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杧果高效发展的出路:高品质、差异化
2022-06-09清扬
文|图 清扬
【导读】 过于集中的成熟上市期,让海南杧果常常陷入季节性滞销,种植效益日渐低下;而一味迎合不成熟的市场消费需求,也让海南杧果陷入果个不断做大的怪圈,品质竞争力日渐式微。在引导、培育品质至上的成熟消费理念的同时,利用花期调节技术,拉长上市期;遵循自然规律,实行完熟栽培,努力提高上市杧果品质,实行差异化发展,目前许多人正在探索的这条道路,能否为海南杧果高效发展带来光明的前景,值得期待。
自从2021 年4 月第一次接触到海南杧果产业之后,这种被誉为“热带水果之王”的漆树科,杧果属常绿果树,便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无限遐想。不过,七旬老人王关德那句“好果为什么卖不出好价”的质问所透露出的问题,亦让我对这个地域性很强的特色水果的未来发展方向产生了迷茫。所以,2022 年我的第一趟行程就去了海南三亚,走访了一些正在寻找产业出路的从业者,并从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希望这些能为这个行业的向前发展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和方法。
1
△王关德(左)和李文标在开园仪式上
与去年初见时相比,王关德今年的心情明显要好得多。2 月18 日是开园日,虽然头批果数量不多,但仪式感依然满满,放鞭炮,揭红绸,然后杀鸡款待,气氛非常欢快。
与王关德有着20 余年交情的林书文(海南秋实海洋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特意从海口赶来贺喜,还特意带来了在市场上买的几个“金煌”杧,以作品质对比。结果是令人满意的,王关德的“石头杧”(品种也是“金煌”)不仅糖度高、肉质厚实,而且杧果香味浓郁。
“我的是‘土鸡蛋’,他那个是‘饲料蛋’,他的口感同我的没法比的。”王关德非常自豪地比拟道。
他原是三亚市汤他水利水电工程管理处的主任,2004 年退休后承包了这片山地,种下4 800 株“金煌”。十几年来他一直坚持种“良心果”,坚决不用膨大剂,口感很好,但一直没找到理念一致的销售渠道。所以,他一直抱怨“好果为什么卖不出好价”。
“去年要不是你来并牵线搭桥,他会很惨的。”林书文对我说。
2021 年是三亚杧果产业发展至今最糟糕的一年,由于面积过大、产季集中,4—5 月上市高峰期的“金煌”产地价跌至2 元多一公斤。在我的牵线下,王关德的杧果对接上“雨露空间”等高端渠道,裸果价7 元/kg。最后,胡志艺(雨露空间创始人)还特意奖励了王关德3 万元,以示对他坚持做健康、好吃水果的认可。
尽管如此,由于产季过于集中,几家渠道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所有产品,王关德预计的19 万kg 果只销售了10 万kg 多,还有几万公斤烂在地里,令人惋惜不已。所以,今年在李文标的操盘下,他尝试提前催花,以延长销售期。由于担心早果的品质,首批果只做了200 株,开园价20 元/kg。几位果(微)商根本不屑还价,三言两语就把这批果抢完了。
这让王关德信心倍增。他对我说:“我为什么把它起了一个叫‘石头杧’的名字?就是希望自己能像石头一样顽固,坚定不移地按照自己的理念走下去。”
工人们在采摘杧果△
“你怎么看王伯(王关德)的种植理念?”我问李文标。
他是王关德找的接班人。2006 年毕业于华南热带农业大学(现海南大学),担任过福建三炬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三亚片区经理;2021 年从公司辞职后,开始负责“石头杧”的销售,产季结束后直接出资介入基地管理。
“我原来在公司负责杧果产业,这十几年来一直跟不同的杧果人打交道,也一直在引导农户种消费者想吃的水果。但是,市场是残酷的,每当我提起这个理念时,农户就用一句话直接顶我——我不用膨大剂,个头不够大,卖给你啊?”李文标苦笑道。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接着询问道。
