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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可以改变一点点的

2022-06-09丁迎新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女娃拐杖妈妈

女娃的到来,和男娃的离开一样,丝毫没改变我的生活,区别只在于我眼前的女娃头上多了两根小辫。

本来,我可以熟视无睹的,可两根小辫像朝天椒一样竖在头顶上,转移到后脑壳和脖颈窝之间,偏偏还扎上了红绸带,有时是马路牙上摘来的花,有时是残缺的拇指大小的小玩偶,还有其他实在叫不上名字的一些,最关键的是,还时常更换。太干扰我清静的视觉空间。我无法像对待这个小区里的任何一个居民任何一个事物一样视若无物了,女娃成了我的眼中钉,不可接受,也不可忍受。

我在晚饭桌上郑重提出抗议,强烈要求换一个租客。

爸和妈对视了一眼,爸继续吃饭,不加理会,妈的眼神始终如一地粘着手里的碗和桌上的菜,像吐出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鱼刺一样,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这同样是我不能接受的,也不能忍受,但我忍着。我还需要他们解决我提出的问题。我说,没什么,就是讨厌。

爸和妈又对视了一眼,又继续吃饭,再没了任何反应。我吃不下饭了,用我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把还有大半碗饭以及刚刚挟到碗里的我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块的饭碗,向前一推,如同两年前推掉爸和妈分别介绍的几份工作。

我没忘记靠在身体一侧的墙上的拐杖,伸手一把拿过来,屁股离开椅面的同时,夹在了胳膊下,蜻蜓点水般几个轻巧的与地面瓷砖的轻吻,人已进房,我的房,砰的一声,外面所有的一切与我不再有任何关联。

我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我的权利。车库是我家的,我是家庭的一员,只不过,我不想兴师动众和做出有损于我形象的举动。之前的男娃就是如此。

一想到那个男娃,我就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砸断他的腿。当时,只是在心里这样想,这样演练过很多次,没付诸实施。我一个大人,一个大学毕业生,才不会跟他一般见识。让你一辈子不能在城里上学!望着他夹在挎着大包小包的爷爷奶奶中间,慢慢走远的身影,竟然还回了头,朝我做了个鬼脸,我有小小的胜利感。

听爸妈说过,这个女娃比那男娃更可怜。切!男娃才不可怜呢,可怜也是活该。

我房间的窗户,趴在窗台上正好能看到楼下的车库,一排五间,我家的在正中间。男人的左腿从膝盖处就没了,拐杖长年累月夹在胳肢窝,代替了腿。同样是拐杖,他的比我的粗糙很多,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几块结实的木条用螺丝拧在一起,边角已经毛糙,上边缠了很多的布,已经发黑。骑一辆扭曲变形的三轮车,却很爱护,三轮车的车把、车架和车厢护栏都用捡来的各种各样的透明胶带缠裹着,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字叠加在一起,像是现代派的装饰风格。

车把上的胶带外面,再缠上布条,裹满布条的外面,还系有类似于女娃小辫上的红绸、玩偶之类,随风在飘,相互碰撞。男人一低头就能看到,看到的同时,车又骑快了一些。左边的脚踏是用拐杖按在上面踩动的,随着每一轮转动,左邊的身体奇怪地扭动,倒十分和谐,骑得也稳。

三轮车不只是代步,主要是用来装捡来的废品,每次回来都是满满的,偶尔也有不满的时候,那一定是天黑透了,路灯已经亮起。

每天如是,下雨也是,一件用胶带堵住破烂地方的雨衣穿在身上,花里胡哨,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头上脸上经常是汗淋淋的,刚从水里出来的样子,裤腿肯定是湿的,在滴水。可只要车厢里是满的,脸上一定有笑容。

相对于男人的辛苦,女人轻松很多,从早到晚坐在门口,翻捡男人捡来的废品。翻捡也只是把裹在里面的泥土杂物去除,码放整齐,不会归类,还是乱糟糟的一堆。每每有人经过,仰起木木的黄脸,也不管人是否关注到她,有没有看她,嘴角向两边一咧,堆出无声的笑。

我宁愿看她不笑时的脸,黄巴巴的一张脸皮紧贴着骨头,眼神是专注的,焊在手中忙活的东西上,就是地上出现一张百元钞票也夺不走那份关注。那笑,跟拙劣的雕刻匠人本有心在木头上刻笑脸一样,反倒更像是哭,哭笑不得的效果。

声明一点,不是我研究他们,喜欢看他们,更不是善良爆棚到有怜悯之心所以格外关注,实在是大把的时间没有打发的地方,与其看窗外几棵常年无变化的树,哪如看看活物?

