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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射”知识:幻灯与近代中国平民教育运动*

2022-06-13唐海江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幻灯片平民教育

罗 艺 唐海江

1926年6月,在美国费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中国的教育界组织展出了各类展品一千余件,其中包括中华教育改进社和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为平民教育运动制作的幻灯片。据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城市教育部主任汤茂如记载:“本会……预备有城市和乡村平民教育的幻灯影片,及活动影片。……拟由本会董事长亲自带去,作为补助讲演平民教育的工具。”①关于这些幻灯在万国博览会展览的具体情况,因尚无资料显示而无从知晓,但中国平民教育运动在万国博览会这一世界舞台上着意展出幻灯片,已标明幻灯对于中国平民教育的意义,也向世人显示出该运动的现代化旨趣。

幻灯自1650年在欧洲诞生以来,以“开放媒介”(open media)姿态存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媒介为完全不同的个人和机构成功发挥了作用”②。国外研究一方面注意到幻灯的娱乐功能,同时格外关注其教育和科普作用③,以及在各种社会运动(如宗教宣传、革除陋习、慈善事业、政治宣传等)中的广泛影响。因此,近代中国的平民教育运动如何理解和使用幻灯自然格外引人兴趣。作为舶来品,幻灯自17世纪末被传教士和外国商人引入中国,至今已然成为一个正在“消逝”的媒介(missing media)。对其在近代中国的际遇,近年来学界关注颇多。如孙青梳理了中国早期幻灯的使用、制造和传播过程,揭示幻灯作为光学玩具、传教工具等方面的早期使用情况④,但对于幻灯在近代中国大众教育中的问题触及不多。有关近代中国教育的研究,往往将幻灯统归在电化教育(包括幻灯、电影、无线电广播等)⑤,幻灯所具有的媒介特性湮没不彰。近年来,随着新电影理论的引入和研究的发展,学者们开始以媒介考古的视野,将幻灯作为电影的前史来对待。⑥幻灯的媒介史价值逐渐受人关注。

本文依托近代中国平民教育运动特别是乡村建设运动中有关幻灯的珍贵史料,将目光聚焦于运动中的幻灯放映活动。在此阶段(20世纪30年代初),运动组织者和实施者发掘幻灯的功能,广泛使用这一新型媒介,使得幻灯在当时盛极一时。本文希望以媒介史的视野,揭示幻灯这一新式媒介如何走进近代中国的底层并广泛扩散,何以推动近代中国的平民教育,建构知识下乡的传播路径,以此为近代中国提供一幅新的传播图景。

一、“根本普及民众教育的方法”

幻灯进入中国,首先是作为少数精英娱乐的工具彰显其“魔灯”的魅力。19世纪末期传教士已将幻灯引入县郊及偏僻的农村一带进行传教活动。⑦至20世纪初,国内有一些通俗教育机构、组织及学校利用幻灯展开教育活动。20世纪20年代,基督教青年会在中国的活动常利用幻灯,其幻灯放映常与通俗教育有关。1914年教育部实施通俗教育,设有专条采用幻灯。商务印书馆依照规定制作了幻灯片八类共一百四十余张,内容有古今人物、孔林遗迹、革命事实、西湖风景、各省名胜、上海风景、动物、杂组等各类,并多次借中国青年会的讲堂将其制作的幻灯进行试演,现场光彩照耀,“观者莫不称许”。⑧1920年11月28日,青年会组织卫生健康影灯演讲,由女医士石美玉演讲“健康与灵德之关系”,携有影灯数张逐张演讲。⑨

1920年初,随着平民教育运动的兴起,幻灯逐渐受到平教组织的注意。1923年,嘉兴的平民学校最早试用了幻灯。当时嘉兴城内设立平民学校两所,一所在城南,一所在城北,都用幻灯教学法。平民学校第一期开班时有学生二百余人,1923年7月举行毕业典礼,有一百四十余人毕业,9月继续招生三百余人,同样使用了幻灯教学法。⑩平教运动的领导者朱其慧和陶行知亲自前往参观,“皆大受感动,深信这是根本普及民众教育的方法”。陶行知说:“看他们学生的反应,很有精神。当二个月以前,一字认不得的,到此都能写能认,比在长沙、烟台时,纯用教科书,已快得多。”