“我觉得是信息不对称吧!”李文标并不肯定地回答道:“比如什么样的水果才是好水果?普通的消费者,包括我们自己去水果摊上买水果,潜意识里一般都只会挑个大的、好看的,果商就把这类水果定义为好水果,然后倒逼生产端往大果方向走。”
“从你刚进入这个行业到现在,杧果果实是不是越做越大?”我明知故问。
“肯定是越做越大。”李文标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台农’杧的收购标准是40 g(单果重。下同)起步,现在是100 g 起步,翻了一倍多。这中间的关键技术就是噻苯隆(一种植物生长调节剂,可以促进细胞分裂,对果实的纵向生长和横向生长均有促进作用,俗称‘膨大剂’)的应用。”
“多施氮肥,再配合‘膨大剂’,就可以使果个变大,提高产量。”我对果树的增产技术了如指掌,这也是果园经营中提高产值最经济实用的方法。
“对!所以王伯所坚持的理念,除了不用‘膨大剂’,还有少用化肥,多施有机肥,所以他的品质是很好的。但是,他的品质标准与市场上的标准却是不一样的,王伯的好果标准是好吃,市场上的好果标准是个头大、外观好。”李文标叹息道:“这就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
我对这种现象已经司空见惯了。这几年我遇到的众多案例中,对这种差距触动最大的当数浙江桐乡大圣果园的沈金跃。当他看到自己认为是生产“垃圾果”的同行最后收获到比他高一倍的效益之后,对自己坚持了20 年的品质道路怀疑了,动摇了。“理想归理想,市场归市场”,是他面对现实的最终妥协。
“我跟王伯在交流的过程中也提到,这个行业不缺会种的,但缺会卖的。如果不会卖,你种得再好也没有用。”李文标接着说:“所以五六年前我还在做农资的时候,就开始去跟水果销售商打交道,从他们身上学习怎么卖水果,并怂恿我的爱人做水果微商。她是做房地产的,手上的客户资源比较多。”
“去年的客户反馈怎么样?”我指的是王关德的“石头杧”。
“反馈都很好。”李文标说:“但是这个果子不能流通到传统的批发市场,应该对接像‘雨露空间’这样的精品渠道。”
“如果按照去年的行情和产量,你觉得有利可图吗?”我接着问道。
“不仅无利可图,而且要亏本。”李文标摇了摇头说:“去年杧果烂市,我们成熟的时候‘金煌’的市场价格是2 元/kg 多,王伯卖的裸果价格是7 元/kg,但按照王伯的投入,至少要10元/kg。”
我大吃一惊,因为即便像“雨露空间”这样能把好吃水果卖出好价格的销售渠道,也非常讲性价比,从2 元/kg 多到7 元/kg,已经是3 倍的溢价,再要跳到10 元/kg,难免会对销量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这对李文标来说,10 元/kg 还仅仅是保本的价格。
“那你今年期望的价格是多少?”我追问道。
“我跟王伯沟通过,今年的价格不能低于12元/kg,否则,就亏本了。”李文标说。
“那常规种植的成本要多少钱一公斤?”虽然报价合情合理,但我对要卖出近6 倍的溢价仍然缺乏信心。
“差不多也要8 元/kg。”李文标解释道:“去年是特殊情况,不光是整体产量提高,而且所有的杧果都集中上市,所以才导致烂市。”
△坚持不用膨大剂的“石头杧”
跟很多热带水果一样,三亚的杧果也可以做产季调节。我一路上既能看到杧果花开,也能看到累累硕果,还能看到剪得光秃秃的树干(采收后重剪)。但这种产季调节技术受天气影响很大,如果遇到长时间的低温阴雨,就会导致催花失败或落果严重。去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上市集中,价格崩塌。
“产量方面还有提升空间吗?”我接着问道。除了价格,种植效益的构成还有一个重要要素——产量,而且,对绝大多数种植者来说,提高产量远比提升价格更有主动权。
“我本来预期装了滴灌设施后,单果重可以从原来的300 g 提高到400 g,单株产量从原来的40 kg 提高到50 kg,至少增产20%~30%。但由于今年的天气不好,落果严重,产量和去年持平。”李文标叹息道。
天有不测风云,这是种植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在去年那种行情下,你为什么还往里面跳?”我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惑。
