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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弯窑

2022-06-09王庆才

飞天 2022年6期
关键词:窑厂当家的二爷

王庆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在《飞天》《特区文学》《解放军文艺》《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阴山》等三部。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奖项。

窑神庙

山势并不耸拔,且没有看相,放眼望去就像一个个滚动的巨大沙丘,瑟缩在苍穹下,令人心生怜悯。山的褶皱间,植物的生长稀疏松懈,它们匍匐在山体上,努力地与骄阳抗衡着。那些单纯的植被,不知因何会落户到这样的地方。它们在岩壁上、在焦灼的黄土坡上竭尽全力地攀援,尽管微不足道,但也会让人动容。

二爷在前面走,家盛和喜子跟在后头,喜子肩上扛个羊头,家盛手里拎着一只鸡。因为去祭祀,二爷的神情显得有些庄重,但家盛和喜子的样子就显得松松垮垮,两人好像并不热衷于二爷要做的事。尤其是喜子,扛個羊头,搞得一身膻气。

山羊的角又尖又长,直戳天空。家盛觉得这有挑衅的意味,家盛想让喜子把羊头颠倒过来,可又觉得不妥。山羊的胡须也很长,像个大号的毛笔,随着喜子的脚步而不停地摆动,就像在涂抹一幅画。画的什么,家盛要借助于想象,是山川河流?是大漠戈壁?是窑厂烧制的坛坛罐罐?家盛一脸茫然。

喜子走得烦躁。祭祀就祭祀,非要整个羊头,那只羊一路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像记恨自己一般。又不是我杀的你,要恨就恨厨子,是他动的刀,我不过是帮忙捆住了你的腿脚……上山的路有点陡,三个人依次排开,走得并不轻松。

家盛有点想不通,好端端的窑神庙为什么要建在山脊上,且两边都是断崖,让人提心吊胆。

喜子眯着一双小眼睛说,神在山上视野会更开阔,哪家窑厂烧出好的器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窑神要收香火钱呢。

二爷咳了一声,家盛忙低了头,喜子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二爷倔强而执拗的背影,忙缄了口。

山影挤挤挨挨,脚下的路像一条黄色的丝线蜿蜒至远方。目光所及皆是黄色——黄色的山峦,黄色的原野,黄色的河流,黄色的风沙,黄色的陶瓷器皿,一切皆黄。甚至连梦境都是黄色的,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黄泉之路……

二爷背有点驼,走路头一点一点的,就像啄食的鸡。家盛望一眼拎在手里的公鸡,公鸡瞪着一对死鱼眼不知在想什么,能想什么呢?家盛想,难道它也希望我们能烧一窑好器物不成?

开窑前,大家心里都很忐忑。一件陶瓷器的完成并不容易,要经过练泥、制坯、上釉、烧窑等一系列程序。稍有疏忽就可能前功尽弃。所以,开窑前首先要祭拜窑神。这是窑厂多年不变的规律。

家盛是二爷带大的,家盛打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有一次家盛问二爷自己的父母在哪里?二爷怔住了。二爷正在雕琢一个梅瓶,手一抖,瓶颈竟断了。之前家盛从未问过这个问题,二爷一时竟难以回答。二爷呼噜呼噜吸着水烟瓶,动静尽管弄得很大,但他的心是静的。二爷记得,那年秋天,外出收账,半路上遇到一对逃荒的母子。母亲睡在路边,身上趴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婴儿在啼哭,而母亲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二爷可怜孩子,就将孩子带回了窑厂,这个孩子就是家盛。二爷孤身一人,一辈子没婚娶;二爷没有子嗣,他一直将家盛视为自己的亲孙子。

家盛知道这个事实后,和二爷更亲了。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二爷是他唯一的亲人。

二爷领着家盛和喜子吃力地爬了半天,终于到了祭祀的地方。

说是寺庙,其实就是一石窟,门窗破旧,还不如窑工的住所。家盛没有急于进石窟,站在山门前的石阶上朝山下望,窑厂就像裸露在黄土层上的一块美玉,色泽艳丽。那些堆垒或铺展的陶瓷器皿所涣散的光泽就像荡漾的水波。那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她凝聚的是历史,是千百年来陶瓷文化的演绎和沉淀。

苍穹下,瓷窑突兀耸立,那隆起的穹顶就像女人饱满的乳房。家盛忽然就想到了七妹,七妹的草台班子游走四乡,走到哪唱到哪,当然也常来瓷窑唱。七妹是家盛钟爱的女孩。想到七妹,家盛的脸微微有些泛红。那一次,家盛提着一篮子水果去后台,无意间撞到七妹在换戏装。后台太过简陋了,就是在一个角落里挂一块布帘,家盛掀开那块遮掩的布帘,七妹裸露的身子就完全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七妹上身只有一件红肚兜,那鲜艳的色彩极具震撼,像火焰燎烤着家盛的眼睛。家盛就呆住了,家盛知道那红肚兜是女孩隐秘的底线……七妹没有高声尖叫,但家盛已经感受到了七妹锐利而又灼人的目光。家盛有些惊慌失措,转身就跑,篮中的水果撒了一地。那以后,家盛一想起这事,就感到羞涩和紧张。

磨子沟蜿蜒几十里,从上川到下川有着多家窑厂——沟口、平坝、陡崖、中路、小川及大湾窑等。但在这众多的窑厂中,大湾窑的历史最为悠久,窑厂也最大,已延续了近千年,是这方圆百里最出色的瓷窑。

阳光从破损的门窗透进来,照到窑神身上,窑神须眉皆白,手中的拂尘亦是白色的,其背光法轮让人想到千年不息的窑火。

家盛问二爷,窑神能保佑我们什么?

二爷说,窑神能保佑窑厂烧出好的器物。

家盛说,那我们为什么不给窑神建一座大庙,而将他安置在这样一个简陋的石窟中呢?

二爷说,老辈子人凿下的石窟。二爷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打住了,或许是有难言之隐,或许是根本就没有必要回答。二爷很投入,焚香祭拜显得很虔诚。摆在供桌上的羊头就像一个静默沉思的智者,但那只公鸡很不安分,不时抖动着翅膀鸣叫几声,似乎有点不甘心做祭品似的。喜子想使它安静下来,公鸡却是不想安静,喜子挥手做了个劈斩的动作,哪知,公鸡竟挣脱了束缚,飞到了窑神的肩上。这让二爷很是恐慌,他一边祈求窑神原谅,一边去抓鸡,受惊的鸡飞来飞去很难捉住,喜子扑了几次都落空了,后来家盛脱了自己的外套才将鸡罩住。家盛有些气恼,说,回去就炖了你。鸡似乎很怕被炖,一下子就没了声息,静卧在供桌上,再没敢生事端。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二爷说,最早的瓷窑是平顶方形、容量很小,且烧制技术落后,成品率很低。为了烧制出更多更好的产品,先祖多次改良瓷窑的形状,将窑扩大,窑顶抬高,但每次都不成功。最难控制的是窑体,温度一高便塌顶。先祖很困惑,不知如何化解……一次,先祖在溪流边散步,看到一个女子在山涧的潭水中沐浴,女子裸露着身子仰卧在水中,看上去很是迷人,特别是那对高耸的乳房,深深吸引了他。先祖凝神思索了片刻,突然有所顿悟。回到窑厂,他命人拆去了瓷窑的方顶,改砌成乳房样的拱形穹顶。却也奇怪,之后烧窑时再没有出现过塌顶现象,而且烧成的陶瓷器量多质优。后来,这位精明的先祖就成了人们供奉的窑神。

窑神究竟能不能保佑瓷窑不得而知,望着端坐在神位上的窑神,家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祭拜过窑神,二爷心里踏实了很多。回到窑厂,立在窑炉前,二爷高喝一声:开窑——封闭的窑门启开了,一阵热浪涌过之后,耀眼的光泽流泻而出,有如宣泄的激流。那华丽的色彩来自器物本身,穹顶下那众多的陶瓷制品像兵阵,又似一处遗址或窖藏,隐约能感受到器物上暗红的火焰还在闪烁。二爷仔细查看着窑中的器物,有无残次品。哪知这一窑的器物成色很好,色釉比预想的还完美,且极少破损,而且有些器物的釉色竟出现了窑变。这的确很难得,许久都没有烧出成色这样好的器物了。二爷把这一窑的上等器物归功于窑神的恩赐,于是再次躬身叩拜,以感谢窑神的眷顾。

家盛的心事并不在这一炉陶瓷上,他关心的是他制作的一个小器物。家盛在大型的陶制品中间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那对色彩艳丽,小巧精致的鸳鸯是如此生动。这对瓷鸳鸯是家盛专门给七妹做的,想到七妹,家盛的内心忽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陶瓷器物一件件出窑了,为这一炉完美的烧制,二爷有些激动,这是上天的恩赐!

大锅早已架起来了,羊肉在沸水中翻滚,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喜子等得心急,不住地吞咽口水,趁厨子转身的空隙,捞了一块。厨子掂个勺子佯装追他,说,哪个也没像你这么心急。喜子一边跑一边蹦着高,似乎拾了多大的便宜。

每次开窑,都会搞一个庆祝的仪式,那就是请戏班来唱一出戏,不只为了讨吉利,也是为了犒劳窑工。窑工们没什么奢求,忙碌了无数个日夜,陶瓷出炉后,窑工们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这个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能听一出折子戏。抱着一碗羊肉听戏,所有的辛劳都化解了。戏班的到来对窑工们来说就是节日。舞台很特别,几十个黑釉大缸倒扣着,上面铺上门板,窑工们将土炕上的席子和羊毛毡拿来,铺在上面,就拼成了一个简易的舞台。脚踏上去,绵软踏实,比真正的舞台都好。账房还写了一幅大红对子贴在了戏楼两边:有声画谱描人物,空手英雄写春秋。戏班已经请下了,答应明后天就过来。

矿 脉

山道上过来一辆马车,拉车的大青骡子脖颈上挂着的铜铃响个不停。被惊扰的石鸡从草丛中窜出,扑棱棱飞落山崖,寂静的山野突然就有了些生气。马车停在了窑厂的大门前。二爷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马长河,马长河有个特征,走路时脚有点跛。马长河欺男霸女劣迹很多,早年为了河岸边的一块水田与人纷争,双方械斗中被打断了腿。有个郎中给他接了,他非但不领情,还说人家不给他好好治,一个腿伤要治一百天,分明是要骗钱。郎中无语,便提前将夹板取了,结果可想而知,他的腿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马长河戴着瓜皮帽,脸被一副石头镜遮住了大半,让人直接忽略了他的表情。石头镜是水晶石做的,据说上等的石头镜侧对着阳光看,会闪现出水浪,石头镜有没有水浪涌动大家不得而知。马长河显得很斯文,背著手走得四平八稳,车夫拎着礼盒紧随其后。马长河不是来贺喜的,之前他已经来过几次了,私下里和二爷不知谈些什么,但每次都没什么进展,这次也不例外,又谈崩了。

马长河说,干嘛那么死心眼,你再想想,我出了买得下两个窑厂的价钱,你完全可以带着这笔钱去城里享清福。

二爷说,大家都是邻居,做事不能太过分,更不能强人所难。

马长河说,你要觉得吃亏,河岸边我有几亩上好的水田,也是可以割舍的。

二爷慢慢喝着茶,头都没抬一下,显然是不为所动。

马长河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不如我们两个合作,我投资开采,利润我们两个对半分,四六也可以,你拿六我拿四,你看如何?

