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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关桥普通话事件

2022-06-09何雨生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普通话小姐

何雨生

事件要从一个不怀好意的雨天说起。

北关桥南边十桥路上,卖夹沙糕的,扮瞎子算命的,摆假古董摊的,贩老母猪皮的,还有走路不戴眼镜的,什么人都有。天下雨,街面上冷清许多,剩下这些莫名其妙的人自动凑在一起,吹牛、打牌、喝茶、向呆,间或为了一句什么话嘎嘎笑得像一群挨刀的鸡。

狄六广蹲踞在自家电动三轮上等档,一边龇牙咧嘴地剥趾甲,一边勾着头跟王三全闲聊。他的脚气重,为方便剥趾甲,鞋子从不好好上脚,通年到头趿拉着,踢踢踏踏,跑到哪响到哪,布鞋也把后跟踩瘪了拖在脚上。

王三全的衣裳斜披在身上,上衣扣子张三李四地只剩了两只,双手蜷缩在衣袖里,空着的袖筒一飘一荡,像鸟的两只翅膀在扑飞。他抖抖衣服,出乎意料地从兜里摸出一包细杆烟,也不让狄六广,自顾自点燃,带点炫耀道:“昨天我拉了个女大学生,车到半路,那丫头说手机丢了,把这包烟作为车费抵了。”

好多乘客不敢乘王三全的三轮,以为他有脚没手,后来迟疑地坐上去,见他衣袖里变魔术般冒出两条活生生的胳膊来,忽然吓一大跳。用大伙打笑的话,前世他就是一只老母鸡,成天搜扒搜扒地找虫子吃,投胎转世时打个盹,结果翅膀没变全,成那副鸟样。狄六广把脚剥得血糊糊的,手指捻了捻,满意地凑鼻前嗅嗅,顺手掂出根烟,歪头就着王三全的烟火点着。王三全见没反响,极想增加那句话的可信度,接着忽悠道:“我当然不愿意,那妞掀起衣襟,让我看了下胸,那个白呀……啧!”

一条黑色的老狗,无声无息地待在雨里,身上的毛被雨淋得蜷曲起来,有人扔过去半片烂菜帮,也不知躲。

狄六广瞅一眼王三全,取过水壶,喝一大口,咕噜咕噜很响地漱了一阵儿,而后一仰头,咕咚一声全咽了下去。王三全又加了句:“临下车她还跟我客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老板儿,明朝来找我耍子噻。”

本来说到香烟那里打住就好了,虽然大家很是怀疑这话的可信程度,但也没哪个好意思公然出头质疑,再找补的话就有点过了,纯属画蛇添足,大家听得哄堂大笑起来,狄六广自然也跟着大伙儿咧开嘴傻笑。别人笑不碍事,见狄六广跟着哄笑,王三全脸上挂不住了,忽然话题一转,枪口掉过来对准狄六广,“六子儿,你家天天吃死鱼,一股子的鱼腥味。”

狄六广很为王三全的牛皮脸红,见王三全急了,赔笑道:“生臭熟香,有的吃就不错了。”

他老婆柳挺儿卖鱼,死鱼到她手里,立马活蹦乱跳。狄六广一次酒多了,偷偷告诉王三全,秘密全在老婆手上,拇指食指扣住鱼鳃,挤开鱼嘴,鱼一张嘴顿时鲜活起来,中指无名指在底下暗地掂动鱼身,鱼又生动了。王三全不依不饶道:“喂,六子儿,那妞是在‘海阔天空下的车,我估摸是那里新来的假假(小姐),今天我出钱请你去见识一下,他妈的省得一天到晚眼睛里全是你婆娘的那块死鱼样的槽头肉!”

大伙儿乐得有好戏看,跟在后边起哄。王三全见挣回一点儿面子倒也知足,且战且退道:“不敢去吧,嘴巴喊得凶,鸡毛不打钟,就知道你不敢的,你个拖鞋搭脚的货!”

狄六广见战火莫名烧向自己,有些怯场,他无助地看看大家,看看卖夹沙糕的,扮瞎子算命的,摆假古董摊的,贩老母猪皮的,还有走路不戴眼镜的,甚至那条老狗,他也看了看,可大家都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他受不了了,生活就像个流氓,而你还得他妈的跟它讲道理。

狄六广的面前好像有一扇隐形的门,他双手撑着门框,犹豫究竟要不要出去,就那么撑着想象中的门框,卑躬屈膝。他一下子情绪冲动起来,咬咬牙,坚定地說:“去就去,王三儿,不去就是小娘养的!”