站在李文标的角度,如果是王关德撑不住了,低价抛售杧果园,我倒觉得可以抄底赌一把,但眼下这种合作关系并没有体现出这方面的价值,反倒把他自己绑上了有众多不确定因素的种植环节。
“其实我非常清楚,种不赚钱,卖赚钱。我进来种这块地的目标是在生产端保本,然后在销售端产生效益。”李文标解释道。
“那为什么当时不把切入点放在卖上,你就帮王伯卖,自己为什么非要跳进来种呢?”我依然不解。
“王伯都快80 岁了,他还能种吗?王伯这四五年一直在找接班人,之前找的福建人做不到半年他就把人赶走了,因为理念完全不一致。”李文标接着解释道:“其实我进入‘石头杧’基地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如果我把这种模式做成功了,能卖出比较高的溢价,我就能撬动整个产业回归水果生产的本质——种消费者想吃的水果,起码能带动一部分有相同理念的人种出好吃的水果。这是我的理想。”
“我觉得按照中国人目前的生活水平,大部分人还是希望买到价廉物美的水果,这是市场主流。但是要想获得比较好的收益,就必须另辟蹊径,不能随大流。就像您说的,大路虽然平坦但拥挤,小路虽然崎岖但快捷。我选择抄小道。”
说话间,方向盘把在李文标手中的车子,在狭窄的山路上越跑越快。转过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了一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树,花开似火,妖艳了整个山谷。
2
郑安福(三亚杧果协会副会长)姗姗来迟,等他赶到“石头杧”基地的时候,客人早已散尽。我起身打了声招呼,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位被李文标等人屡次提起的“美多津”老板——瘦高个,肤色黝黑,大脑门,颧骨突出,颇有几分练家子的气势。
“去年你的‘贵妃’杧价格有没有受到行情影响?”我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李文标在谈及“石头杧”未来的发展方向时就把“美多津”作为目标,能建立起自己的价格体系,从而避免受大市场行情的影响而大起大落。
“有点影响吧!”郑安福介绍道:“自从2016年树上熟‘贵妃’火起来之后,我们的出库价是一路上涨的,从最初的16 元/kg 涨到24 元/kg。去年3 月卖到28 元/kg,这个价卖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到清明后行情就降了,降到20 元/kg。”
“那影响不大。”我顿时觉得品牌的作用还是挺大的。
“但是,”还没等我表达出如涛涛江水般的敬仰之情,郑安福就来了一个180 度的大转弯:“去年我差不多有一半的货没有卖掉,是直接倒掉的。”
我愕然,望了一眼李文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在三亚,从“石头杧”基地到郑安福的杧果园只有20 多分钟的车程。沿途的风景很好,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当初就是看中这番天地才从上海来到三亚,过他期望的“慢生活”,而这一“慢”就是9 年。
△查看“贵妃”发育情况的郑安福
他是福建漳州人,初中毕业后在家乡种过几年果树,后来到上海进入水果流通行业,在上海叶臣实业有限公司做了5 年采购经理,积累了不少高端水果市场的品牌运营方法,又带着“男人总该有自己的事业”的人生目标回到了农村。
“当初为什么会看中‘贵妃’这个品种?”我好奇地问道。
虽然已经引进多年,但“贵妃”在海南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产地价徘徊在4 元/kg 左右,而且产量低,种植效益远不如“金煌”和“台农”。
“当时感觉这个品种外观好看,香味、口感各方面都很好,而且比较好管理,病虫害比较少。病虫害比较少的话用药量就会少,农药残留比较少。城市里的人最讲究什么?健康嘛!所以一开始我就有这种理念,一定要做健康、好吃的水果。”郑安福解释道。
“那怎么想起来做树上熟?”我接着问道。据李文标介绍,郑安福是海南做树上熟“贵妃”的第一人。
