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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装之恋

2022-06-11李抗生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中山装小红

我走进院子时,妻子正在晒一件中山装,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妻子和我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久违了,几十年没穿了,妻子把它一直珍藏在一只牛皮箱里。这是一件她做的、我穿过的中山装,深蓝色,十分普通的卡其布面料,却又让我,当然还有妻子留下了珍贵的记忆。

我又走进客厅,伫立凝望着墙上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学生,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左上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站在南方一所大学牌坊式进出口前。头顶上方,一块白底黑字匾额,匾额上书写着“XX大学”,以一位近代伟人名字命名的大学。

和墙上的照片挨着挂的时钟,我发现,它的指针竟突然飞速地倒转起来,而我的思绪也追着飞速倒转的指针一路狂奔。

作为我县的高考理科状元,考取这所名牌大学,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在乡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我这一生最荣耀的时刻,去大学报到时,我并不想让自己穿得太寒酸。

在家里,我找不出一件合适的衣服,爷爷遗下的那件土布黑色对襟布扣唐装很合我的身材,又是纯棉且手工织造的,款式更是十足的民族风格,但我还是不敢穿到大学里去,怕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另类怪物。

爸爸遗下一件军绿色中山装,小了。生前,爸爸穿着,像个飒爽英姿的军人,我好羡慕。它也是纯棉布料的,我曾捏过一把,手感很好,柔软舒适,是邻居裁缝替他做的婚礼服,爸爸穿着它还和妈妈拍了一张结婚照,妈妈穿一件军绿色翻领列宁装,两人胸前都戴着大红花。不过,在黑白照片中,绿色和红色,都成了黑色。

从初一起,我一直穿着这件中山装,开始的时候,非常宽松肥大,宽松到像套了一件绿色长袍,夸张得有点滑稽,但这中山装的款式我特别喜欢,纯棉布料再加上宽松,穿着透气舒服,我丝毫不想换其他的衣服穿。穿到高二时,最为合身,后来,渐渐地感到紧了,我还是勉强穿着,到高三毕业时,实在穿不进去了。

于是,奶奶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一只自家养的母鸡和它生的蛋,带着我,到隔壁邻居那儿,央求女裁缝小红为我做套新衣服。

我俩刚进门,坐在缝纫机座位上的小红立刻站了起来,喜气洋洋地说:“奶奶,小华,状元驾到,有失远迎哪!”她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眼缝竟成了一条线,好像当状元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童伴,又是小学的同窗好友,初中毕业后,她没考取高中。不久,裁缝去世,她,女承父业,做起了裁缝。

奶奶递上竹篮,说:“小红,小华去大学报到,请你给他做套衣服。我的钱和布票都不够,就用鸡蛋和母鸡抵,可以不?”奶奶和我的布票都和别人换成了钱,钱又换成了我俩生存所必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一下子,母鸡竟变成了飞机,鸡蛋变成了它下的炸弹,吓得小红忙着和奶奶拉开距离,急促地摆着手:“不,你们见外了。小华兄弟从小就和我在一起,情同手足,他又经常辅导我的功课,我感谢都来不及。这次我替他做套衣服,也算是我祝贺他中了状元,考取名牌大学的一份薄礼吧。”

店里立着一排穿着各种款式服装的木质模特,小红问:“小华,你喜欢哪种款式?现在流行西装,试一下不?”

我有点好奇,想开个洋荤,就决定试穿一下西装。先系上自己刚买的衬衫假领子,当时假领子很流行。在小红的指点下,先学会打领结,再套上西装。结果,连穿衣镜我都没照,就脱了下来。倒不是假领子让我不习惯,其实,套上任何外衣后,假领子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是领带勒脖子——不舒服;胸口敞开一片——有点冷。我说:“不喜欢。”

我对着各具模特,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看来看去,还是中山装好看。我穿上后,照镜子。突然,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人,文雅、庄重、精神,十足的学生气质。“我认定了,就做中山装!”

