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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我了吗

2022-06-11许松华

参花(下) 2022年5期
关键词:妻子爷爷

道士时进时退,踊跃起舞,口中念念有词,来春在旁边敲锣,或者拉二胡,有时也吹小号。这些乐器他都拿手。他很放松地坐在凳子上,微侧着头,似沉思状。他头发乌黑,面皮细嫩,容光焕发,仿佛吹弹得破,怎么看都像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但实际上他已经七十岁了。

给道士打下手,他干了快二十年。敲鑼节奏轻重快慢,他十分熟悉。鞭炮停敲锣,鞭炮响停止,完全不需要过脑子,任手惯性地起落就行了。因此,他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神游八方,看似心不在焉,实则无不合拍。

他喜欢这种让人昏昏欲睡、欲死欲活的哀乐。坐在棺材旁,被哀乐深深浸泡,他的心就静定下来。尘世的荣华富贵,人生的艰难苦涩,人情的凉薄冷暖,在这里都化为乌有;贤愚妍丑,富贵贫贱,东邪西毒,在这里一律平等,都归于大荒。他细细咀嚼着这循环往复、仿佛无休无止的哀乐,心里就会充满对人的悲悯之情,对自己的悲怜之情,眼前就会浮现自己一生的过往……

二十八岁那年,多才多艺的来春,被村小学的周校长看中。周校长聘请他来学校当民办教师。来春跟谁说话都是面带笑容,轻声细语,人又勤快,随时预备着为别人服务,大家都觉得他好相处。学校里老师不多,围桌子吃饭。周校长吃完一碗饭,要起身去盛饭,来春早站起身,伸出双手说:“周校长坐着,我来给你盛。”给校长盛了饭,不能不给主任盛饭吧?给主任盛了饭,其他老师就跟他开玩笑:“来春,你倒挺会巴结领导啊。怎么不见你给我们盛饭?”来春立即满面含笑,站起来轻快地说:“来,我给你盛。”来春给一桌子的人盛了饭,只剩下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师没给他盛饭。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师说:“来老师太偏心,欺负我小,单单不给我盛饭。”来春又轻快地站起来说:“来,我给你盛。”大家都笑起来。这以后,老师们吃完一碗饭,把空碗一伸,说:“盛饭。”连来春的称呼都省略了。来春马上站起来说:“来,我给你盛。”有的老师带着小孩,小孩吃完了一碗,这个老师便看着小孩说:“来叔最心疼你,叫来叔给你盛饭。”好像得到指令,来春马上站起来,接过小孩的碗说:“乖,来叔给你盛。”

回到家里,来春也是给所有人盛饭。常言道,家有寿星,必有孝子。父母的饭,当然得盛。来春的爷爷九十高龄了,除了下肢瘫痪,仍然眼不花,耳不聋,还特别能吃。餐餐要有肉,还不吃白肉,要吃精肉;味道不合口就要骂。来春勤快,顿顿给爷爷单独做菜,吃饭时,把饭送到他手上,一次次往他碗里夹菜。爷爷吃完饭,来春送来漱口水。爷爷要大小便,来春把他抱上抱下。临睡前,来春给爷爷擦洗。三伏天,爷爷坐久了,脚上长了蛆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叫来春看看下身有什么在动。来春一看,爷爷脚板上许多蛆在扭来扭去。来春也不嫌弃,找竹签把爷爷脚板上的蛆一条条地挑出来。来春的父亲朝爷爷翻白眼说:“年年盼他死他就是不死,害得要下人天天伺候他。”爷爷在房里大声喊:“谁死了?你说院里谁谁死了?”来春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说别人的,你莫管。”再回到饭桌上,来春的一儿一女又闹起来了。你搡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最后总要闹得有一个人哇地哭起来。来春轻言细语地哄完这个哄那个,哄得他们吃完碗里的饭,马上站起来,轻快地说:“来,爸爸给你盛饭。”

