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河谷
2022-06-09黄国辉
黄国辉,土家族。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扬子江诗刊》《散文百家》等,有作品被选入教参资料和年度选本。曾参与援藏工作,期间组织采写的报告文学集《格桑花盛开的地方》获西藏自治区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
6月1日,这批轮换的驻村队员进驻贡久村以来,迎来了第一个像样点的节日。队长罗嘉一说,晚上大家聚一聚。
费兰早早地就把她从拉萨带过来的那箱红酒抽出一瓶来,摆在集体饭桌的最中间。饭桌其实就是用两张学校的长条课桌拼成的,中间有些坑洼不平,还对不齐,露着一条缝,像一只瘪着的鱼嘴。
说起来,费兰的这箱酒能进村,也算是暗渡陈仓。
村里条件的艰苦经几批驻村队轮流体验,已经成了单位职工中颇为平常的谈资。比如这里唯一的小卖部,所有商品几乎都过保质期一年以上,能说得上新鲜的,就是村里年轻人最爱喝的啤酒。交通条件更不用说,到乡里县里都超过一百公里,特别是村级路,盘盘绕绕,路况又颠簸又危险,前几天驻村队的越野车到乡里办事回来,因为跑快了点,固定在底盘上的备胎居然被颠掉在半路上,回到村里才发现,不得不又折回去寻找。听说之前还有一次驻村队的车遇上了突发的泥石流,幸好规模不算大,车被裹在泥里动弹不得,在眼看要翻下路基的当口,几个村民恰巧骑摩托车路过,合力把车拉了出来。这种发生在路上的故事驻村的队员们抖一抖话匣子就能扯出一长串来。加上驻村经费也紧张,来回一趟汽油费可不是小数,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队里是不会专程派车到县乡采购物资的,也就趁着县里乡里有会议或者任务的时候,才兼顾一下。
所以,更不要说买酒了。
这次,也就是二十天前,在从拉萨出发前的晚上,费兰悄悄给司机扎洛打了电话,把一箱她珍藏了很久的法国干红趁夜塞进越野车后备厢里,用行李箱和被褥挡了个严实。第二天一早单位的旺堆书记来送行,献完哈达,给队长罗嘉一交待完,转头看了看费兰:“村里工作任务不轻,知道你能喝酒,等村里易地搬迁工作完成,回来我请你喝。这一年,把胃好好养养!”
费兰吐了吐舌头,笑得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书记说了算!到村里我都听老罗的,您放心。”她低头把一直垂到脚尖的哈达在身前打了个结,紧紧地攥在手里。旺堆书记呵呵一笑,又转头去跟别的队员话别。
直到车队动身,出了单位的大门,费兰才下意识地松开手里已经攥得汗涔涔的哈达,活动了一下不觉中已经麻木的手指。副驾上的罗嘉一回过头一笑:“早上你还没来书记就把车查了一遍。”费兰眉头一抬,马上明白了些什么,一巴掌拍在正专注着开车的扎洛肩上。方向一抖,车一晃,后面传来两声清脆的酒瓶碰撞的声音。
“书记要查我也没办法嘛!”扎洛的声音有些委屈,而费兰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又拧了扎洛一把,“看我到村里怎么收拾你。”这么说着,她心里却竟然觉着有一点点感动。
饶是如此,费兰还是在她驻村后的这第一个节日里喝醉了。
八个驻村队员,罗嘉一从不沾酒,倒不是因为他是队长,而是酒精过敏,有一次差点没要了命,从此与酒绝缘了。扎洛和其余三个藏族男队员都只爱喝啤酒,上一任驻村队走的时候还留了两箱存货,那是他们没喝完的告别酒。另一个汉族干部杨晓波,也是队里年龄最大的,只喝白酒。
“来啦来啦!”费兰嚷着端过一个纸杯来。
杨晓波伸过脖子一闻,咧嘴乐了:“难得你有心,可以凑合!”还没等大家去闻,那杯子里的味道已经飘得满屋都是。料酒!央金扶着费兰的肩膀,把眼泪都快笑了出来。
这一晚,只有央金陪着费兰喝红酒。到最后,两个人喝空了两个酒瓶,但央金却只喝了两小杯。
刚大学毕业不到一年的央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费兰喝酒,但却是第一次见她喝醉。她到单位报到的第二个星期,部门欢迎的饭局上,是她第一次见费兰端起酒杯,端着酒杯的费兰比平时更简单爽快,让年轻的央金生出无限的好感。而这次,她要扶着费兰,拍着她的背让她在院子里呕吐,扶她回宿舍,端热水盖被窝,还得出来清理院里的秽物。
“费兰姐刚才好像一直在骂人,一个叫什么林的,骂的还挺厉害!”拿着扫帚的央金轻轻地对正抱着空酒瓶的罗嘉一小心翼翼地说,黑夜里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脸上通红,那种感觉好像她自己也跟着把那人骂了一遍。她抬了抬头,院里灯光微弱,确信罗嘉一看不清自己的脸色。
院墙的墙角里有一堵用酒瓶堆起来的内墙,大多数是前面的队员们清理村里环境时捡回来的啤酒瓶。罗嘉一走到跟前,把瓶子轻轻放在地上,在黑暗里乒乒乓乓地一阵响,有的酒瓶骨碌着想要跑开,他迈出两步追出去,抢在手里。“那就没事了,说明她还清醒的很。”等他弯腰把瓶子一只一只捡起来堆在那座“酒瓶墙”上,才直起身,“他骂的是靳一林,驻村送我们那天你应该见过啊,她老公!”
