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打铁
2022-06-09陈念祖
陈念祖
读到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打铁的场景,一段相似的生活经历跃入脑海。
十年前,那个多雨的秋天,我随着打工者的队伍,流落到天水,住在渭河邊一个叫牛家湾的地方。村子在山坡上,我们的施工队驻扎在河边的平地里。正赶上秋天河水旺,流水浑浊急骤,在迂回曲折的河道里湍湍奔涌,有时候能漫上岸滩。帐篷常常被雨水浇透,时不时滴下雨水来打湿铺盖卷。于是民工们将土工布或塑料布苫在帐篷顶上,四角拴着绳子,缀上沉重的石块。睡到半夜,大雨不期而至,拍在帐篷顶上,声如乱兵过境,惊心动魄。
那是我出外打工的第二年,春天结识了这家建筑公司,并且得到公司的信任,做了大半年的工地会计。国庆节前,在山丹的工地结束了,我回到家里,稍作休整,又到甘肃南部去。我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一种叫“会计”的轻松活等我,我只是想去那里干和别人一样的重体力劳动。但是,有一个施工队长却安排我管材料,这个活比管钱更轻松,而且责任也轻。也许他是看我一副文弱姿态,怕扛不住那种费力气活,所以同情我。其实我是准备好了来干重体力活的,前一年我将自己送到煤矿去,就是想消磨掉身上那份教书匠的孱弱。也许是由于他的照顾,至今我还保留着这副招人可怜的骨相。
民工们把所干的活叫“翻浆冒泥”,其实专业术语叫道床清筛,治理雨雪冷冻给道床造成的翻浆冒泥现象,是铁路上最辛苦最紧张的活。在火车呼啸来去的陇海线主线路上,向调度室要一个封闭通车的时间点,最多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在这个时间里,民工们将枕木和钢轨撑起来,很快地挖出枕木下方的旧道渣,在路基上垫一层细沙,铺上土工布,再用钢叉把道渣铲回去,以前混在道渣里的污土留在道床外边,然后将填进去的道渣捣固,恢复线路的曲线与高低到原来的状态。大家挥汗如雨,紧张地完成这一切,封闭时间已经结束,被压迫在两边车站的列车急不可耐地鸣着长笛轰隆隆疾驶而过。若是稍有怠慢,延误了时间,砸了点,那就是天大的责任。
这种工地上的工具比别处的难管。因为这种劳动场面需要的人员数量大,最多的时候有几百号人。再就是他们用的工具多,一马三件,缺一不可。每三个人一组,羊角撬棍、钢叉、道镐是必不可少的,还要领一两个旧汽车轮胎做的皮筐子搬运道渣。
这么多工具,我一个是管不过来的。幸好我们的工具房与修理工具的铁匠铺设在一个帐篷里,我在两个铁匠的帮助下,把那个工地上的材料管理得很好。而且和铁匠们一起生活,长了不少知识和经历。
铁匠老吕是老板的表姐夫,一对斗鸡眼,喜怒常形于色,表情丰富。大嘴咧着,笑的时间多于怒的时候。他不是专门的铁匠,以前在别的工地上开推土机,没推土机开的时候,还开过三轮车。到这个工地上,因为需要个铁匠,所以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铁匠,胸前护着人造革的围裙,像模像样。算个技术工,工资比小工多五块钱。
生活中常是这样,有些人你看着不咋样,其实日能得很,老吕就是如此。他早年上过新疆,许多故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听得睡意全无。岂止我们,他说得高兴了,坐起来一边抽烟一边说,声音特别大,相邻帐篷里的人,也不瞌睡了,都支起耳朵听。
他的老婆比他小十几岁。早年他家里困难,长相又不怎么好。按现在的标准,是不折不扣的屌丝,一直讨不到媳妇。后来却自由恋爱,找了个小姑娘当媳妇。这段故事,被他讲得美不胜收,纯真无比。在八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自然有下雨天气,有看电影,有买瓜子这些情节。买瓜子不是他买给小姑娘,而是小姑娘买给他,他的言下之意,是女方主动追他。他说,当时我一想啊!我这样一个人,这辈子还有人关心,我以后得好好对她。知道情况的老陆却骂他,还对我说,你别信吕大炮的话,他手段高着呢。当年他从新疆回来,到处吹牛说在砖厂当厂长,把人家的姑娘子骗上了。
不管怎么说,老吕的生活过得算是美满。结婚二十多年,男的赚钱,女的持家,两个孩子健康成长。
有一天,媳妇对他说,我们翻修一下房子吧?