1923年5月,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在上海成立,随即在南京和北京进行了幻灯教学试验。1923年6月,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成立后着手开办幻灯班,第一期开办幻灯平民学校十一所,招生人数共计1929人。北京开设的幻灯试验班有两处,均于1923年8月开课。一处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平民学校,预计招生200人。另一处为清华实验平民教育委员会开办的清华平民学校,前期共招生119人。除南京和北京两地,其他有条件的城市也试行了幻灯教学。1924年,武汉办平民试验学校五所,武昌汉口各两所,汉阳一所,均用幻灯教授。幻灯识字教育还推广到了军队中。在张学良的沈阳军队中,由每个班级委派一名教官负责白天的教学,使用六十部实体幻灯机和五千张彩色幻灯片进行识字教育。

平民教育运动积极采用幻灯这一新型媒介,既有本土经验的积累,也借鉴了国外的教育理论。其中至少有两个关键理念对构筑幻灯教育产生了影响,一个是“视觉教育”(或者叫“直观教育”),另一个是“科学教育”。所谓“视觉教育”(visual education),指使用各种作用于视觉或感觉器官的材料来进行教育。这些教材包括挂图图画、标本、模型、幻灯、电影等技术工具,后来还将展览的场所博物馆、展览馆、生物馆等也列入了进来。乡村教育家傅葆琛提出民众教育需采用直观教育,“一切利用直观的方法,比如幻灯、挂图、表解、试验、模型、标本、表演、展览等等,都常常比一个单纯的讲演容易收效。就教育的原则说,直观方法就是实物教学。实物教学是根据被教者的经验,用具体的物件,使他们得到实在的观念,而有深切明了的认识”。“科学教育”则是由美国教育家推士博士来华推行的。1922年中华教育改进社为寻求中国教育的改进,提出将“科学教育”作为教育改进的一种方法,并邀请推士来华进行针对科学教育的考察活动。推士提出了一系列的改进措施,其中提到:“全校至少应有一教室,前壁上至少应有一影灯布幔,教室后部应有一能调度的动的灯架,以供放射影灯之用。”

实践经验和教育理论的结合,使得近代中国的平教运动对于幻灯这一新事物格外关注。他们试图通过幻灯这一新型媒介来推进平民教育运动在中国的广泛开展,从符合运动需要的角度思考和理解幻灯的本质和特点,希望能找到将幻灯充分施教于民众的办法。在这一探索的过程中,幻灯作为一个现代的视觉利器的形象逐渐浮现出来。

运动组织者注意到,与抽象的文字相比,幻灯具有直观性特点。潘硌基在讨论视觉教学时提出:“学习文字符号时,如果有十分正确而鲜明的心像,最有价值的学习可以发生着。”他认为视觉教学应该作为刺激充分心像的工具,反对以“文字主义”为教学的方法。而所谓的“文字主义”指教育中仅使用文字而不采用任何的图像。他还说,稍有智识的人如果对某些事物有经验,尚可以采取文字进行教学,但是遇着学生未曾经验过的事物,就必须用具体的材料做视觉的表演。

关于这一点,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发起人熊希龄的夫人朱其慧女士提出,平民教育最重要的一点是须知群众心理,运动中若仅恃文字上的广告是不发生效力的,最好是使用画片或者幻灯上有教育价值的影片,使民众感受教育之需要。乡村教育家傅葆琛积极倡导民众教育机关要多采用幻灯、挂图,“这种方法和工具,用来教已失学的民众,著效尤速,因为这般人程度不高,对于直接讲授,不容易懂,而且他们见闻寡陋,对于新知识多半怀疑。乡村的民众对于农业科学的方法,又不轻易采纳,除非他们亲眼见了那样做法和做后的成绩,才能有充分的信仰。所以直观教育,在我国现今社会里,是极有用而不可少的”。

相对于演讲和声音,幻灯教学有更为优越之处。平民教育运动者在宣传推广时,每每费尽口舌依然不被民众理解。中华教育改进社成员、金陵大学农科教师邵德馨提出,在乡村最好是用幻灯而不用留声机,因为留声机声音小,在人多的地方难生效力。金陵大学农科推广部制定的演讲方法认为:“演讲最忌空谈,非有图表、器具表示实在情形,不能引起听众之信仰。故本院推广部,特备图表、照片、标本、模型、幻灯、电影、无线电收音机以及化妆用品等等,每出必携与俱,以为讲时之应用。”推广部的一份报告认为:“在农业推广的第一阶段,宣传是关键的行为。图表、标本、模型、照片、幻灯、出版物等,能加强演讲的效果。”

