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孔雀
2022-06-13蒋蓝
蒋蓝
碧鸡坊的灯笼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季,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避难入蜀。一波动万波随,由此造成了空前的入蜀移民潮,在有意无意间,这次移民为蜀地输入了大量一流的文化人才。文人们游宴的地点,有浣花溪、摩诃池、散花楼、合江亭、西园、北池、武担山、青城山等地。这一时期入蜀的文人墨客当中,伟大者当数杜甫、黄庭坚。
随父亲入蜀的女诗人薛涛,自入乐籍起直至卒于成都碧鸡坊的五十余年时间,正是西川幕府游宴唱和最为兴盛的50年,也是唐代成都文场最为热闹的50年,这对于晚唐五代以至两宋时期巴蜀地区文化的繁荣意义深远。纵观整个唐朝士人入蜀的历程,僖宗在蜀时期,算是一个山登绝顶的最高峰。(张仲裁《唐五代文人入蜀考论》)
成都用“坊”字名街,大约起于南北朝时期,最晚不迟于萧梁时期。大体上,每两条直街和两条横街之间为一坊,每坊20闾、每闾20户。萧梁时李膺《益州记》云:“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这是成都以“坊”为街名的最早记录。后又有金马坊、碧鸡坊等。昔日的金马、碧鸡二坊合并为现在的金马街了。而“街坊”二字连用,市民将它作为“左邻右舍”的代词。
因为有了汉代大夫王褒祭拜、追寻金马碧鸡神,蜀地才出现了纪念性建筑。
左思《蜀都赋》写道:“金马骋光而绝影,碧鸡倏忽而耀仪。”成都的文殊坊金马街,因其北段原有一座金马坊而得名。不但成都城北修建了金马坊,同时也在城南修建了碧鸡坊和金马碧鸡祠,由此成都又添几处胜地。
据记载,碧鸡坊、金马坊和金马碧鸡祠三处建筑相隔不远。宋代祝穆《方舆胜揽》“成都府下”记载说:“金马碧鸡祠,在金马坊前。汉宣帝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遣谏议大夫持节醮祭而致之。本朝赐为昭应庙,封其神为灵光侯。”此昭应庙到民国时犹存,在现在的金马街南端以西,由此可见金马坊当时位于金马街北段。鉴于金马碧鸡坊位置的变化,著名历史学者沈伯俊在《薛涛:扫眉才子冠蜀中》一文中指出:“唐时碧鸡祠、碧鸡坊在成都西南,后因碧鸡祠废,碧鸡坊名隐没不彰;五代时合祀碧鸡于城北金马祠内,于是碧鸡坊名亦移于城北。”但这只是一家之言。恰是鉴于不同时期碧鸡坊的不同地望,冯广宏先生特写《捉摸不透的“碧鸡坊”》(《文史杂志》2014年第6期),指出了历史上碧鸡坊或城北、或城南的情况。
一般认为,成都城北与城南,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有红石柱遗址,于民国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被毁。城北金马街的红石柱与金马坊有关;而城东南的水东门附近,现在红石柱正街与红石柱横街交汇处,应是宋朝之后碧鸡坊遗址。那里的红石柱,是一根六菱形红色砂岩石柱,顶端雕有一尊石狮。
有道是地因人显,晚年的诗人薛涛曾住碧鸡坊,独建“吟诗楼”,逐日息居其上,位置就在汉代辞赋家扬雄住宅之侧。其地所种海棠特别富艳,得到陆游的特别赞美,海棠莫非也染上了诗人的风韵?