“也是歪打正着吧。”郑安福谦虚地说:“因为我不用膨大剂,杧果个头比较小,结果传统市场没人要,只能留在树上熟,有客户来就多少卖掉一些。其中就有一位南京的客户跟我说,这个单品非常好,你一定要继续做……”
“好在哪里呢?”我追问道,想听听这位树上熟杧果单品“始作俑者”是如何评价其产品的。
“香味浓,有杧果味,而且糖度刚刚好,14%~16%,爽口,不像‘台农’和‘金煌’糖度可以达到20%以上,容易腻。而且我可以承诺,吃了我的杧果不会过敏。这是检验一个杧果是不是真正树上熟的最高标准。”郑安福说。
我心中顿时涌起几分遗憾,由于去年采摘晚,今年郑安福的“贵妃”起码还得半个月后才能成熟上市,眼前只有几个空荡荡的包装盒放在桌上,上面写着“风味独具”“似蜜爽甜”“口感饱满”“回味悠长”等馋人的“果语”。
2016 年,借助新媒体的传播,“美多津”树上熟“贵妃”首先在上海引爆,成为电商追捧的网红水果;两年后,百果园、雨露空间等精品水果连锁店开始在门店销售,树上熟“贵妃”才真正成为杧果界的“贵妃”,产品供不应求。郑安福也逐步扩大面积,从最初的60 亩(1 亩约合667 m2,15 亩即1 万m2合1 hm2。——编者)发展到现在的300 多亩。
与其同步的是,海南三亚、乐东等杧果产区闻风而动,纷纷把“白象牙”等老品种杧果改接成“贵妃”,“贵妃”也因此一跃成为海南杧果的三大主栽品种之一,种植面积仅次于“台农”和“金煌”。但遗憾的是,跟海南火龙果产业一样,“贵妃”的市场红利在短短几年时间就进入拐点,出现了让郑安福始料不及的滞销现象。
“中国人的复制能力太强了,一个行业一旦出现红利,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扑进来,马上就进入了洗牌期。”郑安福感叹道。
“假如你现在还是原来的60 亩,那销售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仿佛又看到另一种市场怪圈:红利期时体量小,等进入洗牌期时,体量往往是最大的。
“对,那肯定没什么问题。”郑安福说:“现在回过头来看,不是不应该扩张,而是我当时的扩张速度偏慢了。如果我在第4 年的时候就进入扩张期,那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还是要‘闪电战’,一旦看中一个行业的‘钱景’就迅速冲上去,不能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我在2020 年提出新的果园盈利关键词——“闪电战”,正是基于眼下新品种红利期太短的现实而提出的一种不得已的“急功近利”战术。一旦错过了红利期,你就会陷入非常被动的“持久战”。
“你觉得靠品牌效应能撑住行情的变化吗?”我问的是进入“持久战”后的战术。尽管扩张速度偏慢,但相对于后来者,郑安福不仅经历了5 年的红利期,而且为自己树立了“美多津”这样一个品牌标杆。
“有点难。”郑安福略加思考,阐述道:“现在不仅杧果泛滥,连‘树上熟’的概念也泛滥。像‘贵妃’要做到真正的树上熟,从催花到开始采摘大概需要150 天,然后熟一个采一个,从采第一个果到采完最后一个果最少要30 天。很多种植户不愿意等,在采摘开始后的第10~20 天就喷乙烯利上去。”
正处开花期的“贵妃”△
△郑安福杧果包装盒上的“果语”
“还有膨大剂。我刚来三亚时还没有膨大剂,现在使用膨大剂已是行业内的公开秘密。像我们的商品果产量一亩只有1 000 kg 多,他们用膨大剂的可以做到3 000 kg 多。”郑安福的苦楚与十几年坚持做“良心果”、不用膨大剂的王关德一脉相承。
“口感差别大吗?”我倒并不忌讳这些植物生长调节剂的应用,但担心滥用之后水果品质会发生劣变。
“像我们的果子香味浓、口感好、硬度高,货架期长,会越放越香、越放越甜;如果用过膨大剂,这个果子放几天就变质了,口感会变得很淡,像白开水一样。”郑安福说:“其实‘美多津’的品牌是靠坚决不用膨大剂撑起来的。”
“去年有没有老客户转而选择性价比更高的货?”我有此担心,因为“持久战”比拼的内核就是“性价比”。
“这个倒没有,但是他们的销量受到低价产品的冲击了。”郑安福说:“像淘宝上有很多2.5 kg 装,一盒19.9 元,还包邮的‘贵妃’,他们也打着‘树上熟’的旗号,你怎么搞?”
