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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马陵

2022-06-13孙丰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庞涓孙膑

孙丰刚

在我眼前,隔着船窗玻璃和漫天雨雾,横亘着一条蜿蜒起伏的山脉。山脉沿河延展,望不见边际。正对着船身的几座山峰,高不过几百米,却巍峨险峻、气象森严。随行的人说,这就是马陵山的主峰。

船外的风越刮越紧,雨越下越大,打得船顶和窗子噼里啪啦直响。在嘈杂的风雨声中,连绵的山峦变得模糊不清。山坳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只等一声炸雷号令,便会冲将起来,踏着车尘马迹奔杀而去。

这是十年前初夏的一个周日,我从鲁东南的临沭大官庄渡口出发,乘一艘机动船,沿沭河古道向南行驶。两岸树木繁茂,宛如画屏,村庄、麦田、丘陵被严实地遮挡在外面,视野内除了怡人的绿色屏障,只有灰暗的天空、一河泓水、蓬勃的蘆苇和不时飞起的白鹭。

船慢慢行驶了七八公里。右岸出现了一座圆顶小山,随行的人说它叫样山,上面有庞涓墓。再往南,右岸的山岭就属于郯城县了。

船又向前走,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深,河滩上的水生植物愈加茂密。船工是个老手,仿佛猜透了几个人的心思,不时停下发动机,让船儿在芦苇夹峙的水面上自由滑行,任大家分享那份静谧与空旷。在船身几次靠近岸边葳蕤的水生植物时,有野鸟从稍远的河汊里猛然飞起,引得众人惊叹。

一路上只遇到两条捕鱼的小船,再无其他人迹。这种原始宁静的河道如今在北方极少见到,行走其间,恍若隔世。又走了几公里,天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右岸开始出现连绵的山峦,越来越高,离河岸也越来越远。

就在众人眺望右岸马陵山主峰的当空儿,船已悄悄停靠在了清泉寺码头。一条横在河上的拦水坝宣告了航道的结束。

我抬头望着高耸的马陵山和半隐在山腰的清泉寺,心中鼓动着登攀的欲望。但眼见漫天飞雨难停,只能遗憾地原路返回。

不久,我陪几位水利专家又沿着沭河古道泊近了马陵山。这一次,我们从清泉寺码头下船乘车,沿山路上行。时间不长,马陵山的神秘面纱便慢慢在我眼前揭开。

雾气缥缈的山间,峰峦起伏,山体多呈赭褐色。树木时而密匝,时而稀疏,多松柏和刺槐。山梁之间夹着几个水面,道路弯曲且挂在山腰,路边爬满了荆棘,许多路段着实险巇。

望着山中的条条沟谷,听着别人关于马陵山的传说介绍,我在想,哪一条谷是当年孙膑与庞涓决战的战场呢?

马陵山之所以闻名遐迩,无疑缘于两千多年前的那场齐魏之战。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或明争暗斗,或对垒疆场,朝秦暮楚,变化无常。许多事件经过岁月的浊浪冲刷,早已沉没于历史长河中,虽有鸿爪雪泥,却如雾里看花,难辨真伪。比如马陵之战,过去我一直以为是发生在鲁西南与河南交界的某个地方,却一下子来到了鲁东南。两地相距几百公里,让人大惑不解。

那天的行程依然仓促。大家忙着赶路,没来得及去看当地人说的马陵之战的古战场——庞涓沟。

自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未去马陵山。不过,心中的记惦一直未能放下,总在想,那场战争的现场应该是什么样子?孙膑是如何引诱庞涓跑了那么远的路,把自己的韬略和计谋付诸了实践?