风情已硬化如纸,不甘萎尘入泥,在风中蝶翅翻飞。但是,风情已不是风情了,美人都一样。从长安到成都,已清晰地写在皱纹里,只要秋日午后的炎热还在河面升腾,就会点燃碧鸡坊的灯笼。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初冬的一天,在平定张伯靖之乱后,诗人王建来到成都,慕名来碧鸡坊拜访薛涛,写《寄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十月的成都,名贵的海棠花从女墙里伸出了枝条,红得让身穿大红蜀锦的美人黯然失色,因而美人的颈部之上苍白如厚厚的垩粉。也许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薛涛在菖蒲花丛之外,又种了很多枇杷。菖蒲开花是吉祥之兆,能给人带来喜庆。菖蒲花谢后,枇杷会完成一场开花的接力赛,一树一树白色的小花,宛若黄昏深处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只有在这个时候,美人才会走出书斋,来到碧鸡坊的碎石庭院里,兀自张望,萤火明明灭灭。人在迟暮,萤火虫反而撑起了十万个灯笼……
谈论什么,或者被什么吸引,都不再重要。既然经历了11个节度使,那些或声振屋瓦、或耳鬓厮磨的情话可能都是虚构,就像生活正生着高山流水的腰身,日渐迟缓和臃肿。
当然了,昔日成都的旁观者,削背绿腰,现在已成了城市里一片善于吟诵的树叶,她在秋景中埋头于一次深刻的自我体察。不禁仰望西蜀的雪山,那是天庭洒落的一把碎银,她又一次沉醉于韶华时节裙裾飘飞的游历中……
蜀道苍茫,蜀途上散落着古人的足迹,马蹄印里盛满了怅然的雨水,芳香不被伟岸的山水相识与相知。在擦肩而过的深秋黄昏,碧鸡坊的一树光影是倒叙的现实,她要委顿为泥。
韦皋任剑南节度使时,南越王曾献来一只内地罕见的孔雀,薛涛非常喜欢。韦皋根据薛涛要求,命人在其住宅内修建了一口池塘,并建了一个大笼子把孔雀养在里面。直到公元831年的秋天,那只精心饲养的孔雀突然暴毙,这预示着什么?同年秋天七月二十二日,53岁的元稹忽染暴病,一日后死在任上。第二年夏天,薛涛在孤寂中走完她的詩情人生,享年65岁。
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冬至十六年(公元1146年)秋季,遂宁人王灼追随薛涛而来。“客寄成都之碧鸡坊妙胜院,自夏涉秋,与王和先、张齐望所居甚近,皆有声妓,日置酒相乐,予亦往来两家不厌也。尝作诗云:‘王家二琼芙蕖妖,张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红云岛边弄春色。满城钱痴买娉婷,风卷画楼丝竹声。谁似两家喜看客,新翻歌舞劝飞觥。君不见东州钝汉发半缟,日日醉碧鸡三井道。’予每饮归,不敢径卧,客舍无与语,因旁录是日歌曲,出所闻见,仍考历世习俗,追思平时论说,信笔以记……”既能在美人堆里觥筹交错,在露香亭、红云岛之间一如蝴蝶穿花,还能独居一室安心写作,王灼的自制力显然不低。
在成都碧鸡坊,王灼完成了5卷词曲评论笔记《碧鸡漫志》初稿。王喟叹:“古今所尚,治体风俗,各因其所重,不独歌乐也。古人岂无度数?今人岂无性情?用之各有轻重,但今不及古耳。今所行曲拍,使古人复生,恐未能易。”如今,当我们置身空有地名的碧鸡坊之时,这样的感慨也许会从心头涌起!
