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光焰
2022-06-13张毅
张毅
蟋蟀是一个隐者
蟋蟀是一个隐者,它们隐身于夜晚的草丛里。月亮也是一个隐者,它隐身在宇宙的星光中。
黑夜来临之前,光暗下去,地气上升,空气中弥漫着庄稼、牛粪、花香以及复杂的气味。黑夜暗示了什么?鸟从日光中返回,落在悄无声息的树上,用沉默度过夜晚。它们古老的基因密码中,其中有一组是躲避黑夜。黑夜改变着一切,同一只鸟在夜里可能已不是它自己,我多次听见鸟在夜里惊恐的声音。黑夜中,万物灵魂出窍,狗在交媾,猫在叫春,黑夜掩饰了一切。
蟋蟀常栖息于土壤湿润的砖石下和草丛间。它们白天隐藏在洞穴中,喜欢夜晚活动。法国作家佛罗里安在他的寓言《蟋蟀》里,把蟋蟀说成一个不满现状、心中绝望、整日怨天尤人的家伙。其实蟋蟀有自己的洞穴,深居简出,有唱歌的天赋,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在众多昆虫中,唯有蟋蟀有自己固定的居所,而且是它们自己建造的,如同一个乡间古堡。蟋蟀和其他昆虫不同,对一般居所不屑一顾,它选择的居住地点必须地面清洁,且朝向良好。洞穴一旦建立起来,蟋蟀便安居其中。那是一座真正的乡间城堡,只为自己的清闲建造,不为生儿育女和狩猎所存在。如果我们在某个草坡发现一处隐修的居所,它的主人就是蟋蟀。那里阳光充足,且便于雨水排泄。当周围一片宁静时,蟋蟀便在居所洞口,拉响它音乐的琴弓。蟋蟀的叫声细弱委婉,如同秋草的叶脉一样,带着淡淡的伤感,仿佛一首大自然的挽歌。蟋蟀是一个游吟诗人,它越过星河的长廊,在隐秘位置与黑夜交谈,不断向沉睡的世人传达自己幻想的信息。
法布尔在《昆虫记》中这样描述蟋蟀:“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蟋蟀是个地道正宗的哲学家。它似乎清楚地懂得世间万事的虚无缥缈,并且还能够感觉到那种躲避开盲目地、疯狂地追求快乐的人的扰乱的好处。”这是我所看到对蟋蟀精妙的理解。蟋蟀清明初鸣,秋分终鸣,它们的鸣叫有极强的时令特点,早在农耕时代就为人们所注意。《诗·豳风·七月》里写道:“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感时应候的虫声合唱里,蟋蟀无疑是最动人的歌者。蟋蟀的“唧唧”声出自振动的翅膀,左右两翅相互摩擦即可发出悦耳的声响。法布尔又说,四月刚过,蟋蟀的歌声就响起来了。最初还是谨慎的独唱,不久就成了大型的交响乐,每一片草丛里都有一位演奏者。法布尔把蟋蟀排在万物复苏的合唱家首位。他说,在我们的灌木丛中,蟋蟀的合唱伙伴是百灵鸟。它犹如一支充满激情的焰火,喉咙里饱含着音符,在云端里向田野撒下柔和的旋律。蟋蟀则在地上,与百灵鸟遥相呼应,反复吟唱。狄更斯在《炉边蟋蟀》里形容蟋蟀的叫声“像一颗颗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闪烁,歌声到最高昂时,音调里便会出现微弱的、难以描述的震撼”。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喜欢这小东西,说炉边能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据说普罗旺斯及法国南部的人们都喜欢养蟋蟀。对那里的孩子来说,拥有一只蟋蟀可以说如获至宝。蟋蟀用它乡间的音乐和孩子们谈心,一旦蟋蟀死了,人们会非常伤心。