小区里的人是多,来来往往不止,但我不屑于看,一个个好像很忙似的,脚不沾地,老头老太太也是,两三个随便在哪遇到,把肚子里的话一个劲地往外倒,整个小区都能听见。

看多了这样的两个人,再看女娃时,我心理平衡了很多,少了责怪,但还是感觉别扭和不自在,有些埋怨她的味道。自然,我再没张口说让父母换租客的话,只说过那一回。女娃和她的爸妈也就一直住了下来。

我得活动一下了。

爸妈是不管我的,自从车祸以后,他们看我的目光比看电视上坏事做尽做绝的敌人还冷还恨,尤其是爸爸。不过,管也白管,话说得再多都是耳边风,擦耳而过。甚至,耳朵边都未必能擦到。

过去,就是因为他们管得太多,才害了我。想到过去,我就恨他们,比恨电视上坏事做尽做绝的敌人还恨。

我喜欢唱歌,喜欢跳舞,他们说喜欢可以,不能当以后的饭碗;我想上航空学校学空乘专业,他们说是青春饭,保不了一辈子;我想出国留学,他们说自己花钱出国没意思,要是嫁个老外,等于白养了你。

总之,我想干的,他们都不同意,结果上了他们选择的师范学院,希望让我跟他们一样也当老师,可是我不喜欢呀。天天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冒充全能全识的样板,卖弄嘴皮子,和一帮懵懂娃娃讲道理,我不疯才怪。

展现真实的自我吧,肯定不合师道尊严和为人师表的要求;撇开自我,按规定言行和标准答案担负传道授业解惑之责,实际上却是百折不扣的虚假虚伪表现。何必折磨自己的同时,如工厂的生产流水线一般,用一个模具强行复制塑造祖国的下一代?

遗憾的是,我的反抗来得太迟了,进入大学后才英勇起义,拒绝报考教师资格证,毕业后拒绝学校类的就业机会。我直接在省城租房居住,只要不当教师,什么单位和岗位我都愿意。

我拄着拐杖出了门,按惯例,在上午九点半,上班上学的都走了,下班放学的还没回来,此时的小区以及小区门口是最清静的时刻。我的活动范围是方圆三公里,就是说,除了小区内,再就是包围小区的两条街巷一条马路和一个小学操场。

我提醒自己,我是拄拐杖的人,再远些的地方会很累,也没必要,更充满各种可能的潜在危险,比如,车祸。我之前所遭遇的车祸属于例外。我必须小心,我没必要遭逢可能出现的意外,没必要再犯重复的错,对,没必要。当下的状态甚好,很好。

两条街巷一条马路和一个小学操场,两年的时间,我已经烂熟,有多少个门面多少个摊点多少根路灯杆多少棵路边树,都一清二楚。可惜我不是城管,否则,我会管理得比现在好得多。

对,我可以应聘城管的,就应聘负责这个区域,不用培训就可以上岗,而且绝对管理出色。

我闭着眼睛就能大步流星地走。对了,我是拄拐杖的,得小心翼翼,得有无奈样,迫不得已样,偶尔痛苦样。

我刚走出楼梯口,拐杖还没来得及夹到胳肢窝里,一个甜润润的声音扑过来。

姐姐,你的腿受伤了吗?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拐杖塞进胳肢窝,并在地上用力地戳了一下,以示拐杖的存在和用途。我看清了,是女娃,租住我家车库的女娃,此时女娃的两根小辫梢上扎的是两片树叶。