王灼还写有《王氏碧鸡园六咏》,提及“层兰”“凉榭”“鉴泉”“清室”“露香亭”“钟庵”6个碧鸡坊中的点位,可以想象曲径通幽的碧鸡坊,明显是唐宋的富人区。《六咏》中的《清室》写道:
碧鸡古名坊,奔腾车马尘。
那知小洞天,清绝欲无邻。
一室对林樾,四时禽语新。
焚香读周易,意得气自伸。
明月落杯酒,冷风弄衣巾。
寄言朝市客,声利恐汙人。
也许,王灼窗外的那个女王,孔雀一样回头。此时月光从低云漫溢而下。她像是从西厢花墙里,探出半个身体的古人。她的身段比桂花树更为丰腴,又仿佛锦江两岸的柳枝一般迎风乱摆。她目光中的琉璃从碧鸡坊的建筑墙面和树冠缓缓扫过,事物一如开光,全部熠熠生辉。窗外的花叶如同时光簌簌落下,奇妙的是在地面铺出了一层月华,豁然之间香气扑鼻……
车马川流不息的碧鸡坊,却别有洞天,闹中取静,树木葱绿,鸟语花香,好一派出尘之景。一个碧鸡坊,承载了薛涛和王灼,太值了。
浣花溪畔薛涛笺
唐代诗人李白和杜甫,一见水灵灵的成都,感到十分惊叹。李白在著名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中,用“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林红”“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等诗句,毫不吝啬地夸赞成都。认为即使唐朝皇家园囿“上林苑”与成都相比,也黯然失色。
水上娱乐,成为唐代成都的一大快事。《蜀梼杌》记载了前蜀主王衍乘船游历浣花溪的场面,达到龙舟彩舫、十里绵亘的程度。《岁华纪丽谱》记载说:宋代在成都南门万里桥一带,有数十艘彩船畅游锦江,这叫“小游江”;而浣花溪一带的游船更为密集,这叫“大游江”。
唐宋以来,鉴于此地碧水芳草、工部草堂遗韵流布,加之距离内城甚近,逐渐成为成都最为著名的宴游胜地。陆游《老学庵笔记》云:“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这一万人空巷之场面,与诗人田况的表述完全一致:“浣花溪上春风后,节物正宜行乐时。十里绮罗青盖密,万家歌吹绿杨垂……”
所谓“浣花遨头”,是当年成都颇为时尚的游乐活动,太守出游,士女纵观,称太守为“遨头”。从正月初十始,到四月十九终结,长达百天。这也极可能是中国城市里遨游持续时间最长的民俗游历。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这一延续了上千年的民俗活动才被禁止。
宋代任正一《游浣花记》记载说,农历四月十九日这一天,彩船从浣花溪顺流而下至望江楼,数里之长,往来如织。锦江中“架舟如屋,饰彩绘,连樯衔尾,荡漾波间,箫鼓弦歌,喧闹而作。其不能具舟者,依岸结棚,上下数里,以阅舟之往来。成都之人,于他游观或不能皆出,至浣花则倾城而往,里巷阒然。”
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文学家钟惺以奉节使臣出使成都,他的《浣花溪记》堪称一篇山水杰作。
那是明代万历辛亥年(公元1611年)十月十七日清晨,成都秋风飒飒,空气中夹杂着雨意,广阔的成都坝子正要迎来迟暮的秋雨。风过后,阴霾的蜀天露出了一派霞光。这一日,自称“楚人”的钟惺悄然独访了成都最著名的景区——浣花溪。我择要翻译如下:
出成都城南门,左边是万里桥。溪水到此转向西流,涓涓细流,宛转曲折。看上去像连环,像玉玦,像衣带,像圆规,像弯钩;水色如明镜,如美玉,如绿色的瓜,那幽深碧绿、萦绕城边的流水,都是浣花溪的支流。然而,只是在杜甫定居草堂之后,才有了浣花溪的美名,这自然是因为杜甫把浣花居建在溪畔的缘故。