做中山装是要些布料的,有四个不小的口袋,后背又要整块布,不能拼接。当然,状元穿的,衬里肯定也不能少,再加上一条配套的西装裤,光凭小红自己的一点布票,那最多给我做半个后背,三个口袋,再加一只裤脚。幸运的是,小红布票有多余的,那些叫她做衣服的,有的拿布票抵钱,就像奶奶和我的布票换现金一样。

小红的缝纫机是名牌“蜜蜂”,蜜蜂一般勤劳的小红,把缝纫机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工蜂,主人和工蜂日夜兼程,终于在我报到前完成了制作。

尽管面料不算高档,但做工非常的精致和规范,特别是它的立翻领,做了具有专利性质的特殊处理,久穿也不打皱、不翘边、不变形,始终挺括。它成了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一个倾注了小红情感和心血的优美符号。

我有完整而非碎片性的记忆,应该是从五岁多开始的,那时,小红是我的邻居。之前,她或已是我的邻居,或者不是。她父亲是个裁缝,我长辈和亲戚的衣服都是请他做的,我也像跟屁虫似的,常跟大人们去她家。我和小红,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小红正好和我同龄,连她穿的衣服和我都一样,男式袖珍版对襟布扣唐装,我俩的衣服都是她父亲做的。在当时的农村,无论男女,也不分老少,不少人穿这种简易制作的男式唐装,光从衣着上,很难区别人的性别和年龄。但小红和我的衣服还是有点区别的:她的总是比较新,她父亲是裁缝,有办法让她常穿新衣服;我的袖口磨破过,她爸爸帮忙用边角余料给我接了一节。因同龄,因是邻居,因她父亲的友好,我俩成了天然又莫逆的童友。

我和小紅都没到上学的年龄,因此,在乡完小的琅琅读书声中,就没有我和小红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完小成为我俩常去的地方。它距离我俩的家,大概几百米,不远。

完小每天下午四点下课。只要小红在我家门口喊“小华”,我就知道,时间到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时间的?她说,她家墙上有个上了发条的圆盘钟,如果短针指着四,长针指着十二,那就是下课了。其实小红既不识数字,也不识时钟,她只是靠着死记长短针的某一固定位置判断时间的。

这时,我俩就会站到门口,看着从我们面前走过的学生和老师,看着不远处的校门口,直到已没有他们的身影。于是,她和我就像百米冲刺似的,向完小疯跑过去。如果不是小红留着齐颈的女童发,看着我俩相同的男式唐装,路人准会以为我和她是兄弟俩。

到了校传达室门口,小红只需喊一声“伯伯”,这一声就是一张通行证,我俩就畅通无阻地进了学校,门卫是她的亲伯伯。

这时,学校里空无一人,我俩开始了捉迷藏游戏。一般都是她躲,我找。在偌大的校园里,有敞开的教室,有绿树成荫的园地,有堆放课桌椅的仓库,等等。躲藏的地方太多,要找到她,确实要费不少的时间。

一旦找到她,我会高兴得一把抱住她的男式唐装:“哦——假男人捉到了——”接着,做出要挠她胳肢窝的样子,以示我的胜利和对假男人的惩罚。我还没动手,她已“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哥哥哥哥,假男人怕痒,假男人输了。”

我俩要玩到天色渐暗,她伯伯才会大声喊:“小红,小华,我要关大门了,快回去吧!”他看到小红的衣服上又玩出一个破洞,似嘲弄,实为爱抚地说:“看!才穿了几天的新衣服,又弄出一个洞,你爸爸的布票和人民币用不完了吗?”小红“嘿嘿”一笑,拖着我的手,飞跑出了校门。这样无忧无虑的童趣生活,直到我俩上乡完小读书后才结束。

我和小红分在同一班。我家没有时钟,每天早晨,都是小红来喊我上学。新学期伊始,小红终于脱下了穿着像假小子一样的唐装,换上了她父亲给她做的学生版蓝色列宁装,我还是那件灰色唐装。我俩同上学,同下课,同放学,同回家。当了读书郎,一回家,就要做作业了。