狄六广只是想装模作样地进去应付一下就赶紧找借口出来,反正也没人跟着你进去监督,说来说去都是些破裤子缠腿的事情。类似的打赌在北关桥等档的人群中上演过不止一次,从没有哪个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进行到底,最多就是进去一会儿马上便逃将出来。

狄六广低着头,耷拉着眼皮,心里在默默地数数,他打算数到100马上夺门而出。

这时,对面那个小姐开了口,“大哥,您打算做哪些项目?”她一讲话,狄六广即刻定住了,因为她讲着一口普通话,他认为非常标准的普通话。他忍不住搭了话,“请问贵姓?”“免贵姓贾,j-i-a-jia,贾宝玉的贾。”

毗卢市的小姐一般都是外地过来的,讲的应该都是普通话。但那些小姐接地气,她们很快就能将普通话跟本地土话进行嫁接,发明出一种本地人耳熟能详的通用语言,同样一句话,她们很可能会演绎成:“老板儿,耍耍噻!”

除了剥趾甲,狄六广内心里其实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就是喜欢听人讲普通话。毗卢市的人不爱讲普通话,他们调侃普通的人才讲普通话,言下之意俨然以不普通的人自居。

狄六广每天晚上必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边看一边剥趾甲,比吃臭或不臭的鱼都快活。他觉得人家会讲普通话,自己怎么也得讲点高级的东西,说:“我知道贾宝玉,我平时也爱看《红楼梦》,图书、电视剧,包括戏曲我都看过。”

那个小姐一把拉住狄六广,“大哥,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群众,咱俩有共同语言,我上学时最喜欢语文,写的作文老师常常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上课老是偷看《红楼梦》,现在还记得林妹妹的《葬花吟》。”

贾小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狄六广忍不住技痒,也跟着背起来: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贾小姐: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狄六广: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公允地说,这女子说的也并非标准的普通话,耳朵尖的人甚至能闻出夹杂在其中的大蒜味儿,但对于我们亲爱的狄六广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如痴如醉地拉着她的手就像是抓住一片天上的月光,如听仙乐耳暂明;盯着人家的小嘴,仿佛那嘴里含了块冰糖,听着让他快要舒服死了!生活中的狄六广是个有点懵懂的人,走起路来老是磕磕绊绊的,他有点左撇子,左脚大拇指那儿的鞋总是先破。谁也没想到这么个粗糙的人,心里居然有着如此细致的心思。

快出来时,狄六广突然觉得就这样出去有些亏得慌,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让那小姐明白他的意思,想看看她的奶。他犹豫着指了指她的胸脯,嗫嚅着,很不好意思地解释,只是想观察一下。

那小姐毫不扭捏地一把捋起衣襟,很爽气地说:“大哥,观察吧,实践也是可以的!”

狄六广找了小假假(小姐)!

这边狄六广还没出“海阔天空”浴室的门,消息已随着等档的人传开了,狄六广的老婆柳挺儿马上就知道了。柳挺儿把自己洗了。柳挺儿身姿高胖,她说这不是胖,叫荤,让男人过瘾的大荤。

这样就搞得狄六广同志很被动,他很想就白天的事件为自己申辩上一两句,但人家柳挺儿同志不主动查问,他不好挑起话头,只好憋气地把自己的一腔热情在床上表现出来,想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要了又要。狄六广主动道:“我是被他们怂恿的。”

柳挺儿没吭声。狄六广求饶了,说:“真的嘛,真的嘛,是他们逼我的嘛!”柳挺儿还是不说话,笑笑,还要。狄六广彻底怂了。

柳挺儿身上汗毛很重,连唇边也是一转的黑,照命相上的话就是这种女人很格色,长胡子的女人惹不得。狄六广火了,伸手掴了她一个耳光。她不避不让,还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狄六广更火了,反正打动了头,一个巴掌也是打,两个巴掌也是个打,上去又是一下,嘴里却辩解道:“我没花自己的钱。”柳挺儿开口道:“二加三,不简单,你能耐大了。”狄六广说:“我只是跟她说了会儿话。”想想不会相信,又说:“我让她把衣裳捋起来,看了看她的奶。”

一件事绕来绕去有点复杂了,柳挺儿非常生气,她不是生狄六广去找小姐的气,而是生他不该四处张扬;其实也不是生他张扬的气,而是生他事都做下了,却连句真话也不肯说。狄六广,看来你不但不老实,而且还学会吹牛了,你这吹牛还是祖传的,是从你爹那儿继承的,你爹是从你爷爷那儿继承的,你爷爷是从你太爷爷那儿继承的,你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吹牛的出身。

柳挺儿既然不肯相信,情势逼着狄六广把话讲清楚,开始挖空心思地虚构他跟那个小姐交欢的种种细节。无奈他确实缺少这方面的天分,那些话听上去显得很假,假到连自己也不相信。所以,第二天他再次进去完全是为了应付老婆的差事,他想真正跟那个贾宝玉的贾搞一搞好回去交差,无奈一进去他马上忘了自己的使命,只顾听贾宝玉的贾背诵《葬花吟》,背完《葬花吟》又背《芙蓉女儿诔》,接下来还有《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大观园题咏》《金陵十二钗判词》,一个背一个听,珠联璧合,当然都是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出来时一抬头,柳挺儿横在了面前,怒不可遏地盯着他,“狗日的快活畜生,你就编吧,这次是不是又来听人家讲什么狗屁普通话了!”