忙人走到哪里都是忙人。来春教的课多,全校的音乐、美术,外带四年级班主任和语文课,二年级的数学,孩子们都喜欢他。课间,一个男孩抢了一个女孩的毽子,扔到屋顶上,女孩哇地哭出来。来春刚好经过,蹲下身问女孩为什么哭。知道情况后,他站起来,朝调皮的男孩瞪了一眼,说:“你怎么调皮了?!”又蹲下身,抚着小女孩的头说:“别哭了,老师帮你拿下来。”便满校去找梯子,爬上屋顶,拿下毽子给女孩。大概男孩子觉得他可亲,走到他身边时,跳起来,摸了一下他的头。来春转过身,举起手吓唬说:“再闹,给你几个毛栗子吃。”那男生朝他吐了一个舌头,转身跑走。来春继续轻快地往前走。别的男生见来春没把那个男生怎么样,便假装从他身边跑过,也跳起来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他又举起手做了一个吓唬的手势。男孩跑走后,他继续往前走。后来,跳起来摸他头的孩子越来越多,连女孩都跳起来摸他的头。来春再举起手做吓唬人的动作时,孩子们围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四年级有个男生长相狰狞,特横,经常不交作业,随意迟到早退,成了坏学生的头头。有一次,他带着四个学生迟到了二十多分钟。来春便叫他站到门外,站了七八分钟,那个学生见来春仍不叫他进教室,就硬闯了进去。来春喝令他退回门外,那个学生偏不去。来春便下讲台来拉他,那个学生跟他扭起来,渐渐升级为摔跤,结果来春被摔在地上,两手两脚朝天,一时半刻爬不起来,惹得全班同学都笑起来。此后,这个同学成为全班同学的领袖,公开与他作对。来春的课没法上下去,校长便让他教一二年级。后来,一二年级的学生他也管不下来。校长便让他教幼儿园。有的老师跟校长的看法相反,向校长提议说:“李老师的水平没问题,他只适合教高年级,让他教五年级或初中都行。”校长横了一句:“低年级都不能教好,能教高年级?”

过了四年,来春的爷爷去世了,妻子却又病倒了,是很严重的肾病,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医生对他说:“她的病治不好了,你把她带回去吧,一边养病一边吃药,能活多久算多久,免得花这么高的住院费。”来春的钱确实被住院费耗空了。他用板车把妻子拉回家安顿好,来到学校,学校向他传达教育局的通知:民办教师交一万元就能转正。教育局的这个决定可能是出于无奈,当时很多学校教师的工资发不出去。

这是八十年代初期,那时的万元户就是人们的奋斗目标。来春哪来那么多钱,也没处借,只好不交。学校一个姓孙的民办教师,小学的文化程度都不够,交一万元转正后,却不能教书,学校安排他在厨房做饭,再开一个小卖部,每学期向学校交点钱。孙老师开小卖部后,哄小孩多买零食,又自己定价,手头渐渐活络了。来春仍当他的民办教师,跟孙老师碰了面,总是拍拍他的肩膀,艳羡地说:“你比我划算多了。”

来春学校家里两头忙。妻子在家养病,越养越胖,她的胖是水肿。除了上课,回家做饭,种菜园,喂猪喂鸡,照看孩子写作业,他的大部分精力花在伺候妻子上。他照料妻子,比照料爷爷更勤快,更精心,更无微不至。妻子的病跟爷爷差不多,但比爷爷闹心。她病了后,脑子反而更清醒。村里的爷爷婆娘没事儿就聚在她这儿聊天。她对谁家老人做寿、小孩抓周,村里谁向着谁,谁与谁不对眼;家里的辣椒是哪日种的,地里有几棵红苕,干桂花放在哪里;细到各家的电话号码,都记得十分准确,令来春觉得她简直有神灵附体。妻子像将军一样,坐在那里指派他:该摘大豆啦,该给黄瓜浇水啦,该给女儿买三十六码的鞋了,该去买盐了,锅里水开了……来春简直就是她手里的陀螺,忙得晕头转向,丢三落四,做错了又要挨批评,这样的恶性循环,经常让来春无所适从。他把饭碗送到妻子面前时,开玩笑说:“我前生是你的爷爷,所以这一生当你的孙子。”妻子横了他一眼:“谁愿意病?你比我大八岁,给我,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幸福?当官发财的朋友没有一个,四邻对我们爱理不理,你当个破民办教师,每月三四十块钱的工资,还经常拖欠,发不出来。你还好意思说。”