此外平教运动者还注意到,幻灯可以引发兴趣,集中注意。幻灯的观看环境无论在白天还是晚上都具有三个要素:放大的影像、强烈的光照及新奇的图片,这些特点能使观看者全神贯注沉浸其中。晏阳初认为,在平民学校进行识字教育的时候,教室中幻灯光的投射能集中学生的注意力,“中国人不识字的,相聚时每好谈话,若用幻灯,则可使他们集中注意”。潘硌基认为幻灯可以引发民众兴趣,“研究一个新的问题或课程可以用具体材料使之更为动人更为有意味。由于有趣的生动的材料做一个兴味浓厚的起始,学生可以减少从那种必要的语文注意中所受的痛苦”。潘硌基还认为,幻灯有“时间的经济”和“记持的恒久”的特点,“视觉教学不独可以发生较正确较鲜明的心像而且这心像可以很迅速的产生,数秒钟的图画表演较之几页的文字或数分钟的言语的描写为容易产生较正确较鲜明的心像”。

二、“每一村办一幻灯学校”:幻灯的本土改造和推广

平教会组织者多次提出,幻灯应作为平民教育的一项重要辅助工具,并且亟需对之改进。陶行知在1923年时提出将影片作为平民教育教学工具的一种(另外两种为教科书、挂图),并提出要研究教学法与教具组织应如何改良的问题。1924年,他再次提出将幻灯作为平民教育的重要辅助教具。1927年初,晏阳初对乡村的幻灯教学组织进行了构思,他认为:“幻灯教学是最有效的最经济的办法,将来拟推广乡村平民教育,每一村办一幻灯学校,集合全村的人于一地方,如厅堂祠庙之类,实行幻灯教学。”

“每一村办一幻灯学校”口号的提出,反映出运动领导者对于幻灯这一新技术应用于平民教育的一种蓝图和理想。但在广泛推进幻灯技术时,平教运动者却遇到诸多现实难题。

首先是器具设备问题。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成员殷祖赫谈到当时幻灯存在的问题时认为:“在价值方面,幻灯每具价值颇昂,其价最低廉者亦不低七八十元,用费如此之多,既不能做普遍的推行,又有背乎平教的经济原则。”“灯片方面,从前所用的幻灯片,皆系玻璃制成,携带易损坏,颇感不便。至其价值方面,亦较昂贵,是又不适合平教适宜和经济原则。”“发光方面,从前的幻灯发光,完全用电灯接火法,此种方法,只能适用于大城市和有电灯的地方,至于乡间即有向隅之感,是又不合平教普及的原则。”这些都成为影响幻灯在运动中广泛使用的因素。

另一个问题是缺乏适合的放映内容。尽管当时市场上有一些商业的幻灯片出售,但商业灯片价格昂贵、内容固定单一、无法变换,常无法满足现实教学的需求。比如在千字课的学习之外,还需要传播其他的知识,这时商购的灯片就不能满足。即便是由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统一编制的千字课及其配套的幻灯片,也被一些平民教育机构诟病。山东省立民众教育馆的人士就认为平教会的千字课教材有两个问题,一是选字太难,二是学习周期太长。“教材因所有的千字课,多对失学人不甚适用,往往字较繁多,进度太猛,恒失效力,又因办理成人补习学校所得的经验,招生不难,留生颇成问题,四个月日期似觉稍长。”

同时,新技术也给教学的组织管理带来挑战。幻灯作为一项新兴的技术,当时并不为大多数人掌握。教员对幻灯技术掌握不够熟练,影响施教效果。乡村平民教育招募的成员大部分是志愿者或小学教师,这些人在上岗前基本没有幻灯实操方面的经验。由于缺乏相当的训练,教员在初次操作器具时十分的生疏。平教会成员李忍涛在报告清华平民学校的幻灯班教学情形时就提到,开班之初的几日,“当初无电灯,幻灯施用又不熟习,故学生甚形喧嚣”。操作者无法熟练掌握新技术,课堂的组织不完善,导致秩序混乱。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所办的幻灯班,“成年人在课堂,不守规则者多,而尤以演幻灯时为最”。

尽管幻灯教育有诸多问题,但是这并没有浇灭平教会成员高涨的热情,他们认为,幻灯教育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媒体的正确使用方法,他们为此进行了大量本土探索。

