杏木和虎骨木质地紧密,变形极小,因而是做胚的理想材料。”吴水森拿起一块罗盘胚胎仔细抚摩,边摸边叹气:“万安镇地处黄山脚下,原本找制胚的木材是不愁的,但现在银杏树成为了国家一级保护树种,没有证件不能砍。而虎骨木,本身生长极慢,加上万安制作罗盘上千年来,已经把山里的虎骨木砍得差不多了。所谓‘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啊,要传承傳统的罗盘,就必须用这些名贵木材,从这个角度讲,罗盘制作也是有‘原罪’的!”吴水森并不担心祖传的技艺会失传,他担心的是真的有一天,作为罗盘传承根基的木料没了,那么吴家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所以吴水森一直在和政府协商,希望通过土地流传承包一些山林,或者和农户合作种植银杏树和虎骨木,这样的话,就“家里有料,心里不慌”了。
吴水森说完,走到第三个小隔间,拿起一块划好小隔子的圆盘。从作坊来到作坊和店面中间的天井间,坐在一张放好笔墨的案台前演示“书写盘面”工序。
“所谓书写盘面,就是按一定的顺序,从内到外书写五行八卦、干支甲子、节气方位到天文历法,别小看一部罗盘,它其实包罗万象。对传统文化不理解的话,就会觉得他神秘,如果我们能有意识地提升自己的传统文化素养,那我们看罗盘,那就像看一部百科全书一样有趣了!”吴水森边说边对照一块写好的表盘用细毛笔在分隔盘上写蝇头小楷。先前两个字时还对我有问必答,但写到第三个字时,就进入老僧入定状态,一言不发了。待一个表盘写完,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他先把写好的表盘对着成品校对之后,然后把表盘送回作坊“二校”。片刻之后,左手拿着一块“二校”、上完油的表盘,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开始进行罗盘制作最核心的工序“安装指针”。
“罗盘的中心位置,叫天池,双称为太极,是安装磁针的地方。”吴水森说完,用镊子从塑料待上一块黑色的磁体上夹起一根一只黑红二色的小磁针往天池放。安完表针后,吴水森拿起新装的罗盘人边走动,手边左右晃动之后,又回到案台前。拿起一块成品的罗盘,看着两块罗盘指针方位合一,才心满意足。
回到大堂前,坐在交椅上,吴水森对着吴鲁衡的画像吐了一口烟。似乎在请这位吴家罗盘的创始人对这吴氏罗盘中兴功臣论功行赏——在吴鲁衡罗经店三百多年,八代人的传承中,技艺都是父传于子的,只有吳水森,技艺一半是传于母亲,一半是自己“原创”。“吴家这制罗盘手艺向来是传男不传女,但却传儿媳。我便是在我母亲手上学到了部分手艺!这老店才得以传承下来。”如今吴水森把自己的技艺又传给了儿子,吴鲁衡罗经店又回归到父师子徒的轨道上来。
从吴鲁衡到吴慰苍,前七代人,吴家的罗盘最大的买主是风水师。到吴水森手上,万安罗盘成为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少部分被海外的风水师买走外,更多的变成了一种文玩,被对堪舆学感兴趣的文化人收藏。但是传到吴水森手中,万安罗盘上的“风水”味就更淡了。
为罗盘建个博物馆
三年后,重返徽州,第七代传人吴水森已经去世,罗经老店已经传承到第八代人吴兆光手中。吴兆光说,吴家一直人丁不旺,单传了好几代,而且都是老来得子。这父子情,他生得太迟,父亲去得太早。
相比于父亲的谨慎,吴兆光更加善于用新观念来武装老罗盘。当网络刚刚兴起时,他就鼓动父亲开网店。
“用罗盘的都是些风水先生,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谁还会上网买罗盘?”吴水森不赞同儿子的观点。吴兆光就自己把网店装修起来,没想到《鬼吹灯》《盗墓笔记》等网络小说走红,让网上的“吴鲁衡罗经老店”也意外走红。
网上买罗盘的都是一些年轻人。问为什么买?说是摆在家里,或者在聚会时拿出来“秀”一下,很酷。
吴兆光演示完全套工艺后,和店里的老艺人一起靠着店门口的立柱抽烟,这时一帮人扛着“长抢短炮”从浩浩荡荡开过来。
“差点忘记了,今天是还在做个网络直播!我们得赶紧准备一下!”吴兆光不慌不忙走进罗盘作坊,作坊就变成了直播间。
“摸金校尉是真的吗?《寻龙诀》真的存在吗?
风水真的那么玄吗?八卦能不能给我八一八……”
网友们面对神秘的罗盘,不淡定了,各种神问题层出不穷。
“谁用过我做的东西有关系吗?我的东西做得好不好,才是我应该关心的。如果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们可以来万安古镇,来我家的罗盘博物馆看一看。”最懂《寻龙诀》的男人,不关心摸金校尉的八卦,躲在风水师背后,穷两代人之力,建了个罗盘博物馆。
罗盘博物馆内,不仅收藏了大量罗盘,也收藏了无数风水学古籍。这些,是一个工匠家族,积累八代的底蕴。
吴兆光明白,当人们提到这门手艺时,不关心手艺本身,而只关注手艺的花边新闻后,这门手艺便已经死了。
如今的万安古镇,那个曾经依水而兴的古镇已经随着水运的衰败而凋零,而曾经借徽商雄起的万安罗盘也已经盛名不再。就连徽州这延续了几百年的古地名,也因发展旅游的需要被冠以黄山之名。而涅槃重生的吴鲁衡罗盘,虽然已经不再是居家必备之风水利器,却摇身一变成为黄山旅游最具代表性的旅游纪念品。《鬼吹灯》《盗墓笔记》等小说流行后,罗盘制作师,在大家眼中也变成了一种很酷的角色。
但吴兆光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在接过家族作坊后,吴兆光没想过把罗盘发扬光大,只希望在离开风水后,万安罗盘能安好。
现在罗盘每年能制800 面,比起家族全盛时期九牛一毛,但靠手艺本身能支撑起博物馆的运转,吴兆光已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