直到现在,妻子这话一直萦绕在来春的心头,成为他永远的痛。

妻子每说这句话时,来春就会想起大姑爷杨开。杨开见识广,办法多,人们经常去讨教;路子阔,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几个不同行业的大公司老板,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尤其是杨开识人的眼光很毒,人們都说他比算命的还灵。在当地,杨开的话的确是一句抵得上别人一万句。杨开也是来春唯一的依靠。每年拜年,别的人家可以不去,但杨开家他必须去。拜年回来,妻子总要仔细地问他,大姑爷怎么招待他,说了什么话,表情是怎样的。来春总是回答:“大姑爷把我看得很重,临走的时候,他一直把我送到大路边。”妻子笑得嘴角流蜜,说看把你能的。

来春依然上班。儿子从同学家要了只猫回来。来春最痛恨猫,爷爷八十四岁的时候,本来死过一次,放棺材里不过没盖棺,夜里一只猫跳上棺材,结果爷爷又活过来了。村里人说,猫有九条命,它跳上棺材,又把爷爷的魂带回来了。当时来春在给爷爷守灵,猫把他吓得半死,成了他心里的死结。在乡间,猫肉不能吃,猫还不能打,简直是惹不起的妖怪。平常,来春看见猫来家里,就拿棍子往外赶,连碰都不敢碰。见儿子带回只猫,他训儿子说:“你添什么乱,把猫还给人家。你哪有时间玩猫?”妻子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养,这猫就算是送给我玩的。”来春想,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大概需要个伴儿,便说:“把猫换成狗?”妻子说:“不要,我就要猫。”来春马上点头:“好好,你有病,你是王母娘娘,谁敢惹你?”

妻子叫儿子拿来一个纸盒,放到床底下,纸盒里面铺上干松的稻草,让猫住在里面。来春不敢在妻子床上睡,每次给妻子送饭,都战战兢兢。有一次他烧了一碗鸡汤,双手捧着往妻子的床边走,这时猫突然从床底蹿过来,他吓得两脚不沾地地跳,碗里滚烫的汤泼到他手上,又从他手上溅到衣服上,流到地上。猫闻到气味,无声地溜到他脚边,他吓得妈呀一声大叫,鸡汤碗从他手上飞出,又恰好落在他往前跑的后背上。来春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说:“好险,汤碗要是掉了,看怎么得了!”

他想了个办法,哄妻子说,带她去看看他的学校,看看他的办公室。一大早,他用板车拉着妻子溜达到学校,央求一个女老师陪她聊天。他疾快地跑回家,儿子抱着猫睡得正香。来春掩上门,用力掰儿子的手。儿子迷迷糊糊地说:“唉哟,你弄疼我了,你真的弄疼我了。”反而把猫搂得更紧了。儿子在梦里与他拉拉扯扯地争夺着猫。来春说:“我要是不把这猫扔了,我他妈就是你的儿子!”儿子睁开惺忪的眼,见他那凶恶的样子,知道他是因为猫在生气。来春嘀嘀咕咕地还在说着,困意蒙眬的儿子突然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用力把门拉开。来春发疯一般扑向门口,他想赶紧把门关上,但是已经晚了,那猫像箭一样从来春和儿子的脚底下冲了出去。