真可笑!太没品位的乡巴佬,是她那一天到晚不知道挪地方的妈妈扎的吧?应该是。

孩子是无知的,我不可能怪罪她。

因为是树叶,我的反感少了许多,勉强地,我露出我认可为笑容的表情。对于笑,我是极度痛恨的,太多的笑里有太多的完全不属于笑的内容,我在求职的时候,我在多次短暂的工作期间,已经深有领会。

所以,我对笑绝缘了,别人对我笑也是白笑,我自己呢,我有自己的笑的表达方式。别人懂不懂,与我无关,我表达我的情绪就行。

你在这干什么?我质问女娃。

其实,我已经看到她在用几块小石子砌一堵世上最矮的墙,企图阻挡蚂蚁的前进。可蚂蚁沿着石子墙爬了上来,翻越了过去,显然,她正在想办法,其他可以阻挡的办法。我从女娃仰着的小脸和眼睛里,发现了我出车祸时妈妈的表情和眼神,当然,当妈妈知道真相后,一切都消失了,只在那个时刻。

那个时刻,我感觉自己好幸福,只要那个时刻存在,我情愿再出车祸,不断地出,始终出。

跟我没回答她的问题一样,女娃也没回答我的问题,更不理解我的质问语气,她走过来,保持着那个震动了我的表情和眼神,一直走近,走到我能看到她瞳仁里的我。

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她伸出面团样的柔嫩的小手,伸向我,发现上面有泥点,又缩了回去,在胸前的衣服上用力地擦,再伸向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好奇心使然,我沒动,她的手竟伸向了我拄拐这边的腿。她轻轻摸着我的腿了,轻得像似有似无的风,我能感受到微微的温度,像孩子的嘴里呵出的热气。

她的手平伸着,好像是触着了我的腿,不,是衣服,又好像没有。电流通过时产生的磁场,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从平伸着的位置,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摸,一边柔柔地问我:痛吗?最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和眼神一直没变,跟妈妈看到我出车祸时的表情和眼神一模一样。

就凭这个表情和眼神,我纹丝不动,身体纹丝不动,心已经萌发了,久违的暖意弥漫开来,涌向全身。我在享受这个时刻了。

女娃的手缩回去了,蹦跳着走开,又回到她的巨大工程前,专注于她的下一步。我麻木了,好久才有了知觉,才开始动步。我舍不得离开刚才的地方,刚才的一刻已经结束了。

我走到小区的中心广场,一个能看见女娃的石凳上,坐下,拐杖靠在怀里,向那边看。

我是看不清女娃在忙什么的,距离太远,可我在看,看得跟女娃一样专注。

我想到了那个男娃。男娃的爷爷是谦卑的,在一家商场当保安,见人就低头哈腰地笑,认识或不认识,都是这样。男娃的奶奶在一家小餐馆干活,择菜,洗碗,扫地,主要在后堂。都嫌她年龄大,找了好久才有一家要了她。

车库本来是空着的,爸妈已经准备好在我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为我买一辆车。我在外面辗转了大半年之后回到家,再也不愿出去,出门都不愿意,更不用说工作。

他们把祖上八代的关系都翻了个遍,为我介绍工作。我全部拒绝了,一扇房门,把他们的唠叨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失望了,买车的计划宣告中止,正好,男娃的爷爷奶奶找上门来要租,迅速成交。

妈妈又添了唠叨的内容,关于男娃的,顺便刺激我。男娃的父母在外打工,两三年才回来一次,说没文化,挣钱太辛苦,少回来,省路费,还多做工。听说在县城里安家或者工作,孩子可以到城里的学校上学,就怂恿爷孙三个来了。奶奶还托妈妈打听,哪个学校好,以后就上哪个学校。

妈妈本身就是老师,教中学的老师,她想实话告诉男娃的奶奶,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孩子是进不了城里的学校读书的。又不忍心说。等等吧,等等再说,说不定等男娃长大一点,到了上学的年龄,政策又变了呢。

爸爸说妈妈多管闲事,愿租就租,不租走人。我在一边看热闹,看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热闹。他们俩有和谐过吗?有一致过吗?有,那就是在对付我的问题上,绝对和谐一致。