二爷认真喝着茶,不发一声。

马长河叹一声说,今年天旱,好久没有下雨了,泉水也日渐干枯,涝坝储存的水已经不多了。

二爷明白马长河什么意思,他是想用水源威胁自己。

二爷说,大弯窑的陶土资源也有限,以后怕只能够窑厂自己用了。

马长河说,他们已经在小川窑的后山发现了品质优良的陶土,而且储量可观。

二爷说,窑厂正准备打一口水井,这一带的地层他找人看过了,岩层的下面藏着一条暗河。

马长河干笑了几声,说,儿子马福让我问候二爷呢,保安团这几年多亏二爷的帮助和支持。马长河的笑声有些隐晦。

二爷知道,马长河想用当保安团团长的儿子压自己。二爷根本不吃这一套。

二爷将烟锅在鞋底上敲打几下,还没燃尽的烟灰透着执着的光亮,将阴暗的窑洞渲染出一丝璀璨。

两人再无多余的话,二爷已不再为茶盏中添水,这显然是一种要送客的表现。

出门时,马长河阴沉着脸,二爷也很倔强,送也不送。二爷隔着窗说,大弯窑是祖业,谁也甭想打歪主意。

马长河嘟囔了一句什么,感觉是有些生气,下台阶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石头镜子掉在了石板上。家盛拾起碎了一片的镜子递给马长河,哪知他随手就将镜子扔了。后来镜子被窑工拾起来,大家对着阳光看,镜片上还真有水浪涌动。

马长河回头望一眼二爷住的土窑,望一眼瓷窑耸拔的穹顶,再望一眼那面闪露出金脉的断崖,表情和目光都让人感到瘆得慌。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小川窑和大弯窑相邻,小川窑是马长河开的。小川窑有一个特殊的条件,占有水源。那是一眼泉,从石缝中涌出,水量尽管不大,但昼夜流淌不息。为了守住这宝贵的资源,马长河命人筑了水坝,将泉水储存起来,下游窑厂用水显然受到一定的限制。在这样的干旱山区,水资源是何等可贵。尽管受制于环境,但大弯窑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有优质的陶土资源,这和水资源一样的弥足珍贵。一家有水资源,一家有丰厚的陶土资源,相互都有不足。没水的这家要走很远的路去拉水;没陶土的这家也一样,要去更远的地方拉陶土,如此就加大了陶瓷制作的成本,这是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因此,多年来,两家窑厂有一种不成文的默契,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一直能够和睦相处。

马长河想要买二爷的窑厂,也是有原因的。大弯窑在取陶土的过程中竟意外发现了矿脉。

那天,喜子和贵山在挖陶土,应该是贵山先发现了异样,愈往下挖,土层愈硬,镐头刨下去,只砸出一个白点,并且挖出的陶土带有金属的颗粒。贵山说,喜子,你看看这土层很奇怪呢,我们好像挖到了岩石层,石板太硬,挖不动了。

喜子说,贵山,我看你是想偷懒,瓷窑烧了上千年,就是在这面崖壁上取土,你却说挖不动了,你是说大弯窑的陶土资源枯竭了呗!

不知道什么原因,贵山就是感觉今天挖取的陶土跟以往不太一样。贵山有些内敛,他不像喜子,有些张扬,好大喜功,丁点大的事说成簸箕那么大。贵山伏下身,捧起散落在脚下的沙土,那中间的确有星星点点的闪亮光泽。贵山说,喜子你看,这是我们之前从未发现的东西。两个人正在研究这闪光的东西是什么,有人跑来找贵山,说他老家有人带话过来,贵山的老母亲生了重病,让他赶快回去。贵山哪敢耽搁,扔了铁锨就走了。那天该喜子走运,喜子继续挥动镐头在坚硬的土层中挖掘,镐尖碰到岩壁,溅起一道火花。喜子再挖,那块坚硬的岩壁就显露了出来,在岩石间的砂砾层中,有一道清晰的黄色脉络,像藤蔓蜿蜒开去,一根根细若游丝,但色彩却极其艳丽。

喜子不知道这些细微的黄色颗粒是什么?他挖取了一块,去找家盛。

家盛看了半天,说,不就是一块石头吗!

喜子说,我咋觉得它不完全是块石头。

家盛又看了半天,依然觉得是石头。

其实,窑上取陶土的时候,遇到过许多事。一次,挖掘到了几个椭圆形的石头,砸碎看,石头有外壳和内核,很像一枚硕大的卵。什么东西会下这么大的蛋?大家感到奇怪,再挖,是几块骨头,已经变成化石了,而且体积很大,像什么动物的骨架。这也太大了,一根腿骨就有五六米长,粗壮如一棵大树,需要两个人合抱。大家都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感觉有些不吉利,重新埋起来了。

还有一次挖到一堆白骨,不知道什么年代留下来的。这些死去的人应该是士兵,因为期间掺杂着甲胄、矛、戈等锈蚀了的青铜兵器,可能是某场战役后死亡的将士,这些逝者是为了保卫家园,抵御外敌而战死沙场的吗?

家盛想到了不远处的那座颤阴古城。那是一座荒废的城池,据说曾在哪个朝代辉煌過,是一处历史遗迹。家盛曾在城中拾到过几枚锈迹斑斑的麻钱,上面的字迹很难辨认,有两枚较清晰的他认出来了,一枚是五铢,一枚是开元通宝,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后来他把钱币给账房看,账房说一枚是汉代的,一枚是唐朝的,是千年前的货币。家盛没想到那座古城历史会有那么久远。

家盛说,喜子,你搞什么?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发现了金矿吧?家盛刚把话说完就愣住了,他望着喜子,喜子望着他,两人再看那些金黄色的砂砾,目光都显得有些惊异。

二爷早年曾在沙河里淘过金,一眼就认出了是金沙。可陶土中怎么会掺杂着金沙?二爷随喜子去看那片砂岩,二爷看到岩壁上那星星点点的闪烁矿脉,既惊喜又感到困惑。他挖掘了一些砂石,拿回去碾碎、淘洗……那凝聚在一起的金黄色的颗粒露出来,是那样的诱人。毋庸置疑,的确是金子。

二爷是封锁了消息的,但还是走漏了风声。窑工们大多住的是土窑,一个大炕上能睡五六个人,谁放个屁大家都会有所耳闻。那一晚,喜子做梦,一遍遍念叨着金子,接着就傻笑,说,二爷,金子是我先发现的,你得奖赏我……嘻嘻,喜子的话让窑工们都感到震惊。

那天,喜子去城里找秀秀,秀秀是喜子的相好。秀秀的男人最初也和喜子一样是个窑工,那年装窑时,窑体坍塌,人就没了。秀秀靠缝缝补补,浆洗衣物勉强维持生计,喜子经常接济她,久而久之她对喜子有了好感和依赖。后来在喜子的帮衬下,秀秀开了一间杂货铺,日子较以往好过了许多。

可那天喜子的表现让她很吃惊,喜子带给她的竟是一些沙金。看到秀秀惊讶的表情,喜子很得意,说,这算什么,窑厂要发达了,我以后会有很多钱。

秀秀不解,缠着他问根由。

喜子自然不会说,可喜子不说,秀秀就不跟喜子困觉,喜子急得不行,秀秀扯住裤带就是不撒手。

喜子说,不能说,二爷嘱咐过的。

秀秀将裤带捏得更紧了。

喜子说,我给你说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秀秀这才将扯着裤带的手松开。

喜子说,我要不刨那几镐,谁也不会知道那陶土下面藏着金矿,一镐头下去就是一个金疙瘩,是我先发现的,二爷答应要奖赏我,到时我一定娶你……喜子就迷秀秀,秀秀在床上的叫声很诱人。

秀秀不知道喜子的话是真是假,正好那天她去马府帮厨。马长河要过六十岁大寿,大摆宴席,找了许多帮工,秀秀也去了。秀秀在厨房择菜,看到腆着肚子的马长河进来,突然大着胆子问马长河,大弯窑发现金矿脉的事可属实?她怀疑喜子在骗她。马长河有些吃惊,一个厨娘,晓得什么矿脉?问她听谁说的?秀秀说,大弯窑的喜子。马长河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大弯窑挖到了金矿脉自己竟然都不知道。金子的诱惑力太大了,马长河得到这个消息后,几个晚上都没有睡踏实。人家大弯窑的地理位置咋就这么好呢?二爷咋就这么有福气?大弯窑现在不是在烧窑,是在挖金子。这么想,内心不由得一阵隐痛,眼睁睁看着金子流入别人的口袋,马长河岂能心甘。可二爷不识抬举,油盐不进,非但不肯卖窑厂,想同他合作都被拒绝了,威逼利诱都不好使,这竟让马长河无计可施。马长河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开始在心里打起了歪主意。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七 妹

七妹因扮演王宝钏而扬名,七妹是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一直在演绎戏剧中的王宝钏,因唱腔优雅,身段迷人,被大家公认为是这方圆百里最具表现性的角儿。七妹举手投足都带着韵味,唱腔更是饱含深情,加之窈窕的身段,和优美的舞姿,不能不让人为之着迷。

寒窑虽苦妻无怨,

一心自主觅夫男。

二月二飘彩随心愿,

三击掌离府奔城南。

四路里狼烟起战患,

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

器乐的渲染中,七妹亮身于舞台之上,娇美的身段,含蓄而优雅的台步,唱腔纤柔、温婉,音律中带着淡淡的愁绪,加之凄楚抑郁的神情,很是感人。

柳绿曲江年复年,

七夕望斷银河天。

八月中秋月明见,

久守寒窑等夫还。

……

衣袂飘飘,环佩声声,四下里一片寂静,倾情柔媚的唱腔,痛楚哀怜的模样是那样的蛊惑人心。舞台上的七妹尽情地舒展风姿,那娇美的身影就像一束绽放的花朵。有人说,那是王宝钏,是薛平贵的女人。有人唏嘘,这样的女人自然是要配薛平贵的。有人说,王宝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命太苦。不知为何,家盛的心里有些难过,家盛太过投入,在他眼里,王宝钏就是七妹,七妹就是王宝钏,越是这样想他心里越是感到惆怅。窑工们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太久了,他们整日跟泥土和炭火打交道,情绪早已凝固和封冻,而个性中又蹂躏了太多的炙热,他们生命的全部都给了这一炉窑火,是戏班的到来,是七妹的演唱,才唤醒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听七妹唱戏,窑工们感动的不行。特别是家盛,整个过程眼中一直含着泪水。他知道这不过是演戏,现实中哪有这么苦的人呢?

七妹还真就这么苦。七妹家境贫寒,因兄弟姊妹多,常常饿肚子。8岁那年,父母不忍一家人都被饿死,将她送给一富裕的人家做童养媳。未来的婆婆是个刁蛮的悍妇,她觉得,七妹要在自己家吃好几年白食,是亏了,很不划算。于是,一天到晚给七妹找事做,生火做饭,打猪草,放牛……许多活并不是七妹这个年龄能干的,像担水,劈柴,推磨等成年人干的活,七妹也要去干。一天下来七妹累的腰都直不起来,还要给公婆打洗脚水,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有一次,她端给婆婆的洗脚水太热,烫了婆婆的脚,恼羞成怒的婆婆竟将一盆热水全倒在了她身上……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婆婆还让她去放牛,才到山上,雨就下起来了。雷声和闪电惊扰了牛,牛恐惧地奔跑起来,慌不择路,竟坠下山崖。七妹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不敢想婆婆会怎样处置自己,她哭啼着在山野间拼命地奔逃……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黑下来,她才停下脚步。雨早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疲惫不堪的七妹再也跑不动了,看到路边有一个草垛,便倚在草垛上睡着了。

早上,她被一阵喧闹声惊醒。睁开眼睛,面前站着几个陌生人,她以为是婆婆派来抓自己的人,立马就吓哭了。站在她面前的人说,小妹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你的家人呢?恐惧和委屈让她哭得更伤心了。原来是一个路过的戏班,看到草垛下睡着一个小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担心,这才停下脚步过来询问。问七妹话的正是戏班的班主。班主说,小妹妹,你家在哪里?七妹摇头。班主说,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去。七妹更是使劲地摇头。七妹最担心的就是这群人会将自己送回婆婆家。在乡下,一头牛比一个人的命值钱多了。此时班主差不多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七妹眉清目秀,看上去像一个唱戏的料,班主没怎么犹豫就决定把她带上了……那以后,七妹开始了自己职业的演唱生涯。

帷幕落下后,家盛去后台找七妹。七妹还没有卸妆,粉饰装扮的七妹依然是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这不能不让家盛心生爱怜。

七妹对家盛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家盛仪表堂堂,而且又懂绘画和制陶工艺,为人谦和热情,每次来窑厂,家盛都会给她送礼物,都是窑厂烧制的一些器具——陶瓶、杯盏、胭脂盒等,总之都是些瓶瓶罐罐,这次不知道他要送自己什么?