她父亲虽已加入成衣合作社,但仍保留着各自家中的缝纫机,在家中接活。顾客进进出出,再加上缝纫机的声音,白天晚上都很闹;而我爷爷和父母亲因年老,因患不治之症,相继去世,家中只剩下我和奶奶。

于是,小红就到我家做作业。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四方简易木桌旁。吃饭时它是餐桌,餐后,就成了书桌。轻碰桌子,它有点摇晃,远不如小红家里的八仙桌那么稳。但小红却宁愿趴在这摇篮似的桌子上做作业,只因为能和我在一起。两人坐的是长条凳,宽度窄了,坐久了屁股痛,小红就从家里搬来三张麻将牌形长方凳,有一张是给奶奶的。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俩的各科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谁也不需要帮助谁。四年级开始,小红的弱项开始显现,有些算术题目做不出来,我必须当小老师了。当然,我不能叫她照抄我的作业,只能把做每道题目时的切入点和逻辑思路告诉她,让她自己做。

有一天,我俩做完作业,小红说她爸爸叫我过去,我问什么事?她说,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我心中纳闷:小红什么事情都肯告诉我,怎么这回要卖关子了?

到了她家,她父亲说,小华,我给你量一下身体。他给我量了胸围、腰围、臀围和长度尺寸。显然,他要给我做衣服。我慌了:

“叔叔,我身上的衣服还能穿,你千万不要给我做新衣服,我奶奶拿不出钱,也拿不出布票。”其实,我身上的那件土布唐装,谁都看得出,小了。

“你奶奶什么也不要出,你帮小红学习,我也没给过钱啊。”

他给我做了一件蓝色唐装,一条蓝色西装裤,都是纯棉布的,我穿着显大了一点。他解释说我个子长得很快,他故意给我放大一些,让我能多穿一些时间。这套衣服,我一直穿到小学毕业。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县一中,成为住读生;小红在乡中学上学,是走读生。我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我俩见面的机会少了。我一回家,就会叫小红过来复习功课:

“小红,你把各科最难懂的地方,还有实在做不出的题目告诉我,我来讲一下。”

“谢谢小华哥。”

时间有限,我俩经常通宵达旦地复习。奶奶也就经常睡到半夜又要起床几次,对我俩说,你俩不要命啦!快睡觉啊!

尽管小红学习很努力,尽管小红夸我:“小华哥,你不但自己功课好,口才也好,课文和题目给我讲得好清楚!”但小红还是没有考上高中。

我感到天都塌了,世界一片黑暗。我好沮丧,好失落,好像没有考取的是我,而不是她。我恨自己,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为什么我这样的自私?一定要进县一中,就不能进乡中学,和小红同校,天天在一起复习功课呢?那几天,被我扇了耳光的腮帮子一直是红肿的。

可小红对我没有一点不满,无论是行動、语言、情绪,还是表情。后来我问她:

“你没考取高中,怪不怪我?”

“是我自己笨,不争气,怪你什么?”

“怪我不该进县一中,应该和你同在乡中学呀!”

“你有更好的学校,更好的学习条件,更好的老师,更好的自我发展前景,我有什么特权,有什么资格拖你的后腿?我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吗?”她的连珠炮似的排比句和最后犀利的反问,让自以为伶牙俐齿的我哑口无言,反倒使我更加喜欢小红,甚至还带着一点对她的敬意了。

我穿着小红做的中山装,进了大学,同学们都说我的中山装做得漂亮,问我是哪里做的?哪个裁缝做的?我笑而不答。平时我舍不得穿,只是在重要的日子风光一下。

那一年,全校举行学生演讲大赛,总题目是《中外文化之大观》,演讲长度为二十五分钟,每个系先初赛,选拔一名代表,再参加全校比赛。系里的初赛在阶梯教室举行,由系主任主持,学生投票决定代表人选。我的演讲题目是《中山装文化之我见》,中山装不也是一种服饰文化吗?而且,极具中国特色、时代气息,还和学校自身有着某种默契。