中午,他拉着妻子回家,妻子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猫呢?”来春连忙把头凑到她面前,轻声说:“猫在呢,我先去给你弄吃的。”妻子说:“有鱼吗?”来春最怕鱼腥,他从来不吃鱼。但是妻子和儿子爱吃。他便在门口塘里养了一些鱼。听妻子说要吃鱼,他拿起网去捞鱼,戴着口罩剖鱼,猫闻到腥味,纵身一跃,无声地落在他对面的水泥池沿,用绿莹莹的眼睛望着他,冲他“喵呜”一声。他一激灵,打了个寒噤,差点扔了菜刀和鱼。待醒过神,挥刀吓唬猫,猫反而弓起身子往前凑,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着他举刀的手,仿佛它只要轻轻一纵,就咔吧一下咬断他的手腕。他吓得连忙拿起鱼和刀跑进厨房,把水盆碰翻了,“当”一声响,猫才“喵”地哼叫一声,跳上矮墙跑了。剖鱼后,他用肥皂翻来覆去地洗了四五遍,放到鼻前闻闻,仍然有鱼腥气,他干呕了几下没吐出来。鱼做好后,他特地给自己做了一个青菜,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吃。

有一天,来春看见那只猫衔着一只小猫从楼上下来,接着又衔下来两只,他感到很吃惊。猫窝不是在妻子的床底吗?他掇了梯子上楼,看见堆成小山似的稻草中间,还有一个猫窝。现在一下子有四只猫。他头皮发奓。下了梯子,他央求妻子说:“猫,我们还是不养吧,我看到猫,确实感到恐惧。”妻子说:“啊,你说不养就不养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你一个大男人,连猫也怕,还活个什么劲儿?”来春连忙点头:“要养,要养。我哪会怕猫呢?不过又有了三只小猫怎么办?”妻子说:“你不会送人吗?”来春趁母猫不在的时候,用袋子装着三只小猫,骑车送到二十里外的南河边扔了。返回的路上,只觉得三只小猫像鬼魂一样追着他,吓得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回到家,不见了小猫的老猫,到处凄厉地叫。来春感到老猫的叫声比小猫更加瘆人,就像索命的厉鬼紧紧地追着他。他简直就要崩溃了。第二年更不得了,那只猫一下子生了八只小猫。等满月后,来春用袋子装着八只小猫,捆在自行车后架上,骑车到六十里外的南河边扔掉。路上听着八只小猫的哀叫声,他的心就像有十八把刀在扎,蹬车的腿不住地哆嗦。在返回的路上,他玩命地蹬车,仿佛极力地把紧追着自己的恶鬼摆脱。回到家,他把自行车往墙边一架,就像一摊泥瘫坐在地上,脸色铁青,大汗淋漓,拼命地喘气。

这两次扔猫,让来春胆壮了不少。

他一直思谋着怎么对付猫。他特地到药店去买了一包避孕药,在猫叫春的日子里,他把避孕药掺和在猫食里喂猫,可是没任何用处。老猫那带有色情意味的叫春,夜夜响起,长声短声,婉转哀鸣,绕梁不绝,让来春烦透了神。他关紧门窗,坚决不让它逃出去。老猫上蹿下跳,歇斯底里地乱叫,吵得他整晚没办法睡觉。他鼓起勇气,提着一根擀面杖,像打耗子一样,在房间里追过来追过去。老猫逃到了楼上,然后再从楼上纵身跳下,碰翻的热水瓶掉在地上爆炸,烧饭的炉子也差点撞翻。妻子被吵醒,又把他大骂一气。他不敢吭声,悄悄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

可是哪儿睡得着呢?门外也是猫叫。附近的公猫都来了,不仅叫,还要厮打。外面黑乎乎的,听得见猫急驰的脚步声。猫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亮。公猫厮打时的惨嚎,响彻云霄,震耳欲聋。来春抄起擀面杖,奋不顾身地追出去,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他仿佛置身于夜色的海洋中,天知道周围有多少只猫,浩浩荡荡,像一群欢乐的鱼一样,在他不远的地方游过来游过去。老猫是只白颜色的花猫,它身上有着大熊猫一样的黑色花纹。它跑到哪里,那些迫不及待的公猫就跟踪到哪里。来春返回家,把煤油泼在一根长棍上,点着火,向猫群冲去……