单位很多人都认识靳一林,央金皱着眉想了半天,那天她忙着跟同事们告别,隐约记得有个人跟着费兰,却想不起来长什么样。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会儿他就已经只是费兰的前老公了。
靳一林是费兰单位所在辖区派出所的民警,两人认识是在成都。那时费兰刚复员落实完在拉萨的工作,回成都探望父母,靳一林也在成都休假,费兰的朋友攒了个聚会,他也在受邀者中。那天,靳一林对费兰的第一印象除了直率,就是那张厉害至极的嘴,又快又狠,谁也别想占到她的便宜。
回到拉萨后,因为成都的相遇,加上又在同一个辖区里,住的很近,两人见面的机会有意无意间就多了起来。费兰虽然刚转业到地方工作,心直口快又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容易结交一群常来常往的朋友,经常相约着一起唱歌喝酒過林卡(类似于有野餐的郊游)。靳一林的职业是很少有机会能喝酒的,反倒给了他更多与费兰相处的机会,但凡有饭局,他都因为这一优势成为最后那个接送和照顾费兰的人。他也乐得如此。时间一长,两人居然就彼此生出了一种相互依附的安全感,有靳一林在,费兰放心。有时他因为工作不在,费兰还是会第一个想起来,打电话叫他接自己回家。
这样过了大概一年,随和稳重的靳一林密谋并忐忑了很久,终于决定在一次聚会上当众向费兰掏出了求婚戒指。费兰那一瞬间确实有些愣神儿,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钟,那也是让靳一林心潮起伏如临深渊的一分钟。按理说费兰不是没想到过,也不是那种犹疑不决的性格,父母不断催婚,她也认真地考虑过靳一林。尽管周围的人话里话外,说两人早就已经是结双成对了,但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除了几次因为自己酒后迷糊中的亲吻,还没有过任何进一步的接触,似乎在心里早早对靳一林设了底线,以至于他有两次努力地想尝试在她的宿舍里留宿,都被她毫不容情地赶了出去。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是时间太早,机会不成熟?或者是她仍在期待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似乎从没考虑清楚过。
所以费兰一直觉得,靳一林的求婚戒指,完全是硬套到她手指上的。指圈有点小,磨得她的指关节生生地疼。她记得自己答应的时候语气是这样的:“哎呀算咯算咯,你也是个老实人,可以嘛,一起过就一起过,就是拿个红本本儿嘛。”
一口四川话里,别人听起来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得意和娇嗔,只有她自己知道,里面还有着被面子和情感共同“绑架”的委屈。后来再想起当时那一刻,她觉得完全是被靳一林的期待和周围朋友们的起哄给架空了,就像是浮在一片真空里,那个“愿意”的决定,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
婚后的一年,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争吵,相反是无话可说。无话,对费兰来说本身是一种最痛苦的折磨。婚姻之树本就不繁茂,枝叶里再没有一缕清风,哪怕是恼人的蝉鸣也舍不得光临,她受不了。从分居到离婚,没需要她下多大的决心,这种结局会让自己在亲戚朋友面前变成多么难堪都无所谓了。她就像着了魔一样,我想离婚!
“离婚?”靳一林眼珠子都瞪圆了也想不到费兰嘴里会最终蹦出这两个字来,几乎是第一次用了那么大的声音冲费兰喊,“兰兰,为什么呀?”