家盛有些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亲手制作的那对瓷鸳鸯,七妹看到那对依偎在一起的憨态可掬的鸳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望一眼家盛,目光有些羞涩。七妹不知家盛从哪里淘来这么一对可爱的鸳鸯?

家盛说,是自己做的。这让七妹感到惊讶,她没想到家盛的手艺居然这么好。握着那对精美的鸳鸯,好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爱不释手。家盛不敢看七妹,七妹也佯装不看家盛,两个人似乎内心都很明白对方的意思,又都不敢率先挑明。

七妹知道,家盛喜欢自己。有一次,七妹在瓷窑唱戏,第二天,戏班走时,家盛决定亲自赶马车送戏班去下一站。

夜里刚下过雨,山路湿滑难行,在穿过一处峡谷时,忽然听到峡谷的深处传来隆隆的响声。荒山秃岭,只有突然爆发的洪水动静才会这么强烈,凭经验,家盛知道是山洪下来了,大家都很惊慌,家盛告诉大家快往高处去,所有的人都拼命地奔跑起来。家盛跑了几步,回头看,七妹还站在原地发呆,家盛忙折回去,拉住七妹奔跑起来……才跑到一处高岗上,迅急的洪水就咆哮着涌进了峡谷。洪水的作用下,半个崖壁都坍塌了,那强悍的力量摧毁了它所遇到的一切……这恐怖的情景震撼了所有人。

七妹惊魂未定,问,马车呢?演出用的道具和戏服还在车上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季节正是深秋,风有些萧瑟,涤荡的尘土和雾霾将山谷完全地遮蔽了,哪还有马车的影子。

那次事后,七妹对家盛突然多了一份信任,她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家盛给的,是啊,要不是家盛自己会如何呢,她不敢想。七妹无以回报,她想到戏剧中常有女子为了报答恩人,以身相许的故事,难道要以身相许不成?这么想忽感一阵紧张,那感觉很特殊,让她内心好一阵慌乱。

七妹尽管是个角儿,但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唱戏对七妹而言既是喜爱,又是出于无奈,角儿在台上看似很风光,但实则地位很低,在达官显贵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戏子,装哭扮笑,卖弄风情……这一切都有失风化,属下九流。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不准学唱戏的,那会有辱门第。七妹记得有一次去一大户家里唱堂会,唱罢已是深夜,留宿在了主家,主家摆了宴席款待,七妹不胜应酬,也是碍于主家的盛情,多饮了几杯,感觉到有些头晕,就先行告退。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那晚,主家亲自为她端来醒酒汤……主家的目的不言而喻,七妹拼死不从,眼看自己已经无法招架,突然有人撞进门来,是这家的夫人,不由分说,抓住七妹就打……那一次,七妹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记恨那个夫人?七妹想着这些伤心的往事,不免为自己今后的命运和前景担忧。

大弯窑是磨子沟最大的一家窑厂,影响很大,据说最近又发现了金矿脉。二爷是窑主,家盛是少东家,七妹想自己今后会不会入住大弯窑呢?这么想,忽感脸颊一阵灼热。这天,在大弯窑简易的舞台上,七妹的表现极为出色,身段、唱词、腔韵都得到极致的施展。她是在表演给家盛看,她牵情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家盛身上。家盛也是有感知的,家盛的心里像揣着一团火。

星空下,窑火再次被点燃,深邃的苍穹中有火光映照。一切按部就班,这的确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锅中的羊肉已经煮的绵软,浓郁的香气覆盖了整个窑厂。

喜 子

喜子喝了好几碗羊汤,他还想喝一碗,可是肚子胀得不行,水火无情,他避开人,跑到坡下的草丛中去解手。这一次二爷表现得很大方,买了好几只羊,还请了戏班,这阵势比过年都热闹。大弯窑发现了矿脉,那可是一座金山,花这两个小钱算什么。二爷是在笼络人心,很快财富会像暴涨的河水一样滚滚而来。

想到昨晚做的那个梦,喜子很是纠结。梦中喜子的一颗牙掉了,这让他感觉很晦气。老辈人说,做梦牙齿掉了意味着将要失去一位亲人。当然,还要看疼不疼,越疼失去的亲人就越亲。喜子已经不记得梦中是不是感觉到了疼痛,他掐指数着自己的一些亲人,父母已经过世了。哥嫂,弟妹,叔婶,姨舅……喜子记得父亲病重的那一年,家里拿不出钱来给父亲治病,他去叔叔家借钱,钱非但没有借到,还挨了婶婶一通数落。婶婶说,不是不给你借,你考虑过没有,将来怎么还呢?那一年父亲没有捱过那个冬季。喜子有些难过,都是老黄历了,他不想埋怨任何人。可是,梦见牙掉的那个晚上,到底是疼了还是没疼呢?疼也好,不疼也好,都不是他所希望的,这么想他便有些释然了。哪知账房的解释却完全相反,说梦见牙齿掉,是要交桃花运,有被异性主动表白的可能。账房有文化,而且依据的是周公解梦上的说辞,喜子信。看来梦是反的,牙齿掉了是好事,这不,又喝羊汤又听戏……账房说会有女子向自己表白?哪个会向自己表白?喜子突然笑出声来,还会有哪个,一定是秀秀了。喜子喜欢秀秀,就是苦于没有积蓄,否则早娶秀秀过门了。好在二爷已经着手规划金矿的开采事宜,并准备去省城请个工程师来协助开矿。金脉是喜子最先发现的,二爷说了不会亏待他,答应要拿出一笔钱来奖励喜子。喜子希望二爷说过的话能够早点兑现,这样他就能早日将秀秀娶回家了。

喜子尿了很久,尿液都带着一股羊膻气,真的把他憋坏了。系裤带的时候喜子看到远处的黑暗中有一点火星闪烁,忽明忽暗,很是奇怪,是星星?星星挂在天空上呢,能那么容易掉下来。是谁在野地里生火?但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要真是草木着了火不会这么弱,山风会助长火势,烧起来就是一大片。正感困惑之时,有个人影在他的面前游弋而去,他正想看个清楚,人影忽然就不见了。喜子悄悄朝闪烁着火光的方向靠近,突然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地训话,谁在吸烟?掐了,你他娘的怕人家看不见吗?话声刚落,那一盏星火灭了。有人问,咋还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回答,黑灯瞎火的你要打哪个?自己人都分不清。大当家的说了,等月亮升起的时候出击,这群夯客死到临头了还有心看戏呢!

喜子不晓得是哪个在这里说鬼话,以为是哪个醉汉跌倒在沟里了,于是喊了一聲,是哪个?说些没用的屁话,搞啥子……四下里一片沉寂。喜子听不到回答,等了半天依然没有听到回答。这让他感到气愤,难道是遇见鬼了?正想着要不要下山去看看,酒喝醉了睡在野地里是很危险的。喜子骂骂咧咧朝下走,那一刻,月亮刚刚升起来,他看到沟谷的灌木丛中有人影晃动,再往对面的山坡上看,那里蛰伏着一群人,这群人手里都拿着刀枪,月光下刀枪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喜子猛然就知道了这群人是干什么的,是土匪。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妈的,昨天做梦掉了颗牙,看来是要应验了。老天爷昨晚就提醒了自己要交霉运的,可账房偏偏说是桃花运,是桃花劫,命都不晓得能不能保得住了。喜子转身就跑,脚下没留意蹬落了一块山石,山石骨碌碌朝山下滚去,这无疑让他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土匪在沟里喊,别跑,妈的站住,不站住老子开枪了。喜子哪敢站住,连滚带爬朝窑厂奔去,一边大声喊着,土匪,有土匪,土匪来了……一声闷响,一道火光在耳边飞了过去,紧接着,又有几颗子弹在他的头顶和身边炸响。

窑工们正聚精会神看戏,听到有人在呼喊,声音含混不清,大家并没有在意,直到枪声响起来,大家才变得警觉起来。沉闷而锐利的枪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器乐声连同冗长的腔调戛然而止。悲情故事的中断让人们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人们这时候才感到情况不妙,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家盛正陶醉在戏曲的唱腔中,突然响起的枪声让他有些震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夜晚响起枪声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周围的人有些骚动不安,他望一眼舞台,舞台上已空无一人。发生了什么事家盛并不知晓,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向枪响的方向望去,看到的却是正朝这边奔来的二爷,二爷让大家不要慌,快点进堡子,一边吩咐众人拿家什。窑厂有几把火枪,平时二爷将枪锁了起来,遇到事情时,才会拿出来发给那些可靠的窑工。而其他人的武器则是长矛和砍刀。

堡子建在一处高岗上,夯土堆积而成,厚实雄壮,就像一个堡垒。其实就是一个堡垒,为防范外来侵犯,老辈人建造了这个堡垒。二爷表现得较为沉稳,窑厂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匪事,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有一次土匪包围了堡子,一直不肯退去,他们想用断水的方式,迫使堡子里的人出来投降。土匪哪里知道,堡子里有口水窖,窖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满满的。那一次,土匪围了半个月,没有作用,只得放弃。

这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圆,像极了一个通透的球体。在它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暴露无疑。土匪们蜂拥而至,窑工在前面跑,土匪在身后追,两个跑得慢的窑工中弹栽倒了……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这一次二爷感到跟以往有些不同,土匪打劫无非是索要钱财,而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土匪好像有些兴师动众,竟然来了几十号人,气势汹汹,见人就开枪,那阵势是要赶尽杀绝。

窑工们终于逃进了堡子,而戏班的人却还没有来。听到土匪到来的消息,戏班的人也是极度恐慌,身着戏装,脚踏官靴行动多有不便,等他们卸了妆准备躲避时,土匪已经将整个窑厂控制了。

家盛见七妹和戏班的人没有进入堡子,心里很是不安,他想去看个究竟,被二爷制止了。事情有些唐突,土匪怎么会突然来攻打窑厂?二爷有一种预感,土匪的目的并不是打家劫舍掠夺钱财,他们是奔着金矿脉而来,可矿脉也刚刚发现,尚未开采,土匪不可能在这里抢劫到金钱,土匪要自己开矿那更不可能,那目的是什么呢?二爷隐隐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土匪这次来就是为了杀人……二爷不敢抱侥幸心理,他让家盛快速赶往安西城去搬救兵。安西城有保安团,保安团的任务就是要保证地方的和平与安宁,保安团没少收窑厂的保护费。

家盛不知道七妹的戏班是什么情况,怎么还没有进堡子?他尽管心里惦记着七妹,但为了大家的安全他不敢耽搁,匆忙离开堡子,沿山后一条隐蔽的小路去安西城搬救兵。家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奔跑,有些气喘吁吁。安西城距磨子沟有七八十里的路程,好在月光很亮,家盛至少不会为走错路而担忧。

喜子是最先发现土匪到来的,并且做了预警。喜子也就奇了怪了,这段时间是怎么了,第一个发现矿脉的是自己,第一个发现土匪的也是自己,难道第一个死的人也会是自己吗?喜子为自己的想法吓得够呛。老天爷给自己这么多的角色是为了什么?他觉得所有这些都是那颗牙齿惹的祸,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最初他还为那颗脱落的牙齿莫名地兴奋,显然是账房误导了自己,现在他恨死账房了。