但是,不久,他家的猫又怀孕了。不过,从前是他见了猫吓得往后退,现在是猫见到他吓得转身就跑。猫也学精了,找食吃就跟着妻子转,吃饱了就跳到妻子怀里躺着,傲慢地瞧来春一眼,懒洋洋地伸个长长的懒腰,蜷伏在妻子怀里睡了。来春对妻子说:“要不是因为你,我要让猫死一千次了。”但是,妻子去世后,他用各种方法扔这只猫,连把猫扔上火车的方法都用上了,结果猫还是找回了他家。最后他在鱼里撒上足量的安眠药喂猫,趁猫熟睡时,扔进一个偏僻的下水道,用铁盖一盖,一走了之。此后,这只猫再没回家。

妻子是三十四岁时死的,在他丢了民办教师饭碗的前一年。来春想,妻子还是一个有福的人,赶在他当农民之前撒手人寰。在她去世前的几年里,他先后为爷爷、父亲、母亲披麻戴孝。道士就是他在爷爷去世时认识的。道士知道他吹拉弹唱件件在行,当即邀请他加入他的道场队。不过他那时还是民办教师,不便加入。

妻子去世后,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再复读,还没考上,自己要求跟同学一起到广东打工。跟着,女儿也进了高中。这时大学生越来越多,师源充足,教育局开始清理民办教师。因为当年没交一万块钱,没有转正,来春作为民办教师被辞退,孙老师却留下了。

来春回村当了一个真正的农民。为了儿女,他没有再娶。他当农民,依然那样勤快,待人依然那样热情,客气。他在田中央薅草,对面路上有人喊:“来春,上来抽支烟。”他满面笑容地答应一声,连忙往岸上跑,蹲在路边跟那人一边抽烟一边聊。有时他挑着谷把,路上碰到熟人跟他谈活计,他就一直那么挑着,直到说话的人先走,他才担着谷把回家。

农村的活儿经常要换工,比如大田割谷,插秧,脱粒,他总是先干别人家的活儿。给别人家干活儿,他竭尽全力,做得又快又好。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他就当是自己家的一样,替主人挑水扫地,劈柴抬桌,端茶倒水,忙进忙出,里里外外,毫不疲倦。倒是做自家的活儿,随随便便,能拖就拖。在家里,哪怕是隔壁的人来了,他也当贵客接待,又是抽烟,又是倒茶,还拿出瓜子。他总是小心地窥测着别人的意思,随时准备适应别人。

妻子病时,来春觉得她是一个废人,就知道粗声大气地招呼院里人进家唠嗑,害得他不停地给人端茶倒水递烟,很让他讨嫌,头痛。谁知她一去世,家里就像倒了一个撑梁柱,塌了大半边,各种问题浮出水面。月下独坐,他想着自己的境遇,就不能不感叹。各家娶亲嫁女,祝寿抓周,住院开业,他都赶去送份子钱,礼钱送少了还遭人蔑视,冷言冷语地给他脸色看;可是他家有什么事,人家不闻不问,或者故意躲开,鬼都不见来一个。他活到七十岁就没有一个人给他送过寿礼,人家连他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他帮别人家干活时,拼尽全力,把喝茶的工夫都用在干活儿上;别人给他干活儿时,却打一连枷歇三下,一会儿回家做猪栏门,一会儿回家喂孩子。别人家遇到难事,他连忙赶去帮忙;可是他有困难,就只有独立支撑。他骑车走在路上见到熟人时,忙下车打招呼,问人家坐不坐车,要是对方坐了,即使到了他家门口,他宁可弯一两里,也要先把人家送回家;可是他独自走在路上,别人骑车见了他,从不叫他坐车,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别人诉苦,他耐心地听着,不时发出同情的感叹配合人家;他想说说心里的苦事,人家听不到两句就走人。甚至他不先跟别人打招呼,别人就绝不先同他打招呼,看到他,就跟陌生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这还算好的。他家的田在人家的田上面,比下面的田高半人高的土坡,人家犁一次田,把土坡向前挖一波,一年下来,挖去了一畦田。他家的菜园与别人家的菜园相连,人家每次开水沟时,都要占去他的一点菜园。别人家的羊吃了他的菜,他把羊赶走,再温言跟主家说一下,让他们管好自家的羊;他家的羊吃了别人的菜,人家直接把他的羊掼死。他跟邻居共用一个打谷场,邻家把他的场院占去一半,开出一块菜园。邻家还跟别人说,他就是占来春再多的场地,来春也不敢说个不字。来春听了后自问,我敢吗?又自己回答:不敢。他怕惹麻烦,怕为一点小事祸害自己,殃及下人。他没有人家那样多的时间、精力去挖空心思害人,没有别人狠心,下不来那个情面。他只有这样迷迷瞪瞪、半死不活地活着。