我是穿着小红做的中山装登台的,中山装左上口袋里插着一支英雄牌金笔,是小红连同中山装一起送给我的。我第一次登上老师讲课的讲台,面对麦克风,背靠大黑板,双手撑在讲台上,开始了我的演讲。

当年,孙中山先生在各种场合演讲时,不也是穿着中山装吗?他的演讲征服了无数的听众。当我想到,我也是穿着中山装在演讲时,忽然听到中山先生在给我耳语:

“年轻人,你要为我提供创意和设计的中山装增光添彩啊!”顿时,我浑身是劲。

接着,中山先生仿佛又对我耳语:“我的演讲,除了注意有声的语言艺术外,还要配合默契的无声语言:时而有力,时而舒缓,时而张手,时而握拳的手势。像同时发出两个虽不同音高,但却分外和谐,因而特别动人的和弦。你不妨也试一下!”

于是,我努力地讲着我的演讲稿,做出我想象中的中山先生的各种手势。同学们以暴风雨般的掌声证实了我的演讲和手势是成功的。我的中山装,我的演讲稿《中山装文化之我见》,我的演讲艺术,三位一体,为我赢得了最多的票数。

全校大赛在大礼堂举行,台下第一排坐着五位评委,他们分别为选手综合素质的某一项打分;后面坐着一千余名的全校学生代表。

最后,我以总分多一分的优势险胜第二名,荣获冠军。在“语音”项中,第二名以纯正的普通话的优势,比我多一分;而在“仪表服饰”项中,我又比他多两分。第二名同学范培文不服,提出复议申诉。“仪表服饰”项评委解释道:“第一名穿的是中山装,加上别着一支钢笔,比你的西装更具学生气质。”

冠军的奖励是一笔数额不菲的奖学金,一张轻飘飘的支票,我掂着,却像在掂我身上穿的中山装——小红为我做的中山装,很有分量。校刊登载了《中山装文化之我见》的全文,并配有我演讲瞬间一扬手的彩照,我生平的第一张彩照,穿的是中山装。校刊记者还让我穿着中山装坐着,拍了一张半身标准相,放在校光荣榜的橱窗里,照片下有我的简介。我的这件中山装因此名扬全校。

我毕业文凭上的照片,毫无悬念地是穿着这件中山装的。不少同学文凭上的照片,居然也是穿着这件中山装。他们问我借,我完全没料到,其中居然还有范培文同学,我们之间真有点“不打不相识”的味道了。

我怕弄脏,怕弄皱,怕弄破,怕对不起小红,甚至怕对不起孙中山先生,所以,不想借。可又想,让更多的同学去展示,去欣赏,去宣传,去扩大中山装文化,这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小红也一定能理解的。于是,我决定:“借!”这些穿着我的中山装——小红做的中山装的同学,后来,都做了自己的中山装,在他们成家立业后,不少人还成了小红的铁杆客户,这是后话。

毕业后,我又回到母校县一中,当了一名高中老师。我不但有了工资,人也胖了,需要再做一套中山装了。这时,小红的个体缝纫铺已华丽转身为服装厂,厂址离县一中不远。她是老板兼技术总监,擅长做中山装。

我找到厂传达室,门卫令我眼熟,我脑子里不断地翻滚着“传达室、传达室、传达室”,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我怔怔地,甚至有点失礼、有点失态地望着他,忽然我问:“您是小红的伯伯吗?”“是啊,你是谁啊?”“我是小华呀!”“啊呀,你长大得我完全不认识你了。”我又问他:“您怎么不在乡完小传达室了?”他告诉我,小红照顾他,说这里可以多给他一点钱。又问我,是不是来找小红?我说,是的。他诡秘地一笑,我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他告诉我,小红在厂长办公室。