有一颗子弹突然在他脚边炸响,原本已经疲惫了的身体突然就有了力量……按说喜子应该早进了堡子,可是,在要进入堡子之前,他突然想起,自己几天前刚给秀秀打制的一对银手镯还在炕上的毛毡下,那是为秀秀生日准备的礼物。为此他毁了三块银元。他让银匠在手镯上錾刻了有象征意义的龙凤呈祥图案。喜子无论如何都要将那对手镯带走,于是又折回去取手镯。喜子跑回窑,在羊毛毡下取出手镯,这个时候,他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去往堡子的路并不长,但已经无路可行,土匪已经占据了所有的险要位置。喜子几乎是寸步难行,情急之下,喜子看到了那一排码放整齐的大缸,窑厂的院墙是由无数个陶瓷的大缸垒砌而成,那些倒扣的大缸就像一道坚固的城墙,将窑厂围了起来。喜子灵机一动,掀起一口大缸钻了进去……

土 匪

土匪想攻下堡子,但两次冲锋都被打退了,堡子居高临下,几杆枪交替开火,土匪根本无法靠近。堡子是夯土堆垒的,一面是断崖,两面是陡坡,而正前方能够上来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那里架着几杆枪。堡子是老辈人建造的,有些年代了,但看上去依然厚实而坚固。月亮明晃晃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土匪原本是想搞偷袭的,可是节外生枝,被一个夯客搅了局,致使窑工都躲进了堡子。土匪攻了两次,非但没有拿下堡子,还死伤了几个弟兄。

大当家的有些气急败坏,他让人把火铳抬上来。顾名思义,火铳就是土炮,铸铁的,要两三个人才能抬得动。老物件了,那是在打一个寨子时得到的,上面有铭文,崇祯十二年造,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年代。火铳威力不小,有一次打一個财主的院落,一炮就把门楼轰塌了……可以说,火铳是摧毁堡垒的利器。

火铳抬了上来,但距离太远,火铳没有发挥出多大的威力,一连轰了几炮,除了扬起一股烟尘,堡子安然无恙。土匪愈将火铳抬近些,没想到却进入了土枪的射程范围,土枪尽管射程有限,但杀伤力大,土匪的炮手险些丧命。

大当家的让加大药量,于是炮手填了比平时多两倍的药。结果,炮弹没有发出去,竟炸了膛,一团火从大当家的头上窜过去,就像燎猪毛,浓烈的焦糊味散去,大当家的就成了秃子,样子看上去极其滑稽。一个土匪忍俊不禁,竟笑出声来。大当家的一脚就将那个家伙踹倒在了火堆里,待他爬出火堆时,自己的头发也被燎个精光。

大当家的不知该向谁发火,望着山上的堡子,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就此打住又有些不甘心。

戏班的人没能进入堡子,演员们妆还没卸完,土匪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七妹不知道家盛在哪里,听说窑工们都躲进了堡子,七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篝火燃得很旺,土匪们在火上烤着全羊。羊是二爷为窑工和戏班准备的,昨天杀了三只,哪知剩下的却成了土匪的晚餐。

大当家的在篝火边吃着烤羊肉,一边喝着酒。酒被装在一个牛皮囊中,酒杯是银制的,六棱的造型和葡萄藤的纹饰带有西域的色彩,那是他打劫一个商队获得的,好多年了,他一直用这个银杯喝酒。大当家的望着银杯,心生感慨,今晚的月亮太盛情了,竟然来到了斟满酒的银杯中。那个通透的月亮每一次都会被他吞咽下去。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过的天狗吃月亮的传说,传说月亮在仙界盗取了能够起死回生的还原仙草,天狗发现后前去追赶,追上之后,猛咬一口,月亮被天狗咬掉了一块,变成了月牙,于是忙用盗得的仙草涂抹,身体立马就又完好如初。如此循环往复,就有了月亏与月圆……大当家的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家里有几亩良田,一家人勤勤恳恳,耕耘着那几亩田地,也算衣食无忧。村里的族长眼红他家的田地,欲低价收购,被父亲拒绝,于是族长勾结官府,找了一个通匪的理由,将父亲关进了大牢,随后霸占了家里的田地。当时,大当家的也不过十六七岁,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只身潜进族长家里,杀了族长……大当家的想,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都是被逼的。

羊肉在火上滋滋响着,撒过盐和胡椒粉后,香气立马散逸开来。大当家的用刀子在羊腿上割了一块,肉很嫩,上面还有血丝,大当家的喜欢吃半生不熟的肉,这样的肉和烈酒才是最佳搭配。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七妹和戏班的人被带上来时,大当家的只是抬了下头,目光就被牢牢地锁住了,一个草台班子还有这等美貌的女人。

大当家的让戏班的人继续唱戏,好戏才开头,怎么能停下来。

七妹有抵触,戏班的人也不想唱,当然,也没人逼迫他们非唱不可。

树梢上有什么东西在叫,声音凄惨,像娃娃哭,原来是一只猫头鹰。大当家的掏出枪,挥手枪响,猫头鹰就从树上栽了下来。大当家的什么也没说,但目光让人恐惧。大家面面相觑,表情一下子都变得有些紧张。

大当家的说,唱《五典坡》。

篝火将七妹的脸颊映的通红,七妹左手握拳,右手的兰花掌轻扶在拳上做了个简单的恭手,动作多少还是有些敷衍,但还是以身段的基本表现形式开场:

适才间大嫂对我言,

五典坡来了一位长官。

叫列位大嫂等等我,

问讯一毕一同还。

……

大当家的一边津津有味听着戏,一边随着乐器的旋律用手打着节拍。

昨夜晚做梦真稀罕,

我梦见平郎回窑园。

梦醒来原是南柯梦,

放声大哭奔五更天。

……

大当家的忽然就不想听了,挥手说,换《大登殿》。

七妹尽管不情愿,但却不敢不唱:

王宝钏低头用目看,

代战女打扮似天仙。

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

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

……

在缠绵的乐曲声中,那飘摆的水袖,轻巧的莲步是那样的洒脱自如。七妹看上去内敛、恬静,有一种让人心动的内在风情。

土匪的一个小头目嬉笑着对大当家的说,王宝钏秀色可餐啊!

大当家说,你想打什么歪主意?小头目忙不迭作揖。大当家的收敛了笑容说,王宝钏谁都不许碰……大当家的将一块羊骨头丢入火中,火焰一下子窜起老高,险些烧到他的脸。大当家的起身离开了。

喜子藏身在大缸下面,很是憋悶。他很想将缸掀起一条缝透透气,可四周的动静很大,居然还有人在唱戏,细听是七妹和戏班的人,难道戏班的人没来得及进堡子?喜子很想看个究竟,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自己走来,并在缸边停了下来,整个身子都靠在缸上了。喜子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随后有人凑过来说,大当家的,窑厂的人都进了堡子,我们攻不进去,只怕剩下的银子我们拿不到了。

一个粗暴的声音说,他敢!

另一个说,马长河有保安队护着,会有恃无恐。

粗暴的声音再次响起,保安队不可能天天守着他,有一句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隔着一个缸,声音闷声闷气的,喜子耳朵贴在缸上,想听得更清楚些,可靠在缸上的人离开了。

喜子有些懵了,土匪说的话什么意思?看来土匪攻打大弯窑是另有所图。土匪提到了马长河,难道这一切都是马长河一手策划的?为了占有金矿脉,马长河想借刀杀人……喜子不敢想,他开始为二爷和家盛担心。

土匪捉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掌柜。万掌柜不是窑厂的,万掌柜是酒作坊的掌柜。他是来窑厂送酒的,酒送来了,因为还没有结账,没能及时离开,被土匪捉住了,土匪押着万掌柜出了窑洞。万掌柜很害怕,他不知土匪会将他如何处置,为保全自己,他告诉土匪,窑洞的套间里还有一个人。土匪冲进窑去,看到了还在酣睡的账房。土匪得知账房的身份后,很是兴奋,毕竟账房是一条大鱼。

账房被吊在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上,脚下放着一盆炭火,火苗一直那么不温不火,但有那么一刻会突然窜起来烧到脚,疼得账房直咧嘴。

账房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了土匪手里?过后想想完全怪他自己,因为发现了金矿脉,二爷要搞庆祝,请了戏班,还嘱咐账房买了几只肥羊和数坛老酒。因为担心酒的质量,账房每坛都打开尝了一杯,哪知喝多了,一觉睡了过去。万掌柜还等着结账,谁知土匪就来了……账房被土匪吊起来拷问,酒早就醒了。

土匪问账房钱藏在了哪里?

账房说,账上没钱。

土匪说,你哄鬼呢,偌大的一个窑厂,又摆宴席又唱戏,你们的家底厚实呢!

账房说,账上真的没钱,连羊都是赊来的。账房一副可怜的模样。

土匪说,没钱还请得起戏班?

账房说,请戏班的钱是窑工们自己凑的。

土匪将一个烧红的铁铲按在账房的胸上,账房痛苦得大声尖叫起来。

土匪说,老实说,钱藏哪了?

账房说,我只是个管账的,钱不归我管。其实账房还真管着窑厂的钱款,窑厂的钱款只有二爷有权支配,账房当然知道那笔钱放在哪里,但他是不会说出来的。账房永远忘不了二爷对自己的好,那年妻子得了一场大病,为了给妻子治病,账房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连家中值点钱的东西都变卖了……那一年临近春节,家里断炊了,一家老少等米下锅,账房却两手空空走进家门。面对一家人失望的目光,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寒地冻锅里无炊……但账房怎么也没想到,二爷会将置办好的年货送上门来。因大雪封山,车进不来,二爷肩挑背扛走了几十里山路将年货送到了账房家,临走时还给他留下了一笔钱款,让他给妻子治病。那份情意,没齿难忘……

烧红的铁铲再一次按在了账房的身上,账房昏厥了过去。

万掌柜吓傻了,好端端的来送酒,竟遇到了土匪。万掌柜原想自己告发了账房,土匪就应该对自己网开一面,放自己走,哪知土匪并不领情,非但不放他走,还将他送酒的驴车扣下了。

万掌柜也在帮土匪说话,他劝账房快点将钱拿出来吧,少受点皮肉之苦,钱是二爷的,命可是自己的。另外,酒钱也该付了,自己还急着赶回去。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大当家的虽然是土匪,但也讨厌背信弃义的人,他对万掌柜没什么好感。

土匪对账房用刑的时候万掌柜并没有表现出愧色,那一刻,他只想着自己如何能够脱身。万掌柜说,我不是窑厂的,你们应该放我走。一个土匪踹他一脚,让他闭嘴。万掌柜说,我是来送酒的,酒钱还没拿到呢。一个土匪回怼说,你不是来送酒的,是来送钱的。

为证明自己真的没钱,万掌柜把身上几个口袋翻个遍。

土匪并不听他表白,把笔和纸递给他,让他写信给家人,拿五千大洋来赎。

五千大洋,这对万掌柜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每天起早贪黑挣点蝇头小利,也就能保证个温饱。五千大洋,万掌柜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万掌柜自然不会写,万掌柜供出了账房,土匪不奖励自己也就罢了,还要讹诈自己。一个酒作坊,哪有那么多的钱财,拿不出啊!

不写是吧?土匪说,也行,土匪给万掌柜一把锹,让他挖坑。只要不逼他写信朝家里要钱,让他干什么都行。土匪画了个长方形的框框,万掌柜就按照这个框框挖。万掌柜累个半死,坑挖到接近一人深时,几个土匪突然往坑中填土。万掌柜想爬出坑来,但他做不到。很快,土没过了胸口,万掌柜就有些喘不上气了,万掌柜答应了给家人写信。土匪将纸笔丢给他。信写好了,土匪拿着信去给大当家的看,大当家的很开心。此时,架在柴火上的羊也烤好了,外黄里嫩,香气四溢,于是大当家的招呼手下人吃羊肉。待土匪们吃完羊肉回来,想将万掌柜拽出来时,发现万掌柜早已断了气。

账房被一盆冷水浇醒了。账房或许是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犹豫,抬手指着山脊上的石窟,说,看见了吗?那是窑神庙,瓷窑的财富就藏在那里。月光下,山梁上的那孔窑像夜色中睁开的一只眼睛,发着幽蓝的光泽,极具诱惑。

土匪说,要是找不到财宝,老子会让你生不如死。

账房说,我现在就已经是生不如死了。

土匪移开炭盆,将账房放了下来,随后押着账房朝窑神庙而去。一行人气喘吁吁,攀得很吃力,好在月光很亮,脚下的路看得清清楚楚。

账房的一只脚被火烧伤了,走路一瘸一拐,土匪尽管有些不耐烦,却也无奈。

土匪的一个小头目为了防止账房中途逃跑,用绳子将自己和账房连在了一起,一路上小心地提防着。

账房说,人这一生可选择做的事很多,干嘛非要当土匪?做土匪是没有好下场的。土匪的小头目踹他一脚说,信不信老子一脚将你从悬崖上踹下去。账房在心里笑了一下,账房已经年过七旬,其实人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无畏生死。

终于到了山脊上的那座颓废的石窟前,土匪们进去查看,石窟里除了一尊泥胎,什么也没有找到。

土匪问,宝物藏在哪里?