自己怎么活,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得为子女活着。为了子女,他就不得不去赶杨开的礼,拜杨开的年。杨开是好帮助人的。来春的女儿出落得高挑动人,数学成绩却很差,没有考上大学。杨开给她争取了个当乡村护士的名额。护校毕业后,杨开又给她联系了一个乡村医院,帮她就业。来春对杨开感恩戴德。女儿定亲时,他带着礼物去请杨开到男方家赴宴。杨开至通情理,知道来春请他,是为女方争面子。虽然年事已高,杨开还是去了。

杨开被安排坐在一桌的上首,由男方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亲属陪着。来春是女方家最重要的客人,男方安排他坐另一桌子的上首。来春受宠若惊,屁股刚落到椅子上,又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不合适不合适。随手拉条凳子,在上首的左边坐下。屁股没挨凳子,又觉得不合适,把凳子移到上首的右边坐下。男方几个人轮番过来说:“今儿你是主客,非坐上首不可!否则外人说我们是吃粪长大的。你愿意我们遭骂吗?”连推带搡,把来春往上首推。来春觉得不合适,几次坐下又站起来,被男方下死力摁住,来春动弹不得。他拖过凳子,放在屁股下,看看左右的人,抱愧地笑道:“我坐上首?我還从没坐过上首呢。”屁股下的凳子仿佛是块烧红的烙铁,他几次落下,又几次弹起来,终于摆摆手说:“不合适,不合适,上首不当我坐,不当我坐。”杨开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来春又跑到上首的左边坐下,见有几个年龄大的人,便把他们往上让……移来移去,没想到最终他还是在下首坐着。正觉得有点憋屈,男方几个人急忙过来说:“要不得,要不得,那是我们陪客坐的,怎么能让亲家翁坐下首呢?”这样一说,来春觉得舒坦了,觉得自己坐下首正合适。他扩扩胸,把身子坐正,浑身舒畅地说:“我就坐这里,这里本来就是我的位子。”说罢,他看看杨开,杨开正仰着头,望向黑乎乎的屋顶。

一晃就到了过年。开年第一件事,就是去杨开家拜年。以往,为表尊重,来春总是初一去拜年。去年年底,杨开放出话来,说初一他们自家人团聚一天,要拜年的初二以后来。来春便想:让杨开一家休息两天吧,我初三去。

和往年一样,让来春最头痛的,是给杨开送拜年礼和寿礼。送烟酒之类的东西吧,他家这样的东西多得找不到地方卖;送钱吧,自己空着手进他家去,又会让杨开误会来春藐视他,先就轻慢了来春,对他提不起兴趣,何况这次又有求于杨开,他想请杨开出面,让那户一直巧占他田的人家停止侵占。来春苦恼、权衡了两天,最终决定还是封个红包,今年比往年多封二百元钱,料想杨开对他会重视些。

