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泊船
2022-06-13施毅
几年前,在龙州上金乡乡长的带领下,我曾游览上金乡多处名胜古迹,短短一天的行程,如同亲手翻开百年历史画卷……
小车一路飞驰,我们从都市而来,当穿过紫霞大桥后,闯入一方尚不被人熟知的土地。
在这里,悠长的水岸线上白鹭横飞,闲云飘在翠竹不远处,蛰伏的青山在明江上起伏,这上亿年前形成的山脉,有时狰狞如兽,有时温柔若水。
上金乡位于三江汇合处,自汉朝以来,许多璀璨的文明在这里延续。在史海钩沉中,我们已无法寻觅更详细的文献与历史遗迹,来证明一个曾经辉煌的时代。但近十多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发现的遗址、古迹表明,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上金,远比我们知道的古老、神秘。
《说文解字》解释道:“舟,船也。古者共鼓、货狄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象形。”自紫霞大桥通车后,上金这艘飘荡在历史洪流的古老木船渐渐靠了岸,有了与现代文明真正的接触点,有了可以通过车辆、步行与外界接触的陆路交通。
我们下了车,第一站就行走在上金船型旧街尾的青石板上,一块接着一块的石板,看起来像被缝合的泛清大褂。有些石板缝隙中,牛筋草倔强生长,冒出了尖,它轻轻摇摆,透露出岁月累积下,终有出头之日的骄傲。
脚踏着最初成集市时铺就的青石板,南来北往的人们已经将青石板踩得光滑,这种被时光磨平的温润感,是我们直观可见的老街岁月。两旁的民房临街老铺,错错落落,一排一排,灰墙黑瓦,木门木窗,古香古色。经风历雨,有些房屋现已是斑驳残旧,但每个木门旁边还保留着原装的木窗。这个临街木窗就是古街繁华时段的售货窗口,木窗一开,客厅里摆放的货物一览无余,往来客人想要什么,指点一下即可。
街的两头原先建有闸门两座,现仅存一座。街中间原有一座寺庙,正是县府所在地,只是年代久远,现已被夷为平地。但见两排民房里,有些门前摆放着当年存留的石狮子、石墩,一个个被抚摸得油光可鉴。仔细观察石狮子,憨态可掬,坐着祥云,神情笃定。门口有石狮子把守的人家在那个时候应该是相当讲究和宽裕的。
很多事物,跨了世纪,便可谓之古,上金旧街,认真算起来,已是走过百年历史的古镇。然而这古镇似乎过于低调,像沉睡了一般被时光遗忘。其实上金古镇范围不大,就是一条长度仅有两百多米的街道。但是令人颇有印象的是这个街道的形状是中间宽囊,两头窄小,就像是一条平躺着的鲤鱼,也像一艘船,故当地人也将“船街”称作“鱼街”。由于像鱼嘴的那头连着码头,后人附会“鲤鱼跳龙门”之义,又称“鲤鱼街”。
从“鲤鱼嘴”往江边走,一座旧码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百载繁华一梦消,舟船过万,人头攒动的场景已经远去。此刻,被竹叶覆盖的旧码头似乎正在小憩,沉浸在渔歌扁舟的梦境中。
我们从旧码头环着船街外围行走,看到许多绿油油的植物——假篓,在船街的“外环”,这种植物的身影已经具有普遍性。遥想往昔,上金旧街窑头圩的人一定很爱吃假篓炒石螺,抑或喜用假篓烹饪鱼肉、牛肉,所以大量种植。
从上金镇船街缓行出来,隔着小车玻璃,一旁的树木及老房子在不断后退,忽然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小车如同静默的时光机一般,悄悄带我们返回21世纪。
回到上金新街,吃过一顿乡味十足的丰盛午餐后,我们又驱车赶往一个儒释道三教融合的石洞——紫霞洞。
在紫霞洞山脚,我们发现了一个僧墓,墓碑看似近代所立,但碑文上的文字让我们惊讶——“和尚俗姓周氏名湛浙江长兴人以进士宰明江嘉庆丙寅叶官……”原来这是清朝嘉庆年间一个名叫周湛的官员,进士入仕,后来看破红尘,归入佛门——“弃官入紫霞为僧”。墓碑前,杂草丛生,几簇残香插于石碑前。碑文内容使我们不由得怀古沉思,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墓,在青木杂草环绕中显得崇高起来。