(一)理论指导与技术培训

为了让幻灯能够推广传播以辅助运动的进行,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进行了一系列的规划。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将幻灯的研究发展工作写进了文件中,《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章程》(1923年,第二章第四条)中提出了“编制工具”的要求,要“根据研究试验所得之结果,编辑各种教材读物、学术丛书,并制造一切应用之教具”。幻灯就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教具。同时,平教总会组织撰写了实践和理论指导用书以及文章,为幻灯教学提供理论指导。1923年,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在开办幻灯班不久后,由成员吉斌俊专门编写指导用书《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幻灯使用法》。该书提供了幻灯使用的技术上的指导,包括寻找合适的教室环境,开关电源的使用,投影幕布的挂放,幻灯机的放置、使用、故障检修,幻灯片的放置和保管等。1927年之后,平民教育者着手对幻灯教学进行集中研讨。平教会成员赖成镶撰写文章《群众教学法是什么》,梳理了幻灯教学的历史由来、优势特点,详细探讨了教学的组织方法,包括教员的胜任选拔、学生的管理、教学场所的选择等方面,在幻灯使用方面,详述了幻灯技术的使用知识,详细描述了幻灯教学的各个具体环节。1928年,平教会成员殷祖赫吸纳前人研究成果,加之自己的观察体会,出版《初级平民学校幻灯教学法》(1929年出版)一书,作为平教会的幻灯教学指导用书。书中详细讨论了幻灯教学法的意义特点、历史发展,幻灯教学的组织管理、设备使用、教学环节及注意事项等问题。这些文章和书籍不但从技术上做出了指导,而且从理论上探讨了实施幻灯教学的一系列制度和办法,包括设备的使用维护、教员的素养要求、学生的组织管理、教学环节的流程把握等方面。此后,平民教育者李穷知以自己在中央大学民众教育院第二民众教育学校进行幻灯教学的经验,写了文章《幻灯教学》。

在此基础上,平教总会及各地分会专门组织了幻灯教学的培训以提供技术指导。1923年,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开办幻灯班,开班前进行了短期的教学培训,组织了教师讨论会和幻灯使用练习班各三次,对教员进行了短期集中的培训。在乡村地区实施幻灯教学,对教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晏阳初认为有必要组织乡村的幻灯教学讲习会来进行人员的培训,他说:“只因学生的人数多,所以教员的口才要好,才能维持大家的兴趣。将来应该训练一种能施幻灯教学的人才。每县可以召集精明干练的教员,开幻灯教学的讲习会。”

(二)幻灯设备的技术改造

针对幻灯设备价格高昂、难以普及的问题,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积极研究幻灯的改进以利于普及教育。1926年冬至1927年春,平教会研制出一款新式幻灯(见图1)。这项工作由平教会直观教育科主任郑褧裳、理化专家刘泛弛博士主持,新式幻灯经过多次试验和改进才制造出来。平教总会的汤茂如对此次改进做了详细的记载:

图1 幻灯构造图

“从前旧千字课的幻灯购自外国,价值数十元,幻灯片系五彩画玻璃片,携带既不便而价值又贵。现时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直观教育科新创一种幻灯,异常轻便,价值最廉,每个不过五元钱,而使用效力等于西洋价值数十元的。总会新编之市民、农民两种千字课的图画和课文等亦将制成美术明信片式的五彩幻灯片,双面使用,既便携带,价值又最廉,诚民众教育之绝妙工具。并且此种幻灯用法便利,有电灯的地方可用电灯,无电灯的地方可用电石。这是再便当没有的了。”

改造后的幻灯在物质外形和操作上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新式幻灯具有价格低廉、结构简单、携带方便的特点。改进后的幻灯机是一个单灯的构造,机身不再如国外购置的灯具那样有着华丽的外表、复杂的结构,而只是由木板木条、玻璃片和铁丝条等简易材料组成。幻灯片的材料则由贵重的玻璃片改成纸片。乡村教育者常常要去到条件简陋、交通不便的偏僻乡村进行活动,而且经常更换地点进行巡回教学,轻便易于携带的幻灯教具对于乡村活动非常有利。第二,新式幻灯操作便捷。幻灯机身有一个卷子匣用来放制成卷片的幻灯课图片,播放时随课程的进展用手将卷子轴头转动,幻灯片上的内容就会按照顺序依次映出,遇有暂停的时候可以按住卷子制止器使灯片固定。第三,解决了光源匮乏的困难。在幻灯的历史发展上,光源是一个很大的限制因素,由于无充足的燃料维持强大而持久的光源,幻灯投射的亮度和范围受到影响,继而影响了观看者的规模。西方国家在现代化的可燃物发明之前,曾用过蜡烛、鲸鱼油等作为幻灯光源的燃料,直到使用了化学物质(氢—氧化合物)和电力供应(白炽灯、聚光灯)作为照明设备,幻灯的使用才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当时在中国城市中使用的幻灯发光体最常用的是电灯泡,通过接通电源,灯泡发光照亮透镜投射出影像。后来又使用了煤气灯和石油灯。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对光源设备进行了设计,使用了一种电石发电技术制造光源。具体来说,另备一个电石筒的设备,利用电石遇水之后的化学反应产生电石气体,气体由汽管导出,在灯头处点燃成为光源。电石筒的化学反应可以产生强烈而持久的光照,使得幻灯放映能够供数百人同时观看。此外,电石筒携带方便,使得幻灯可以在没有电力供应的乡村和室外放映,而不必再局限在有电源的大城市和室内(见图2)。