靳一林知道费兰不是个愿意被生活捆绑的人,也能感受到在一年的婚姻生活里她那些细微而敏感的变化。他喜欢费兰的爽快和泼辣,在他看来,那种干脆劲儿里有着费兰对生活的所有热情,也包含着她还很单纯的责任感。费兰说过,她不想成为一个居家的黄脸婆,所以他就从不要求她做家务,而是自己默默地打理一切。但渐渐地他还是发现,两个人结婚,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走进了婚姻里。费兰却拿着一把围城的钥匙,大部分时间反倒是在婚姻之外的生活里游离着。他们并没有争吵,但渐渐滋生出的情绪,却比一场争吵更沉重。
可他从没想到过离婚。
费兰没解释,原因好像早早地就被她种在血液里,流遍了全身。靳一林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克制和对费兰的尊重,他没再问。如浪潮一般的感情来了,就这样又莫名其妙地跑掉。他放不下,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搓着手指,任费兰内心燃烧着的单身自由的火种就这么把他俩烧成了人生里头一场婚姻的灰烬。
当然,对靳一林,费兰多少还是有愧意的。她这些年从学校到部队,再到转业到拉萨独立生活,留在一个稳定的单位工作,她从小浸染的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正统理念和自己的生活轨道完全契合,但骨子里的不羁却时时跃出来与这条生活的轨道对抗。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对这种不羁和近似反叛的任性不仅是顺从,甚至是放任的。她乐于活在那种无拘无束没心没肺里,工作也就罢了,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敬畏和谦恭,在那些时刻,她把自己敞开得像一朵花。
离婚,并不是靳一林这个人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地方。结婚前,无论她在情感上对靳一林已经产生了多少依赖,但在行为上她是自由的。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喝得酩酊大醉,可以通宵达旦在网吧玩电子游戏;可以睡在闺蜜家里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可以攀着张哥李哥的肩膀把牛皮吹破天;也可以躲着靳一林到歌厅吼歌吼到半夜。“你管我嘞!”这是结婚前靳一林在电话里问她在什么地方时,她最常用的四个字。婚后呢,她才发现结婚证上那个红章就像直接盖了在自己年轻俊俏的脸上,自己从随心所欲的女朋友变成了一个经法律“验讫”的妻子,渐渐地,“你们家一林”也变成了令人讨厌的称谓,像长在她身上的一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她也觉得,自己还没学会接受婚姻,接受婚姻里的自己。
两人从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出来,靳一林并没有搬回婚前他所住的叔叔家,费兰答应靳一林,这个秘密要对家人和同事们保守一段时间。
面对无可挽回的结果,靳一林很颓丧,不用搬走对他来说算不得是安慰,反而是更加隐形、尖锐的伤害。但那个在婚姻里沉郁了太久的费兰却瞬间活了过来,用离婚证拍着靳一林的肩膀,一副正色:“住是住,但是不许你给我往屋里带别人,特别是女的。”
而费兰的驻村任务,恰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下达的。
费兰醒过来的时候,清晨的潮气已经散去。央金正在门口的晾衣竿边,用木棍敲打着刚晾晒好的被子,一层薄薄的灰尘扑腾起来,笼住了她微皱着的眉头。费兰揉着太阳穴,使劲晃了晃脑袋,已经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望了好几分钟,才坐起来。
驻村队的驻地在贡久村原来的小学校里,前面校墙外就是村里通向乡里和县里的公路。往下几十米就是一直从北面蜿蜒而来的怒江。面前这一段江面宽阔而平缓,但江面上随处卷出的一个个漩涡却暗暗显示着它隐藏于安静之下深邃的危险。队员们闲暇时候的娱乐就是站在路边往怒江里扔石头,虽然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在这个距离把石头扔到江水里去,但仍然乐此不疲。俨然成了驻村队的传统体育项目,似乎只要看着扔出的石头砸在江滩上,或蹦跳着消失于乱石中,就是一种最大满足。江水涨落,依旧平静如常,就像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江对岸是一条紧贴着崖壁的小路,和江这边有一座索道桥相连。那条小路就像划在对面山腰上的一条细细的白线,只容得下摩托车和骡马行走,一直通向邻县的仲巴乡。出贡久村,除了到乡里的村路,那条就是剩下唯一的道路了。