步行三四里,就到了青羊宫。一路上,溪流忽远忽近。青竹翠柏郁郁葱葱,隔岸望去浓荫连绵,一直延伸到溪流尽头,远远望去像一片荠菜。水光树色,清幽而绚丽,使人表里澄澈,神清气爽。从青羊宫往西走,众流汇集,上面建有三座桥,彼此相隔都不到半里路,轿夫说上游通向灌县,有人说“锦江从灌口流来”,指的就是这条浣花溪。
浣花溪之东住有人家,这一段溪身便被屋舍遮住,不能常常看见;稍有空缺,溪水重又展现在眼前。像这样的情形有好几处。溪岸人家用树枝、竹条编扎成门户和篱墙,很是齐整。走尽了桥,路旁边立着一座亭子,题写着“缘江路”几个字。过了此处就到了武侯祠。祠前有一座木板桥跨越溪身,桥上有临水的栏杆覆围着,到此才看见题有“浣花溪”字样的匾额。过桥后,有一片小空地,宛若梭子那样横斜插入水中,溪水四面环绕着它,无桥便没法通行。小洲之上建有一座亭子,题字为“百花潭水”。从这座亭子折回原路,走过桥经过梵安寺,这才到了杜工部祠。杜甫之像画得清朗而古朴,不见得非要强求惟妙惟肖,但想来杜甫应当是这个模样。还有一块刻在碑上的肖像,附有杜甫的传记,是通判何仁仲在代理华阳县令时刻意制作的。可惜碑文漫漶,無法卒读。
我不由得感慨:杜甫的两处居所,在成都浣花溪的,环境幽雅,在夔州东屯的,地方险僻,二者互不相同。假如严武不死,杜甫就可以在浣花溪畔安然度过晚年,患难时太需要朋友了!然而是天意要派定这位老诗人添加出夔州的一段非凡表现罢了:在艰难潦倒中流离奔波,却仍能选择胜地处身;胸襟安闲从容,可以应付世事,这同孔子变换服装、客居在司城贞子家里避难时的情形一样。
今天为万历三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出城时仿佛欲雨,但不一会儿便云开天晴。大凡朝廷使臣出来游玩的,大多由按察使或州县长官邀请参加饮宴,官场中人稠杂而浑浊,如石磬那般弯曲着身子四处打躬作揖,喧闹声充满四方。将近黄昏时分急急回家。这天清晨,我却偶然独自前往。楚人钟惺作记。
独往浣花溪游历的钟惺,不但领略了一湾碧水,更在水里读到了清廉、正直与无尽沧桑。一座城市的诗意,就像花香融入空气。就是喝茶也可以大醉,就是旱地拔葱式的不期而遇,就是可以因为一盏花窗里摇曳的灯笼而陷入独自狂欢。
到元朝时,百花潭到浣花溪之间,有两座小桥,一座叫玉溪,一座叫薛涛,这足以证明薛涛的影响力。所以有人把薛涛比作是“大唐孔雀”;在我心里,居住于浣花溪的薛涛风韵犹存,更接近于一只穿梭于锦江之畔的五彩桐花凤。诗歌固然是彰显人生美学的大纛,但为了生计,她还得筹措一番。
成都平原气候温和潮湿,植物生长茂盛,秋冬时节落叶的也不多。唐朝诗人薛涛久居成都西郊浣花溪,因浣花溪一带多数人从业造纸,耳濡目染之下,她对造纸有了较深印象。
北宋乐史编著的《太平寰宇记》记载:“浣花溪在成都西郭外,属犀浦县,大历(唐朝代宗年号)中,崔宁镇蜀,其夫人任氏本浣花溪人。后薛涛家其旁,以潭水造纸为十色笺。”造化使然,薛涛竟然成了任氏的邻居,一文一武,也是成都的一大幸运。
据《东坡志林》载:“浣花(溪)溪水清滑异常,以沤麻楮作原料,洁白可爱。故造纸者多沿溪而作。”说明成都浣花溪在唐朝时,不但是著名的蜀锦产区,也是生产蜀纸的集中之地。薛涛常写诗、用纸墨,且惜其紙幅较大,书写所作小诗多有不便,起初由外购大纸、改制小幅纸,并在形制、设色、图画和质量上都下了一番心思,例如笺纸尺寸要适合写诗,或许也使用过“沤麻楮作笺”之法,她后来改用木芙蓉,证明成效颇佳。
具体而言,她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将纸染成桃红色,裁成精巧苗条的窄笺,人称“薛涛笺”。木芙蓉皮质纤维细长,木素含量低,适合制造书画纸。一般而言,枝条采回后,立即进行剥皮、脱胶。将剥下的鲜木芙蓉皮,去其外边的粗皮,束成小捆,放入水中浸泡,直至纤维变软、容易分开时为止。一般需时七八天,然后取出,洗净,备用。浸泡时应尽量少沾污泥,必要时可搭架,束捆不宜过紧,以防浸泡不透。这种造纸染色,从处理植物原料开始,经过蒸煮、洗浆、漂白、打浆、调制色、捞纸、晾干、裁纸等,工艺繁复。