童年对于蟋蟀的喜爱胜过其他昆虫。那时,一只蟋蟀就是一个夜晚。在秋天的沉寂里,我们翻开砖石和草丛,把蟋蟀草伸向黑夜,为了获得一种声音。蟋蟀自秋夜那边跳过来,许多事物以蟋蟀的方式出现,它们纹路模糊,只有腹部的叫声是清晰的。蟋蟀在秋夜里机警地跳跃,它们的亮翅带着月光的颜色。有时蟋蟀没挖出来,反倒挖出一条蜈蚣甚至一条蛇,我们會“啊”一声撒腿而去。一年夏天,小叔帮我逮过一只蟋蟀。那是一只黑背蟋蟀,小叔找来一个玻璃罐子,在罐底撒上一层沙,把蟋蟀放进罐子里。那只蟋蟀背上有深黑色纹理,头顶漆黑,可反光,上面有橙黄色纵纹,整体构成一幅复杂而奇异的图案。
那些时日,黑背蟋蟀像囚犯一样,静静蹲在罐子深处。隔着一层浅色的玻璃,我和蟋蟀互相观望着。月光在周围撒下一片银辉,这样的夜晚,母亲收拾完碗筷后,就坐在那台缝纫机前,借着油灯开始缝纫。屋里便传出缝纫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在暗处静坐着,玻璃内外的景物如同我的心思一样,黑白分明。深秋季节是斗蟋蟀的时光。那只黑背蟋蟀生性好斗。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各自捧出装有蟋蟀的罐子,身体伏在底下,两只蟋蟀刚会面,争斗就开始了。它们的牙齿“嘎嘎”响着,像冷兵器时代的武士一样,残忍、冷血、无情,观看斗蟋蟀的人常围得密密麻麻。一天晚上,我的玻璃罐子掉在地下摔碎了,黑背蟋蟀在夜色里连续跳了几下,很快消失了。我在周围找来找去,始终找不到那只蟋蟀去了哪里。
听蟋蟀叫时要捂着一只耳朵,否则你无法确定蟋蟀到底在哪里。夜晚的草丛里,蟋蟀在某个地方不停地叫着,走到近前会发现叫声没了,很远的地方又有响亮的叫声传来,举首四顾,周围到处都是蟋蟀的叫声。一只蟋蟀在月夜里鸣叫,一百只蟋蟀在月夜里鸣叫,一千只蟋蟀在月夜里鸣叫,秋天的月亮越升越高,最后,整片天空像是漂浮在蟋蟀的叫声里。
只是我怎么也分辨不出,哪个叫声是来自黑背蟋蟀的。
一群蟋蟀中有叫得特别好听的,它们像大合唱里的领唱,这样的蟋蟀才有被选进宫的可能。白居易在《禁中闻蛩》里写道:“悄悄禁门闭,夜深无月明。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
这里“满耳新蛩声”说的是宫中后妃们养蟋蟀的事。试想那些娇媚女子被皇帝选进宫去,而皇帝有没有时间“宠幸”她们,后妃们只得在笼子养只蟋蟀,以供自己夜深人静时逗乐。哦,这是一幅多么凄婉的水墨:淡月下的后宫一片寂静,凉风吹拂低垂的帏幔,远处的箫声响了起来,几只黑色的昆虫在妃子眼前跳来跳去。而几只蟋蟀如何能排解她们心中的寂寞与哀怨?蟋蟀在深夜里叫着,让后妃们空寂的心里愈加空寂。
那些年,我常独自坐在夜里,看蟋蟀们不停地跳跃,但蟋蟀永远跳不出古老的夜晚。如果把这个场景放大,就会看到另一种景象:在那个模糊的年代,一些不确切的东西在慢慢伸向我的童年。我是一只不断跳跃的蟋蟀。
湿地
斑鸠在草地里低声鸣叫。听起来,它们的叫声更像一架木琴,低缓、深情。
我想起雅克·贝汉《迁徙的鸟》中的音乐。
这是湿地的一个景象:映入眼帘的是大片芦苇、沼泽草甸及遍布的河流湖泊。从一只鸟到另一只鸟。无数只鸟在湿地上空鸣叫着,它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透过尚未返青的芦苇,可以看见远处的浮云和蓝蓝的天空。春季来临,站在土坝上,不时看到成群的野鸭在河面上飞,苍鹭、白鹭、滨鹬等在浅水里游动。芦苇丛里更是聚集着各类不知名的水鸟……广阔而濡湿的沼泽地里,无论是道路两侧的灌木丛,还是薄雾下隐隐发蓝的河面上,万物都在觉醒和萌动。