今天本来是个周末,镇里不上班,驻村队也可以有一些自由安排的时间。可昨天村里来人说从乡里过来的公路上,紧靠路边长在崖壁上的一棵老树倒了,粗壮的树根连拉带拽地引起了一次小小的塌方,好几米长的路被滚下来的土石挡了个严严实实。在镇里到贡久村的路上,每年雨季发生道路塌方和泥石流都是常态。去年驻村队就曾因为道路滑坡堵塞一时无法修复,被堵在村子里整整三个月,米面粮油都耗光了。越野车出不去,就只能花钱请几个村民騎着摩托带着队员,从江对面的小路出村去,到仲巴乡采购一些应急的物资。一米来宽的小路,路况坑洼不平,又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落石。好在村民们从这里出村,早就视若坦途,倒是队员们第一次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个个胆战心惊。还可惜了那些好不容易采购回来的蔬菜水果,经此一路,回到村里时,都早被颠得不成样子。就那样一直坚持到雨季过去,县里才得以安排工程队来把路打通。
去年雨季过后,县里对乡村公路进行了集中整治,路面挖宽,路基夯实,传统的滚石和泥石流区域也进行了适当加固。但不曾想,今年雨季还没来,却早早发生了一起塌方。好在这次离村里不算远,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罗嘉一天没亮就带着扎洛跑去看了一趟,回来说面积太大,连摩托车都出不去进不来了,得赶紧修,而且要借这个机会在雨季前把路上情况排查一遍,尽可能地提前清除一些隐患。
这会儿扎洛正在准备工具,村里派来帮忙的年轻人也逐渐聚拢,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此起彼伏。费兰推门出去,走到央金旁边。阳光射在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开始散发出热量来。
“平时都喊穷,这会儿摩托车停着都不熄火,费不费油钱嘛!”费兰压低着声音跟央金埋怨。央金吐了下舌头,又拉着费兰的胳膊问:“你好点没?头一回看你喝这么多。”指着不远处,“看看看,你干的好事儿!”那是队里辟出来的一块菜园,种着日常要吃的香葱和辣椒。费兰昨晚上正好吐在了一小丛香葱上。
“那几根葱我包了,谁也别和我抢!”前一句的费兰还透着如她从前一样的满不在乎,后边却话锋一转,声音也低下来,像悄悄话。“我准备戒酒了,至少……在驻村的时候。”语气缓慢而坚决,这让已经熟悉了她说话机关枪一样语速的央金有些惊异。
“怎么了,还不舒服吗?我那儿有药,要不要给你拿一点。”
“不用。我只是觉得喝多了不舒服,又要你照顾,不好嘛。”
费兰语气一顿,似没说完,声音就又恢复成原来的语调,装成大声训斥央金的样子。“哎呀,快点干活,还想不想吃早饭嘛!”不远处趴在摩托车上聊着天的几个藏族小伙子闻声扭过头,满眼疑惑盯着她们俩,倒是央金脸刷地一下又红到了耳根。
听到声音的罗嘉一从工具房伸出头来,“费兰,好点儿没?”
“好多啦,就是红酒喝多了有点头疼。”费兰敲敲脑袋,“不过没事,活儿照干。”
“没事就好。一会儿我们男队员都上山去清理塌方,你带着央金看家,干点内务。”
“一起去吧,不要瞧不起我们,我们也有把子力气嘞。”费兰问着话,转身进屋去拿牙具。
“塌方面积有点大,都是重体力活儿,你们俩那点力气就省着吧。午饭你们自己吃,我们带了些干粮凑合一下,回来晚的话,你俩筹备下晚饭,看看你们的手艺。”罗嘉一拿出一柄铁锹在地上磕了一下,“对了,提醒你啊,天高地远的,别喝了酒就说你们家靳一林的不是,小心我告你黑状。”
“就是喔,他看起来那么老实。”央金笑着插嘴。
费兰在房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还红肿着的眼睛,“靳一林”这三个字突然飘进耳朵让她有些错愕,因为她刚刚在起床前给自己下的戒酒令里,似乎正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和这三个字相关:昨晚,她梦见了他,梦里他为了救人而受伤,命悬一线。他躺在医院的急救床上,床单洇出的一大片血渍。她悲戚着,呼喊着,在惊恐中醒来时,只觉得眼角皮肤发紧。她能感觉到,眼泪真的曾经流过那里。枕头上,也湿着一块。
流连在梦境里的她那时抄起手机几乎就要给靳一林拨出去,但手指最终停在了最后一个数字上。
二十多天来,靳一林打了三次电话来,都让她毫不犹豫地按掉,发来的微信她也一概没理。离开两人共同生活的环境二十多天以来,似乎对彼此的耐心和耐力都形成了考验。费兰本想把这变成一个切断过去生活的借口和良機,但饶是自己感情粗粝线条简单,想要求证的梦境也自觉荒唐,此时却仍不自觉地陷入了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两难。
“烦人的梦!都是酒惹的祸,坚决要戒咯!”于是这天早上,费兰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好几遍。
正想着,央金在外面喊了一句“注意安全”,院里摩托车的突突声突然大了起来,然后次序地向远处慢慢消失。修路的队伍出发了,诺大的院子里瞬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静得似乎都能听得见早上的阳光刺穿空气的声音。
趁着央金打扫院子,费兰把昨晚厨房和聚会的地方又收拾了一遍。她对自己喝多了以后的记忆实在有些失望,时不时地嚷嚷着向央金追问一些细节。
塌方的地方手机没信号,队员们的消息和工作进度也传不回来。早午餐都草草解决的两人,只能把晚餐当成重点任务,头对头合计了好久。
来村里三个多星期,驻村队的掌厨工作一直都是罗嘉一和多吉承担。罗嘉一有驻村经验,当然是做啥都顺手。倒是还不到30岁的多吉让人惊喜,他的一手烧菜功夫简直赶上了饭店师傅。有一天吃到香处,费兰拍着多吉圆圆的肚子开玩笑说,你可惜选错了职业咯,要不肚子肯定比现在还大。
多吉一抹嘴:“那是,这里面不是油水,是菜谱。”