我了解过这种商业模式,商家在产地或批发市场拿几毛钱一斤的次果,加上包装和快递费,一斤还有几毛钱的利润,因为价格便宜,销量大,也能挣个盆满钵满,所以一段时间种啥啥滞销的“滞销大爷”风靡电商圈,让产地深恶痛绝。
还未到3 月的三亚,午后阳光已经很毒,气温也高达30 ℃以上,给人一种盛夏的错觉。天空的一侧飘来一大片云,紧贴着山上的杧果园,留下巨大的阴影。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一股寒流越过五指山,三亚将出现一段时间的湿冷天气。
“往后的路怎么走?”我触景生情,问郑安福。
“把销售期往前挪。以前我只做品质最好的时间段,但这个时间段太短了,哪怕我有三头六臂,销量也不会大多少,只能把销售期提前。比如从1 月开始,那我可以多出整整两个月的销售期,完全可以把我现在的体量消化掉。”
郑安福的想法与李文标如出一辙,在市场下行的大背景下,延长销售期似乎成为他们的唯一出路。但是,这条貌似无比正确的道路却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在我刚到三亚的第一天,正把杧果改成莲雾的种植户冯贤就提及今年包(杧果)树做早果的老板基本上都是亏本的。
“有没有考虑过换新品种?”我想起李文标的另一种思路,他曾问过我“爱文”杧在国内的表现。
“我不会换品种。”郑安福断然否定:“我觉得健康、好吃的产品是不会被淘汰的,即便在产业严重内卷的情况下。我相信,如果我活不下去,肯定会有更多的人出局,而且我们福建人有个特点,只要认定目标就会一直往前冲,不会半途而废的。”
我冁然一笑,想起自己经常跟人讲的一句话:只要做到一个行业的金字塔塔尖,你就有生存空间。
3
“我是杧二代。”彭时顿(三亚市杧果协会会长)乐呵呵地自我介绍道。
1984 年,彭时顿的父亲彭福返伙同家乡一帮亲戚从福建宁德来到海南三亚,承包山地,种植杧果,从而开启了三亚杧果产业的发展之路。在现如今40 万亩的三亚杧果中,福建人的种植面积超过一半,管理的面积更是十之七八。
“你怎么看福建人和海南人在做事风格上的差别?”昨天我和郑安福也聊起这个话题。郑安福认为海南人喜欢慢生活,不像福建人那么拼,在生活节奏上差别很大。这让我想起去年特意关注过的浙江人和云南人的差别。
“海南人比较会享受,福建人更能吃苦,更拼一点。”彭时顿的评价与郑安福同出一辙。
“那海南杧果的种植技术都是靠福建人引领的?”我委婉地问道。
在“石头杧”基地时,作为当地人的王关德就对福建人的“泡果”(用膨大剂溶液浸果)技术深恶痛绝,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持不用膨大剂,但路走得很艰难。
“现在技术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整个产业链的闭环上。”作为三亚杧果产业的带头人,不用我挑明,彭时顿自然而然地想到产业所存在的问题:“以‘金煌’ 为例,自然生长的果子就200~400 g,但现在市面上销售的果子基本上都是500 g 以上。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呢?因为消费者喜欢500 g 以上的果子,渠道商就向果农收购500 g 以上的果子。那站在果农的角度,市场需要什么我就生产什么,这就产生了一些违背自然规律的生产技术。”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膨大剂”的应用。
“大量应用植物生长调节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在表达中尽量用些专业词汇,以把自己同见风就是雨的媒体记者区别开来。站在专业的角度,这些所谓的“膨大剂”都是国家绿色食品允许使用的生产投入品之一。
“2000 年以后的事情了。”彭时顿的答案与郑安福有所出入。郑安福告诉我,噻苯隆的大量使用是2010 年以后的事情,开始并不明显,但后来愈演愈烈,已经成为行业中公开的秘密。
“像这个果子有没有用过?”我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个“贵妃”,掂了掂,大概在100 g 左右。
“我们不用噻苯隆,但‘九二〇’(赤霉素)是用的,还有一些叶面肥……”
我剥开手中的杧果,尝了一口,虽然未到品质最佳期,但从肉质的致密程度可以判断出彭时顿所言非虚。相比于赤霉素,噻苯隆促进细胞分裂和果实膨大的作用更强大,所以会对品质造成明显的影响。
彭时顿接着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所有的渠道都说不要75 g 以下的小果,这对我们来说是很煎熬的。他们也知道小果的品质好,但没用啊,小果不卖钱呢!”
