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和飞鸟
2022-06-13雪樱
雪樱
每过一段时间,我和母亲就会大吵一架,不出意外都是为了找书。“书明明没有长腿儿,到哪里去了?”“我就不信这个邪,没出家门,能长翅膀飞了不成。”这两句话俨然成了她的口头禅。她是个急性子,有种找不到书就不吃不睡的倔劲儿。谢天谢地,幸亏她是个急性子,否则我也会因此得了狂躁症。
从我坐在轮椅上那年开始,坏了的双腿和心仪的书籍,就成为我生活的标配。一晃眼,二十一年过去了,我的病情时好时坏,关节疼痛似乎成为一种宿命,不可逆,不能根治,也容不得半点轻视。就像那小拇指甲大小的止疼片,哪天一疏忽忘记吃了,就会手指肿胀,关节僵硬,全身困倦,疼痛一股脑儿找上门来,叫你不得不满脸忏悔,点头哈腰,喃喃自语:“对不起,我的身体。”即便外出开会,我的背包里也随时揣着白色塑料瓶装的止疼片,萘普生、芬必得、扶他林、双氯芬酸钠肠溶片等轮换着用,以减少抗药性。有一年初夏,在省城某宾馆大厅茶歇处,我趁没有人赶忙从包里掏出塑料瓶,倒在掌心两片“小白”,喝一口水仰脖吞下。没想到,竟被大堂经理瞅见,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眼神怪怪的,脸上挂满问号,好像质疑我倒卖毒品似的,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从那以后,我很少在公共场合服药,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仿照史铁生的话,我的生命密码也有两条,那就是疼痛和书籍。书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两条腿,也是月光、清泉、小溪、镜子、玫瑰、鸟鸣。父亲去世后,我一度觉得,有些时候,我的父亲也是书籍——他在的时候,我从未重视过;那个初夏的傍晚,他抽身离开了这个世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也尚未觉醒;伴随时间的推移,我才恍然意识到,他是最厚重、最难懂的一本大书,只不过,我再也没有机会去读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包括现在,母亲被巨大的沉默所覆盖,它蔓延成一堵墙的孤独,蔓延成一片片虚空,蔓延成一个世纪的漫长,她就像被时间凝固在了过去,父亲的离开把她的一部分也带走了。她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家务活也干不了,只是默默地低头整理书,分门别类用报纸打包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好像要目送它们出趟远门,又好像要把昨日的时光都打包进去,就这样锁进记忆的保险柜里。我也陷入巨大的沉默中,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时而无所适从。
法国诗人普吕多姆说过,“做母亲是一种狂喜,做父亲是一种尊严。”复活父亲的尊严,或许是我阅读与写作的全部意义。偏偏上天独爱我这个任性的孩子,把书籍和狭窄的房间同时赐予我,从而生出诸多烦恼: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房间,盛不下太多的书,买进一批,借阅一批,必须整理一批,“窝藏”一批。这非但是体力活,也是脑力活,要记住,关键是要记得倍儿清。所以,翻箱倒柜爬上爬下找书就成为我们家的一桩大事,我是指挥官,母亲帮忙找,如果记错放的位置,找书就会变成痛苦的煎熬,母女俩之间的“大战”由此爆发。我埋怨她没有找对位置;她呢,怒斥我自己记不住放在何处,瞎指挥。越急越找不到,好像书籍有隐身术似的,故意与我们躲猫猫。倘若书会说话,想必会站出来勸架:“别吵了,也别急了,我在这里呢。”有一回,找从网上淘来的孙犁的书信集,找了一上午,到了饭点,母亲也不做饭了,腰疼复发,血压飙升,心脏不舒服,一气之下睡觉去了。此刻,我的委屈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又累又饿,突然觉得以前读的书都白读了。庚子年秋,从市图书馆借的祝勇《故宫的古物之美》找不到了,本来就到了还书的时间,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一点记忆也没有,就像醉酒后断了片。母亲在屋里挪着脚步找,找完一排,又找一排,边找边帮我梳理:书借来后放在了哪里,后来你爸去世,那天晚上回来摆设灵堂,七手八脚一通忙乱,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收拾,一摞摞书被堆得七扭八歪,后来你舅把其中一摞搬到一进门的小床上,我找了好多遍,跪得膝盖生疼,但就是没有啊……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喉咙深处一阵抽动,肩膀大幅度耸动,她就像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努力掩饰自己的悲痛。我晃了晃颈椎,抬起头瞥见,她红了眼圈,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最终没有淌出来。
我从网上买了本新书,算作丢书赔偿给图书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过失:丢的哪里是书,分明是一颗无所依傍的心哪。没过多久,去给父亲扫墓回来,那本书奇迹般地找到了!精装硬壳,米黄扉页,熟悉又陌生,我愣在原地,目光久久凝视,顿觉呼吸急促,几近晕眩。我又懊恼又自责,不该埋怨母亲,不该如此任性,不该为了一本书而大发脾气。那一天,我就像过节一样开心,值得为失而复得的书举办一场Party。我一下子理解了庄子的鼓盆而歌,与生死无关,与爱情有关——爱情能够超越生死,就好比人与书的长恋,缠绵悱恻,彼此信赖,能够超越时间,跃动着一颗不死的芳心,或曰爱情。