费兰听说过,多吉在部队饮事班干过,退伍了以后在家里照顾生病的母亲,经常换着花样鼓捣点儿小菜,手艺又日见精进。
“你妈妈也爱吃这些川菜吗?”央金有些好奇地用藏语问。
“我妈妈是重庆人。”多吉往嘴里塞了口馒头,用藏语回答。然后又换成一口重庆话,“我汉名叫刘昊渝,就是重庆那个渝。我驻村妈妈没有人照顾,回重庆老家了,去跟我大姨住,现在我的手艺就全用在你们身上了。”
这会儿,费兰脑子里想着多吉当时的样子,靳一林的影子却又跳了出来。靳一林也很会做饭,同样川菜拿手,很对费兰的口味。也是通过靳一林,费兰才第一次觉得做饭是个不容易的事情。在成都的时候跟朋友们去过一些敞开式的餐厅,那些着装讲究挥刀弄铲的大厨们从没引起她的关注。家里也一直是爸爸做饭,她只管吃。可当靳一林第一次采购几大包东西,让她原本空空荡荡的厨房生出烟火气时,面对几个精致的菜肴,特别是那道自己百吃不厌的水煮鱼,她内心确实爆发了一次惊喜。那天她站在厨房门口看完靳一林摆弄每一道菜,确实为靳一林的手艺折服。为此,她还破例打开了一瓶珍藏很久的红酒,可她又失望了,因为靳一林一口没喝,他晚上还要值班。
她后来想,来自靳一林身上的有趣和无趣,惊喜和失落,是不是从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不断地交汇累积了呢?
从那以后,原本连面条都不会煮的她偶尔也会跟靳一林探讨些下厨的话题。虽然她一次也没真正动手实践过,但耳濡目染,这次驻村,那些常识技巧不知不觉地就从橱柜锅台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在紧要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水缸见底了。
村里吃水一直是个大问题。驻地前面就是怒江,但公路与江面的落差很大,前些年第一批队员驻村时,两个试图到江里取水的队员先后摔伤,第二个更是扭断踝骨被直接送回了拉萨,从此这个取水之道成了驻村队无形的禁忌。村里电力供应不上,抽水机自然也用不了。最后驻村队只能把取水点定在了村后山上的一条小溪里,离驻地有三公里。那也是贡久村村民们的取水点。
但是,这溪水却又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和缓透亮。贡久村里常年有结石病患,乡里把在拉萨和昌都援藏的专家请过来勘测过,证实与饮用水水质有关。不仅如此,天气但凡稍有变化,溪水里便经常是泥沙俱下。经过驻村队几轮探索,最后只能依赖一些家用的小型过滤设备,把打回来的水经过两遍过滤,存放在水缸里,用作餐厨饮用。
本来为方便取水,上一轮驻村队利用采水点地势较高,接了一根長长的塑料水管,几经转接把另一头拉到驻村队的院子里,再安上水龙头权当自来水管用,方便了很多。但雨季开始,水管里淤积的泥沙越来越重,出水也越来越缓慢,而且溪水在塑料管道里经过日光暴晒,总带着浓浓的胶皮味道。后来,队员们就只用管里的水洗碗了,饮用的水仍是靠着人力一桶一桶往回提。
费兰喜欢去提水,来了这么久,她觉得只要走出院子,那条路走多少遍她都愿意,永远是新鲜的。她原来最不爱做这种单调至极的事,但现在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咣当一声合在一起,落下铜锁,戴着缀着五色花朵的太阳帽,两个人嘻笑着奔向山后,就像两只欢鸣的喜鹊。
贡久村在一片缓坡上,房子都是面东而建。村子不大,四十七户人家,两百多口人。由于地质和地势条件都不太好,农垦地很少,倒是苹果树和核桃树在村里村外一片片地疯长,远远看去,村子隐在绿树葱笼中,只微微露出一些房顶的轮廓。取水之路要穿村而过,这样的晴天,有很多光柱穿过浓密的树阴,连接着天空与地面,光斑打在人的身上,时明时暗。仰头望,除了晃动着的叶子,就是随风张驰的湛蓝的天空。石板路两边是齐肩高的土院墙,偶或有坍塌的地方,被主人草草地堆了些灌木树枝。本来就隔墙可望的院落里,都还算干净整洁,只有农具和草料堆。
路上零星散落着干或湿的牛粪,挥发出的气息弥漫在村里的每一处角落。对从牧区来的央金来说,那是一种亲切的气味,每次到村里来似乎格外令人愉悦。
从白玛的门前走过时,费兰停下来探头望了一眼,里面没有声息。
白玛是费兰的对口扶贫户,虽然过去只是定期给她提供一些经济支持,但自从驻村队员到家里认了门之后,白玛就不再只是名册上与自己并列的另一个名字。它变成了一处真实的孤独逼仄的农居,一个裹着粗布衣服的畏缩着的女人。
在村民登记册上,白玛的年龄是三十一,费兰觉得那一定不真实。从身姿看,她已经老得像将近六十的老人。她是嫁到贡久村的,丈夫五年前去仲巴乡卖苹果的时候,在河对岸那条险峻的山路上随着新买的摩托车一起,一头栽进了怒江。那段江水十分湍急,同行的村民们眼看着他被卷进水里,几个起伏之后便不见踪影。村书记索南说,白玛本来就性格柔弱,自那以后就更加一蹶不振。房子破了不修,苹果熟了也很少摘,一到秋季她家的苹果树下满地都是掉下来的烂掉的苹果。原来村北面她家里的一片青稞地也一天天荒下去。很大程度上多靠着邻村的弟弟次仁曲杰接济她,日子也就一直这么蜷缩着、紧巴着过。
费兰之前好奇,自己对口帮扶的每半年五百块钱,对一个家庭,救助的意义究竟会在哪里,她想不到。在成都或拉萨,那可能只是一顿酒饭钱。这也成了她领受驻村任务时第一个想得到的解答。
为此,到村里没两天,她就请索南书记带着去了白玛家里。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离开拉萨前刚买的粉色运动帽衫,下身浅蓝色牛仔裤,整个人亮堂堂的,活力十足,连索南一路上都不断地拿眼睛瞟她。
她大大咧咧地问:“怎么的,是不是好看?”