明朝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总结道:“四川‘薛涛笺’以芙蓉皮(即木芙蓉)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质料也。”
造纸行业专家分析指出,根据前人用黄薜叶染纸的原理,薛涛也因地制宜,一度采用过蜀地峨眉山胭脂木作为纸的染料。几经厘定,薛涛笺有十种颜色: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和浅云。薛涛还用途刷加工方法制作色纸。她在红花中取染料,再加入胶料配制成涂料涂在纸上。这种涂刷加工与传统的浸渍染色方法相比,节约了染料,降低了成本。所以,薛涛也被认为是涂布加工纸的创始人。其真实的工艺步骤,目前逐渐得到了恢复。
与费著同时代的文坛著名人物袁桷的《薛涛笺》诗云:“十样蛮笺起薛涛,黄荃禽鸟赵昌桃。浣花旧事何人记?万劫春风磷火高。”“蛮笺”一词,堪可玩味。但十样彩笺发明权应归薛涛所有。所以,明朝何宇度在《益部谈资》公允地指出:“蜀笺古已有名,至唐而后盛,至薛涛而后精。”
上好之笺,固然需要精熟的制作工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首先必须要有好纸。唐时,“益府之大小黄白麻纸”同样是进贡的名纸。成都所出产的麻纸闻名遐迩,当时宫廷的文书、诏敕乃至书籍,都用麻纸书写。晚唐人李肇《唐国史补》说:“纸则有越之剡藤苔笺,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这清楚地说明,十色彩笺肇始于唐代,且为蜀人始创。
丽人与诗笺,相互彰显,宛若人面桃花。朦胧的薛涛笺,使薛涛成了中国文坛上第一个发明专用诗笺的人。但如果没有浣花溪之水与芙蓉汁,没有那个再难以复制的唐朝文化氛围,恐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页薄薄的诗笺,承载着多么厚重的历史的机缘!
薛涛笺甫一问世,就已经“成都纸贵”了。
薛涛笺不胫而走,自然与女诗人觥筹交错的交际圈密不可分。这个圈子里不仅有将相王侯、文人骚客,还有众多地方官吏、幕府僚佐、贵胄公子、禅师道徒及江湖异人。薛涛长袖善舞,自然需要诗歌应酬。但她的诗作均为小制,《南部新书》上说:“元和初,薛涛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剩,乃狭小之。蜀中才子即以为便,后减诸笺亦如是,特名薛涛笺。”加上她的书法无女子气,笔力峻激,行书妙处,还颇得王羲之法,因而诗因书法而光彩倍增,笺因玉手诗心而大红大紫,一时成为“追星族”渔猎的目标。诗人韦庄《乞彩笺歌》吟道:“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 ……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薛涛昨夜梦中来,殷勤劝向君边觅。”薛涛笺名重一时,可见一斑。
我得到过“诗婢家”仿制的一套水印“薛涛笺”,说实话,面对散发清香的精美纸页,我从不敢落笔……
望江楼与薛涛墓
成都因水而成,缘水而兴。二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府河与南河宛如人体任督二脉,吐故纳新,使“江环城中”的格局得到承袭和发展。