账房指着石窟里的窑神爷说,这就是宝物。

土匪们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是被戏耍了,半夜三更,冒险攀上山来,难道是为了祭拜这个叫窑神的泥胎?土匪有些气急败坏,一顿乱砸仍不解气,最后直接将窑神的塑像推倒了。

面对这一群悍匪,账房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这群胡作非为的土匪会遭到报应的。

土匪的小头目拉动枪栓,说,找不到宝物老子崩了你!他的行为在账房看来是如此的幼稚可笑。账房说,窑厂的钱怎么会藏在窑神庙里,其实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舍身崖。賬房抬起手臂展示着自己手中的绳子……小头目慌了,匆忙去解手腕上的绳子,账房没有给他机会,账房轻松地侧身一跃,便和那个同他绑到一块的土匪一同坠下了山崖……

黎明前,土匪搞了一次偷袭。

堡子里的人有些疏忽了,以为天亮了土匪是不敢贸然进攻的,再则家盛去搬救兵也走了一个晚上,救兵应该快到了。大家熬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放松了警惕,困意袭来,不由得打起了盹。

二爷一夜没合眼,他有点想不通,磨子沟有好多家瓷窑,土匪为何不选别家,单单就选中了大弯窑?按说,小川窑在磨子沟的沟口,可土匪却偏偏绕过了小川窑直取大弯窑。二爷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说道,大弯窑发现了金矿脉不假,可还没有开采,土匪不可能留下来开采金矿。土匪兴师动众来大弯窑的目的应该不只是为了抢掠,显然也不是为了戏班来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土匪难道就是要杀人?二爷这么想,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天快亮时,二爷突然看到堡子下有可疑的身影,二爷仔细一看竟是土匪在挖坑埋炸药。

二爷大喝了一声,贼匪。

二爷的喊声惊醒了所有的人。

堡子下的土匪朝二爷打了一枪。

二爷感到胸口一震,血就喷涌出来。因为行径被发现,堡子下的土匪放弃了挖坑,慌忙点着了炸药的引线。炸药轰然炸响,埋伏在四周的土匪们蜂拥冲了上来,没想到炸药并没有炸开堡子,只是剥离了堡子外墙的一层泥土,土匪的阴谋没有得逞。这时,堡子上的枪弹已经射出,土匪只能狼狈地逃下山去……

二爷受了伤,堡子里没有郎中,草药虽然止住了二爷表面创伤的流血,却无法抑制内伤,大家都担心他挺得住挺不住。

救 兵

家盛赶到安西城时,天已经发亮,城门刚刚打开,家盛进了城就直奔保安团的总部而去。保安团有百十号人,团长是马长河的儿子马福,保安团的职责就是维护地方上的治安,保护百姓免遭匪患。保安团靠收取 “地亩捐”、“保卫捐”、“特别捐”等向民众摊派,加上地主士绅和富商捐助来维系日常运转。窑厂没少缴纳保护费,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保安团有义务前去救援。

家盛用力拍打保安团的大门,值班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说,一大早就来砸门,什么情况?家盛说明来意,却被告知团长不在,没有团长的命令,保安团无法行动。家盛问团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值班的一概不知。家盛心急如焚,想着能尽快搬回救兵,却是这样一种情况。守在堡子里的人不知怎么样了,还有七妹,家盛离开瓷窑时,七妹和戏班的人还没有进入堡子,家盛很是担忧……天已经大亮了,家盛如坐针毡,而马福依然不见人影。家盛在小卖店买了两包卷烟,送给了门卫,门卫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去望春楼看看吧,团长平时喜欢去望春楼喝茶。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望春楼是一家妓院,家盛刚进院子,就被女人缠住了,拉拉扯扯,让家盛很难堪。家盛没心跟女人纠缠,说,自己是来找人的。一个大眼睛女人说,少爷是来找我的吧?我可是等少爷很久了,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大眼睛竟晓得些诗文。家盛不想搭理她,说,我求你了,我确实有急事。

大眼睛说,我就是要帮你解决急需的啊!

家盛说自己是来搬救兵的,救人如救火,耽误不起。

大眼睛笑说,少爷的火我是消得了的。

家盛不想被纠缠,掏出一块银元,哪知大眼睛缠得更紧了。家盛说,钱已经给你了,你还缠住我不放。大眼睛说,哪有白给钱不做活的!

家盛说,你告诉我马团长在哪间房子就好。大眼睛目光幽幽地说,少爷真不是来寻乐的?见家盛不为所动,大眼睛有点失落,她告诉家盛,他要找的人在二楼楼梯口边的那间屋里。

家盛上了二楼,敲了几下房门,里面有人怒斥,找哪个?

家盛说,昨夜土匪突袭大弯窑,凶多吉少,请马团长速带人前往解围。

聽此话,屋里人说了声知道了,便再没动静。

家盛等了一阵,却不见有任何反应,再催依然没有动静。

家盛说,十万火急,性命攸关,团长万万不敢延误,这关乎到大弯窑几十号人的性命。

又等了半天,依然不见马福出来,家盛气不过,一脚将门踹开。床上一对男女还在纠缠,见有人闯进来,女人尖叫了一声忙扯过被子将赤裸的身体护住了。马福翻身从枪套里拔出枪,顶在家盛的脑袋上说,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家盛怀里也藏着一把枪。是一支撅把子,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但威力很大。那把枪是一个外来的客商赠送给他的,他用那把枪打过野鸡和兔子……家盛没有将枪拿出来。家盛笑了笑,马福还没有反应过来,家盛突然翻转手臂,在马福的手腕上用力一扭击,枪就脱了,正落入家盛的另一只手中。家盛遂将枪口顶在了马福的胸口。炕上的女人给吓坏了,叫了一声杀人了,人就出溜到床下去了。马福因恐惧浑身颤抖不止。

家盛说,土匪这会儿在窑厂杀人,你却搂着女人快活,你是咋想的?窑厂可是交了保护费的,你就不拍我手中的枪走火吗?

马福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说,兄弟,误会,放下枪,不要伤了和气……

家盛强压住怒火,将枪丢在桌上。马福深吸一口长气说,土匪没那么容易攻下堡子,正好等他们疲惫了,我们赶过去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马福回保安团集结队伍,昨晚可能没有休息好,有些无精打采,吸了几口鸦片后,人才不再显得那么疲惫。

保安团毕竟没有受过什么正规训练,拖拖拉拉行进得很缓慢。马福骑着马,其他人步行,队形松松垮垮。武器也是残差不齐,有快枪,有土枪,还有一些人拿着大刀长矛,走着走着就有一些人跟不上队伍,队伍便只能停下来,等待后面的人跟上来。

喜子在水缸下藏匿了不知多久,中途听到炮响,又听到了炸药爆炸的声音,紧张得不行。他不知道二爷和家盛现在是什么情况,喜子手里握着那对银手镯,他不知道秀秀还能否戴上这副手镯。那次秀秀在自己的面前,高跷起两条腿说,啥都给你了,你能给我打一对手镯吗?秀秀那两条白皙的大腿光滑细腻,喜子轻轻抚摸,感觉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为此他决定必须要给秀秀打一副银手镯。

外面动静很大,他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一个情况,缸底下有些憋闷,但他不敢贸然行动。土匪来的人不少,瓷窑就那几把土枪,肯定不是土匪的对手,好在大家都进了堡子。堡子易守难攻,相信大家能够化险为夷。就这样在缸底下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喧闹之声忽然就停止了,喜子这才悄悄把缸抬起来朝外观望。窑炉边的篝火还没有熄灭,架子上烧焦的两只羊的骨架冒着黑烟。四周一点声息都没有,喜子从缸底下钻出来,查看了一下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跑到山门外查看了一遍,土匪早已离开了……他朝山上的堡子挥手,竟得到了回应,喜子知道,土匪没有攻下堡子,于是朝着堡子大声喊起来,土匪走了!土匪来时是喜子报的警,走后亦是他通知的。

保安团到达瓷窑时,已经过了晌午,哪里有什么土匪的影子。马福自鸣得意地说,妈的,知道老子来,土匪已经跑了。

土匪没有攻下堡子,且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最后将戏班的人掠去了二龙山。走时留下话,让带上赎金去赎人。

二爷的伤明显加重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神情恍惚,目光游离,话说得很不连贯。他说,磨子沟,小川窑,大弯窑……马长河……土匪……听不懂他说什么,请来的郎中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大家殷切的目光中,他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家盛跪在二爷的面前聆听嘱托。二爷说,要守住瓷窑,祖业不能丢……他让家盛把账房找来,他还不知道账房已经跳崖了……二爷让人扶自己起来,趔趄着走出窑去,橘红色的阳光有些温暖,窑炉还在,窑火似乎仍没有熄灭,望着窑炉耸拔的穹顶,二爷神情有些凝重,目光忽然就静止了,身体如一面石墙轰然倒塌……家盛悲痛欲绝,发誓一定要为二爷报仇。

青石板的墓碑上写着二爷的大名,李清波,生于1865年,卒于1936年,落款人是孝孙李家盛。二爷被安葬在了窑神庙的左坡上,这样大弯窑的一切他都可以尽收眼底。家盛相信,这样二爷就会始终关心庇护着大弯窑。

家盛刚将二爷的丧事办完,马长河就来了。他拿出了一份契约,是关于大弯窑买卖的契约。内容是因二爷欠马长河十万大洋无法偿还,情愿将大弯窑及所属矿脉作为赔偿,证书上有双方的签字画押,证明人是账房。

家盛怎么会信,二爷何曾借过他一文钱,也从未提起过此事,很明显这是阴谋,是趁火打劫。马长河就是要霸占大弯窑,他眼红的是矿脉,竟不择手段。二爷和账房都已去世,这让事件死无对证。家盛怎么会认这个账,家盛夺过马长河手中的契约,撕得粉碎,他告诉马长河,休想捏造事实。

马长河来时带着不少随从,他们想给家盛一个下马威,但他的目的不可能得逞。喜子带着几个枪手卧在窑上,黑洞洞的枪口全部对准了马长河。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马长河干笑了几声,说,家盛撕碎的不过是副本,正本还在。马长河走时撂下狠话,限期一周,让家盛搬出大弯窑,否则自己不会顾忌什么情面。

家盛势单力薄,他知道自己斗不过马长河,马长河的儿子是保安团的团长,马长河还会来的,家盛在盘算对策。二爷不在了,马长河要霸占大弯窑,七妹又在土匪手里……家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事,哪一件都很棘手,都让他感到无法应对。马长河觊觎的是大弯窑的矿脉,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还会做出更阴险的事来。家盛也是豁出去了,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喜子说,这是明火执仗。突然想起他藏身在缸下听到的土匪的对话,勾结土匪的人是谁?而这个人又有保安团护着,二爷刚过世,就想霸占大弯窑。土匪的到来并非偶然,现在看来是马长河一手策划的。他是想借刀杀人。喜子将他听来的话全部告诉了家盛,家盛气愤填膺,发誓一定要为二爷报仇。

安西城

安西城的傍晚还是有些喧闹,赶路的驼队,暮归的羊群,缭绕的炊烟,劳碌了一天的农人,长辈呼唤孩子的声音,柴草和油灯的火焰点燃了安西城的夜景。

家盛进了街角的一家牛雜店。店不大,人气却很旺。家盛要了一碗牛杂。这里人把牛杂叫牛杂割,一张牛脸,在厨子的刀下,被一片片分离,落入食客的碗中,然后浇入大骨熬制的汤汁。家盛看着厨子手起刀落一片片割着那张牛脸,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倏忽间那张牛脸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马长河……汤碗里有一枚被刨开的眼睛,上下沉浮着,那残存的目光中有倔强和渴望洞悉的意愿,家盛突然有点厌恶起那碗牛杂了。

家盛进牛杂店的时候,喜子也出现在了巷子口,家盛并不知道喜子也进了城,喜子是尾随着家盛来到安西城的,他知道家盛要干什么。喜子没有惊动他,他知道,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怎么也得等到风高月黑吧。喜子见家盛进了牛杂店,没有跟着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了,秀秀的杂货店就开在老街的西口。

喜子进门的时候,秀秀正立在灶台边搅馓饭,锅和擀杖都很大,秀秀又显得有些瘦小,这过程就显得有些吃力。看到喜子秀秀有些吃惊,手中的擀杖都掉地上了。喜子忙将擀杖拾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土,递给秀秀,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秀秀镇静下来,问喜子咋进城来了?听说大弯窑被土匪洗劫了,死了不少人,是保安团赶去解的围。

喜子说,你比我知道的都多。

秀秀问喜子,大弯窑的金矿脉有没有遭到破坏,你们什么时候挖金子?