沿着一旁长长的台阶往山腰走去,一路参天大树,有杨桃樹、龙眼树、木棉树,葱茏的树木以及种类繁多的野草生长在台阶两旁。岁月葱茏,山道曲长,它们带着由来已久的沉默,一阵山风吹拂,如同站立念诵的僧道。
爬石阶劳累,但山上富含负氧离子,清新的空气渐渐使人精神舒畅。走了一半台阶,回首望去,大片甘蔗地、农田以及宽阔的明江,形成独特的自然景观,疲倦顿时消减一半。
登上紫霞洞后,在一个小平台上,看到巨大的香炉、古朴的石条,闻到燃香的气味,顿时,神秘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此时,在我心中,应会有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迎面而来,问客从何处来……但现实却是,一个老农模样的人见我们上来后,兜售他的燃香、纸钱,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讲解他熟悉的历史。
我买了燃香,正欲登台阶入洞,一道影子从前边掠过。一只色彩鲜艳的大公鸡正闲庭信步走在洞前过道上,后边陆续跟着几只杂毛小母鸡。我从未见过羽毛如此艳丽的大公鸡,它的身姿、神情,似乎不屑看我们一眼,淡定从容地走过洞口,仿佛在这块宝地它才是主人一般。我忽然想起西游记中降服琵琶精的“大公鸡”——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昴日星官,眼前的大公鸡,此等风姿、神情,应是神仙下凡。
怀着更谦卑的心,我走进洞口。紫霞洞分左右两洞,左边的是小洞,右边是大洞,分别刻有明清以及近代许多名人的石刻,刻字内容大多与道教或佛教有关。在风雨侵蚀、历史尘埃的覆盖下,它们仍在警醒后来人,给人以启迪感悟。前些年,有位虔诚信徒在洞口新置了红木雕刻的十八罗汉,它们并排放在紫霞洞的石头上,给幽暗的洞口注入新的气息。斗转星移,在香烟缭绕的空气中,这些罗汉似乎有了一丝灵气,他们有的面江修行,有的目视持香祷告的我们。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智者,有智者就有启迪人生的思想,就有精粹之言。紫霞洞的石刻,如同一句句穿越时空、历久弥新的箴言。在香烟缭绕下,看着环绕在紫霞洞体上的一幅幅石刻,它们如同一条条色彩斑斓的丝带,给世人以佛家的慈爱、儒家的智慧、道家的无为。
从紫霞洞下来后,我们驱车往回走。行驶不远,就到了舍巴村头。
走过一大片火龙果基地,就是一小片原始的荒地:杂草、龙眼树、巨石,以及一条幽静的小道。步行其中,山道幽静,旷野虫吟,“砍柴的樵夫,悠扬的山歌”,似乎会随时从不远处的小石山中窜行而出。蹚过一片玉米地后,一座竹木结构的雨棚显露在大家面前。简陋的竹棚因风雨侵蚀,已有部分破损。那简易的雨棚下,就是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的汉朝庭城遗址。
我们小心地从低矮的、有些垮塌的简易雨棚下钻进去。右侧斑驳的光线打下来,尘灰弥漫在光柱上,如同穿越某个时空的浑浊目光。
在低矮不一的挖掘坑洞中,我看到了陶罐残片、筒瓦片,还有数目较多的绳纹板瓦。它们静静地躺在灰色沙泥中,那暗灰的颜色,乍看之下,与砖瓦厂的烂瓦堆一般,但俯身细看,用手轻轻抚摸它的沙质边缘,那古拙的面容、磨砂的质感,瞬时触动我的心灵。
历经千年的石斧、石砍、瓦片、陶罐,虽已被泥土挤压碎裂、变形,但它那完整的精神已然传承下来,守卫边关的信念依然感染后来人。据最新研究表明,这种形制的汉瓦是用于官署、衙署等建筑使用,而从遗址上的筒瓦、陶罐残片也可判定,在汉朝,这里有过一个大型的军事要塞,是兵家必争的重地。
站在庭城遗址上,回看明江,远山托云,江风徐徐,某一刻,忽然感觉自己身上附着甲衣,如同戍边战士一样,手持长矛,肩挂弓弩,凝眉看着来往船只,滔滔江水……