初三上午九点,来春手捂口袋里的红包来到杨开家。杨开家的门一如既往地关着,来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支棱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屋里静得像深山。来春知道屋内有人。他又屏息谛听了一阵后,优雅地举起右手,像个真正有教养的人那样微弯起手指,在门上轻叩三下,每敲一下静待片刻。果然,三下敲完,门内传来嚓嚓的拖沓脚步声。只嚓了一轻一重两下,门就开了,杨开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往小客厅走。来春满怀敬意,轻手轻脚地跟在杨开后面。到了小客厅。杨开本欲在小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旋即又转身向小客厅门边的热水瓶走去,一只手拿过一次性纸茶杯,另一只手拿起锡纸包的茶叶袋,正准备给来春泡茶,搭眼见正进小客厅门的来春两手空空,又转身回到椅子坐下。来春知道杨开家的茶是上等精品茶,他叫不出名字,在市面上也没见过,但是他特别爱喝。见杨开没有给他倒茶,他忙拍头说:“瞧我这记性,我还有点东西没拿上来呢。”他反身往外走,小心地把大门留了一道缝,几步蹿到旁边商店,花二百元买了两瓶稻花香酒,拎到杨开家。到小客厅门口,杨开张眼望了他一下,起身给他泡茶,又走进里屋,掇出一盘葵花籽。来春在杨开对面坐下,掇过茶杯:开水很烫。来春盯着杯里的开水,轻轻吹着水面的茶叶,脸憋得通红。他踌躇该不该这时候拿出红包,在心里挣扎了一阵,他把攥在手心的红包放到桌面说:“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我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这点钱您拿去买包红糖。”杨开望了红包一眼,没有说话,起身往里屋走,又掇出一盘花生,在椅子上坐下来,问:“近来家里人都好吧?”来春见他的脸色红润松软起来,感到自己的骨头都酥得冒泡了。他觉得可以跟杨开谈事情了。正待开口,外面大门咚咚地响了,听敲门声就知道来的是有身份的人。果然,来春打开门,一拨衣冠楚楚的人站在小客厅,把小客厅的空间都挤满了。来春像用了缩骨法,本能地从人缝间溜到他们身后。这拨人前面的几个人与杨开说着什么,来春在他们身后暗处大腿间瑟缩着,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原以为这拨人很快会走,但他们似乎在挨个与杨开说话,来春的额上渐渐冒出汗来。他想出去透透气再来,出门不久,碰到杨开家的几个儿子匆匆赶来,大概是杨开召他们过来陪客的。来春跟他们打过招呼,往前走几十步就到了街边。街上车水马龙,来春却觉得跟自己很隔。他抬头望望天空,白花花的太阳快到当顶了,约莫是上午十点多钟。他想吃了午饭再去杨开家,紧紧肚子,一点饿感也没有,但他还是向一个小餐馆走去。他不想在杨开家吃午饭,他家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挤在他们中间吃饭就像受刑。进了小餐馆,来春要了一碗手擀面,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他第一次感到一碗面竟然这么多,吃了半天还剩大半碗,让他瞧着感到恶心。他实在不想吃了,可是想到大半碗面被餐馆倒掉又很可惜。他便吃幾口歇一阵子,断断续续吃了半个钟头,直到碗里只剩下几口面汤才起身离开。临走前,他回头望了面汤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吃面有留剩的。

再次来到杨开家,他隔着门听了几分钟,里面有人说话,听声音是杨开的家人,便大胆地举手敲门,手举到半空,忽然听到里面杨开说:“来春是个没用的人……”来春像猛然遭了雷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敲门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下来。他两腿颤抖,整个身子像张弓似的哆嗦起来——他快站立不住了。

来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杨开家门口的。瞧瞧自己站的位置,距离杨开家门口有三百多米。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杨开或他的家人发现。

来春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思谋着要跟杨开说的事还没有说,延至初六,又提着备好的礼物,若无其事地来到杨开家。进门后,他把礼物轻轻地放在杨开家门边,亲热地跟杨开家的每一个人说话,神情依旧那么愉悦,语气依旧那么谦和。

按习俗,七九不归家。初七是给已故的人拜年的日子。来春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烧了香磕了头。最后来到妻子坟前,烧了纸钱后,他竟给她跪拜起来,身子瑟缩一阵后,忽然失控地号啕大哭,抽泣得语不成声。

哀乐缠绵哀伤,来春依旧像泥塑一样微侧着脸,手里的小锣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有一声没一声地起落着。道士一身黑衣,在棺材前频繁地站起又跪下,跪下又站起,他手执三炷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三拜,轻轻地插在香炉里,口中的咒语像密雨一样急骤起来。来春知道道场到了尾声。