那么多人认为马陵之战发生在马陵山,自有其道理。《史记·魏世家》中“太子自将攻齐,大胜并莒”的记载,表明了魏国攻齐的意图,而要攻打齐国的“莒”,鲁南是必经之地。1972,临沂城中的银雀山汉墓同时出土了《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竹简,震惊了世界,也为近在咫尺的马陵山增添了重要的军事砝码,孕育了呼之欲出的战争背景。从出土的纷繁史籍中,人们透视到一个精于兵法、果敢刚毅的孙膑。

孙膑最初是在魏国跟着鬼谷子学习兵法,庞涓当时也在。或许是先祖孙武的基因在冥冥之中惠及了这位五世孙,孙膑表现出来的总是勤学多思、宽厚仁爱、胸怀远略,而嫉妒心和功利心极强的庞涓则刚愎自用,用浮躁、仇视和邪念埋葬了自己的前程。

马陵之战以前,孙膑导演的桂陵之战已使庞涓魂飞丧胆,襄陵之战更让魏军遭受重创。然而,寻机扩张是战国时期的主题,十多年后,恢复了元气的魏国不甘沉寂,觊觎韩赵,欲图霸业,却不想铸成大错,让孙膑演绎的“减灶诱敌、设伏聚歼”兵法与这场围魏救韩大战一起,永载史册。

去马陵山庞涓沟已是几年后的一个初春。入口处的山坡上,盛开着鲜亮的第一树桃花。进了山,才看清是一条巨大的山涧,谷宽林密,崖高壁险,涧底一条窄窄的坡道上刚刚铺了石板。走了三四公里,便到了山涧尽头,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四周全是高山,没有道路出口,像个葫芦峪。一棵人造的大黄桑树立在路边,当地人认为庞涓就死在这棵树下。

庞涓沟外面的许多村名、地名都带着浓重的军事色彩,如马场、卸甲营、跑马岭、点将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水库时,曾多次在周边挖出过三棱铜箭头和众多其他兵器,据考证,均为战国时所造。地名和兵器被认为是马陵之战的重要遗存和实物铁证。

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个险峻的山谷,真的有些像《孙膑兵法》中的“隘塞死地”。

真是巧合,没隔多久,我去了苏北新沂的马陵山。此时我才知道,马陵山脉是一条横跨鲁苏边界的大丘陵,北起临沭岌山,向南经郯城和苏北的东海、新沂两县,一直绵延到宿迁的骆马湖畔,南北长一百五十公里,东西宽几公里不等。整个山脉以紫砂页岩为主,间有丹霞地貌,土层很薄,大部分山体树木稀疏。

幸运的是,沭河一直伴其左右,如影随形,蜿蜒流向骆马湖,为马陵山增添了许多景观。

马陵山脉高低落差明显,不同的峰岭有不同的名称,只有郯城、新沂境内的几座高峰被直呼为马陵山。

新沂马陵山,当地人称作南马陵,已经成了一个旅游景区。尽管它还高举着孙庞马陵大战的旗帜,但近十个景点聚集了众多的历史故事和山水元素,形态各异,内容繁杂。其游赏路线设计巧妙,不像庞涓沟那样,进出要走回头路。

当地人认为,公元前343年孙膑退兵减灶、诱敌深入的兵法是在南马陵实施的,而最后设伏歼敌、杀死庞涓是在郯城的北马陵。

不过,南马陵的历史绝不局限于齐魏大战。西汉时,韩信反楚王刘交在此鏖战,血染层岩;唐末,黄巢率义军在此与官军大战;宋代,韩世忠偕夫人梁红玉,先后三次在“金斗关”与金兵对垒,泉流成赤;抗战时期,马陵大队在此勇奸日寇,威震敌胆;1946年冬,陈毅在南马陵狭小的“三仙洞”里运筹帷幄,指挥了“宿北大战”,全歼国民党正规军一个整编师两万多人,载入了解放战争史册。

这是一片饱经战火的山峦,暗红的山体昭示着曾经的血色黄昏。当年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仿佛还在山间回荡。