喜子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对银手镯。秀秀一把夺过去,戴在手上大小适中,样式也是她喜欢的那种。秀秀有些爱不释手,说,喜子,你说话算数,是个爷们。

秀秀给喜子盛了一碗黄米馓饭,喜子没心吃。

秀秀说,你平时不是最爱吃馓饭吗!

喜子不想吃馓饭,当然,他也不想吃牛杂,他只想做那事。喜子伸手扯秀秀的腰带,秀秀有些不情愿,可手腕上戴着喜子刚送的手镯,而且秀秀还想管喜子要一副金镯子……脱衣服时,秀秀发现喜子身上竟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喜子解释是防身用的,世道不太平,他怕遭遇坏人。

秀秀说,你这么晚进城来,不会只是来睡我的吧?

喜子说,送一批货,应该早到的,路上给耽搁了,还要连夜赶回去。喜子想,他和秀秀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秀秀说,喜子,你好像有心事呢。

喜子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要好久才能回来,或许就不回来了。

秀秀说,喜子你能说点吉利的话不?

秀秀衣襟上的扣子被喜子解开了,那两只饱胀的乳房像两只兔子蹦跳出来,喜子急不可耐,立马就将那对精灵捧在了手里……喜子进入的很快,秀秀一呻吟,喜子就撑不住了,他不想那么早就完事,可秀秀却不住地扭动身子,这让喜子如何抗拒的了,喜子不由自主,泄得稀里哗啦。

行过房事,秀秀和喜子睡着了。秀秀半夜醒来,手一摸旁边没人,点着油灯,发现喜子走了,不辞而别。想到喜子身上还带着刀子,她更感觉到了害怕。秀秀不想喜子出什么事,喜子答应要给自己送一对金镯子,金镯子还没有到手呢喜子要是有个好歹,自己不是空欢喜一场。这么想,秀秀赶紧穿上衣服,出门去找喜子。

家盛吃牛杂时,听到邻桌的人在议论一件事。

“听说了没,从南边过来一支队伍,杀富济贫,救苦救难,是专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

“世间还有这么好的队伍,可能吗?穷人无利可图,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菩萨派来的兵吗?”

“最近保安团天天在操练,就是防范他们。”

“听说是共产党的队伍,是路过这里,要北上抗日。”

“小日本侵略我们国家,就应该狠狠地打。”

……

几个人的话不知是否可信,家盛想到土匪,想到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那些有权有势的财主老爷,想到保安团,想到马长河,家盛真希望能有这样一支队伍,为老百姓说话,为穷人打抱不平。这样,那些受苦受难的穷苦百姓才能看到希望,才能有个奔头。

夜极浓时,家盛来到了一处府邸外,他扒住墙角的砖缝往墙上攀,刚攀上墙头,突然身后一个人也上了墙头。家盛本能地要做出反击,但马上又收了手,他看清了,跟在他身后的人不是别人是喜子。家盛正质疑喜子怎么会在这里?喜子悄声说,少爷,我跟你一天了,我不想你这么无助,我是来做帮手的,要死我也和你死到一块。喜子的行为让家盛很感动,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中有泪花闪动。

秀秀在街上走,看到一个人,很像喜子,她才要迎上去,突然又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两个人居然翻墙进了马府。秀秀吓得够呛,自己的猜测应该没错,喜子是奔着马长河来的。

家盛和喜子两人贴着墙根慢慢挪动着脚步,门楼下,两个家丁在赌钱。一个空碗摆放在两人中间,其中一个手里捏着几个骰子,拿捏好高度果断地一丢,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后,碗中出现的点数为双。输家有些不情愿地掏出两个铜板,丢给对方。赢家有些窃喜,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瓶,喝了一口。喝酒好像无关输赢,赢家或输家都要饮一口,酒瓶藏在怀里,不时被掏出来彼此抿上一口,感觉是莫大的享受。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一个家丁说,听说南面来的队伍已经攻下了邻县县城。据说那支队伍很特殊,他们的纪律严明,不祸害老百姓。他们打土豪,分田地,把财主都消灭了,土地分给了穷人,他们自己落个啥?你说这些人是为了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们要是来了,我们该咋办?”

“抵抗肯定是死路一条,我一家子老小怎么办?”

家盛的脚踩到一块砖,险些绊倒。

一个家丁说,好像有什么声音?

两人停下掷骰子,起身察看,突然“笃笃”敲竹筒声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灶前灶后,柴间灰堆,仔细察看,各家各户,关好门窗……是更夫。梆子声渐远。

家丁开始继续他们的游戏。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什么行人,马福带着几个人巡夜,看到秀秀,感到有些奇怪,问秀秀半夜三更的在大街上搞什么?秀秀说话支支吾吾,这引起了马福的注意,最近红军已经到了邻县,马福担心红军会来攻打安西城,防范就有点严。一个女人夜半三更在大街上游逛显然不太正常,他让手下将秀秀带回团部。

家盛和喜子在回廊的花墙边悄悄绕过去,来到了上房。昏暗的烛光下,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印在了窗纸上,听声音好像是在商量什么事。

男人说,钱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派人送过去。说话的是马长河。

女人说,事情没办彻底,凭什么给他们钱?女人是马长河的姨太太。

马长河说,女人家头发长見识短,我们是奔着矿脉去的,花多少钱都值。

女人说,让马福带保安团的人去轻轻松松不就搞定了。

马长河说,女人家懂什么,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女人说,事情要是败露了,那个少爷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马长河说,那小子是最大的障碍。

女人说,那怎么办?

马长河说,夜长梦多,得让二龙山再搞一次突袭,务必斩草除根。

女人说,最好一个别留。女人的话更显恶毒。

忽然刮起了风,风声很大,大树的枝条摆个不停,树冠发出悦耳的鸣响,连屋脊上的瓦都颤栗地抖动起来。

家盛已经听不清屋里的人在说些什么,马长河为了霸占矿脉竟然勾结土匪,杀害了二爷。现在又在想着伤害自己,伤害大弯窑的窑工。家盛想到二爷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想到二爷临死前的嘱托,想到无辜惨死的账房,想到被劫持的七妹,家盛心中充满了怒火,他一脚将屋门踹开。风声很大,门被撞开的声音反倒显得很弱。

马长河正抱着一杆烟枪躺在炕上吸食鸦片,女人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两个人正打着如意算盘,被突然闯进屋来的人给吓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两个人手里拿着刀枪,女人吓得瑟瑟发抖,刚张开嘴呼喊,喜子就用被角堵住了女人的嘴,并用一根布带将她的两手捆住了。

家盛和喜子的脸被黑布遮着,马长河看不清两人长什么样,只见黑洞中的眼睛透出的凶狠目光。

马长河说,两个好汉来自哪里,可是二龙山大当家的派来的?见两个人不吭声,马长河说,大当家的肯定是误会了,这不才凑足了钱,准备明天派人送过去。家盛看到炕角边果然放着一皮包银元。

家盛一把扯下了遮在脸上的黑布。马长河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二龙山的土匪,而是家盛,早已魂不附体,说,贤侄,千万不要误会,土匪打劫大弯窑与我无关,其实我也受到了土匪的威胁……土匪也准备攻打小川窑,这不我才准备花钱疏通,为的就是破财免灾。马长河趁家盛不备,突然跳下炕,朝门外奔去,恰巧喜子握着刀子立在门前……是马长河自己撞向了那把利刃……马长河倒下的身子碰翻了桌子,油灯碎了,油撒了一地,火焰腾地一下燃烧起来。火借风力,房屋立马被火焰吞噬了……家盛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他不想看到那个女人被活活烧死,扯出她嘴中的被角,准备放女人一条生路,那知女人早已没了呼吸。

两人不敢耽搁,慌忙撤离,临出门时,家盛将那一皮包银元带走了。

在保安团,马福怒斥着秀秀说,你一个人大半夜的在街上瞎逛什么?在等什么人?秀秀说,自己家里的狗跑丢了,自己在找狗。马福哪里信,马福说,你信不信我让人把你丢到黄河里去喂鱼。果然就有两个人过来,其中一个还拿着一个麻袋,来人欲将秀秀装入麻袋之中。秀秀吓坏了,只得道出实情。说,喜子从大弯窑来,身上带着刀子,好像是要找仇家报仇。

听说是从大弯窑来的人,马福立马想到了什么,慌忙召集队伍。这会儿风刮得更大了,马福突然看到东门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便慌忙带人朝那里奔去。

二龙山

二龙山在黄河北岸,是一座耸拔的高山,地势险要,上山只有一条通道,易守难攻,多年来一直有土匪盘踞于此。二龙山大当家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是方圆百里称霸一方的土匪头子,手下有几十号人,依仗二龙山的显要位置,袭击商旅,祸害周边的百姓。山下的百姓苦不堪言。

那天,袭击大弯窑,大当家的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结果,竟损失了好几个弟兄。一开始他并不想去攻打一个窑厂,能有多少油水,但当马长河将一箱子银元呈现在他面前时,他不能不动心。马长河是个老狐狸,儿子是保安团团长,与自己势不两立,马长河居然求自己去攻打大弯窑。当时他也有过疑惑,都是开瓷窑的,有那么大仇恨吗?可看在钱的份上,大当家的想做这一单生意。马长河答应,事成后,还会送上双倍的银钱。可是那天袭击大弯窑时节外生枝,提前暴露了,人都躲进了堡子,且久攻不下,还损失了几个弟兄,马长河答应的另一半酬金估计也不会兑现了,真是晦气。还好截获了戏班,而且戏班中的那个叫七妹的女子也令自己中意,就想让她做压寨夫人。二龙山原来有压寨夫人,也是抢来的,是送亲的路上被土匪截获的,当时主家送来了赎金,但他却变卦了,不要赎金只要人。他贪图女人的美色,并最终占为己有。哪知后来出现了那种事,那个女人竟和自己手下的一个亲信私奔了。大当家的带人前去追赶,在黄河边的古渡口将两人抓住。大当家的望着咆哮翻滚的河水,竟无声地笑了。大当家没有直接杀死两人,他想到了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惩罚这两个人。牛渡是一种古老的渡河工具,它不像羊皮筏子,是由多个羊皮囊组合而成,牛渡是单一的个体。那是一张完整的牛皮,渡河的人被装入其中,然后充足气,扎紧封口,由一个筏子客牵引着渡过黄河去。中途筏子客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牛皮渡会在无人管束下顺流而下,直至气囊进水沉底……正是夏季,黄河的水流湍急,两个亡命天涯的人被装入牛皮渡后抛入黄河,之后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戏班的人被关在一座土窑里,土匪逼迫大家给家里写信送钱赎人。早写早离开,不写早投胎。哪个愿意写?大家心有不甘,但又不敢不写。戏班的一个后生,年轻气盛,一天晚上趁着夜色躲过看守逃离,因不熟悉环境,还没下得山去,半路上又被抓住。土匪將他绑在石柱上,用木签在他头顶凿开一个洞,将灯油倒进去,然后点燃。土匪戏称是点天灯。后生被活活烧死,整个脑袋都被烧焦了,那过程惨不忍睹。其他人见状早吓破了胆,没有一个再敢冒险逃跑。

