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路上”的行者步履
2022-06-13董晓可
董晓可
人生一世,如萤似露,短短数十年,若白驹过隙,白云苍狗后,皆成秋中人。年轻时,我们是触摸不到人生之轨的,更多的是“你爱谈天我爱笑”的天真烂漫,抑或“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搏击碰撞,那时自然存有一份憧憬、一股意气。而唯有到了人生的秋境,你才能将生命幻化为一条隐秘延展的路轨,去触摸,去审视,去思悟。不同的秋境体悟,源于不同的人生轨迹。而每种轨迹,都是个体独特心灵史与生命史的大地留痕。年近古稀的王继红先生,对于人生轨迹有着这样的解读:“小人物的记忆也是历史的镜子,也是一粒构建历史大厦的材料。尽管如尘埃般的渺小和卑微。人如蝼蚁,但岂能自甘为蝼蚁。时代更不应把小人物化为蝼蚁,轻视他、碾轧他,而更应予以他们尊严,关怀他、激扬他。”a《轨迹》一书,是他作为小人物,半个世纪“在路上”前行、感知、思索的生命体悟,亦是他一生行者步履的岁月清点。
阅读《轨迹》,总会想起德语作家施托姆的作品《茵梦湖》,想起那汪蔚蓝色的湖水。是啊,谁人心中不曾存有一个茵梦之湖,那是童年记忆的心灵存留。王继红的童年,是在晋东南的大地上度过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是一片孕育了赵树理、葛水平等知名文人的灵秀土地。水的温婉,水的澄澈,浸润了他幼年的心灵。而人的质朴、内敛、自尊与向上则内化了他儿时的精魂。这一双“孩提时的鞋子”,成为他一生步履开启的精神原乡。而同时,这也使得他的散文呈现出直率而纯净的风格。且看外婆家那个温馨的小小山村,在清晨的鸡鸣牛哞声中是那么悠闲、温暖(《外婆家》);且看那口老井,不但井水甘甜、清洌,又仿佛一坛发酵了岁月流光记忆的老酒(《那口老井》);还有那条小河,好似披着轻纱的少女,在夏日的傍晚,于晚霞渐隐、薄暮升起之时,给人带来蛙声与萤火的朦胧光阴的幽情流淌。(《那条小河》);以及那株山民作为图腾焚香祭拜的老树(《那株老树》),那座留存着古老乡音的大山(《大山的苍凉》),都有了温润的温度,有了柔美的魂灵。总觉得,正是有了这方温柔的童年物境的氤氲,才使得作者眼中的自然物态皆为温情之物,皆有灵性之姿。另一方面,每个人的童年总会受到一些长者的精神引领,这将成为滋润一个孩童心灵苗圃的第一泓甘泉。在《轨迹》中,作者儿时亦受到了有趣灵魂的滋养。比如那位一生性情狷介、怀有仁厚之心的乡村文化人复生先生,比如那位擅长女工、平静中透着高贵的干娘,均给予了他高洁情操的启蒙……正是这些静若湖水的灵魂,让他领悟了人性之美、人格之贵。古人云,文之冰雪,在骨在魂。而这种骨与魂的情感底蕴与人格根基的铸就,大抵也离不开初心世界里自然与人文冰雪的浸润吧。童年故乡里那一汪茵梦之湖,定然让他的心灵轨迹有了纯净的底色。
卢卡奇说:“一个人的发展是一条与整个世界相联系的线索,通过这条线索,世界被展开。”b少年在长大、出门、远行,融入社会而成为时代大潮的一粒沙子。在《轨迹》中,少年青春期的步履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以20世纪80年代为轴心而辐射展开的。80年代,那是一个激情与诗情兼具的时代,一个忧郁、纯粹、浪漫的黄金时代。寒潮过去了,春天在复苏,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在何多苓绘画《春风已经苏醒》中,那个衣着破旧、眺望远方的河滩小女孩,以及那发黄草地透出的绿意和她那春风浮动的长发,都昭示着一种破土而出的新生与希望。可以说,《轨迹》在精神肌理上,是有着这样一种内在气质融蓄其中的。在作者彷徨怅惘与青春激情交织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他在那段灰暗历史时段寻找生命突围的少年意气,看到了他心灵深处的尊严与坚毅。在贫瘠而孤独的晋东南土地上,那個少年,以个体强力的命运把控,蕴蓄着力量,延展着人生的轨迹。动乱年代,在没有绿意的大地上,14岁的他便开始了搏生之旅。他以粗缯大布包裹粗糙的农家身体,经历了参加串联运动、成为拖拉机手、品尝羞涩爱情、结交义气兄弟、恢弘战天斗地与遇到精神导师等一系列经历。他怀揣斑斓的文学梦想,汹涌澎湃地朝向艺术殿堂进发。他大胆突破体制桎梏,毅然投身商海搏浪三十载,成为优秀的民营企业家。甚至在多年以后,他那股精神血脉,亦流淌在女儿身上,促使她在重重困难下远赴法国,去攻克博士学位……在少年整个生命轨迹的延展中,让人强烈感受到一种80年代的“我在”叩问。这是少年意气,是时代新声,像极了海子对待“麦地”的真挚,亦像极了顾城用“黑眼睛”找寻世界的执着。