做完道场后,来春把二胡、锣鼓、小号、令牌、甘露碗等一应法器,一件件地还给道士,用他那特有的温馨而轻巧的声音告诉道士:他曾许下诺言,过了七十岁不再跟这营生打交道。道士按一天一百五十元的工价,把工钱结给他,问他往后怎么营生。来春说:他要去当演员,让大家知道世上有自己这么个人。如果可能,他还想攒点钱防临危重病。

辞别道士后,在回家的路上,来春碰到挑着一担猪食的孙老师,两人站那儿拉呱。孙老师告诉来春,他现在一个月有五千多元退休工资,退休后,他又被学校返聘,学校每月另付他一千五百元的工钱。来春忽然不想跟他多说,告别他,自个儿往回家的路上走。他微侧着头想,算上田地、养鸡猪鱼,孙老师奔上了小康。

辞了道士的帮工后,来春搭乘火车,追寻拍电视的剧组找工,不管人家要不要他,只要是拍电视剧,他就去纠缠人家。连续不断地碰钉子,最后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个美差。他终于成为某某剧组中的一员,真正意义的打杂,什么样的活都得干,虽然工资低得约等于没有,但是他觉得自己时来运转,开始有了上镜头的机会,在古装戏里扮演被一刀杀死的清兵,尽管只是一个短的镜头,可是他演得很认真,导演非常满意。

来春很快爱上了这种生活,随着剧组到处流浪。等到他曾孙三岁的时候,来春成了导演手下不可多得的跑腿,成为整个剧组所有人的下手。扛摄影器材,打灯炮,临时购物,联系主要演员的车票,为女演员打洗澡水,为腰部受伤的男演员按摩,扮演各种各样的群众角色,成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流浪,寂寞时,他就给儿子、女儿、孙子、外孙打电话,告诉他们,很快他们就可以来他这儿领一笔钱。

来春是从一座古庙的屋顶上摔下来,摔死的,这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出事那天,原来联系好的特技指导迟迟不到,导演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毫无反应。他又拿过别人的手机打,仍然没有回音。大家纷纷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号码,都是一片静寂。没人意识到这是预兆。大家都觉得奇怪,因为周围并没有什么更高的山,古庙已经在山顶上了,收发信号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可手机就是用不了。手机既然派不上用场,导演等得不耐烦,牙一咬说:“特技不来,我们照拍。”来春插了一句:“难得到庙里来拍戏,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烧炷香?”导演正在火头上,说:“烧屁的香,要烧就拿你烧!”

来春和几个跑龙套的通过借来的梯子,爬上古庙的屋顶,是一场枪战戏,来春等扮演匪兵的在屋顶上,一个个做中了枪的动作,从上面接二连三地掉下来。下面堆着高高的稻草,似乎不会有什么危险。先排演一遍,然后就是实拍,来春像真的被子弹击中一样,突然从不该跌落的地方,掉了下来。

这次意外,是还没有正式开拍来春扮演的匪兵,摄影机这时候正对着别人,大家的注意力也都随着摄影机的镜头。人们听到巨大的响声,猛一抬头,发现来春像条鱼似的,平躺着从高高的屋檐上掉了下来,把原来放在那里的一个长板凳砸得粉碎。

最先看到这一惨景的,是電视剧中扮演女一号的演员。她尖叫着用手捂眼睛,通过手指缝往外看,看见来春反弹了一下,从四分五裂的长板凳上弹到地上。大家纷纷向他跑过去。导演手上拿着话筒,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来春像睡着一样,好半天没有动静。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位女演员的怀里,导演跪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抽自己嘴巴。来春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的嘴像鱼一样咂着,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女演员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问他,问他究竟想说什么。人们徒劳地打着手机,希望救护车可以开到上山来。整个剧组早就习惯了在野外的生活,然而在这特定的时刻,人们突然发现,与周围的世界失去联系竟然会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来春的脸色开始越来越黯淡。

来春最后说的话是:“有多少人看到我……”

这一年,大姑爷杨开的妻子去世,亲戚都去了,没有人发现少了来春。来春不应该不来的。

作者简介:许松华,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小小说选刊》《读者文摘》《经典文萃》《半月选读》等刊,《年华交错的十二个月》获首届中国小小说擂台赛二等奖,出版传记文学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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