返程路上,我们再次经过紫霞大桥,折返回上金乡驻地,前往一个被世人遗忘七百多年的古窑——宋窑遗址。
今想来,着实神奇,这个遗址距离上金乡新街仅两百余米,但直到前些年,因修建水泥新路才被发现。掩埋的瓷片出土,马上成为上金乡人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宋窑瓷片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
我们把车停在临江的码头旁,一行人缓缓走向宋窑遗址。一路上乡长说了许多关于古窑的信息,令我不禁生出许多想象。当看到一块写着“上金宋窑”的石碑时,我们意识到遗址就在不远处了。
上金宋窑遗址东南面为甘蔗种植地,上金街至活灵、定从等村屯的乡村公路自南向北从窑址边穿过。西面紧临左江,周边是竹林、山黄皮果树等。
从几株龙眼树的缝隙中穿过,我们缓缓下滑到靠江的一个斜坡,一大片裸露在泥土表层的碎瓷片出现在眼前,如同被人随意丢弃的碎瓷垃圾。如不是经人提及,以及路边的石碑,是不会想到这些残破的瓷片竟与宋窑遗址有关。
我生出野心,在一堆碎裂的瓷片里试图拼凑一个完整的瓷碗,但几番寻找,搭配,竟连小巴掌的完整瓷器都难拼凑齐。望着满目的瓷片,如同回望浩如云烟的历史,竟不知从何处落手。
现已发现的两个窑址的窑口均坐东向西,相距五十米,总占地约五百平方米。根据窑址的形状初断为龙窑,但窑址被毁严重,只剩土堆。窑址尚在,原陶片堆积层因道路施工取土部分被毁。
透过长长的江岸线,看到波浪涌动,似乎是一段历史在推着我们前行。当古代器物已经无法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我们唯有通过尘埃落定的文化,加以想象,组成一个心中完美的“瓷碗”。
走出上金宋窑遗址,我们登上船,前往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自上金新码头一路乘船而下,当看多了青山秀水,蔗海松林,也就感觉如同走进淡雅、优美的水墨画卷中。倘若没了铁船的哒哒声和相机的咔嚓声,在这碧绿的明江上畅游,定会品味出更多“人在画中游”的神奇意境。
船行依旧,人心起伏。在蓝天白云下,江风悠悠,看着奇峰秀水迎面而来,许多时候,都有惊奇的发现,除了赞叹大自然的神奇,更多的是把自己的心放平,把“为人”的姿态放低,抚平被城市磨钝、起伏不定的心境。
當铁船行至荷村屯附近的水域时,我们被一个巨大的倒影吸引,它笔直的影子直插碧水,如同山体延伸的一部分,自然和谐。抬头望去,一座与其他山势不一样的山峰映入眼中,它高耸笔直的主峰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云霄,傲立在明江边。
在山之巅,它如指天宝剑;在水之面,又如公孙舞剑。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再次以上金宝剑山的物证给以我们深刻的印象。它似乎是一把善良的剑,没有劈开任何事物,没有令我们感受到一丝杀气,历经万年风雨后,撇开民间传说的浮云,仅剩一个没有任何铁质的躯壳让我们去追忆,去想象除了“宝剑”之外的事物。
“宝剑”之气,其实在于人心。
乘船凭栏,我感受到一种隔绝陆地的“慢”,在静幽的水中,可看到群山流动,看到纯净的白云;可以体会时光缓慢流逝的静美。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通向一个被世外隔绝多年的古村落——白雪屯。
白雪屯呈半岛状,东面环山,西、南、北三面环水,进出没有陆路,百年来全靠摆渡。三面环水的地理位置,限制了这里的交通,除了行船,外界很难进入,而这,恰好造就了这个传统村落的静谧。
白雪屯建于清咸丰元年(1851年),房屋仍保持着泥坯砖搭配木头青瓦、穿斗式建筑原始旧貌。风格简朴清雅,是龙州县少有的保存完整的传统村落,行走在这个古村落里,随处可见历史遗留的痕迹,无论是质朴的村民,还是土墙泥房,都给人以一种安稳舒心的感觉。
传统的黄色泥巴砖房青瓦房顶,晒场上的萝卜干,散落的农具,这不就是记忆中的村庄吗?