图2 电石筒及灯管图

从平教总会对幻灯器具的改造可以看出,经过技术改造的新式幻灯褪去了“魔灯”的形象,变成一件简易、便捷、经济、可流动的视觉媒介。殷祖赫认为:“幻灯的构造,自经过此次改进后,虽不敢言已达到完善的境地,然较著曩昔,究不可同日语矣。”随着平民教育运动的推进,更多的教育机构和个人进行了本土幻灯设备的制作,使得这一西方技术在中国传播普及开来。

(三)自制幻灯片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平民教育机构和教育者为适应运动的发展,制作了大量内容丰富、形态多样的幻灯片。用于平民教育运动的幻灯片可分为商购和自制两种。标准的商业幻灯片主要是由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联合商务印书馆推出的千字课幻灯片。千字课幻灯片最初被制作成彩色玻片,一共九十六张,售价八十元。从内容来看,千字课幻灯片主要有三套。第一套是彩色画片,用图画表现课文中所述的事情;第二套是课文全文;第三套是课片,就是本课的一个个生字。玻片后来被改为纸制,将每册千字课的图画、课文和生字制成一长片,图画也是彩色绘画。平教总会的这套千字课幻灯片形态规模统一,制作精良,制作水准较高。1932年,已经迁至定县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将幻灯作为艺术教育的一类,继续推进千字课灯片的绘制工作,至1934年时,已完成士兵千字课、农民千字课幻灯片一百九十二片,并继续制作市民幻灯片。

随着幻灯制作技术的传播和普及,更多的平教会成员掌握了这项技术,他们亲自动手制作幻灯片进行平民教育活动。自制灯片不但经济便捷还可以灵活地使用本地的材料,增加商业灯片所没有的内容。具体的制作步骤是先将玻璃划成尺寸合适、等大小的数张(以商业灯片为参照,比如长宽各3英寸),然后照识字课本内容在玻片上书写或者绘画,待墨汁晾干后即可使用。

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在成立不久就意识到商购幻灯片“不太经济”,开始征求写字队,着手自制幻灯片。20世纪30年代初,金陵大学的师生们为推广农业知识,自制了农业题材的幻灯片数百张,内容涉及螟虫、柿、蚕桑等。山东省立民众教育馆因商业的千字课教材不太适合当地民众情况,就自己编写识字教材并制作配套幻灯片。“自编教材,……,编了之后,还要制造成双层玻璃。原为幻灯教学是在夜间,教材是籍电光射到银幕上。每课计用三片小方玻璃,课文用双层,生字用单层。”各地乡建运动者纷纷投入到自制灯片的活动中。乡村教育者金亮弼对于自制灯片颇有心得。他认为,采购灯片“价值奇昂,而种类奇少”,难以经常变换,而自制灯片“不但可以节省经济,并且可以随己所欲也”。他收集玻璃自制灯片,一天内可绘图制作二十张左右,放映效果不亚于商购的客片。

在制作工艺上,自制的幻灯片除了手写文字外,还运用了绘画和摄影技术。平教总会制作的标准版本千字课幻灯片并没有使用摄影照片,但是绘画生动,具有一定的艺术水准。此时摄影术已经被引入幻灯片的制作中,照片制成的幻灯片增强了画面的真实性和观赏性。金陵大学农学院制作的农业推广幻灯片采用了摄影照片。在一组有关《棉作集》的幻灯片中,有几张照片展示了棉作专家在现场工作的情况,还有一张记录了金陵大学的学生与教师在农田里边工作边学习的情景。这些幻灯照片真实地展示了农艺操作的场景。