我找到厂长办公室,但门是锁着的。路过的职工告诉我,她可能在下料剪裁间。剪裁间里的师傅,有的在布料上用粉石画线;有的用剪刀剪线,但那里没有小红。师傅告诉我,厂长在成衣制作间。果然,她在车间里。一看到她,我立即兴奋起来,几十台缝纫机“哒哒”地响着,我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小红老板——”

她也大声地回我:“小华老师——”都是小字辈的“老”字号,两人哈哈大笑。踩机的职工们纷纷把含着笑意的目光投向我俩。

小红把厂长办公室的门打开,我俩进入后,她复又关上。此时,我真想乘机一把抱住小红,跟儿时做游戏时一样。但我已不敢轻举妄动。我俩坐下,我坐在客户坐的靠墙沙发上,她坐在靠窗户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知道我的来意后,她说:“你已从学生升格为老师,卡其布中山装也应升格为毛料中山装了。”

后来,从挑选布料、下料、裁剪到踩机,一条龙似的,她全部亲力亲为,为我做了第二套中山装,藏青色哔叽。

她做得还是那样好,甚至更上一层楼。我在赞叹之余,建议她进一步开拓中山装市场。她说:“英雄所见略同。”她喜欢看《三国演义》,会引经据典。她又说,她缺少的正是像我这样的“三大”人士。我问什么叫“三大”人士?她说,就是在大城市的大学里毕业的大学生。他们见多识广,搜索信息的能力强。她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顾问,每月给我固定的报酬。我说,报酬不敢要,顾问不敢当,但愿意为你做个义务参谋。

在我提供的圖片、文字资料和有关信息的支持下,她的中山装由原来的立翻领单一产品,变为大立翻领、单立领、明贴袋、暗贴袋、三口袋、四口袋、单边无翻盖插笔上口袋等十几种款式。

小红的中山装生意越做越红火,红火也燃烧着她和我的感情,始于青梅竹马和同窗好友的情缘,加上中山装的强烈推动,小红和我终成眷属。

我俩拍了一张结婚照。当时的婚礼礼服几乎是清一色的西式:新郎穿黑色西装礼服,戴红色蝴蝶领结;新娘穿白色拖地婚纱裙。我始终如一地爱中山装,而小红说,她喜欢旗袍,我俩又一次“英雄所见略同”——中式服装。

她又为我做了第三套中山装,深灰色,华达呢;她做的旗袍,红缎碎金底,盛开的牡丹花点缀其间,十分高雅、端庄、大气。

我俩分别穿着中山装和旗袍举行了婚礼。我给大学同学发出一份特别的请帖,上面是这样写的:“我拒收一切有价礼金礼物,请同学们穿着自己的中山装,参加我的婚礼,这是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婚礼也别开生面,在我俩的精心策划和安排下进行。当全场响起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时,我和小红手牵手走上婚宴大厅的舞台,在司仪的口令下,先向双方的直系长辈三鞠躬,再向大厅里的宾客三鞠躬。而后,我俩肩并肩,神采奕奕地站停。主持人开始发表文采飞扬的介绍辞,对我俩赞美有加,博得了宾客们的阵阵掌声。接着,主持人话锋一转,指着我俩的衣服说: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给新郎新娘锦上添花的是,新郎的中山装和新娘的旗袍。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做得是多么精美!穿得是多么漂亮!”此时,我和小红成了展示时装的真人模特了。他最后说:

“现在请新郎的大学校友们上台!”