南北马陵山,都曾上演过翻江倒海的战争场景,导致了许多历史拐点的形成。

与雄峙的八百里沂蒙山相比,马陵山显得低矮浅陋,形孤影寡。但它挺立在鲁苏大平原上,又变得十分突兀,其连绵起伏的身姿如万马奔腾、龙蛇飞舞。

每一次望见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峦,总感到其中藏着不少秘密。当一步步走近它,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山头,竟慢慢集合成一本书。

七千万年前,马陵山植被茂密,沭河岸边的山坡上是恐龙的世界。那是一个神秘霸气的帝国,20世纪80年代在此发现的众多恐龙化石,充分证明了那个群体的庞大,其中甲龙类恐龙足迹化石十分罕见。只是这里处在沂沭河下游,无数次的洪水肆虐几乎让恐龙销声匿迹。不过,那层扑朔的面纱神秘莫测,难窥全貌,一直让不少学者欲罢不能。

公元前525年,年轻的孔子来到郯城,向郯子求教。两人登上马陵山望海石,面向东方,讨论治国之道,探求人间真谛,留下了千古佳话。

西汉时,马陵山下有一民女,不畏强暴,至孝而死。她的故事后来被编成戏曲《窦娥冤》。如今,郯城境内的东海孝妇冢还在,孝妇祠早已毁于战火。窦娥的故事,为这片苍茫大地增添了正义色彩,成为百姓除恶扬善的重要精神依托。

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麦坡村的地震遗址。站在坡顶往下看,崖下大片不规整的土坡泛着少见的红色,那是地震时从地球深处翻出的粉砂岩。粉砂岩与另一侧的黑紫色砂页岩泾渭分明,分属于新生代和中生代,早已风化成土。不过,那条分界线清晰可见,一步跨过去,等于跨越了亿年。

造成这一奇观的,是1668年7月那次8.5级大地震。当时山崩地裂,平地水深丈余,马陵山清泉寺及方圆几万平方公里的庙宇、官衙、民房全部倒塌,天地间一片肃杀。蒙山、沂山众多山石滚落,崮顶坍塌,形成了许多奇异景观。

在凄风苦雨中,百姓们依偎在马陵山的怀抱,拼尽全力与死神抗争。遍体鳞伤的马陵山,成了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最后家园。

那位刚刚到任两个月的县令冯可参,曾度过了怎样的日日夜夜?面对塌天大灾、饿殍遍野、瘟疫横行,他的伤痛、呐喊和行走融进了马陵山多少悲悯与坚毅?

马陵山风雨如晦,山下百姓也养成了坚毅如刚的性格。抗战时期,村庄里涌现出数不清的抗日英雄,他们以不屈不挠的精神传承着民族的苦难辉煌。

漫漫岁月中,马陵山带给人们的,有惊喜和收获,也有恐惧和悲伤。

我终于去了鲁西莘县的马陵村。不是为了鉴别战址的真伪,而是拜谒一段历史,完成一个心愿。

正值谷雨,鲁西大平原上的小麦已经开始抽穗,满眼葱绿。汽车沿着莘县南部的县乡公路转来转去,最后穿过麦田中的几段土路,拐了几个弯,终于驶进了马陵村。

村东侧的广场上,男女老少正坐在马扎上看大戏。广场北侧便是马陵之战纪念馆。

讲解员对着墙上的图版讲得绘声绘色,再现了当年马陵之战的场景。當然,一个前提不容置疑:马陵之战就发生在这里。

与郯城马陵山相比,莘县马陵战址有许多独特之处,比如《史记》等史料中记载的马陵之战的相关地名都在附近;这里距离孙膑的老家鄄城很近,他熟悉此处的地形地貌,易于用兵;孙膑的减灶示弱只有四五天时间,在路曲车缓的年代,战役应该发生在大梁到齐国的道路上,不会绕道太远,尤其是周边国家虎视鹰瞵,情形瞬息万变,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因而难以率大军跨越宋国和楚国作千里奔袭。