河面上有一些燕子在飞,它们迎着春天的气流不断变换姿势,黑色的剪影让人想起起舞的天使。有时会有一种幻觉: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城市看见的那只燕子和童年看见的是同一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望着芦苇随风摇摆的影子,想起《诗经·秦风·蒹葭》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里面的蒹葭就是芦苇。
芦苇是一截浅浅的月光,带着乡愁的颜色。小时候去河边打过苇草。夏天是芦苇的繁盛期,它们在有水的空旷地带,常以其强大的繁殖力,形成连片的芦苇群落。那些茎秆高直挺拔、叶穗长袖飘舞般的芦苇,仿佛是从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一人多高的芦苇摆动着穗头,发出飒飒的声响。我跟着父亲的示范,顺着芦苇穗头和风吹来的方向,弯下腰身,左手夹抱苇秆,右手刀起苇落,一片片芦苇整齐地匍匐在地。刀割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不时惊起几只水鸟,留下一阵惊恐的叫声。收割后的芦苇地,露出参差不齐的苇根,苇根残留着镰刀的痕迹。附近的鸟巢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阳光下,走过去一看,巢是空的,巢里有几根鸟的羽毛,小鸟已经脱壳而出。有一种叫“苦娃子”的鸟,“哇、哇”的叫声像孩子在哭,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驚奇。秋天来了,芦花开了,微风吹过,形成一片白色的波浪。冬天,岸边的芦苇黄了,风一吹芦花就散开了,漫天飞舞,像在下雪。那些苇花随风飘扬,种子落地来年春发。芦苇含有纤维素,可以用来造纸和人造纤维。中国从古代就用芦苇编制苇席铺炕、盖房或搭建临时建筑。民间有用芦苇的空茎制成的乐器——芦笛,把芦苇茎内的薄膜做笛子的笛膜使用。芦苇根部可入药。《本草纲目》谓芦叶“治霍乱呕逆,痈疽”。芦苇还有重要的生态价值:大面积的芦苇不仅可调节气候、涵养水源,良好的湿地生态环境也为鸟类提供栖息、觅食、繁殖的家园。
中国有许多著名的湿地:黄河湿地、白洋淀湿地、西溪湿地等。唐代诗僧皎然在《西溪独泛》中写道:“道情何所寄,素舸漫流间。真性怜高鹤,无名羡野山。经寒丛竹秀,人静片云闲。泛泛谁为侣,唯应共月还。”皎然写的是南方湿地景致,而姜山湿地让我想起阿斯塔菲耶夫笔下的西伯利亚。阿斯塔菲耶夫在其名著《鱼王》中围绕人与自然的关系,深入描绘了充满神秘诱惑的西伯利亚“湿地”景象,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在《黑羽翻飞》一篇中,作家描述了由于大量捕杀雷鸟后,在楚什镇池塘周围堆积起来的黑色羽毛“像是送葬的花圈”。在对大自然的恣意掠夺中,作者看到了爱的丧失以及人性的堕落。他关于湿地的沉思显露出“世界往何处去”的主题。