怎么回事?当大厅内的宾客们正在纳闷时,忽然,从后台走出一群穿着蓝色、灰色、藏青色和黑色,全是笔挺中山装的青年人,当然也包括范培文,大厅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校友们簇拥着我俩,拍了一张中山装大合影,还摄了像,我生平第一次被摄像,又是穿着中山装。

我俩穿着各自的中山装和旗袍,逐桌逐人地向宾客们敬酒。许多男宾客捏着我的中山装,许多女宾客摸着小红的旗袍,亲切地问着相同的问题:

“这套衣服是哪个店做的?谁做的?要多少钱?我也去做一套。”他们都得到了满意且相同的答复。

我俩那张穿着中山装和旗袍的婚礼照,那张中山装大合影,被照相馆放大到最大,也就是二十一英寸放在玻璃橱窗里,吸引了不少行人的驻足凝望。

婚礼照和中山装大合影,无论是对健康主题的体现,还是对人物表情和服饰的展示,都非常成功,照相馆拿它们参加了当年的省摄影大赛,均获大奖,并在摄影作品展厅展出。省报跟踪报道了此次大赛,还将两张照片并列地放在周末“艺术摄影”版的显眼位置上。展厅的不少观众和省报的不少读者,看到两张获大奖的照片里的主角竟然都是我和小红,不禁对我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千方百计地打听我俩。问哪里做的衣服,还打长途电话问我俩,在确认事实后,甚至不远千里,到我们的服装厂来订制中山装和旗袍。

当然顾客中不乏婚宴上的宾客、宾客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亲戚的宾客。服装厂的知名度和生意越做越大,再一次华丽转身,成立了产、运、销一条龙的服装公司。

在公司的大楼里,有一间大厅,硕大的玻璃门上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匾额,上面书写着“中山装文化展览厅”。里面陈列着文字资料、图片和实物。

小红设计和制作的各款中山装,被分别穿在模特身上,放在实物区,其中,我那件婚礼礼服中山装,穿在一个在最显眼位置的模特身上;而文字和图片资料则陈列在俯瞰式的玻璃柜中,介绍了中山装文化——它四个口袋和固定数量纽扣的含义,以及中山装的制作工艺等。

来洽谈中山装业务的客商们,都会被邀请参观展览厅,我讲解“中山装文化”;小红讲解中山装款式和制作工艺。在那个最显眼位置的模特前,客商們无不驻足凝视,觉得这个模特和其他木质模特大不一样,太逼真了,几乎和真人毫无二致,应该是个蜡像模特。但仔细一看,模特会眨眼,脸上还有丰富的表情,又不像静态蜡像,难道是仿真机器人?有的客商就试着伸出手,模特居然也伸出手互握,并道:“你好!”哦——真的不是蜡像,“你是机器人吗?”“不是,我是真人模特。正在为展示中山装文化做贡献!”

客商们纷纷赞扬模特:“你真精神!你真帅!中山装确实不同凡响。”范培文对模特说:“你的工作很有意义哦!”大家既赞扬模特的中山装——我的婚礼礼服中山装——小红为我做的第三套中山装漂亮,又赞扬模特的出色表演成功地诠释了中山装文化。模特应答道:“谢谢!”参观过后,客商无一例外地和我的公司签订了订购合同,且订购数量巨大。

客商中的范培文对我说:“老同学,你成立展馆,请模特表演固然都很好,但亲临现场看你们展馆和模特的人数和影响力终究有限,你不能只局限于模特和资料的静态展示!”

他走后,我在展馆地板上走来走去,反复地思考着他的提示,边走,口中边不停地念着:“展馆,模特,资料,静态展示,展馆,模特,资料,静态展示……”突然,我来了灵感,有了一个主意。我对小红如此这般地介绍了一下,她抱着我,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说:“好主意,我俩的身材不错,还有资金和人脉,准行。”她,公司董事长亲自动手,为我赶制第四套中山装,黑色全毛大衣呢。

我、小红、我公司的那位模特,三人直奔省城,公司暂交总经理打理。三人参加了一所时装模特艺术学校的培训班。我俩已到中年,参加中老年培训班;那位模特参加青年培训班。但三人均要先过面试这一关。对于我们的身高和身材比例,考官们进行了仔细的测量,再看我们的五官和精神气质,辅以对话测试,进一步确定我们精神气质的分值,最后,我们三人均通过了。