臊得五十多岁的索南挠着头说了好几次:“是好看呢,是好看呢。”连罗嘉一也笑着打趣:“索南书记想给自己找儿媳妇呢。”
那天早上,这座一直晨烟暮蔼的老旧村庄也似乎也有了些跳跃的朝气。
到白玛家,敲门没应,索南书记推开院门,费兰跟在罗嘉一身后迈进去。那是一个还算干净的院落,只是空空如也。左手侧是一个两层的土屋。一楼的门上着锁,一侧的门板上轴已经脱落,倒像是歪着身子懒懒地挂在那把巨大的铜锁上,屋里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二楼凭空伸出来一个木结构的露台,一根圆木斜搭在露台的边上,被刀砍斧斫出一绺三角的缺口,这是在藏东农家常见的简易梯子。
正四处看着,罗队长的声音从露台上传来,“费兰,从这边上来。”费兰小心地攀着圆木梯往上爬,还不忘开着玩笑,“人家说缘木求鱼,我们这是缘木求人哪。”说话间,衣服后面的帽子却挂在了楼板的一角,差点儿就把她整个人从圆木楼梯上拽下来,幸亏被罗嘉一一把拉住。
上面说是露台,其实只是一楼房子的屋顶。这里视野开阔不少,阳光的遮蔽像一扇门被打开,世界一下通透起来,但站立的空间却被屋侧苹果树的枝桠压迫得十分局促。左转就是二楼的房间,挂着一块薄薄的布帘,许久没换过,边上已是厚厚的污垢。费兰跟在罗嘉一后面,借着他掀着门帘的空当,斜着身子钻了进去。狭窄的房间里正中是一个火炉,与火炉隔得很近的是三面还算干净的原木色藏桌,桌面反着后面狭小窗户透过来的光,显出桌面的一层油腻,也衬着后面暗色藏式沙发的破旧不堪。
同来的几个人挤着坐了下来。费兰和罗嘉一一起背窗而坐,顺着光线,她才注意到,一个矮矮小小的女人怯怯地站在炉子后面的角落里,雙手搭在身前,微微地颔着头,怯生生的眼睛不停地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
这就是白玛。
她里面斜开襟的藏服似乎是红色的,只露出衣领的一截来,在微光里映出她黑瘦的脸庞。身上鼓鼓囊囊,像是在藏袍里还夹着好几层衣袄。邦典扎得很随意,松松地垂挂着,藏服外面还套了一件长长的灰白色大衣,比她的身材大了太多,袖口卷着,露着里面银色的内衬和羊皮袄袖口白色的毛边。隐隐绰绰地看见这层毛边,费兰才忽然感觉到屋里一阵阴冷的凉气来,不禁打了个哆嗦,把衣服使劲儿裹了裹,又顺手把帽衫的帽子拉到头上。想了想,又掀了下去。
在索南的招呼下,白玛才忙不迭地给大家斟上清茶,透明的茶杯也很旧了,杯身上像布着一层油污,丝毫看不出通透来。费兰起身给白玛献了哈达。索南书记用汉语给队员们介绍家里的情况,因为白玛不懂汉语,倒也不用避讳她丈夫的不幸。她弯着腰坐在屋子中间,在被三面藏桌围着的空间里,越发显得矮小和无助。费兰注意到,在索南书记和队员们说话间,白玛始终是紧张和不安的,只有索南在描述当中转头向她求证一些细节时,才会偶尔专注地点一下头或回一两句话,显出待客的谦恭。
在狭窄的房间里,语言像一团逐渐膨大着的棉花,夹杂着屋子里一些陈腐的气息,逐渐发酵,让费兰有些透不过气。她感觉自己插不上话,也问不出更多的问题。一直以来在语言上从不让步的自己被逼到了一个无所适从的境地,只能不断摩挲着屁股下面早已被磨得失去了原色的卡垫,局促难耐。
眼前的一切压迫着她的神经,逼仄的空间,说不清楚的气味,哪怕身后窗口里进来的光线都那么孱弱无力。那个叫白玛的妇女,就是在对口帮扶名单上与自己并列在一起的人,那么谨小慎微地坐在自己眼前,自己却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哪怕只是一些怜悯。她只觉得自己今天的衣服穿错了,那艳丽的粉与这房间里明暗相间的色调毫不相称。在索南书记和罗嘉一的对话里,她是个局外之人。
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是逃着出去的。但她早早就捏在手里的五百块钱差点又被她带回去,只能回身匆匆地完成了那样一个说不上温暖的仪式。在把钱放到白玛手里的时候,费兰触到了她瘦小柔弱的手,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
她心里微微一颤。
后来,费兰总是想起白玛那双手来。那之后每次路过白玛家,她都会往里张望一下。虽然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进去的感受,但她也隐隐觉得,有了那第一次,这里似乎已经与自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联系。