几年前,我来这片湿地拍过鸟的照片。那是一个秋天,伴随着微风,大片芦苇花随风摇曳,野鸭不时从芦苇荡里腾起。几只梅花鹿在水边悠然地游荡,雀鹰在空中盘旋游弋。浅水里站着几只苍鹭,苍鹭是种懒惰的鸟,弓着颈,一动不动地在水里站成一尊雕像,等着游过来的鱼虾。那时这里有一个马场,有几十匹身影矫健的马,常有人驱车来这里练习马术。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我骑过一匹红色的马,它红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着光亮。上马前,我和那匹马对视了很久。一直记得它琥珀般的眼神,好像我们前世认识一样。后来,那些马不知去了哪里。那是一个难忘的湿地之夜。吃过晚饭后,我们住在旁边长满芦苇的宿营地。
夜晚,除去宿营地的灯光外,周围一片灰暗。河边几个店门早已关闭,仿佛把自己还给黑暗和孤寂。站在高处,可以看见附近淡淡的灯光随着地势上升,静静地悬在远处。那是一些村庄的灯光,尽管光线微弱,却让人感到无比温暖。我掏出擦镜纸在镜头上擦拭着,为了更清楚地拍下夜鸟的照片。而夜色是一张巨大的幕布,白天那些生动的色彩、明晰的线条都在夜色中消失了。我把相机用三脚架固定好,弓下身体在镜头前仔细观看着,镜头里隐约出现夜晚的镜像:月亮升起来了,芦苇荡上空漂着一层薄雾,一条宽阔的河流向远处流去,河水的反光不停地闪烁着,指示着河流的走向。茫茫夜色里,一只水鸟在月光下伸展柔软的翅膀,悄然无声地在河面飞翔着。水鸟的翅膀时而划破河面,溅起一片水花。因为鸟翅的力量不是很大,水花在离河面二十厘米的空中旋转着,分散成一些更小的水珠。水珠穿过淡淡的月色,从空中慢慢落下来,在河面溅起一片更小的水花。岸边的芦苇被水波微微冲击着,发出微弱的瑟瑟声。
一会儿,空中传来一阵夜鸟的声音,“嘎嘎”“嘎嘎”,叫声时大时小,断断续续。我抬头朝夜空望去,水星在南,北斗在北,群星在天空闪动。“嘎嘎”“嘎嘎”,又一阵叫声传来,我把镜头对准天空,仔细朝传来声音的方向寻找着。茫茫夜空只有大雁的鸣叫,却看不到大雁的影子。这是一群迁徙的鸟,它们用夜色隐蔽自己,尖厉的鸣叫蕴含命运的成分。我对着天空连拍几张。我知道夜晚光线不足,镜头里肯定一片空白,我愿意用空白留下这个瞬间。其实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许多空白,那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八月初一雁门开,鸿雁南飞带霜来。”天气转凉之后,北雁开始南飞。大雁迁徙时总是几十只甚至数百只汇集在一起,互相之间衔接着列队而飞,古人称之为“雁阵”。“雁阵”由有经验的“头雁”带领,加速飞行时队伍排成“人”字形,一旦减速队伍又由“人”字形换成“一”字形。飞在前面的“头雁”在空中划过时,会在空气中产生一股微弱的上升气流,排在后面的雁依次利用这股气流,从而节省了体力。“头雁”没有气流利用会容易疲劳,所以在长途迁徙的过程中,雁群需要经常更换“头雁”。大雁迁徙大多在黄昏或夜晚进行,旅行途中要经常选择湖泊等较大的水域休息,以鱼虾和水草等为食补充体力。大雁是一种机灵的鸟,夜里休息时总要派出一只雁站岗,一有动静就发出叫声呼唤同伴迅速飞离。清晨起飞前大雁会群集一起开“预备会议”,然后由老雁带头起飞,幼雁排在中间,最后是老雁压阵,它们在飞翔途中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这是一种呼唤的信号。
雁鸣让那个夜晚变得神秘辽阔。那是一群正在迁徙的大雁,它们的鸣叫带有生命的密码。
法国导演雅克·贝汉的《迁徙的鸟》详细记录了鸟群迁徙的过程。夕阳下群鸟的鸣叫,碧空中鸟儿翅膀挥动,迁徙的鸟群飞过城市、小河、田野、沙漠、山川……而人类以及人类文明的象征:城市、高楼、工厂和铁路等都成了鸟儿飞翔的背景。影片中,从西伯利亚到南极,从墨西哥湾到北极,鸟群越过无数山脉、河流和大川,有些鸟群几乎是日夜兼程。每年,它们都凭着一对看似柔弱的羽翼完成了迁徙的壮举。