土匪却唯独没有难为七妹,没有让她给家人写信讨要赎金。其实七妹清楚,自己就是写了信,土匪也无法送达,因为自己早没了什么家人,要是有家人也就是家盛了。那天土匪袭击大弯窑,家盛和二爷都进了堡子,等戏班的人卸了妆出来,土匪已经控制了瓷窑。土匪虽然占领了大弯窑,但却没能攻下堡子,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七妹不知道家盛和二爷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在心里一直为他们祈祷,保佑他们平安。七妹拿着家盛送给他的那对瓷鸳鸯,内心忽感一阵悲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魔窟。

土匪似乎很照顾七妹,给七妹提供了单独的住所,整日美味佳肴款待,这和其他人的粗茶淡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当家来到了七妹的居室。在大当家的眼里,七妹千娇百媚,风情万种,这样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最适合做压寨夫人。大当家的喝了酒,眼睛色迷迷地望着七妹,突然伸手抱住了七妹,七妹让他放开,他非但不放,还想和七妹有更亲密的接触,七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大当家的整天舞枪弄剑,会畏惧一把剪刀?上来就要夺,七妹也不示弱,一剪刀就戳在了大当家的胳膊上。大当家的想不到七妹真敢下手,正考虑用什么方法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子,哪知七妹突然就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说,你要敢硬来我立马就死。大当家的没想到一个弱女子有这样的血性,大当家的要的是压寨夫人,不想鸡飞蛋打,只得住手。

那天早晨,七妹走出屋子,沿着山道攀上了二龙山的顶峰。七妹除了不能下山,可以在二龙山四处走动,这是大当家允许的。站在山岗上能看到山脚下蜿蜒流淌的黄河,黄河纤细绵长,就像一条丝带。七妹的目光投向更远处,她是想看看大弯窑,但落入她视线中的是层出不穷的山峦,她无法确定大弯窑的具体位置,这让七妹很伤感。大当家的给七妹配备了一个警卫,名义上是保护她,其实是防范她逃跑。在下山的路上,色胆包天的警卫突然将七妹拖进茂密的草丛中,并强行脱她的衣服,七妹拼命反抗……正在这危急之时,大当家的突然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大当家的一直尾随在七妹身后,因为有前车之鉴,大当家的对谁都存有戒心。他来的还真及时,大当家的很震怒。土匪看见大当家的,吓得跪地求饶。

大当家的看了一眼七妹,七妹不为所动,大当家的拔出枪,他的目光让警卫突然感觉到了恐惧。他说,大当家的,你不能这样,我可是按照……话没说完,滞闷的枪声伴随着一声惨叫,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七妹从小就在演戏,但她并不知道,刚才大当家的也在演戏,之前的那个场景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英雄救美,就是表演给七妹看,想让七妹对自己产生好感,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那个土匪却没想到,之前说好的只是走个过程,没想到大当家的会真开枪。可见做土匪这一行是没有什么情义可讲的。

第二天,有两个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进来,打开木箱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来人告诉七妹,唱戏能挣几个钱,只要七妹答应做二龙山的压寨夫人,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得来的财富,七妹看也懒得看一眼。七妹立马让来人将箱子抬走,否则她就将箱子里的东西扔下山涧去。七妹一边说着,一边将箱子里的东西朝外扔……来人只能将箱子抬走。

天泛亮时,家盛和喜子来到了黄河边,家盛要去救七妹。这是黄河边的一个古渡口,这里有个小村落。在一个农家的小屋里,看到一对母子正在吃早饭,早饭是煮罐罐茶吃锅盔。一个拳头大的陶罐架在柴火之上,里面的茶水沸滚着,男子将茶水倒入两个红陶茶盏之中,又在陶罐中加入水,继续在柴火上煮。锅盔很厚,被切成狭长的三角,摆放在炉火边烤。

男子看着走进来的家盛和喜子有些吃惊,说,少爷。

家盛愣住了,眼前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贵山。贵山说,少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贵山在大弯窑干了好些年,是个烧窑工。喜子更显出惊奇,那天他和贵山一起挖陶土,贵山突然就被人叫走了,结果喜子发现了金矿脉。要是贵山不走,发现金矿脉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了。

没想到贵山的家在这个古渡口上,而且贵山还是个筏子客。家盛想,这一切或许都是冥冥中的安排。

贵山的母亲听说是瓷窑的少东家来了,一双颤巍巍的手就抓住家盛不肯松开。

贵山的家境看上去有些贫寒,一间黄泥小屋,屋内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土炕、土灶台。贵山的母亲还要坚持给家盛和喜子做碗手擀面,这么远的路上来一次不容易,自己家境虽然贫寒,但怎么也得招呼少爷吃一顿饭吧。家盛能感觉到这一家人的淳朴,家盛称自己还有急事,不能耽误太久,婉言谢绝了。

贵山问家盛,二爷身体还健朗吧?一边诉说起二爷的好。前些日子,母亲因病卧床,二爷不但准了自己的假,临走时,还给自己多支付了两个月的工钱。贵山说,他知道二爷是在变着方式接济自己。贵山说,他会永远感谢二爷,永远记着二爷的好。

家盛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说,二爷已经过世了。

贵山感到意外,说,二爷那么好的身体居然就走了。

家盛没有做太多的解释。

贵山是个实诚人,得知两人要过河,立马起身去扛羊皮筏子,

临走时,贵山的母亲为家盛装了一篮子大枣,说,乡下没什么好东西,这一篮子枣带上。家盛将篮子接了过去,趁贵山去扛羊皮筏子的空儿,家盛避开贵山的母亲,从皮包中掏出一些银元,放在了炕上。

家盛和喜子跟随贵山来到河边。羊皮筏子是由多个充足了气的羊皮囊捆扎在木架上而形成的一种渡河工具,特点是轻巧便捷,容易掌控。筏子被置放在河水中,待家盛和喜子上了筏子,贵山挥动木桨朝河心划去。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黄河上浪涛翻涌,坐在筏子上能感受到起伏的波浪。或许是为了缓解气氛,喜子唱了起来:天下的黄河往南淌,水大着淹了个享堂;远路上有我的好心肠,看上去是个没有落脚的地方……苍凉的歌声伴着浑浊的河水,向下游飘去,很快堙没在了河谷里。

贵山说,很怀念在瓷窑的那些日子,记得每次开窑二爷都要庆祝一番,二爷是在犒劳窑工,他知道窑工的苦。

贵山问家盛要去哪里?

家盛说,去二龙山。

贵山多少还是显出些紧张,说,二龙山是土匪盘踞的地方,少爷真要去那里?

家盛说,是的,他就是要去二龙山。

河面浪很大,一个浪头过来,家盛的衣服就湿了。船行至河中间,浪头更大了,贵山双臂用力地划着浆,羊皮筏子终于平稳地到达了对岸。

放下桨,贵山说,少爷你真的是去二龙山?

家盛点了点头。

贵山说,那一定得小心,二龙山上住的可是土匪,少爷因何要去那里?

家盛说,赎人。

贵山就什么都明白了。

家盛说,自己要是还能回来,和贵山还会见面的。

贵山说,少爷怎么能回不来呢,少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贵山说,母亲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病情已经好转,少爷回来时,贵山还想着同少爷一起回窑厂呢。

分离时,贵山对家盛说,少爷要是白天过河可在河岸边呼喊;晚上渡河,便在岸边生一堆火,他便知晓是少爷了。

……

上岸后,家盛将身上的撅把子短枪藏在了草丛中,他让喜子将匕首也藏起来,上二龙山,土匪肯定是要搜身的。喜子将匕首掏出来,丢在了草丛中,但趁家盛不注意,他又将匕首拾起藏在了怀中。喜子认为,没有武器,是不可能为二爷报仇的。

家盛和喜子没有走多远,草丛中突然冲出几个人,将两人拦住了。这些人蓬头垢面,穿着也不规范,有的穿着长衫,有的戴着草帽,还有人背着烟枪。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但手中拿着刀枪,不用问,他们是二龙山上的土匪。土匪们把枪对着两个人问,干什么的?

家盛说,去二龙山。

土匪说,二龙山是可以随便去的?

家盛说,是去拜见大当家的。

土匪上下打量着家盛,不知道家盛什么来头。土匪问,因何拜见大当家的?

家盛说,是来赎人。

土匪乐了,我说今天左眼睛老跳,原来要发财。土匪看到了那一皮包银元,但没有哪个敢打那包银元的主意,他们知道,那是赎金,大当家的是要验收的。

土匪问家盛赎什么人?

家盛说,戏班的人?

土匪说,是来赎王宝钏的。土匪说,赎王宝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大当家的想当薛平贵,他要王宝钏做压寨夫人呢!

家盛不知土匪说些什么,有些迷惑。

土匪在喜子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土匪问喜子带着刀干什么,是不是想图谋不轨?

喜子说,世道不太平,刀是防身用的。土匪说,你敢狡辩。土匪把枪口对准喜子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啪,清脆的响声过后,居然没有发射出子弹。喜子还是显出了些慌乱,土匪们大笑起来。举枪的土匪说,要是不老实老子就一枪崩了你。说着话,他嬉皮笑脸哼唱起来:清早我吸了一口麻烟啊,快乐似神仙哪……土匪一边吃着贵山母亲送的红枣,一边押着两人上了二龙山。

土匪的老巢是一座破败的寺庙。寺庙曾经辉煌过,香火鼎盛,自从土匪来到这里,寺庙就荒废了。此时大当家的正襟危坐在大殿前的莲花池边,他的腿上架着一支长枪,枣木的枪柄磨得已经发红,枪筒是一条黑黝黝的铁棒,那根细长的铁棒上有一个无法洞悉的黑洞,就像大当家的目光,有些瘆人。

因为土匪在喜子的身上搜出了匕首,所以对喜子就格外提防,土匪让喜子跪下。见喜子没有反应,土匪一枪托砸在了喜子的腿上,喜子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土匪正准备用同样的方式对家盛时,大当家的摆手制止了。看到眼前的仇人,家盛胸中充滿怒火,恨不得立马就杀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但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不能感情用事,他努力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大当家的没有注意家盛的表情变化。

家盛说明了来意。听说是来赎戏班的人,大当家的表情温和了许多。

大当家的说话闷声闷气的,喜子感觉这和那天他躲到水缸下听到的声音一样,由此他断定,那天靠在缸上说话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家伙,他有点恨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出去结果了他。

大当家的并不知道家盛就是大弯窑的少东家,大当家的只认赎金。土匪便将那一皮包银元展现在了大当家的面前。

大当家的问家盛和戏班的人是什么关系?家盛说自己是七妹的表哥。大当家的信了,否则怎么会肯拿出钱来赎这些戏子。

在二龙山,戏班的人惨遭非人待遇,同时精神上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濒临崩溃,他们完全失去了自由,除了无条件为土匪唱戏,还要忍受土匪的谩骂殴打。土匪告知戏班的人,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收到赎金,男人将被撕票,女人则卖去青楼。戏班的人对土匪是既憎恨又害怕,恨不得能早日脱离苦海。

戏班的人全部放了,但七妹除外。

家盛感到意外,问为什么?大当家的说,山上太寂寞了,每天对着凄风冷月很无聊,他想留七妹做压寨夫人。家盛是七妹的表哥,大当家的希望家盛能好好劝劝七妹,劝不通就不放两人下山。当然,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大当家的表情阴森可怖。山崖上恰巧有一只窜动的花鼠,大当家的抬手一枪,那只花鼠就坠下了山崖。