正望着,央金在前面挥了一下水桶,一努嘴:“我以前见过藏南的一些贫困户,跟白玛家差不多。前几年樟木地震以后,很多地方重建了,去年我毕业放假回去的时候转了一圈,建得可好了!”
费兰知道日喀则是央金的老家:“说真的,我从当兵到工作,都很少到下面基层去。顶多也就是到市里,要不办完公事儿就回来,要不就是陪着内地来的朋友到那个几把舌头都念硬了的景点去玩,一天就是纳木错啊,羊卓雍错啊,还真的没在你们藏家农牧区的房子里认认真真地待过。”她舔了舔嘴唇,“他们的生活不太一样喔。”
“姐,你说这边整体搬迁到县里好还是不好?”
“可能会好吧。佐塘村和曲果村不是搬完了吗,仲巴乡那边也有几个村子。听说搬个家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嘞,他们都不适应。不过上个星期索南书记不就说现在好多了吗。”
“肯定的嘛。我妈妈前几个月到拉萨来住单位给我分的周转房,都特别不习惯。”
说着话,两人已经穿过村子最后面的一栋房子。没有房子的填补,路边的果树也显得单调了很多,树阴也稀疏起来。太阳已经快到头顶,在小路上回返出刺眼的强光。
再往前,就是“洛堆堆”了。洛堆堆就是一个隆起的小山包,一丛不知名的野花静静地开在路边,让出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路来,直通向那里。贡久村位置偏僻,深处峡谷之中,第一批驻村队员刚到这里的时候,在驻地拿着手机到处转悠着找信号,基本都只能是一声叹息。村里人说,要打电话得往山顶上爬。偶尔有一次队员洛堆跑到这个小山包上张望风景,发现手里的手机信号居然跳出一格来,再往高举举,还能多出一格,他当时就给家里正挺着大肚子的老婆打通了电话。于是这个原来还有些杂草的小山包,就逐渐被来打电话的队员踩成了如今光秃秃的样子。再后来,县里搞信息建设,在村旁的山腰上建了新的信号塔,村里也通上了4G信号,这里作为信号点就被遗弃不用了。但它给驻村队的贡献却被铭记下来,队员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洛堆堆”,感谢洛堆首先发现了这个地方。
顺着洛堆堆旁边的小路再往前走两百多米,就到了取水点。因为前天的雨,溪流的水量大了很多,但也不那么干净了。
两人小心地够着身子把水桶灌满。“喝这个水,我这么天生丽质,回拉萨就成老太婆咯!”费兰叹着气。
“姐你没问题,在拉萨这些年你脸也没看出黑来。”央金抬头一笑,脸颊上一点点浅浅的高原红也从帽沿的阴影里钻了出来。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对了姐,你说如果前几年白玛的老公死了,她又嫁了人,是不是就会比现在好多了。”
“肯定的噻。农村嘛,男人还是主要劳动力。”她有些敷衍地回答,说着掂了掂已经灌满的两只水桶,转过头看了看来的方向,想找洛堆堆。它被隐在了一丛灌木的后面。
老公,死,这两个词再次让费兰想到了她昨晚的梦,像一只蜜蜂偷偷地扎了她心里一下。费兰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以前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敏感而脆弱,但又情不由己。
她忽然想跑到洛堆堆上去给靳一林打个电话。
靳一林看着来电上面“兰兰”两个字的时候,正在讯问室外用四川话教训两个在街上打架的家伙,他们因为电动车的一点刮蹭动了手,被带到讯问室一问才知道两人还是四川一个县的老乡。从屋里出来,剑拔弩张早就没有了,倒是靳一林还在不停地教训他们丢四川人的脸,手机就响了。
他接通电话,又对着那两个人说了句,“在这里等着!”然后转身往楼道里面走了两步,“兰兰!”虽然离婚了,他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音调也瞬时之间像换了个人。
先是一阵沉默。“你这两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嘞?”是费兰熟悉不过的四川口音,几个字懒洋洋地过来,像刚从费兰嘴里苏醒。
“这两天有点忙。”自己打过去的电话被挂掉,现在又反过来问自己为啥不打电话,靳一林却熟悉这样的感觉。他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站着一动也不敢动的家伙,一笑,“你给我打电话,我怎么感觉有点紧张嘞?”