数千年以降,成都码头镌刻着深纵的城市记忆。三国时,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因有“万里之行,始于此桥”的感叹,万里桥就此成为锦江文化的地标。进入民国,成都尚有12座码头,其中6座分布于锦江沿岸。无论是人头攒动的水东门货运码头,还是运送盐糖、布匹为主的合江亭码头,抑或因木柴而兴的九眼桥码头,浪涌人聚,千帆竞流,逐渐形成上起新南门、下达望江楼的庞大码头聚落。成都人名之:锦江码头。
马可·波罗、威廉·盖洛、大卫·妮尔、山川早水等旅行家进出成都均在锦江码头。1879年,一带大儒王闿运入主成都尊经书院,凡十几次进出锦江。20世纪初叶,青年巴金正是从这里出发,远渡重洋,负笈法国;郭沫若的“东渡”、艾芜的“南行”也是以此为起点……
在锦江码头的东头南岸,有峭拔古今的望江楼。
望江楼又名崇丽阁,建于清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共4 层,因楼身位于锦江之畔,故名“望江楼”。崇丽阁之名则取自晋人左思《蜀都赋》中的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望江楼公园竹子种类很多,近300种,是中国最大的竹类公园。
在望江楼水边,有一对明代的巨大石牛,静卧草丛中。有一個明末张献忠藏银的歌谣:“石牛对石鼓, 银子万万五。有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
据《华阳县志》记载:“光绪初,县人马长卿以回澜塔就圮,而县中科第衰歇,乃创议于井旁前造崇丽阁。”所以望江楼是成都“科第衰歇”为“压江流以扶地脉”而建立,至今望江楼上也供奉着文曲星。
清末时的一年重阳节,有“伍翰林”之称的巴蜀名儒伍嵩生来到九眼桥,沿着锦江闲游,来到了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的望江楼旁,但见江楼废旧,遍地断瓦残垣,荒草丛生,满目衰败凄凉。他深有感触地沉吟道:“如今古井冷斜阳,何处是校书门巷。”随后又写下《九日登江楼》,以“风送雁”“露为霜”,吟出秋日之满目萧瑟,也道出了他心中面对残败古迹而感发的悲凉。回家后,伍嵩生写了一份奏章并递呈朝廷,请求修复望江楼。1910年,奏章获得批准,由四川总督府拨款,伍嵩生领衔修复望江楼。修复后的望江楼雄浑壮丽,楼高27.9米,共分4层,下两层为四方,上两层为八角攒尖,角尖为鎏金顶,宝顶直刺苍穹,角檐高啄凌空,富有气势。望江楼及其附近一带还被辟为公园,园中除望江楼外还有濯锦楼、吟诗楼、浣笺亭、五云馆等建筑,伍嵩生对这些古建筑均有题咏。
薛涛生前并不居于望江楼一带。明代初年蜀藩王已凿薛涛井于玉女津,取井水制纸以为贡品,同时制薛涛笺;在井旁建有堂室,设有纸房室。薛涛故居早已杳不可寻,人们也错将蜀藩王制笺之地“薛涛井”误以为是薛涛本人制笺之地,薛涛井从此便成为文人雅士纪念这位杰出女诗人之所。
薛涛坟茔杳不可寻,但薛涛的衣冠冢就在望江楼附近。
2005年11月,四川的一家媒体曾经报道过薛涛墓地位于四川大学老校区的新闻,惜乎并未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这个已有数百年历史的衣冠冢,还被摧枯拉朽的建设大潮平掉了。是如何平掉的呢?2010年冬季一天,我特意到望江楼公园管理处探访,办公室主任舒泽宏对此十分感慨,因为他见证了一个景观的消失。
四川大学教授陶道恕在《望江楼楹联选读》的《访薛涛坟故迹》记载:薛涛坟前原有“浙西沈寿榕兴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十二月重修时所立碣,碑阴题记乃其子端两年后补书镌石”。薛涛坟毁于1970年,其后继兴学生宿舍,仍保留一椭圆形土堆,并围以一个水泥圈,其上杂草丛生,虽面目全非,尚可供游人凭吊。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处已有上百年历史的人文景观,据说一度还引起过“薛涛墓之争”。