在白雪屯里,我们遇到了村里的百岁老人农氏。她坐在一棵有两百多年树龄的龙眼树旁的石条上,安静祥和,对着无意中闯入的我们微笑。她布满沟壑的脸庞与干枯的双手,在这棵枝叶茂盛的龙眼树下显得那么自然和谐。
家门口的石墩,也许是年月久远,已经被坐得光滑平润。已是百岁的老人,行走多少有些不便,家门口的石墩板凳成了她看向村庄外面和看着行人的一个闲坐之点。因为是百岁老人,我们不免想从她身上沾一些长寿的福气,不自觉亲切地与她拉起手来,笑着问候几句。老人听不懂普通话,但也笑着回了几句,后经旁人翻译,才懂得老人问我们饿不饿,要不要进家里去喝粥。
一番寒暄过后,继续闲聊,老人问我们从哪里来。虽不曾出过远门,但并不妨碍老人对外界的了解。对话即使不通畅,但并不影响我们眼神的友善交流,更让人暖心的是,老人家开怀的笑容能让人感到她心底的温润。走过百年,时间并没有让她变得迟暮苍老,对于我们的冒昧造访,她并没有反感,而是报以羞涩的微笑回礼。
也许就是在白雪屯这样的环境里,没有过多的打扰,老人才能如此长寿健朗,这和白雪屯的地理位置多少有些关系。外界过多过盛的物欲,没有在这个村落盛行,老人一定有一颗豁达开朗的心,才有她这守着百岁依然清健的宁静祥和。
村民們遵守着村规民约,耕种着自己的田地,在被明江包围的桃源里,按照老祖宗的规矩,自在地生活。幸福的定义有很多种,在尘世喧嚣中叱咤风云的是一种,甘于平静在村屯里守着清宁长寿,也算一种。
从白雪屯出来,我们乘船又抵达对岸。上金乡的行程基本结束,但内心的风景还在延续……
上金从古代走到今天,历经十几个朝代的变迁,它跌宕起伏的故事,坚实的历史脚印点凝结成深厚的地方文化。上金在蜿蜒流淌的明江边,已静候多年,似一个害羞的透过窗纱看向窗外的女子。
我们想感受一个地方文化的厚重,就会回溯历史,寻找一些从古代传承下来的人文、遗址、传说。著名散文家余秋雨曾经说过:“文化可以概括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归根结底是一种归属感。”当踏入上金这片土地,除了发现的汉朝遗址以及宋窑遗址外,我们还发现了这个地方的质朴民风,发现钟灵毓秀的山水,发现喧嚣之外的清宁。在这里,是故乡之外的故乡,是产生“归属感”的静谧之地。
作者简介:施毅,广西崇左市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广西文学》《华星诗谈》《崇左文艺》《甜乡》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