他说,那要花多少钱?我们家没有啊!
媳妇说,我们已经存了五万块钱了。
他说,不会吧?
媳妇说,真正的。
于是他们家就翻修房屋。一排明三暗五的封闭式拔廊房,当时在村上算是靠前好的。
那些年,我常常被感动。那些人出门在外,一心打工挣钱,家里由妻子打理。男人靠力气给家庭支撑,女人在家里用心营造安稳,就这样守护着无尽希望。
工地上的居住条件非常差,打铁没有专门的工作间,是和我的材料房共用一个大帐篷。我和两个铁匠师傅的床铺,也在这顶帐篷里。进门向左,三张床板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小通铺。铁匠炉垒在最里边,正对着门口。由于要防火,帐篷的后山不用棉篷布,全用砖垒起来的。为了防尘防烟,老吕把铁匠炉修得跟西方人的壁炉一样,炉火上方套着一个高高的烟道,像一只倒垂的汽车喇叭,炭烟和灰尘,大多能被吸走。
炉火生起来,在鼓风机的催动下,炽热通红的炭块缝隙里冒出的火焰纯青幽蓝。老吕轮番将铁器塞进炉火中,嘴里叼着烟卷儿,眯着那对斗鸡眼看,虽然也和我们说话,但是神情却一直庄重。
那黑铁在炉火中若冰澌雪化一样,由生冷坚硬变得温暖柔和,像包公喝了酒,黑脸上泛出红来,渐渐扩散。随后,埋在火里的铁器跟初升的日月一样通体橘红,没有光华却有一种透明的质感。火候还不够。等到铁器如太阳跃出地面,冲破云翳,发出炽白的光,仿佛那炉中之火都是从它积蓄已久的内心里喷发而出。这个时候的铁,烧得恰好到火候上,如果再烧就过了。有一次,我们没注意把一根撬棍烧得时间久了,等拿出来的时候,撬棍尖上都烧化了。烧化的铁,给人一种要流动与坠落的感觉。一接触空气,立刻金星四溅,发出一连串轻微细碎的爆裂声。声音虽小,却密集,挠着人的心。老吕显出少有的惊慌之色,在脸上倏忽一闪。他赶忙将那烧坏的撬棍杵进淬火的水箱里,向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年之后,我才能明白,一个匠人干坏一件上手的活,心里头会十分不堪的。
铁烧到恰到好处,老吕毫不迟疑地用夹铁钳夹起,放在铁砧上,不停地翻动,抡大锤的师傅抡起十二磅的大锤,按着他的意思一下一下地捶打。铁在大锤的敲击下,可着人的意思改变着形状。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就算是一件钢铁的东西,要想成形,也得浴火重生,改变自己。
老吕不是技艺精湛的打铁师傅,铁匠都算不得,只是临时抓差,勉强能完成工地上的修理任务。我们要打造的也不是需要高超技艺才能锻造的利器,充其量在修理两种用钝了的工具。不论是撬棍,还是道镐,修理的标准就是把它们磨秃了的尖子恢复出来。人快不如家什快,民工们在工地上挖道渣的时候,会更省力些。
两种工具上的尖,没有严格的造型要求,打起来最方便的就是打成四棱的尖。道镐的尖端依着它原来的样子,略微向内收敛,带一点弧形。撬棍的尖就直来直去,挖道渣的人恨不得让我们把它打得跟锥子一样锋利。
由于这些粗活做起来简单,老吕根本不用引锤来指挥。他拿着夹铁钳把道镐在铁砧上翻来覆去,要是撬棍,用不着拿钳子夹,太碍事了,干不出活,直接用双手握着就行。抡锤的人得猜他的心思,老吕想着打哪儿,抡锤的人就打到哪儿。这对抡大锤的人是个考验。要是打不到地方,合不上老吕的意思,一次两次没事,第三次老吕一定会发火。顺手把家什扔在地上,蹲在一边抽烟,抡大锤的人臊个大红脸。
第一个抡大锤的人,在原来的工地上当过三个月副队长,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领导编制,所以安排到铁匠铺里来。工资比别人每天高五块,而且是常备人员,天阴下雨不扣考勤。他抡不好大锤的时候,老吕一般不发火,因为他知道是上方安排的人,不好得罪。心里不高兴,就开玩笑挖苦他,说他在当副队长的时候如何地拿文作武,摆领导架子。