薛涛墓地的具体位置,如果进行空间对位,位于四川大学的教职工宿舍农林村附近的原劳动路小学进出通道的道路中央。1995年下半年劳动路小学搬迁后,此处成为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的通道。2005年四川大学在薛涛墓周围拆除旧房,新建研究生宿舍楼。当时薛涛墓的具体位置是新建的学生东园14号楼(研究生宿舍)西侧附近,同时该墓的另一侧为大片空旷待建工地。2006年2月6日下午,望江楼公园管理处舒泽宏、王道云、熊泽平等人曾对薛涛墓进行了考察,并拍摄了一组照片。
当时整座薛涛墓呈椭圆形状,高1.9米(墓基高1米)、长8.8米、宽7.8米,墓基一周用砖堆砌,水泥抹面,墓上长满杂树、衰草,一派荒芜。这就是薛涛墓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肖像。
我来到农林村教师宿舍下的自行车棚边,一位刘姓太婆告诉我,她曾在劳动路小学就读,“读书时经常从薛涛墓经过,也在坟地上扯官司草来玩,那时还有一个大石碑,坟堆至少有好几米高。很多东西,都是毁灭了才感到可惜啊。一些人说那个土包是砖厂堆泥巴后形成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怎么解释我亲眼看到的石碑呢?”
薛涛生前如落水桃花,四处飘零,死后竟然连一座衣冠冢也难以存世。不禁让人想起赵熙集白居易诗题薛涛清婉室的那一份感伤:“独坐黄昏谁作伴,怎教红粉不成灰。”
晚清四川才子李调元第一次来薛涛墓前凭吊时,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那是清明时节,很多人扫墓,冷清的墓区人头涌动。李调元来祭扫薛涛墓时,已是黄昏。他经过人迹杂沓、飞灰扬舞的墓地来到清冷的薛涛墓。墓前只有一朵野花。李调元写成一首七绝收入《成都杂诗》里:“乌鸦啄肉纸飞灰,城里家家祭扫回。日落烟村人不见,薛涛坟上一花开。”李调元诗中写到的“薛涛坟上一花开”,是生长在坟上的野花,还是凭吊者留下的祭献,无从得知了。
李调元第二次写薛涛墓,是在50年之后,他已是66岁的老人了。他与一批文友结伴来访。这一次他重访薛涛墓得诗二首。他在诗题中这样记载:“墓久芜没,华阳徐明府始为剪除,观叹久之。”两首诗写得平静淡泊,但很生动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第一首:“才人万古总黄泉,我歇原由乏暂眠。不识东庵有何愤,竟思哭倒拜坟前。”李调元说他在薛涛墓前停留是因为疲乏而歇坐在墓前休息而已,而同行的一位名叫潘东庵的诗人却拜倒在墓前失声痛哭……
第二首:“人间正色夺胭脂,独有峨眉世鲜知。家在薛涛村里住,枇杷依旧向门垂。”
女诗人生活于锦水之上,置身宽亭或是漫步修篁间。总有一天,她渴望登高。塔尖之针将排天而来的云气,藏在草籽和蝉鸣中灌浆。她那竹叶似的身体,从布满马蹄声声的云间飘坠,江湖的水把望江楼影,在水面写成了枯笔。大王在雪峰下带刀前行,女诗人从林间走上西楼,那是一个青丝染雪的过程。她让飞雪临江,遇风成梅,断念的竹子,摇完一千种俯仰,在夤夜而至的细雨中,想起干燥的故乡。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些越来越密实的竹节,发出陀螺的笑声。星空下的人生,不过是竹上的一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