三、“投射”知识:平民教育运动中的幻灯放映

民国时期幻灯的视觉传播方式暗含了某种媒介文化的变化,即从制造幻觉转向科学的视觉文化。此时幻灯投射出来的影像既不是令人敬畏的宗教神迹,也不是让人炫目的虚幻画面,而是关于科学知识的真相。通过幻灯放映,平民教育运动探索了一套科学视觉文化的新路径。这一路径的实现有赖于一整套技巧的实施,民众由此被教导成通过幻灯这一视觉媒介来理解知识的群体。

(一)放映活动的展开

幻灯的魔力是吸引民众的重要因素,平民教育运动在宣传时常常使用放映幻灯吸引民众,待人多聚集趁机宣讲。1924年,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改为江苏平民教育促进会后,积极宣传平民教育。该会组织露天演讲团在暑假内分赴城厢内外宣讲,并用幻灯放映五彩灯片助兴,故每次听者甚众。某晚在通济门外讲演,因听者甚多,九龙桥北一带,道路拥塞。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选定翟城村为试验区之后,于1926年10月在翟城村开演讲会以引起村民的注意。会场放映了幻灯,放映的内容有千字课、普通风景片以及乡村平民教育片,当日情形甚为热闹。幻灯片还可以被做成宣传语和广告的形式。山东省立民众教育馆在自制的幻灯片上印上招生宣传的内容,上边写着“山东省立民众教育馆露天幻灯教学”“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不识字者为合格”“不分男女,不取任何费用”“一百天毕业”“欢迎报名”的文字,写好后用幻灯片投射出去。

1925年之后,平民教育运动逐渐由城市扩展到乡村地区,运动由识字教育扩展为包括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农业推广等多方面的乡村教育。在乡村中实施民众教育,农业传播是一个重要的内容,幻灯放映经常在农民夜校和各种农民补习班上进行。金陵大学在学校设立的农业推广区为农民举办暑期学校、农民夜校,在农民学校中使用幻灯放映农业知识。学校设在马群镇的农业推广区,举行有各种农展会及幻灯演讲会。

农村的集会、迎神赛会等活动现场是幻灯放映的绝佳场所。1927年1月,中华教育改进社特约乡村学校教师研究会在无锡的开原一校举行第三次会议,白天开会,夜间在会场放映东南大学的农事幻灯,“观者称美”。

为了充分发挥幻灯的优势,城郊及乡村的幻灯识字教育多在夜间露天进行。1932年,山东省立民众教育馆就借用露天体育场施以幻灯识字教育。夏夜,男女老幼皆往当地的皇亭体育场乘凉,民教馆因地制宜施以幻灯教学。“第一天晚七点半,彼处早满了人了,台上台下颇形拥挤,大人领着小孩,妇女搬着凳子,正陆续不绝,尤以小孩为最多,一时呼声嘈杂,掌声响成一块。”第二晚人更多,“第二次在未去到以前,男女老幼早已满了,高声呼叫,拥挤不堪。按幻灯的时候,围起案子的小孩,有十几层”。

晏阳初认为幻灯辅助识字效果很大,“幻灯白布上的字甚大,人所得的知识,百分之八十五是自目入,所以影响大。如使学生口念,则目能受影响。幻灯之后,叫学生习字,又受一种影响。有眼、耳、喉、手、口五种影响,则无不能学的人”。平民学生亦感觉到幻灯识字的效力,有一个平民夜校的学生写道:“今自入夜校后每晚入校听讲识字,于金钱不致无谓耗费而所受益处实多,再加教授法用幻灯映射极有兴味,我实感激诸先生医我辈无数之瞎眼得见光明,更望同病者均得医治。”

幻灯巡回放映是当时常用的一种方式。一些民众教育机构成立专门的幻灯巡回队在各县各村进行巡游放映并演讲。1936年,广东省蚕业改良实验区中山榄镇分区会同中山县政府建设科、农林蚕桑改良宣传队到附近乡村进行幻灯放映。所放映的幻灯片偏重农业及蚕桑方面,如造林之利益、畜牧之改良、农具稻作之改良。宣传队所到各地均获群众欢迎与信任,每次集会时间达三小时之久,每次前往观看听讲的群众有千人。