我是每天都会出来的,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很规律。我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了,自在,惬意,与世无争,谁也干涉不了我,决定不了我,影响不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先这样着吧,过一天是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

明显地,我长胖了,站到镜子前,把一张脸侧过来转过去,再侧过来转过去,不敢确认。早先的黄瓜未经许可变异成了冬瓜,肤色也不是以前的黄了,白嫩白嫩的,又回到了婴儿时的状态。

历史上就没这么胖过,包括婴儿时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眼神里有了嫌弃的成分,并不刻意看我,但我再细小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唠叨里开始有这样的句子:看你再长,长得走路不要用脚,没人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思考出结果来。我是不希望长,拒绝长,可问题是长本身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不听我的指挥。本来,我是不出门的,吃喝穿用除了妈妈负责的部分,其余的全部用手机上网搞定,可手机没有运动的功能。

上下午各一小时的出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想过网购一个跑步机,不行,有人上门看到就说不清了。现在的人,精得很,随便扫一眼,啥都瞒不住。小孩子都是。

比如,那个男娃,平时没说过话,我也不屑于理他,竟然张嘴就说我啃老。还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笑话我。我气疯了,将手里的拐杖,狠狠地砸过去。小子没等我拐杖出手,早溜得没了影子。我捡起拐杖,气冲冲回了家,等到爸妈一进门,我所有的火气喷薄而出。

我质问他们,是谁把我的情况说出去的?居心何在?我怎么就啃老了?我是车祸的受害者,现在是休养阶段,是肇事方承担我的生活费用,不是你们在养我!我把积累了很久很久的一肚子的不满、委屈、怨气还有愤怒,通通砸向他们,我要淹了他们,把他们的嘴堵死堵死再堵死。

他俩一句反驳都没有,该做家务的做家务,该喝茶看手机的喝茶看手机。我咆哮时没哭,看到他们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反应,我哭了,号哭,大哭,哭了好长时间,哭出了多年来积压的泪水。在我哭的过程中,仍然没人关注,哭过后也是。

我的心发冷,感觉他们不像是我的父母,甚至,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突然地,我想到了女娃,她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可为什么就那么关心了我?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每次出去,女娃只要一看到我,就迅速跑上来,跟第一次一样,轻轻地摸我的腿,摸过后,再继续玩她的。

我远远地找一个地方坐下,远远地看女娃玩,玩什么看不清,但看着她,我的心就暖暖的。看得出,她跟我一样,也是个很自我的人,不需要陪伴,一个人玩得很投入,也很开心。

自然而然地,我想起那个被我赶走的男娃。自从受辱之后,我下楼前先伸头从窗户看看楼下,出楼梯口时,身体还在里面,头伸出来左右看看,确认男娃不在,我再出来。我还是遇上他了,像瘟神,特意跑到我面前,一脸鬼鬼地笑,不怀好意地笑,瞧不起我的笑。

啃老!这两个字,像枪口射出的子弹,准确命中了我。这回,我不扔拐杖了,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直接用拐杖打他。还是被他躲过了,逃得远远的,还在鬼笑,还在重复地冲着我在说啃老。

我回家,翻箱倒柜地找,找出一把旧链子锁,下楼来,把车库的门狠狠地锁上了。男娃站在远处,看着,发愣。这回不叫了吧?我骄傲地昂起脖子,大步流星地回家,故意在他面前走过,拐杖在地上捅出咚咚的闷响。

晚上,男娃的爷爷奶奶上门来了,拎着一方便袋才买的苹果香蕉,低头哈腰地,进门就说对不住了。显然,男娃在他们面前说了实话,说了原因,说了我的愤怒。老人说,孩子小,不懂事,我们狠狠打他了。你是读书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爸妈听老人仔细一说,才知道怎么回事,相互间看了一眼,齐齐地,把目光投向我。他们的目光里,我看不到一点点责怪男娃的意思,好像错的是我,反而是在责怪我。我更有气了,不只是对老人,还对爸妈。

妈妈忙给老人倒水,水杯递到手上,抱歉地说,不懂事的是她,书都念到腿肚里去了。一听这话,我弹簧似的猛地弹起来,声色俱厉地大叫:

马上给我搬走!马上,我不想看到你们!说完,我掉头回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震得整幢楼都在晃。

“书都念到腿肚里去了。”这话,我还是小时候在老家,听爷爷奶奶说过,是骂人话,很毒的骂人话。说的对象是大家都看不起的,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人,读过几年书,但说的话做的事连没上过学的人都不如。

我也因此看扁了被骂的人,视为坏人,走路都绕开。现在,妈妈竟然这样说我,亏她还是为人师表的老师,这是老师说的话吗?