费尔南多·佩索阿说过,当一个人感到自己并不真正存在时,灵魂才是真正的实体。事后,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家里大大小小的书都漂了起来,形成了一片蔚蓝色的海洋,深得看不见边缘,也没有一点光亮,漆黑如夜。就在我拼命挣扎、有些窒息之时,一本本书变成了一尾尾大鱼,母亲正在成筐成筐地分拣,告诉我这尾鱼叫什么名字,那尾鱼叫什么名字,我高兴地忘乎所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就在我要伸手抓鱼的时候,发现自己变得轻盈自如,瞬间生出金色的双翼,飞了起来,像风儿一样自由,像鱼鳞一样透明,携带着草的气息……没有了疼痛,没有了烦恼,我越飞越高,羽毛流溢出夺目的光,把整个天空照亮如白昼,盈满葡萄酒的味道。
曾经,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黑暗——被确诊“不死的癌症”时欲哭无泪的黑暗,父亲突发脑血栓倒地时天塌了般的黑暗,坐在轮椅上遭受异样目光时灰心丧气的黑暗……后来,我在梦境里学会了克服黑暗。也许每种黑暗里都住着一个天使,把我引向光明和寂静之地。
所有的书籍都是通往死亡的路,每本书都是墓地的形状;所有的写作都是提前写好的墓志铭,所以,我阅读,思考,构思,爬格子,都是在酝酿和起草遗嘱,为未来写下一些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见证。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写过一本书叫《过于喧嚣的孤独》﹙杨乐云译﹚,他写了二十多年,三易其稿,他曾说,我为它而活着,并为写它而推迟了死亡。第一次读,我颇感震惊,开篇写道:“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里,这是我的love story﹙爱情故事﹚。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在此期间,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主人公汉嘉,一位在废纸回收站工作三十五年的打包工,因为阅读旧书而成为所谓的文化人,他没有妻儿,没有亲友,长年在肮脏、潮湿、弥漫霉烂味的地窨子里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他浑身散发恶臭,手上沾满污血,额头沾着被打死的苍蝇,袖管里时不时跳出一只老鼠。身处底层,活得卑贱,却美如蚁神,如他所说:“我最爱苍茫的黄昏,唯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当天色渐暗、黄昏来临,万物变得美丽起来,所有街道、广场,所有暮色中的行人,都像蝴蝶花一样美。我自己好像也变得年轻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汉嘉,当我为了找书而懊恼的时候,当我为了借阅心仪书籍四处奔波而不得的时候,当我和母亲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然而,汉嘉比我要幸运,他的孤独成为一枚被书籍收藏的徽章,哪怕失败也是美好的,哪怕无果也是唯美的。我记住了一把芬兰刀、一座白雕像。汉嘉在屠宰场附近路遇一个陌生人,用芬兰刀顶着他,把他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为他朗诵了一首歌咏希强内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后又向汉嘉道歉,说眼下找不出别的办法来让别人听他读诗了。那把芬兰刀子,或许就是我和母亲的争吵。
我没有芬兰刀。我只有一间陋室,一台轮椅,和包容我、袒护我的母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幸福,但我懂得,驰骋在书的深海里,当我张开翅膀想要飞翔的时候,就像我孤独难耐想要歌唱,某个地方一定有所回应,或者来自遥远的天际,或者来自美丽的天堂,看过的转眼就会忘记,转瞬凝为星辰,眷顾星球上所有的孤独生灵,包括你,我,他。
我没有芬兰刀。我只有疼痛的身体、心仪的书籍和并不那么太懂我的母亲。寅申年春,倒春寒大降温的那个夜晚,伴随“嘀嘀”两声响,手机上进来一条短信:“凭取件码72511691至南院门卫室对面取您的快递。”母亲缓缓起身,穿好衣服,揉了揉贴着膏药的右膝,然后戴上帽子和口罩,手里攥着写好的取件码纸条,就像攥着一个夜晚的秘密,摇摇晃晃出了家门。从她出门,我就停下手头的事,心里一阵阵不安,说不清的紧张纠缠着我的心,无处安放。二十多分钟后,她回来了,进门便说:“是书,北京寄来的。”我接过两本书,像是接过一封远方友人的来信,摩挲,盯视,打开,展读,内心的不安如潮水退去,一股喜悦之情向上升腾。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目录首页上时,我变形的右手一颤,此时此刻,室外温度降至零下,我却似乎坐拥成千上万个春天,那么绚烂,那么芬芳。
其实,疼痛的身体也是一把芬兰刀,但只会刀刃向内,抵达我的自卑和脆弱,抵达那看不到的幽暗深渊。这个深渊,就是深不可测的书海,就是苍茫无边的星空,一本本书籍托举起我的身体,把我引渡到精神的彼岸——当我掀动书页时,就会展翅飞翔,扑棱着翅膀,蓦地,被一阵大风卷进一个高空气流漩涡里,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知道,当我阅读的时候,我离春天很近,我离天堂很近,能够听到来自父亲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