(二)知识具象化

根据平民教育运动的宗旨,如何将现代知识和文化传播给民众是运动的最大任务,这就要求幻灯放映将抽象的科学知识具象化。在此过程中,平民教育者结合幻灯的技术特性探索幻灯放映的诸多特性。

首先注意动态性,使静态图像产生类似电影的动态效果。如前所述,用于识字教育的千字课幻灯片除了有玻璃单片之外,还有卷轴状的纸片。也就是用纸制成一个可以卷起的类似卷轴状的长片,按照课本顺序印上图画、课文和生字。制成卷片的幻灯突破了单张放映的静态效果,实现了动态画面的投射效果。放映时可以将幻灯卷片按顺序展开,还可以按照需要进行暂停和穿插。平教会成员赖成镶认为:“年长失学的人,每每视读书为畏,总不愿去学,惟群众教学法,用幻灯作教具,使他们视为畏途的文字,变成和蔼可亲的影戏,学生当如看电影一样,不知不觉,就将教材学会了。”

其次注重逻辑性,以视觉图像展现事物发展的整体过程。农业推广类幻灯在展示农业实施过程时,这种逻辑性就更为重要。农业类的自制灯片在制作时十分注意内容的设计,注意制作前构思完善内容,务求围绕一个中心主题展开。乡村建设人士金亮弼认为农业幻灯的制作要注意逻辑顺序,他说:“灯片制作前,须将内容设计完善,如欲制作农业灯片,须折定一个中心,如改良养蚕法一种,即将旧法养蚕之劣点与改良养蚕之利益,由头至尾,作一系统之设计,如是则映放时,使观者对于改良养蚕法之一种,得能深切明了,故灯片内容之设计,切不可加以疏忽也。”

此外还注重对比性,将两种事物进行对比,或者展现事物的发展以形成时间的前后对比效果,帮助对知识的理解。金陵大学的农业幻灯片常利用对比叙事的方法,以促进新技术的推广。比如在《棉作集》中有一个主题是展示推广棉种和中国传统棉种的对比,以说明推广棉种的优势,总共用了八组具有对比效果的幻灯片。另外有一个主题是棉作机器,展示了一种推广用的轧棉机,总共用了五组幻灯进行对比以展示推广用的美国品种的轧棉机先进的生产能力。

(三)多元互动形式的建构

国外的经验中,幻灯放映常常与其他传播活动共同作用,以实现一种情感共鸣。幻灯在近代中国初期的放映活动中传播形式少,多为单向传播。幻灯放映或是默默放片,或是一人放映一人讲解,鲜有与观众的互动。平民教育者认为面对素质不高知识浅陋的普通民众,幻灯放映时尤其要注意语言的交流和教导。体现在平民学校的识字教育中,幻灯放映有了很大的变化,有多种互动元素进行穿插,共同完成整个观影过程。

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组织的幻灯识字教学整个过程步骤如下:

1.复习旧课。由司灯员将前课学过的单字择其要者——由正教员预先指定——逐一映放,由正教员向学生提问,籍促学生温习旧课,并可考察其学习能力。

2.观察图画。映放本课图画,令学生作详密的观察,教师用问答式,将图中大意,由学生说明,其不完全地方,由教师补充之。

3.讲读课文,将课文映出,先令学生概览,继令优等生试读,然后范读、随读、齐读、个人读,可相间行之,课文读毕,教师可将课文大意,加以说明,如学生有不明了的地方,可令学生,自由提问,由师生共同解答之。

4.研究生字,将课文中的生字,按序映出,由师生共同研究之。

5.反复练习。本课生字,全行研究后,于是再择其中较难记忆者,重行映放一次。对于读音与意义,再加提问,而行反复练习。课文亦可按此法再行讲读一次,俾学生记忆,益臻牢固。

以上步骤可归纳为:第一温习旧课,第二看图谈话,第三概诵课文,第四研究生字、新词,第五重放课片(串讲),第六应用练习。在整个教学过程中,幻灯与千字课本教材、石笔石板、纸笔等其他教学工具共同作用,教师的讲演、学生的读写练习、师生的问答等环节充分穿插。