到后来,别的工地上又需要副队长,抡大锤的被调走了,这个位置缺下来。再找一个抡大锤的,很费了一番周折。一是当时工期紧,年轻力壮的民工干包工挖道渣,挣的钱远远多于打铁的工资。想来顶这个差的都是奔六十岁的老人。第二个原因就是老吕太挑剔了,谁来都不合他的心。民工们大多来自甘肃省天祝县一个叫哈溪的山区地方,那里原来有金矿,村里人一度暴富过。那些老民工中,也有当年的金老板。他们推荐一个老人来,说是金矿上三世打铁的人家的后代,一小时不到就被老吕打发走了。
自从混到一处,打铁的人帮我管工具,我也常常帮他们抡大锤。此时老吕极力要求我兼上抡大锤的工作,提议工地上管事的领导将那份工资加给我。我那时候刚开始出门,是没经验的傻货,不担心将自己累死,没有明确反对老吕的意见。工地上管事的人绝对不会同意的。不同意有不同意的理由,以我迟钝的心思,至今没能完全想明白。
最后,总算有个来自哈溪的老潘爷勉强留了下来抡大锤,一直干到活完。潘爷高大个子,极瘦,话少。几年之后,我在银川再见潘爷,他对老吕严苛的坏脾气还在耿耿于怀。不过,潘爷绝对好脾气,特别能隐忍,是那种“背受好”的人。不会与老吕计较,老吕发了脾气,他只是忍气吞声,一言不发,不争吵也不辩解。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潘爷的儿子之前与我在山丹相识,所以我对他以长辈相待。在一起打铁的时候,潘爷才告诉我,我们认识得更早。更早的时候,我们在永登县苦水乡栽护网。有一天我到项目部去,项目部的领导说正好有两个人让我带回我们的工地去。于是我用三轮摩托载着两个老人和他们的铺盖卷回来,被队长老陆好一顿数落。老陆说人家不用的老汉,想尽办法退送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也不提前打电话问问他,真是没经验,单纯得可怕。我总以为领导都是好心的,是顾全大局的,没想到也动这种心机。两个老人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又被我送了回去。潘爷说,其中一个就是他。
潘爷能忍,也许是跟年龄大有关,他怕跟老吕闹出矛盾,打铁的这份活干不成,别的活也不让干。很多年老的民工,在工地上干活总比年轻人更卖力,非常不容易。山丹工地快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变冷,晴明的早晨,地上會有厚厚一层白霜。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大清早来找我,说下一个工地开了,一定要带上他,他保证晚上不偷偷睡觉。他家里困难,得多挣点钱给家里。他是工地上夜间看场地的,穿着单薄的旧衣服,光脚上套着一双破的黄球鞋。我都不知道这个工地完了我会去哪里,看他那可怜的样子,也没敢扫他的兴。有一个同事在里间听到了,出来跟他说,天已经冷了,这里收了工,再没活了。几句话,就将老人打发走了。那个同事跟我说,你傻啊?没看那老汉,头不住地摆,肯定有病。如果冻死在工地上,那就是好心没好报。
我们的老板有个惯例,冬天的时候要给夜间看工地的人发棉大衣。每当想起那个老人来,我就感受到老板发大衣的意义非同一般,产生由衷的敬意。
老吕发脾气的时候,我向他建议,你用引锤指,我们就不是打不偏了吗?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引锤是个什么东西,因为我从没见过正经打铁的。引锤的事,还是从那个副队长嘴里听来的。