十一月开始,湿地聚集的天鹅越来越多。天鹅老家在西伯利亚一带,每年冬季,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往湿地和湖泊越冬。三四月间,随着天气转暖,它们又长途跋涉地飞返西伯利亚产蛋繁殖。天鹅有着特别的飞翔才能,在水面上踏波助跑,在翼和尾的协助下,迅速完成凌空、滑行、穿越、翱翔等赏心悦目的一连串动作。
梨花雪
自阳台望去,远处的天云雾迷蒙,近处的山空寂无声。这个春日,万物开始苏醒,一些花已经开了,另一些花正在开放。夜晚寂静,如果静下心来,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一夜暖风,早晨起来窗外春雨绵缈。“雨声疏复密,窗影暗还明。赤米香炊饭,青蔬淡鬻羹。”陆游诗中写了雨后的晨景,只是他当年写的是秋雨。几场细雨过后,冬天枯瘦的池塘边已是柳树含烟,蛙声四起,那些樱花碧桃在春光里姹紫嫣红。
但让我动心的是山坡上一树梨花。
清寂的梨花,白得耀眼。
这片山地因为规划,原来的村子搬走了,留下一片空寂山坡和几棵零落的树木。原先的村落已看不出模样,从散落的断垣残壁可以猜测,这里曾有过一些人家。闲暇时在山间行走,常见一段段碎石垒起的石墙,石墙暗处能隐约看出烟火痕迹。附近兀立着一两棵高大的梧桐,或是一片萧瑟的竹林。这些不似人工种植的树木,如同我们这些从市区来的栖居者一样,有着明显异于原住民的类别特征。而眼前这树梨花,让我不由得聯想起这户人家的生活场景,他们或许祖孙满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是另外一种生活境况。总之,他们在漫长农事中历经了许多个人生四季。现在因为规划搬迁,他们离开了祖居的土地。
但是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举目四望,只有苍翠的山野和一树梨花。
梨花属蔷薇科,落叶乔木。四月间开花,花白色,花冠五瓣。梨有药用,止咳润肺。梨木别称铁木,硬度大,多被用于造船。
梨花馥郁着我的童年。我老家天井里有两棵树,一棵梨树,一棵石榴。梨树三月开白花,石榴四月开红花。那春季的一白一红,在我贫瘠的童年记忆里相映生辉。梨树和石榴是爷爷栽的。自我记事起,那棵梨树和石榴就顺应时令,春天开花、秋日结果,它们像诚实的农民一样,从不耽误自己的季节。
但有那么几年,那棵梨树既不开花,也不结果。
三月初始,那棵梨树一夜之间开满白花,空气里弥漫着香甜味道,常见蜜蜂乱撞,蝴蝶飞舞。那些年,爷爷一直住在乡下的老屋里。每当黄昏临近,爷爷端坐在土炕上,一条腿弓起来,另一条腿伸开去,粗大变形的指节让我想起苍鹰的爪子。他手中的铜烟袋在暗处一明一灭,老人寂静苍劲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宛如一座青铜雕像。
老家河对岸有一个集市。每逢农历初五、十五、二十五,附近农民带着自家产的农副产品在这里交易。卖菜的、卖粮食的、卖泥老虎的,还有锔锅锔盆的手艺人。秋天到了,经过一个夏季的疯狂生长,我家的梨子已压弯枝头,一树梨子金灿灿的。这个时节,爷爷会摘一些梨,仔细装在箢斗里,让我陪他去对岸集市卖梨。那时爷爷的腿脚还灵便。集市那日天刚放亮,爷爷便把我叫醒了,简单地吃几口饭后,我和爷爷便匆匆上路了。集市离我老家六里多路,为了抄近路,我们常走那些林中小道。太阳氤氲在天边云朵里,殷红的光线洒在我们身上,柔柔的,暖暖的。半箢斗梨子,我和爷爷用一根竹竿抬着,我在前面,爷爷在后面。我走得快,爷爷跟不上我的步子。我常在前面催他,他在后面慢吞吞地说,你小孩子腿脚灵,爷爷老了,赶不上你了。人总会老嘛。爷爷在后面一边说,一边擦着汗水。