首先,幻灯识字教学中语言交流形式多样,与幻灯放映共同构筑了“语言+展示”的视觉传播方式。幻灯阅读使用多种阅读方式讲读课文、字词,比如教师范读、学生试读、随读、齐读、个人读等等,另有问答、讨论等口语交流方式。幻灯讲演员的图示演讲是整个活动的主导。正教员负责整个授课过程,需特别选拔的人员担任,其体质须强健,声音须洪亮,语言要清楚,要富有教授的经验。由于正教员工作重大,一班中最好能有两人轮流教学,而免声嘶力竭之苦。设有助教数人以辅助正教员,选择粗通文字、品行善良之人担任。教员的讲演或谈话切忌抽象、深奥,要注意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生动有趣。殷祖赫认为,教员“措辞切忌深奥。对于初学者谈话或讲解字义,措辞须力求浅显,切忌深奥,以使学生能完全了解为原则。常见平校教师,对于目不识丁之失学者,不但惯用抽象名辞,且常引经据典,大放厥词,结果趋学生坠于五里雾中,不知所云,此种教法,徒使学生减杀兴趣,毫无裨益,是平校教师所当深避也”。

其次,幻灯识字教学注意营造有序的视听空间,对放映场所、设施布置、学生组织、教员安排等方面进行管理。场所的选择方面须宽敞高大、空气流通,以保证一百至数百人的共同观看。可以选择大礼堂公共讲演厅,夏天可以选择宽大场地进行露天幻灯教学,效果更佳。为了方便教学管理,将全部的学生按照每20人一组进行分组,每组根据识字程度分为优等生、中材生、劣等生进行穿插排列,每一组学生由一个助教进行管理(见图3)。

图3 幻灯教学中教室布置情况

四、结语

改造民众和启蒙民众一直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变革的重要主题。在此过程中,不少有识之士眼光向下,将其认为最有价值的知识传播给社会底层,以期实现中国的救亡图存和现代化。他们运用诸多传播方式和媒介,包括诸如演讲、戏剧、书报、图书馆等形式推动“知识下乡”“到民间去”,不仅为中国近代教育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为中国传播的本土化和中国媒介史提供了极为丰富和富有意义的传播图景。本文聚焦于幻灯这一长期被研究者忽视的新式媒介,发掘幻灯在近代中国平民教育运动中被广泛使用的历史场景和史实,不仅有助于深化对近代中国平教运动的理解,而且对于中国媒介史而言也颇具价值。

从媒介史的视野来看,幻灯首先仅仅是作为一种具有娱乐功能的“魔灯”而进入中国的。依莱文森所言,“魔灯”阶段仅仅是“作为玩具”而存在。然而,在近代中国的平民教育运动之中,幻灯提供给社会的所有阶层以科学知识,其覆盖地区之广,涉及人数之众多,在中国的大众教育史上是首次。其从新奇稀有的娱乐工具转变为大众传播媒介,实现了媒介性质和功能的显著跃升,完成了从“作为玩具”到“作为现实的镜子”的技术工具的演变。

这一转变的实现,有赖于平教运动者对于幻灯性质的认知,以及诸多颇具创造性的改造。运动者在摸索中认识到,幻灯在传播中相对于文字、声音等传播形态所不同的特点和优势,并结合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对幻灯放映进行了本土化的改造和调整。经过改造的幻灯器具轻便易操作、经济便宜、易打包运输并能创意制作,适应大众教育。单灯的简易构造、精巧的卷轴设计、木板铁条的构件、纸片的幻灯卷片以及电石发光,这些物质特征有利于幻灯这一新式媒介在近代中国社会中的流动和被大规模采用。

在此过程中,平教运动者基于幻灯的媒介性质以及接受者的特征,探索建构了一套以幻灯为主要媒介形态,面向社会底层的新型传播模式。

这一时期的幻灯主要立足于公共场所进行知识传播。幻灯的放映场所从清末的茶馆、书院、小型会场转移到了更为广大的公共空间,比如平民学校、农民夜校、大礼堂、露天广场、农村的庙会和迎神赛会的会场等,扩展了民众从公共空间获取信息的渠道。同时,针对社会底层文化程度低和组织性弱等问题,平教运动者充分发挥幻灯的视觉性特征,寻找视觉叙事在知识传播中的途径和方法,创新幻灯教学的组织形式,建构多元互动的传播方式,这些探索和经验对于中国传播史具有开创性的价值和意义。

正是在此过程中,一大批投身于幻灯制作和放映的无名者进入到中国媒介史的舞台中央。其中,有成百上千的制作幻灯的幻灯师、绘画师、摄像师、设计师,也有一大批进行放映的教员、司灯员,他们共同推动了这项媒介技术在中国普及的历程。这是长期被中国传播史、中国媒介史所忽视的一大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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