家盛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家盛心里在默默地下着决心,就是死也要把七妹救出去。大当家的让人带家盛去看七妹。看到家盛,七妹眼中涌满泪水,她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能说。家盛几次要上前安抚她都忍住了,家盛告诉七妹别难过,让她放心,他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家盛和喜子被土匪严密地看管起来,家盛本来是救七妹来了,现在可好,连自己都失去了自由。喜子有些沮丧,问家盛怎么办?能怎么办,家盛说,只能见机行事了。

二龙山的草丛中开满了鲜花,有一种花朵很诱人,姹紫嫣红的色泽,很是讨人喜欢。喜子将一朵花拿到家盛眼前,让他看漂亮不?花朵真的很漂亮,但家盛不是来赏花的。这几天,家盛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心要救七妹出去,自己的把握不知有多大,所以就很烦躁。相反,喜子望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心情好像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狼毒花

家盛和七妹单独见了面,家盛是去劝说七妹,家盛来到七妹居住的房间,带他来的土匪在门口候着没有进去。

见到七妹,家盛说的第一句话是,七妹,我没保护好你,你受苦了。

七妹的泪就落下来了,七妹知道家盛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七妹既感动又担心。土匪不放自己走,并且还连累了家盛,七妹深感愧疚,七妹现在反倒为家盛的处境感到了担忧。

家盛劝她不必过于担忧,答应一定会带她离开这个魔窟。两个人谈了很久,从七妹的屋里出来后,家盛直接去找大当家的,告诉他七妹同意了做压寨夫人。大当家的还有些不太相信,在得到确认后,大当家的激动万分,他突然拔枪朝天空连射了几枪,其中一枪打碎了庙宇屋脊上的镇兽,而另一枪打飞了山梁上站岗的一个土匪的帽子……

家盛设定了一个逃脱的计划,就是婚礼那天,他准备劫持大当家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最后一搏了,他不能眼看着七妹掉进火坑。但喜子却不太赞成这个计划,认为这样太冒险了,未必能成功。喜子望着山坡上那些盛开的花朵说,这里的狼毒花开的太娇艳了。家盛不知道喜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看到喜子望着远处山坡的目光有些发呆。

土匪放松了对七妹的看护,作为七妹的亲人,家盛和喜子被奉为上宾。自然也不再限制两人的自由。喜子四处转了转,他发现,二龙山植被丰茂,他看到了粗枝大叶的大黄,那是泻火的中药,人吃了会拉肚子。山坡上还开着许多娇艳的花朵,一丛丛的,每一个枝节上都顶着一个球状的粉色花团,喜子是认得这种花的,尽管它的样子很美丽,但它却有个很邪恶的名字:狼毒花,是一种含有剧毒的植物。喜子想,二龙山上住着土匪,山野中生长着狼毒花,环境和人还真是很匹配。

大当家的要举行盛大的宴会,这个提议是七妹提出来的,告诉大当家的她要让寨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现在是压寨夫人。

宴会的前一天,土匪给七妹拿来很多饰品。喜子一直盯着一只金手镯看,七妹说,喜欢你就拿去,喜子真就将手镯拿起揣在了怀中。喜子给秀秀银手镯时,秀秀曾向他讨要过金手镯,这显然是个机会,何况是土匪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大当家的决定山寨庆贺一天。几天前刚抢来十几只羊,婚礼的前一天全部宰杀了。宴会的这天早上,厨子忙前忙后,但到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却突然开始拉肚子,居然控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往厕所跑,拉到虚脱。

喜子在厨子的茶壶里放了大黄,那是喜子在山上挖的,大黄是一种泻药。厨子已经无法下厨,喜子自告奋勇,说,自己就是厨子,最擅长的就是烹煮羊肉。喜子接管了厨子。土匪准备派个人帮他打下手,喜子拒绝了,说肉已经炖在锅里,没什么活可干了。

喜子在厨房里煮羊肉,发现有人在窗外偷偷窥探。喜子用勺子舀一勺汤,喝得津津有味。羊肉快煮熟的时候,有土匪进来捞了一块说尝尝鲜。土匪并没有吃那块羊肉,而是丢给了一只狗。看来土匪对家盛和喜子还是有提防。

开席之前,七妹主动提出要为大当家的唱出戏,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为的是分散土匪们的注意力。七妹穿着盛装出现在众匪徒面前,胭脂粉容,水袖翩跹,娇柔的容貌,浅显的笑容,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七妹在山寨中依然如此自信显然是因为家盛,因为她看到了希望。七妹一开口就惊艳了匪徒们:

自从公子回原郡,

奴在北楼装病形;

公子立志不娶妻,

玉堂春守节不嫁人。

……

七妹的唱腔缠绵而柔弱,且極富感染力,像黄河边水车流淌的质感音符,像初春山坡上青草旺盛的嫩芽,像夏日氤氲的湿气和温和的暖阳,让人想到家乡场院上晾晒的金黄的谷子,以及色彩诱人的刺绣,甚至让人想到红色盖头下新娘娇羞的面庞……土匪们对美女向来抱有贪婪的渴望,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土匪们欢欣雀跃,尽情豪饮。

羊肉在锅里翻滚着,香气四溢,喜子悄悄告诫家盛,不要吃锅里的羊肉。喜子没有解释原因,但家盛却在喜子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什么。

喜宴摆在大殿外,这里阳光通透,空气也好,看得见起伏的山峦,看得见山脚下的黄河,山风悠然,草木葱茏,七妹喜欢大自然的色彩。

喜子给大当家的盛了一碗羊肉,大当家的却要将这第一碗羊肉让给家盛,因为是家盛促成了他和七妹之间的喜事。喜子见状,忙将碗端了起来,说,大喜之日,讨个喜庆,我煮的羊肉,还是我先吃吧,刚好也尝尝肉烂了没有……说着,就大口吃了起来。大当家的见状便不再推辞,也端碗吃起来。一时间,土匪们争相食之,很快,锅中的羊肉就见了底。

喜子是最先吃完羊肉的,喜子忽然丢了碗,高声唱道:霸陵桥饯行的贼曹操,药酒儿泡下的宝刀;恨哩吗没恨天知道,仇恨终将会报……

大当家的忽然在碗里发现了一种植物的特殊茎叶,他翻动筷子,于是看到了一个更让他恐怖的东西,那个球状的粉色花团是那样的醒目。狼毒花?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但他发现得太迟了,他已经站不起身了,大当家的感觉到心口疼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土匪们东倒西歪,而家盛和七妹却好好的,他喊,来人,哪有什么人,有几个即便是没有毒死,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此时,家盛什么都明白了。他俯身去抱喜子,喜子身子已经软了,他说,二爷的仇报了。喜子吐了一口血。他手里还攥着那只金手镯,突然手一松,金手镯掉在了地上,顺着陡峭的石阶蹦蹦跳跳地滚下山崖去了……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大当家的神志变得有些恍惚,思维像皮影画面在幕布上来回切换,往事如走马灯,以旋转的方式在他的眼前不断呈现。他记得因为思念母亲,有一年他偷偷潜回了家乡,母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尽管他告诉了母亲自己是谁,母亲却否认有过他这个儿子。他跪在地上给母亲磕头,母亲竟转过头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做了土匪,杀人越货,愧对列祖列宗。

还有一次,本家的一个兄弟跑到二龙山来投奔自己,他很恼火,家族里已经出了一个恶人,怎么能允许再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败类,这是要遭万人唾弃的。他非但没有收留这个兄弟,还抽了他一顿鞭子,将他轰下山去。

……

大当家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作恶多端终有报,只是他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大当家的拔枪朝家盛开了一枪,因为手抖得厉害,子弹没有打中。当大当家的开第二枪的时候,七妹扑了上去,那颗射向家盛的子弹被七妹挡住了。大当家的没有机会再开枪了,他从椅子上摔下来,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大殿的廊柱,样子就像一只死狗。

家盛痛苦万分,他原本是来救七妹的,结果却反连累了她,甚至是七妹救了自己。七妹让家盛不必自责,说,家盛已经救过自己一次了,这次又来救她……七妹剧烈地咳起来,血已经从她的衣襟里渗透出来。家盛要带她走,七妹说,我活的已经值了,你这样爱我,我知足了,我已经无法跟你走了。

家盛紧紧抱着七妹,悲痛地叫喊着,不,我不会丢下你的……家盛背起七妹快速朝山下奔去,家盛怎么能丢下七妹。二爷不在了,喜子也没了,在这个世上七妹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家盛怎么能再失去她……

七妹的伤很重,最终还是挺不住了。七妹轻声唱了几句: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彩球存心坎。十八年孤苦犹觉甜、犹觉甜,十八年未进相府院……忽然就没了声音,回头看七妹手里攥着一样东西,正是家盛送给她的那对烧制的瓷鸳鸯。那对鸳鸯被血染红了,七妹将那对鸳鸯攥得死死的。家盛知道,他永远失去了七妹,再也无法与她拥抱了,再也不能和她共诉衷肠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七妹的名字——七妹,七妹,但他知道,七妹是再也回不来了……当然,家盛失去的不止是七妹,他还失去了二爷,失去了喜子……老天爷怎么忍心让他失去这么多的亲人……家盛抱着七妹,他不忍放下她。

河面有些敞荡,凌厉的风在剥离着他的灵魂和筋骨,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七妹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唱腔:

举目朝上观,

两旁的刀斧手,

吓得我胆战心又寒。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

好比那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

家盛已经是泪流满面。家盛一生只接触到七妹一个女人,并深深爱上了她,他想到和七妹的点点滴滴,内心悲痛不已,跳河的心都有。他是来救七妹的,却让七妹救了他,家盛的泪已经流干了,他准备和七妹一同走,身边就是黄河,通往天界的路应该很近,黄泉之路吗……可是他又不想七妹的身子被河水无情地摧残,也不想她的身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是选择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作为了七妹的安息地……

黄昏的时候,在黄河边的古渡口,一支队伍正准备过河,但却苦于寻不到渡河的工具,正在犯难的时候,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家盛。家盛看到的这支队伍与国军不同,与保安团也不同,他们头戴八角帽,身穿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足蹬草鞋。队伍从南方过来,要北上抗日,他们自称红军,要为穷人打天下,要解放所有受苦受难的百姓。

当家盛得知这支队伍正是为穷人分田分地为穷人打天下的红军后,他决定为这支队伍做向导,并毅然做出一个决定,游过黄河,将对岸的羊皮筏子和船只带过来,载这些红军战士过河……家盛没有拢篝火,他知道一只羊皮筏子不可能承载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那一晚,家盛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只身跳入湍急的河水之中,奋力地向对岸游去……那一晚家盛带着十几只羊皮筏子和一条木船回到了对岸,帮这支红军队伍全部渡过了黄河……

后 记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一位部队上的首长在地方领导的陪同下,来到了大弯窑,首长是专门来给二爷上坟的,接着又去了二龙山下黃河边的古渡口,在一座无名的坟茔前,首长站立了很久。在首长眼里,奔涌的黄河气势恢宏,而蛰伏在苍穹之下绵延的山峦层出不穷。首长知道,大弯窑也好,二龙山也好,都在这山峦的环抱之间,都属于这山水的一部分,都被眼前的这条母亲河护佑着。首长觉得自己也是被这条大河护佑着,才能有今天的倾情凝视……一干人走后,有人发现那座无名的坟茔上多了一对瓷鸳鸯,鸳鸯小巧玲珑,相互依偎着的样子憨态可掬。有人认出那件瓷器具有大弯窑的制陶特点,不知什么人留下的,意欲何为……大弯窑依然窑火鼎盛,早年发现的金矿脉也很有限,且早已枯竭,但焚烧了千年的炉火却依然没有熄灭……没人知道,来大弯窑的那位首长就是家盛,就是大弯窑早年的少东家。

责任编辑 阎强国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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