那条河里有座木桥,是用当地梧桐搭建而成,走上去晃晃悠悠,“吱吱咯咯”地响。人们细碎的身影在水里聚合又分离,然后随水声流远了。后来,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塌了,厚重的木板落到水中,被沙土覆盖。河里有许多石头,流水将粗糙的石面磨得光滑平展。涨水时,这些石头就没在水下。落水后,石头就会浮出水面,像是等待过河的人们。
每次在集市上找到摊位后,爷爷会给我买两条“香油果子。”那个年代,“香油果子”是爷爷对我最高的奖赏。我拿着“香油果子”一边吃,一边蹦跳着走在回家的路上。河里的石头长了一层青苔,过河时要特别小心。一次,我在石头上滑倒了,两只梨跌出箢斗,在石头上跳了几下,又落进水里。两只梨像鸭子一样在水上漂浮着,晃晃悠悠漂向远处。我急忙挽起裤脚跳进河里。河底有一层淤泥,且高低不平。梨子在水里的影子被放大了,有种虚幻的感觉。那两只梨始终在水里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我走梨也走。我眼巴巴地看着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在河的拐弯处消失了。那次,因为丢了梨,我没有吃到“香油果子。”
爷爷赶完集一般是下午了。通常情况下,爷爷在集上把梨卖掉,再换回食盐等物品,当然了,爷爷一定会给自己买两斤老白酒。那时,爷爷喝一种地瓜干酿制的老白酒,一股辛辣的味道。每年秋天,我都会陪爷爷去赶几趟集,卖几箢斗梨,换回食盐等物品,还有他一个冬天的酒。这时,树上的梨就剩很少了,它们挂在最高的树梢上,它们会一直挂在那里,尽管我每次看见它们都会流得满嘴口水。等到中秋节前,母亲才会踩着凳子,把这些梨摘下来,装进箢斗里,母亲挎着箢斗去亲戚家“出门”。母亲出完门后,这些梨会被放进缸里或阴凉处,上面再埋一层沙,梨就可以完好地放到春节。除夕下午,母亲把梨取出来,一个个擦洗干净,把梨和苹果摆在供桌上,用来敬奉回来“过年”的各路祖宗。元宵节后,所有传统节日就算过完了,母亲会把梨从供桌上取下来。这时,梨已经像个老头一样皱巴巴的了。母亲把梨用水洗净,一片片切开,给我们这些孩子一人分几片。母亲切梨的时候,我嘴里已流满口水。只是,这些梨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但吃起来依然香甜。
后来爷爷病了。那几年里,我家那棵梨树没开花,自然也没有结果。爷爷是农历二月底去世的,那时天气乍暖还寒。连续吃了几副中药后,爷爷的咳嗽愈加厉害了。邻村的郎中号过脉后,看着父亲摇头说,准备后事吧。那是二月底一个早晨,天气很好,我推门望见满树梨花突然开了,雪白的梨花一串串缀满枝头,如同夜里突降大雪。我心里一阵感动,同时又有几分不安。
那天夜里,爷爷过世了。
以后的许多个春天,每当梨花时节,我都会梦见这个场景:我和爷爷抬着半箢斗梨子,我俩去河对岸的集市赶集。我在前面,爷爷在后面。太阳照着我们,爷爷的影子大,我的影子小。爷爷的身板依然硬朗。他的身后梨花如雪,纷纷扬扬自天空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