但是,在这片大平原上,看不到《孙膑兵法》中说的马陵乃“隘塞之地”,看不到元代诗人孟之普《马陵道中》“茅屋多斜曲,歧路几回旋”以及“两岸阴森一路低,险同函谷塞丸泥”的景象,这里好像不具备设伏歼敌的条件。

不过,有一点在我心里变得清晰起来:马陵古道首先应该是条古道,军队和战车能够在这条道上行走并通过。郯城马陵山庞涓沟似乎不具备这一点。庞涓再笨也不会去钻“葫芦峪”。

曾在莘县任职的朱加云先生说,历史上,鲁西一带并非一马平川,有许多丘陵和沟壑。从马陵村到东边的道口村就有一条弯曲的大深沟,沟深五六米,长七八里。大深沟长年累月形成的道路上经常有车辆往来,人进去后极易迷失方向。

他认为,马陵之战最后的战址就是那条深沟。至今道口村还保留着沟坎地貌。

他说,让丘陵和沟壑逐步夷为平地的,是历史上几次黄河泛滥。大水过后,原先的沟壑几乎全部被淤平。此外,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鲁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一些未被淤平的沟坎被重新整平造地。改革开放后,农民大规模建房用土,仅剩的那些高台地又被农民刨起来,运到家里垫了房基和院落,上面的树木也随之荡然无存。

离此地不远的景阳冈,是武松打虎的地方,那里本应冈险林密,荆棘满坡,令人毛骨悚然。几年前我去看过后却大失所望。那么平整的地方,没有冈——仅有的一个山包也是后来人工挖土堆积而成,老虎怎么藏得住?当地人反复解释说,景阳冈原来是有冈的,只是黄河泛滥、改道冲积,渐渐把冈覆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文学作品的描述固然不能全信,但重大历史事件的基本轮廓却是有案可稽,毕竟不能把一马平川的地方唤作景阳冈。

这让我想起了临沂城中的金雀山、银雀山。20世纪70年代初,两座小山还巍然耸立,山上树木葱郁,景色秀丽,可陵谷变迁不分畛域,时至今日,满目的楼房覆盖了整个山体,只有上下坡的柏油路还显示着山岭的存在。

或许我们脚下的土地、山川、河流今天都在慢慢量变着,积累到一定程度,遇到一个契机,就会发生大的质变。

历史走到今天,争议马陵之战的战址究竟在哪里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场战争留给人们的思考。魏国曾是战国初期的百年强国,重视人才,推行变革,国势强大。面对着周边秦、齐、楚等国的发展和挑衅,尤其在遭受了桂陵之战、襄陵之战的失败之后,本应慢慢恢复国力,韬光养晦,以逸待劳,顺势而为。然而,好战的魏惠王经不住秦国卫鞅居心叵测的鼓动,下令征伐韩赵,结果兵败马陵,从此一蹶不振。

古往今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进行了多少战争,谁也说不清楚。细想这些战争,往往最初的穷兵黩武者最终都折戟沉沙。

孙膑作为遭受过战乱之苦的军事家,也曾期盼国家彼此不要对抗和战争,让人民安居乐业。残酷的现实让他失望了。但他依然认为,即使两国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也要尽量用谋略和外交手段——不用打仗——去制服对方,那是上策。一旦战争起来,不管谁胜谁负,都会给国家造成重大损伤,给人民带来灾难,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然而,在雄雌未决、名分未定的情况下,不战而屈人之兵,谈何容易。

孙膑在马陵之战后悄然归隐故里,不再追求功名,可谓正身清心。

他不必像祖辈孙武那样,遭受别国君王的冷遇和小人的妒忌。他荣归故里,著书立说,留下宝贵精神财富,让后人可以从中不断认识和汲取中华民族的精武精神与仁义之道,从而擦亮眼睛,去应对这个错综复杂、躁动不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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