以一位底层卑微者的暗夜叩问,连缀起整个家族与时代的历史脉动,这是《轨迹》中个体连通世界的另一途径。宽泛地讲,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是一部流淌的历史,个体与时代的交叠和碰撞、裹挟和介入的张力结构,是作品的闪光点所在。这种富有历史嵌入感的述说,是建立在作者流动生命轨迹周边每一位至亲与友朋的命运网格之上的。这些人多半为游走底层的穷苦人,包括他的伯父、干娘、父母等亲人,以及板头、老憨等世间的普通人,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哭哭笑笑、爱爱恨恨、生生死死,他们以自己默然、困顿而质朴、坦然的存在方式延伸着自身的轨迹,也延展着历史的轨迹。个体与时代的小大之辩,是每每被触碰的一个话语空间。《轨迹》之价值,在于深入历史海面以下,将更多被湮没与遗忘的生命体给予诗意打捞与人文关怀。这使得作品叙述穿透了历史的厚墙,在传统“伤痕”“反思”“改革”“民族”“文化”等时代大词之外,有了更多细碎而温婉的底层述说。在作品中,我们不单看到了作者与时代的灵肉碰撞,也看到了广袤大地上生存者的卑微与坚忍。更为可贵的是,作品以“我在”之叩问,解构了大历史书写的整一结构,使得多元、丰富的小人物的心灵史蜿蜒地流淌着,也诗意地绽放着。
是否每一位老者终归要经历精神返乡,这不得而知。但在《轨迹》中,确乎让人看到了继红先生在拉开时空距离后,对于故乡具有反思力的深情回望。他以自然与自由为双重尺规,寄托了一种对日益羁锁土地与狭隘心灵空间的忧伤,亦潜隐了一种地域文化背景下的乡痛与乡愁。你看,那原本阔及百米、浩浩荡荡的濩泽之水,在经历了凿河造田运动之后被一再瘦身,最后终至洪水爆发;你看,那苍凉大山中两位八九十岁、围炉而坐的老者,正在成为一段行将就木的乡村记忆的绝响……而同时,在红尘大地、烟火人间,人们亦越来越活得局促不安。曾经戎马征战、辉煌杀敌的父亲,却在退伍后变得性情怯懦,一生清贫。年轻时精明能干的板头和老憨,却在残酷丛林法则下的金钱社会,晚年成为“寿则辱”的可怜虫。在此,《轨迹》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如何安放乡土众生的魂灵。苍穹之下,广袤大地,我们都是草木之人,怀着一颗草木之心。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亦将终老于斯。当走过一生的路途,作者回望这片故乡的土地,绝非廉价的时光逝去的感怀,而更是一种直面孤独往昔岁月的心灵对话,是一种对整体生命消融的憔悴与缅怀。他仿佛在娓娓诉说着故土的纯净与忧伤、温暖与苍凉,并有一股寂寞气息淡淡逸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或许随着代际轮回,一切童年的记忆,一切记忆里的物态风情,都将如冬夜雪花一样,簌簌潜入泥土之中,再也难以追回。
《轨迹》的最后数章,或可成为继红先生作为大地行者思悟升华的精神注解。在此,作者将悠悠私语之流引向幽深的峡谷,让其激烈地撞击崖岸,碰撞出破碎的水花。这是一种人之困境的书写,一种灵魂深度的呈现,一种平静与分裂的矛盾体,一种安居与流浪的交织物……这一切,最为集中地表现在那群隐居于小城的知识分子群体身上。他们,代表了作者心中的理想人格,也是他无法遣怀的心灵伤痛。
隐居?现代社会还有隐士吗?是的,你没有听错,这正是他们高贵的骨骼所在。倘若放眼古代,隐士的存在是不足为奇的。但在商业大潮中,在“活着”的哲学下,在卑微个体卑琐存在的今天,当一批又一批知识分子在无处逃遁的“流亡”中,处于精神困境下的理想放逐状态时,隐居还具有可行性吗?虽然,在个人轨迹的探寻中,作者是乘着20世纪80年代的春风走向远方的,但80年代的響动毕竟已然远去。1989年春天,理想主义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仿佛一个寓言,宣告了知识分子在日益强烈的市场氛围中历史全体意识的幻灭。这之后,一个“梦幻”理想被庸俗、琐屑的现实所湮没的商业大潮全面袭来。在前卫的都市体系中,作家王朔甚至以“玩文学”追求的反叛者姿态,来确认压抑灵魂的身份完整性。在此语境下,隐居难道不显得可悲、可怜甚至可笑吗?但,正是在这种境遇下,在晋东南的大地上,却真实存在着一个庞大的隐居群体。如用文学荫庇了一方文学追梦人的作家聂尔,在荒草萋萋中无人问津的孤独下愤然写作的赵林松,再如胸无大志而颇有魏晋闲散风度的赵兄,家学深厚却命途跌宕的学者刘伯伦……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民间知识分子的困顿与坚守,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高贵灵魂的精神光亮。德国哲学家费希特曾在《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一书中指出:“知识分子应该有一种对崇高和尊严的强烈感受,一种不怕任何艰险而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的火般热忱。”c是啊,正是源于一种增进人类自由和知识与取得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关怀,使得这些知识精英们甘于蛰居在此一隅之地,进而葆有着反抗世俗的意志与温热的人文守持。而也正是由于对他们骨骼体系的构筑,《轨迹》拥有了一种对虚浮现世的痛感批判,亦承载了对于真正知识分子高贵品格的礼赞之情。
散文,往往被称为一种老年人的文体。这其中,不单因其拥有老人历经岁月而沉淀的成熟与沧桑,还因其包蕴了老人一生流动旅途的点滴记忆。而作为一位一直“在路上”的虔诚行者,因其孜孜思悟下的记忆清点,也使得《轨迹》成为一道葳蕤而丰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