狄六广觉得自己连脚板底都“脸红”起来。至此狄六广完全陷入了一个由自己编织的恶性循环的怪圈,他要向老婆交差就只能去找那个贾宝玉的贾的小姐;找到小贾,他马上就不自觉地进入她催眠一样的普通话中。最主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只要几天不去找小贾,就像猫儿爪子抓心一样难受。

期间不断有人来询问他去找小姐的感觉如何,甚至有一次连王三全也鬼鬼祟祟地找他,“听他们说你跟那什么小姐在你电瓶车上就干起来了?!”这些无中生有的话让狄六广恼怒异常,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把他牢牢裹住,他真的成了一个荒淫无耻纵欲成性的大恶棍。到最后,弄得大伙儿也来了气,大家已不是生他去找小姐的气,大家都看不惯他去就去,做了就做了,偏偏要假马日鬼地说去听什么普通话!在这样的环境下,狄六广再说什么听普通话就简直有与众为敌的意思了。他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那些造谣生事者就躲在暗处,强大到近乎虚无,令他一下子生出无限绝望的虚弱感。

他幻想自己手挥一把利刃,对着空气恶狠狠地劈砍着,周围那些买卖东西的,东瞟西向的,走路不戴眼镜撞倒人家摊位的,挑担的推车的,混在人群里做贼的似乎被他的刀风所袭,一律偏过头,目光躲闪,只是沉默地围观着。

柳挺儿悄悄跟踪了他几次,她终于发现他真的没做那事,他只是一边剥指甲,一边惬意地跟小贾聊天,背诵诗词,她不但没觉得释怀,反而更愤怒了:出了钱又不做事,什么意思噻,狗日的六子儿拖鞋呀!

那天下午,毗卢市的人看到一个身姿高胖的女人满怀悲愤地一路走一路哀嘆:“这世上的人听着,我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呀!”

柳挺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连小学也没毕业,她从来不会讲普通话,也委实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平时那么老实的狄六广居然鬼迷心窍上啥普通话,她干脆喝了农药。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死成。柳挺儿本打算吃蛾子药,那是一种挥发性药品,吃下去瞬间便从食道一路烧杀抢掠下去,绝对的三光政策,救都没法救。

卖农药的生资店老板是个向来谨慎惯的人,就多一句嘴,“现在还没到粮囤熏蛾子的时候啊,你买这干吗?!”柳挺儿被人觑破心思,不好意思,随手取了一盒“敌杀死”。这药物名字听上去虽然足够威猛,却跟那些附庸于日本人的二鬼子一样,战斗力着实有限,刚喝下去就被发觉了。有见识广的瞅瞅扔到一旁的药盒子,笑说:“没事儿,这个毒性小药效慢,不需打120,灌她点洋碱水(肥皂水)就行。”

几个人七手八脚兑一脸盆洋碱水,用漏斗往嘴巴里倒,无奈柳挺儿死意已决,脚蹬手舞满地打滚,几个壮汉摁都摁不住,接连打翻几盆水。王三全也闻讯赶来了,他缩着双臂冷眼旁观一阵儿,瞅冷子一把薅住她头发,招呼众人将她身上衣裳剥尽,嚷道:“快拿黄金汤来!”

柳挺儿身无寸缕,一时失掉分寸,不敢躁动。有人颠颠地舀来一勺大粪,王三全走过来,瞅了瞅,想起狄六广介绍过的柳挺儿卖死鱼的诀窍,捏住她的鼻子,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把扣住她的腮帮,就像柳挺儿平日里扣住的那些死鱼一样,嘴自然就张开了……

生资店老板在一旁还表功说:“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没把蛾子药卖给她,要不然一百二十个柳挺儿也早死翘翘了。”

后来柳挺儿终于被救了过来,但抢救过程中柳挺儿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家抬到院子里,当众剥去全身衣物,连胸罩裤头也不剩,像一口待宰的年猪一样赤裸裸地瘫在地上,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也被剥夺殆尽,却毫无反抗之力,所以抢救过来还不如不抢救,真真切切的生不如死!

论常理抢救过来后一般就不会再寻短见了,这就像得了理要饶人,再不依不饶就蛮了,就无赖了。柳挺儿被救过来后只做了一件事,她开始一刻不停地讲话,叽里咕噜,讲的就是狄六广认为正宗标准的普通话,她一个劲地叫嚷:“来啊,来看我呀,我要让你们来看我年轻如花的身子,来看我美丽挺拔的奶啊。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们再也看不到我美丽的身子了!”叫完之后,又开始背诵古诗,学过的没学过的都背诵出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封狐雄虺自成群,冯深负固结妖氛。

……

大段大段,白天讲晚上讲,连睡着了说梦话也是普通话,一点儿也不夹带土话口音的普通话,讲得可怜的狄六广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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