爸爸敲门,从轻到重,让我把链子锁钥匙拿出去,他们还等着进家。一遍又一遍。我不理,趴到床上,拽过被子蒙住头,听不见心为静。

太静的缘故,我睡着了,一觉醒来,掀开被子,天已经黑了。爬起来,走到窗前,伸头向下看,车库的门是开的,里面的灯光泼在门外的地面上,特别刺眼。

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想它干吗,最终还不是我赢了?每天买一把链子锁,从细到粗,最后是筷子粗的铁链加几斤重的铁锁,老人知趣地退租走人。

男娃哪怕有一点点女娃的懂事,有一点点女娃的乖巧,有一点点女娃的可爱,至于吗?对,这女娃还真可爱呢,会不停地在辫子上变花样,虽然有点土,其实也挺可爱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汪满了水,小脸黄巴巴的,总是有脏,怪不得她,只怪她有那样的妈妈。

那小手比奶奶以前弹被子的棉花还柔软,天生带电,有温度的电,摸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会颤就会酥就会麻。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男娃的错,又哪来女娃的机会?

女娃又来摸我的腿的時候,我捉住了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出去玩。女娃没有丝毫的犹豫,相反,眼睛里闪烁出两点光亮,温顺地靠近我的身体,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做出搀扶我的动作。

我的心有被融化的感觉。这女娃,太心疼人了。我握她的手的手情不自禁地加了点力,又拉拢了些,像握住我的未来,再也不愿意松开一丝丝。

拐杖在贴身同行的我们俩之间,的确有些多余,我有想扔掉的冲动,仅仅是冲动。女娃走几步,仰起小脸看我一眼,再走几步,又仰起小脸看我一眼,还看我的腿,生怕它因为走会痛似的。

走到小区门口,我站住了,向左看看,向右看看,我在考虑到哪去玩。对了,马路对面往里去一点向左绕,有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不大,但玩的设施还算齐全。我拽着女娃的手,迅速动步,直接向前横穿马路。脚刚迈出去,从右边冲过来一辆摩托车来不及减速和让方向,猛地向我扑来。我的力量是向前的,上身已经前倾,退步已没有丝毫的可能,第一反应是紧缩身体。

没等我的身体达到紧缩状态,我感到女娃小小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在抱着我的同时,把我向一边推。我摔倒了,她却突然脱离了我,被巨大冲劲的摩托车撞了出去,像撞一片幼嫩的树叶,飘出了好远。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或许,她被撞飞是和我摔倒在地同时发生的,我根本就没看到,只是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的情景。

女娃住进了医院,女娃的右腿断了,真的断了。平安无事的我,在家里哭了一场又一场。为什么断腿的不是我呢?应该是我才对。我听说,骑摩托车的是位接近六十岁的人,在工地上做小工,家属常年病在床上,家里穷得经常没钱买药。就一个儿子,好不容易供上了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赖在家里整天睡觉,被气急的老人用棍子赶了出去。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没有了下落。

车是破车,成了垃圾,女娃的治疗费用成了问题,老人根本掏不出钱来。我拄着拐杖,跑交警队,跑公安局,警察也没办法,说老人见人就跪,坐多长时间的牢都行,只要把他躺在床上的家属照顾好就行。

我去医院看女娃,走进病房的门,女娃一看到我就笑,一个劲扭着头看我的身后。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腿不痛吗?我的眼睛潮了。我的腿何曾痛过,那一刻,是我的心在痛呢。