模特的基本功是走台步,要“头正、眼平视、两肩放松向下压、挺胸、收腹、提臀、两腿直立、脚抓地。”小红穿着高跟鞋,而且必须是细跟的,在T台上走了几个小时,作为台下观众的我听到一位老师对另一位老师小声地说,这位女士,年纪也不小了,穿着高跟鞋,还能坚持走这么久,更难得的是台步一点都不变形,真不容易。

可是当小红下台后,我陪她走回学校宿舍时,她的走步就变形了。两条小腿变成了死木头,和大腿失去了关节联系,整个身子拖着两节死木头在一步一步地蹭着路面走。我去搀扶她,她摆手说,“不!”她反问我:“小华哥,我以后上台时,你能搀扶着我走台步吗?”

回到宿舍后,看她脱鞋是那样痛苦,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她的脚踝、脚面和脚底可能都磨破了,袜子和血粘到了一起。这回,我坚持一定要帮她脱鞋脱袜。我小心翼翼地脱着,像在薄如蝉翼、一碰即碎的空心玉脚上操作。终于看到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既叫我惨不忍睹,更让我心疼不已,劝她说:“你放弃算了,我们去聘请一位女模特吧。”她说:“自己的产品,自己展示,具有双重的叠加效应。我多走几次,皮肤磨老了,也就没事了。”我知道,她一贯执着,我是无法改变的。

培训班结业后,我们和学校商谈,想和他们共同组织策划一场“中山装——旗袍模特演示展销会”。他们一听到中山装和旗袍,就直摇头:

“我们组织策划的都是‘概念服饰’,引领服饰新潮的产品。中山装和旗袍属于传统服装,不属于此列,展演有风险,万一砸锅,损失谁承担?”

我说:“一切损失由我们承担,你们的报酬,我们照付不误。”他们又问:“是不是由我们学校出模特?”

我说:“不!”

“那么,谁当模特呢?”

“我和我妻子做中老年模特,我公司的一名员工做青年模特。”

“就你们三个人?人太少,要不要加入一些我校的模特学员?”

“不需要。我们三人轮流上场,总时长可能会比你们时装模特秀的时间短一些,但也减轻了观众们的审美疲劳。”

“模特人数这样少,服饰样式又单一,总时间又少,这样奇异的展演,效果肯定不佳。”

我又重复一句:“一切损失由我们承担,你们的报酬,我们照付不误。”

后来,双方在租用场地、T台尺寸、高矮、灯光、化妆和试装等许多方面达成了共识,但在模特走步背景音乐上,又产生了分歧:

我和小红的走步背景音乐,他们要求放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我公司年轻模特走步时放外国歌曲“When We Were Young”。我说:“为了和我们的中式服饰配合,我和妻子的放《彩云追月》;我公司年轻模特的放《步步高》。”他们又以同样的话提醒我:

“这样的音乐,效果可能不佳。”

我还是那句坚定的承诺:“一切损失由我们承担,你们的报酬,我们照付不误。”

后来双方初签意向书。回到宿舍,小红忐忑不安地问我:

“小华,我们的方案,是不是离谱了?好多地方不符合他们的规矩,会不会真的像他们所说,会砸锅?”我颇自信地安慰小红:“他们的所谓规矩并不是谁创造的。模特秀是一种商业展示活动,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法定规矩。只是他们墨守成规,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我们不能自我束缚呀!”

小红一把抱住我:“小华哥,你讲得有理。你敢想,有创新思维,我信你的。”

最后我们和学校签订了合作协议,租用了省会展中心的一间演出厅。T台的上方拉起一条红布黑字横幅,上面写着:“中山装——旗袍模特演示展销会”。

在T台的休息室里,我们三个模特商量着出场的顺序,后一个必须等前一个来回走完,进后台后,再出场。反复循环。一句话:在T台上亮相的只能是一个模特。小红说:“我不能第一个出场,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有点怯场,怕砸了大家的锅。”

年轻模特说:“董事长,我的结业评价是‘合格’,如果你们要我第一個上,我就敢上,董事长你的结业评价是‘优秀’,还怕什么?”