△正在检查产品质量的彭时顿
“‘雨露空间’他们也会嫌弃吗?”我知道“福贩”也是“雨露空间”的供货商,相对于其他渠道,“雨露空间”更注重口感。
“也会,只是相比其他渠道,他们没有那么激烈而已;有些渠道会说,你再发小果,我就不要你的货了,搞得我们很被动。”彭时顿叹息道:“这里面还是消费的引导问题。要让消费者知道,对杧果来说,小果比大果好吃,树上自然熟的比催熟的好吃。”
跟郑安福一样,彭时顿也是因为“贵妃”滞销时才发现这个品种的最大优势——可以做树上熟,能把口感和香味做到极致。但恰恰是这种他认为可以回归到20 年前不用膨大剂、谁都说好吃的杧果品质,让他连亏6 年,一直到2017年前后才走出困境。
“为什么做好吃的水果难度会这么大?”我疑问道。不仅是杧果,近几年几乎所有的水果都有这么一个现象:卖得贵的时候不好吃,好吃的时候反而便宜。
“还是消费的认知问题。”彭时顿把问题的根源追溯到终端。“站在果商的角度,他卖水果肯定会把赚钱放在第一位,一旦自然熟之后,货架期就短了,损耗就大了,搞不好就亏了。像我们刚开始做树上熟的时候,成本20 元/kg 左右的杧果,在市场上对标的就是2 元/kg 的普通早采催熟果,我妹妹把我的果子拉到市场上去,然后哭着回来了。”
“这个我能理解,就像我评价一个品种能不能成为大品,主要考量它的商品性,包括储运性和货架期。如果储运性和货架期不好,果商挣不到钱,那这个品种再怎么好吃也成不了大品。但消费者为什么不认可呢?”我对他几次提到的消费者的认知问题疑惑不解。
“消费者辨别不了。”彭时顿解释道:“其实消费者对水果是零认知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水果才叫好,在他们眼里,好看就是好,大就是好。更不要说让他们辨别是真的树上熟还是假的树上熟,消费者能认出这是杧果就已经不错了。”
“福贩”树上熟“贵妃”杧的外包装△
这倒是真的。在我来海南之前,作为一名学果树的专业技术人员,我对这种热带水果的认知也仅限于它叫杧果,就像北方人对柑桔的认知一样,大的叫柚子,小的叫桔子,哪还分得清楚“贵妃”“金煌”和“台农”,更不要说辨别是催熟的还是树上熟的。
为此,彭时顿在产品推广前期承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直到微商的兴起让树上熟“贵妃”成为网红水果,才逐渐打开“雨露空间”“杰记”等线下渠道,这才真正扭亏为盈,起死回生。
回想起这段艰难的创业历程,彭时顿至今仍有劫后余生的感触。
正聊到兴头,“杰记”一名采购走了进来。
我趁机问道:“站在你们的角度,为什么会排斥小果?”
对方应道:“从我们C 端来说,大小果都有对应的客户,像小果我可以集中在菜市场的门店中销售。问题出在彭总(彭时顿)给的价格都是一样的,大小果一个价,我们是希望大果大价钱,小果小价钱,这样就容易卖了。”
“如果我300 g 的大果给你们32 元/kg,75 g的小果给你们16 元/kg,那问题就来了。如果我跟我的生产部门说,你这个小果我只能给你一半的价钱,他肯定不乐意了,那样也会逼着他去把果子做大,你要什么果我就生产什么果,这样又回去了。”彭时顿解释道:“我为什么大小果定一样的价?目的就是想引导这个行业往正确的方向走,杧果不是越大越好。如果我现在把最小的规格砍掉,接下来还会砍下一个最小的规格……”
“末尾淘汰,最后又变成越做越大。”我迅速联想起市场现状。而且站在种植端的角度,果个越大往往也代表着产量越高,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李伯真在介绍“贵妃”的营销过程
“所以,我觉得企业在坚持品质和品牌的同时,还要学会引导消费。”彭时顿说:“未来我们会联合销售终端推出自己的标准,比如125~175 g 的果是最贵的,而且让消费者也认为125~175 g 的果是最好的,这就是良性循环。”
“但是谁来承担这个引导消费的职责呢?”我不由想起昨天和郑安福聊过的难题:“如果光靠你们自己的努力,效率和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
“我们的力量是相对薄弱的,而且消费者往往会觉得我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因此,消费引导最好还是靠你们这些非常有正能量的、有权威的第三方平台去引导。你教育了一个胡志艺,比教育一万个消费者更重要。”