副队长还讲了一个笑话:师父带徒弟打铁,告诉徒弟他的引锤指到哪里,徒弟就往哪里打。徒弟听了记在心上,照师父的话办。打着打着,师父的帽子歪了,就用引锤往正里一拨。徒弟见师父指到自己头上去了,想也没想,抡圆了大锤就在师父的头上来了一下。这事未必不会发生。人从事单一枯燥的工作时间久了,判断能力与应变能力就会下降。
老吕不接我的话茬,一直坚持不用引锤。我们打出来的工具,整齐地排在帐篷边上钢管搭设的架子上。撬棍羊角向下着地,尖头冲天,一根一根靠成一排;道镐头担在两根并排的钢管上,木头把子向下垂着,几十把在一起蔚为壮观。
这场景有点像小时候看到的《岳飞传》连环画上军帐里的兵器架。
有人拿一种叫弹条的钢轨专用扣件来,叫老吕给他打把刀。谁都说那钢是好钢,打成刀子一定好。有了开头的,就有跟随的,大部分的人情面能推开,小部分人的情面就放不过去。
其实,那种钢打刀子未必合适。韧性可以,刚度不够,在真正的匠人的眼里只算软铁,打造其它工具可以,不适合做成开刃的利器。在锻造行业里,一把好的刀剑,不光要钢材好,还要精妙的锻造技艺。好钢用在刀刃上。真正的好钢,铁匠用起来非常仔细,轻易不浪费。古时候的匠人打造刃器,有夹钢、贴钢、嵌钢、包钢等技术。《天工开物》中说“即重价宝刀,可斩钉截凡铁者,经数千遭磨砺,则钢尽而铁现也”。宝刀也是用好钢包裹在寻常的铁外边制成的,如果不这样刚柔结合,纯钢所制的宝剑一遇到外力就会折断。
什么钢是好钢?书上记载叫百炼钢。现代有搞古代非物质文化恢复工作的铸剑师,铸剑时要将所用的钢反复折叠锻打十五次。别小看这十五次,懂数学的人就明白,那是二的十五次方,计算结果是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厚不盈寸的一段钢铁,却包含了这么多层次。百炼之后,又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
这些都是听来看来的,未必成真。与我们修理粗笨工具的人,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我们炼不好钢,练一练自己未尝不可。中国历史上兼职打铁最出名的人,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他牛衣芒鞋,在自家门前的大柳树下打铁,由内到外的身心健康,表里如一的从容洒脱。《三国演义》后半部里讲到的那个重要角色钟会,自惭形秽不敢见他的面,只将自己写的书稿隔窗投进去,逃也似地离开。直到加官进爵之后,才敢香车宝马华服翠盖呼朋引伴从者如云而来。但是,有什么用呢?“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世说新语》)”
体力劳动对人非常重要,特別是抡大锤一类的活计,能让人的体魄强健的同时,更使人胸襟开阔,对生活的承受能力变得更强。你不见那么多处在社会低层的人,内心的快乐与满足并不比达官贵人商家富贾少,大概都源于此。这个我深有体会。我当了十二年农村代课教师,后来到矿井下挖煤,到工地上铲沙,并不是被谁逼着去做这些事,更多是源自我自己的意愿。可是,生活却总是安排我做一些需要操心而不费气力的活,常常把我捆绑在一项事情上,不得自由。最关键的是,不参加体力劳动,使我生成一副弱不禁风,无事多愁的骨相。回想起来,挖煤、铲沙和打铁的日子,是我心情最放松,身体最自由的时刻。那段时间,我到工地上去管工具,帮挖道渣的民工干活。有人问我:“你当老师时,也教体育吗?”我说不是,我最不擅长的就是体育。
责任编辑 王 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