我支持年轻模特:“老蔡,我的结业评价也是合格,我俩都不怕,你怕什么?”

小红解释说:“培训班的考试和这次展演的心理压力是不一样的,你们不要勉强我了!”

年轻模特自告奋勇地说:“那我第一个上!”

“小袁,还是让老钟第一个上,他走在我前面,我会更踏实些!”小红对我的信任,是一种谁也无法替代,谁也无法逾越,比海还深的夫妻感情,我因享有这份感情而倍感自豪,我心里的暖流快要溢出来了。

在我们表演的当日,来宾近二百人,不多不少,济济一堂,是最佳人数。在他们中有省城的老客户;有在省城工作的大学校友;有从各地特意赶来的客户和校友,最热情的范培文竟从冰城哈尔滨,横跨大半个中国赶到南方这座城市来;还有不少我们特邀的,需要我们特邀的客人。

其中当然少不了媒体记者。没有收到邀请的《江城晚报》的记者几次打电话给我,要求采访这次盛会,他强调说:“中山装和旗袍是中国服饰的国粹,报道弘扬国粹,新闻工作者义不容辞!”在我的记忆存储器中,从此牢牢地存储了一个词语:“国粹”。

当报幕员唱声:“请钟华先生出场!”声音刚落,大厅电子屏幕上立即展示出“钟华,男,四十一岁,本科毕业,中年模特培训班结业,神州服饰有限公司副董事长”的字样。

《彩云追月》顿时响起,随着这轻快流畅的旋律,我出场了。我穿着黑色全毛大衣呢中山装,当想到我的服饰是国粹,当想到在后台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万分期待地看着我时,我深感责任重大,我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曾面对过千人慷慨陈词、挥洒自如的我,中年模特钟华同样神态自若、毫不怯场。虽伟岸壮实,肚皮却如刀削般平平,毫无啤酒肚或将军肚之嫌,实为中年男子少有的好身材。我步履稳健、踏实有力,充分展现着中年男子的成熟和涵养,获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

小红出场了,屏幕上展示出“蔡红,女,四十一岁,服装设计制作专业,自学专科毕业,中年模特培训班结业,神州服饰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字样。

小红穿着她的婚礼礼服旗袍,全身曲线毕露,面目姣好,虽已育有一女,又人到中年,但肚皮平平,如同少女。她步履优雅,不失雍容,获得了全场不息的掌声。她成功了!

在《步步高》的伴奏下,随着这节奏感强烈、提升式的欢快旋律,小袁出场了,屏幕上展示出“袁强年,二十五岁,服装设计制作专业,本科毕业,青年模特培训班结业,神州服饰有限公司模特部经理”的字样。

他首先穿的是我的婚礼礼服中山装,他青春靓丽、步履轻快,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同样获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

我们三人依次循环出场,我和小红的服装始终不变,而小袁出场一次,就换一次我公司中山装的款式。这使我们三人的服装既固定又变化,固定中有变化,变化中有固定。

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我们谢幕,三人一字排开,站在T台上。小红站中间,我和小袁分立左右,紧挨着她。我们三人向台下观众深深地鞠躬,向他们表示我们深深的感谢。此时,手机和单反照相机的灯光,在我们的眼前疯狂闪烁着。范培文校友领着一对童男童女走上T台,向我们三人各献上一捧交错着玫瑰花、百合花、康乃馨的鲜花。

这时,屏幕上出现一幅画面:一处开满鲜花的大院里,绿草如茵。如茵草坪的后面,整整齐齐地立着几栋棱角分明的水泥大楼。画面停留片刻,上方空白处打出了:

“亲爱的朋友们、观众们:欢迎各位莅临神州服饰有限公司,再见!”

作者简介:李抗生,系湖南省作协、上海市作协会员。《外婆中医》《琴童》选入北京市、武汉市、广州市中考语文试卷。另有中短篇小说、微型小说、散文等在全国数十家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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