闯祸的老人也来了,手里的方便袋里装着苹果和橘子,冲女娃嘿嘿地笑,也冲我嘿嘿地笑,那种抱歉的笑。坐在那儿,两只有很多裂口的枯树一样的手一会儿放在膝盖上,一会儿抹一把额头,一会儿握在一起搓。老人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从方便袋里拿出两个橘子,一个递给我,我没接,一个自己剥起来,中间掉到了地上,捡起来再剥。

剥出的橘瓣,伸向女娃的嘴,脸上依旧是嘿嘿地笑。女娃笑了,先说一声谢谢爷爷,然后张开嘴,接了。老人再喂,女娃再吃,不像是有账要清算的对手,倒像是爷爷和孙女。

我是多余的了。掉头出门,准备走,还没走到电梯间,又折返回来,我质问老人:医院的费用筹到了吗?祸是我惹的,我有责任帮女娃维权到底。

一说到费用,老人喂橘子的手像放完了气的气球软下来,整个身体也是,脸上瞬间呈现阴郁沉闷之色,比变脸的绝技还快。少顷,无力地摇头。

我再质问:打算怎么办?再不交钱,医院不让住了,手术更不给做。

老人黑油油的皱成了橘皮的脸上,挂上了两条看不出颜色的泪水,声音颤颤地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要早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把当初的学费省下来也好。作孽啊!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惊,像突然被人扯动了一下,说不出是痛是冷是慌是颤。我感觉老人的眼睛好像在看着我,他不只是在说他的儿子,也是在说我。此时此刻的貌似道德卫士的我,和他的儿子有什么区别?

我是怎么出来的,已经忘了,怎么回的家,也忘了。我只知道,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把有记忆以来的所有事项全想了一遍又一遍。我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人,我看不清我自己了。

车祸!害死人的车祸!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从外面回来后,我意志消沉,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事都不想做,除了吃喝睡还是吃喝睡,随便爸爸妈妈怎么劝我说我骂我。妈妈骂得很难听。我们养了你小,难道还要养你的老?世上有这个道理吗?我们不指望你了,你就是去偷去骗去卖,也要把这些年供你读书的钱还回来。

我不敢相信,妈妈会是老师,会是知识分子,更会是妈。可恨的是,爸爸虽然不骂,却像没事人一样在旁边看热闹,那种与己无关的样比骂还狠。

爸爸单位组织了一场感恩亲人联谊活动,直接派车上门,把大家的家属和孩子全部接到现场。熟悉我的阿姨上门来,不顾我的拒绝,硬把我拉出了家门,拉上了车。车到爸爸单位,恍惚的我刚下车,还没站稳,另外一辆中巴挤过来停靠,把我刮翻在了地上。

周边的人围上来,我连忙说没事,只是我的腿发麻,坐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一个同楼住又是高中同学的女伴,看我浑身上下的确没事,开起了玩笑:不会是碰瓷吧?她的话,像一点星火跳进了混沌一片的脑海,本就不想参加什么联谊活动,不想抛头露面,干脆,我重新躺在了地上。

医院的检查,说是没有哪里有问题,可我一个劲说这痛那痛,尤其是腿,不能动步。爸爸是单位的领导,发话说不用单位管,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其他几个领导说那怎么行,经研究,每月给我一定的误工费营养费,就在家休养,直到完全康复为止。

一休养就两年了,还没康复的迹象,爸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愿和我抵面,妈妈则旁敲侧击,什么话难听说什么话。我的脸皮练过来了,比墙还厚,比鐵还硬,随便他们如何表现如何作为,我还是我,拄着拐杖,吃喝无忧。

爸妈发现我不见的时候,我已离家上千公里。不见的,不只是我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还有毕业证书和一些书籍。家里一下子空了,很不习惯,只有拐杖孤零零缩在角落里,妈妈要扔掉,爸说,别,说不定还用得上呢。说时,脸上是暧昧不明的笑。

从女娃那里,爸妈得出几个判断,一是可能找闯祸老人的儿子去了;二是自己闯天下,求职找工作;三是轻生。第三点又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作者简介:

丁迎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六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清明》等发表作品,百余篇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获中国作协志愿文学小说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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