我万万没想到彭时顿会把这个关键性的责任扣在我的头上。在“生产者—渠道商—消费者”这条产业链中,我的出发点是偏向于相对弱势的生产端。站在他们的角度,我是赞同“市场需要什么,我就生产什么”,没必要为渠道的“好吃不贵”或自己的“有机”情怀埋单。
但这几年与“雨露空间”等有志于推动行业良性循环的销售渠道接触多了,也渐渐理解站在销售端的看法,就像胡志艺提出的“香肠论”,如何合理切分香肠才是走出“好吃水果不挣钱”这个怪圈的前提条件。
这条路,任重道远。
4
“一棵树上授了粉的、果个大的我们叫‘母果’;授不上粉或者授粉受精不良的我们叫‘公果’,这种果子自身不会产生内源激素,自己是长不大的,必须通过外源激素来促进它的长大,比如‘九二〇’……”
李伯真(三亚金福田绿色农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科班出身,1986 年毕业于华南热带作物学院(现海南大学),和李文标一样都是植保专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田农场从事技术工作,从而与杧果结下了不解之缘。
1988 年引进“台农”掀起农场产业结构调整和海南杧果规模种植的热潮;1998 年创办福田公司,又引领了“金煌”的发展高潮;2015 年尝试新模式,和郑安福、彭时顿等人一起造就了杧果网红单品——树上熟“贵妃”。
在他3 000 亩的杧果园中,我还看到不少在日本可以拍出天价的“爱文”杧。
“噻苯隆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我求证道,因为之前郑安福和彭时顿告诉我的时间点有较大出入。
“2011 年就有人开始偷偷在用了,我开始发现的时候是在2013 年。”李伯真说:“当时有个福建人种的‘金煌’和我们福田的‘金煌’是一起开花的,长着长着,他的果子怎么就比我们的大一倍多,问了以后才知道他用了‘白粉’——没有外包装,卖得很贵,六七千元一公斤。后来有人拿去化验,说是噻苯隆。我们试用之后发现效果一模一样,才反应过来,就是噻苯隆。”
“刚开始用的时候对品质影响大吗?”我关注的还是口感。
“刚开始用量少,对品质的影响不很大。”李伯真回忆道:“2004—2010 年,‘金煌’ 的定价权都在我们福田公司;等到福建人大面积种起来,特别是用了膨大剂(噻苯隆)之后,就变成他们来定价了,我们反过来要跟着他们学了。
“原来‘金煌’公果的大小是150~300 g,等到我们能搞到350~400 g 的时候,市场又喜欢600 g 以上的果了,倒逼着我们越做越大;果子到750 g 以上品质就出问题了,肉质疏松,口感淡,不好吃,而且容易烂。有些果农使用的膨大剂浓度高,又施很多氮肥,灌很多水,公果跟母果一样大,可以达到1 000 g 以上。这种果子的肉质更低劣,里面是空心的,甚至有些果子摇起来里面还有水晃动的响声。”
“市场能接受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市场开始不懂,也是越大越贵嘛,所以市场倒逼果农越种越大。”李伯真说:“这两年市场也开始理智了,基本上稳定在500~650 g 的范围,肉质各方面还可以的。”
“贵妃”的“公果”(右)和“母果”△
△正处于果实膨大期的“爱文”
“假如按照‘石头杧’的种植模式,坚决不用膨大剂,你觉得自己能不能在市场上生存下去?”我试着问道。
“很难。”李伯真解释道:“因为市场上果个小定价就低,别人大果卖10 元/kg,你的小果最多卖6 元/kg。”
“哪怕好吃都不行?”我追问道。
“不行。”李伯真摇了摇头说:“因为市场不注重‘好吃’这个概念,只注重外观和大小。”
我顿时明白王关德为什么老抱怨“好果卖不了好价”的原因,他理解的好果(好吃)跟市场所需要的好果(好看)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除非有自己的品牌销售渠道。”见我满脸愁云,李伯真讲起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贵妃’和 ‘金煌’ 在我们福田基地是同时引进的,但在2015 年之前‘贵妃’一直卖不过‘金煌’。原因是‘金煌’在七八成熟就好吃了,但‘贵妃’七八成熟时吃起来味道很淡,一点风味也没有,必须要九成熟以上才好吃。那么,熟度这么高,一旦销售不及时,就会大量落果,所以从2004 年‘贵妃’投产之后,每年3—4 月成熟高峰期,三亚的小贩就满大街叫卖树上熟‘贵妃’,味道很好,但价格很便宜,地头价1.60~2 元/kg。”
“从2015 年开始,有顺丰物流之后,大家开始尝试空运,走线上。我跟上海一位朋友也成立了一家销售公司,专门做树上熟‘贵妃’,品牌叫‘18 度果缘’。那一年的果子外观很差,但市场反馈非常好,连海口的朋友都说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杧果,所以一下子就卖开了。”
“‘贵妃’的口感是不是比‘金煌’好?”我忽然好奇地问道。
“如果‘贵妃’做树上熟,‘金煌’不用膨大剂,这两个品种也不能说谁好谁差。”李伯真解释道:“‘贵妃’水分足、香、甜,果面红度好,外观漂亮;‘金煌’肉质紧实、清甜,各有各的风味。”
“那不用膨大剂的‘金煌’也可以跟树上熟‘贵妃’一样走差异化生产道路吗?”我再次提到新时代果园盈利的核心关键词——差异化。
“我们尝试过,但它的品质差异不像‘贵妃’的生果与树上熟果实之间的差异那么明显。”李伯真说:“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膨大剂用多了肉质很差,也开始控制使用浓度,如果再多施有机肥和钾肥,少施氮肥,‘金煌’的口感也挺好的。”
“有没有可能,未来‘贵妃’也会像‘金煌’一样,果子越做越大?”我反个方向再问道。
“现在不会。”李伯真非常肯定地说:“我们2015 年开始做树上熟‘贵妃’的时候,由于管理不到位,果个小,果面又差,如果卖传统市场就是垃圾果。我儿子(李元祥)就联系了三亚的电商渠道,结果一销出去反馈很好,在电商圈有点轰动的感觉。后来我们又推出75 g 以下的‘贵妃’,并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一口杧’,通过电商直接链接消费端的方式,引导消费者往小的……”
“现在‘贵妃’已经走进传统市场了。”我提醒道。
“走到传统市场就危险了,因为传统市场注重的是个头大小和外观,我们自己的销售渠道注重内质。”李伯真再次强调道:“像我们在做的‘18 度果缘’这个品牌,有自己的基地,有自己的标准,在种植端就开始管控,不用膨大剂,多施有机肥和钾肥,熟一个摘一个,如果品质不达标,像我们春节前这批货,因为雨水多,打点(炭疽病),不达标就放弃。从2015 年做了第一批树上熟‘贵妃’之后,我们就深刻体会到口感的重要性。”
“如果市场上出现大量的用膨大剂处理后的‘贵妃’,个头又大,价位又低,就会对你们的品牌形成强大的压力。”我担心的是“劣币驱逐良币”,就像李伯真当初做“金煌”时,也被动地跟着市场节奏越做越大。
“会有压力的。包括我们现在也存在这个问题,还是大果好卖。我们原来是100 g 左右,现在是150 g 左右的最好卖。要解决这个问题,种植端就开始用‘九二〇’疏果,从一串十几个疏到两三个……”
“但对农户来说,增大果个最简单的方法还是‘泡果’。”我当然相信像“18 度果缘”“福返”“美多津”等品牌企业能坚持品质,但对普通农户来说,使用膨大剂、多施化肥仍然是最经济有效的增产增收方法。
“不仅是杧果,现在所有水果都存在这个问题——种的人不销,销的人不种,80%都这样,只求外观不讲口感的问题普遍存在。我只要果面好,果个大,卖价高,卖出去好与坏是你的事。”李伯真感叹道:“所以,现在要想做好吃的水果,产销必须一体,不能分离。”
这一天聊了很多话题,除了海南杧果产业自身存在的面积过大、产季集中、滥用膨大剂等问题之外,李伯真还提到目前海南杧果产业所面临的最大竞争对手——以越南和柬埔寨为代表的东南亚国家,更优的产区,更低的成本,产季全覆盖,把海南杧果产业逼进了一个内忧外患的窘境。如何从这个困境中脱颖而出,似乎已成为每一位从业人员必须思考的问题。
李伯真感叹道:“无论是树上熟的‘贵妃’,还是不用膨大剂的‘金煌’,以及高难度的‘爱文’,我们走的都是高品质、差异化发展道路,再加上产销一体、品牌营销,只有这样,才可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下来,并获得理想的效益。”
归根结底,还是“品种—品质—品牌”的发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