费兰在电话那头也浅浅地笑了一声。
靳一林觉得,有些东西好像又都在重新发芽。
自从跟费兰好上以来,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费兰独立、任性、贪玩儿,他都随着她。有时候他私下也想,到底喜欢费兰什么呢?总结半天找到两个词儿:活力和善良。是那种无拘无束中释放的让自己羡慕的活力,连着埋藏在随时可以炸裂的性格下一颗柔软的内心。他羡慕费兰的笑,那种甚至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收放自如的笑。他也心疼费兰的哭,曾经她最亲的一个战友在内地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消息,像是掘开了她内心封筑了很久的泪堤,那是他见过的费兰最脆弱的时刻。
“等一下!”靳一林轻轻对着电话说了一句,顺手拉住楼道里走过来的同事,把那两个人的事交待给他,然后捂着电话来到楼道尽头,推开门,外面有一个小阳台。
“我刚处理完两个打架的。有么事,你说嘛?”
“没得么事,就是这里没人跟我说四川话,所以跟你说两句。”费兰的口气里露着些不安和狡黠。她关于梦的隐秘,并不想跟靳一林提起。
靳一林放松下来。“这会没么事了,那就和你聊五角钱的嘛。”
“小气哟,再怎么也要一块钱的。”
……
贡久村整体搬迁的工作迫在眉睫,驻村队的工作从6月过后忽然就忙了起来。驻村队的越野车开始更加频繁地在乡村之间颠簸往返,有时候一天就要跑两个来回,因为信息沟通不畅费时费力的冤枉活儿也没少干。好在罗嘉一也有经验,虽然免不了在队里骂骂娘,整体推进的还算是顺利。也幸亏今年的雨季到了6月底还慢慢吞吞欲来还休,到县乡的山路自从上次之后暂时也没出现过什么险情。
费兰在部队是通讯兵,加上又爱玩电子游戏,所以她的电脑水平在驻村队里算是最好的,扶贫搬迁面临的大量数据采集和整理工作,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和央金这个大学生头上。在拉萨时费兰主要的工作并没有那么忙,反倒是到了村里以后,她的时间被塞的满满当当,连驻村前下载好的网络游戏都很少打开。
从在洛堆堆上给靳一林打过电话以后,费兰在将近二十天没再跟他联系,而靳一林的来电也再次被她屡屡拒接。靳一林终于没忍住,把电话打到了罗嘉一那里。罗嘉一隐隐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什么不对,但没多问,只看了一眼正忙着跟央金比对数据的费兰,敷衍了几句,告诉他最近费兰事情比较多,可能顾不上。
吃饭的时候罗嘉一把靳一林打电话的事情告诉了费兰,没想到平时快人快语的费兰居然没说话,往嘴里夹了口菜,轻轻嗯了一声。忽然又抬起头用筷子点着罗嘉一的碗:“哎呀快吃饭快吃饭,我回头给他打,婆婆妈妈的,有什么着急的事嘛!”
那天晚上,连费兰都没想到自己会哭。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下决心离婚的那个晚上?
躺在床上,夜风顺着河谷下来,钻过门窗的缝隙,把白天阳光给屋里暂存的热气毫不留情地吞没掉。央金已经入睡,费兰却睡不着。她蜷在单人床上,脸冲着墙,手指肚在墙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圆,突然地就有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滑过鼻梁,又顺着另一边的眼睑缓缓流下,滴落在枕头上。
她发现自己的记忆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清晰过,上次跟靳一林通话的每一句仍在脑海里,他的声音,他的玩笑,甚至顺着电波能拼凑出靳一林在说某句话时细微的表情,包括他嘴唇上胡須的每一下翘动。
那天打完电话,她又有些后悔。后来又有好几次在梦里梦到靳一林,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这个凹陷的山谷憋坏了,或者只是因为不明来由的孤独。离婚那天从民政局出来的情形还在眼前,她就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一身轻松,任靳一林在身后捏着那本离婚证低头不语。她清楚,像那天那样的电话越多,可能很快就会毁了自己当初咬着牙做下的决定,因为在那次通话里,她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地丢掉自己在这场离婚事件中极力维持的自尊。
擦掉眼泪,她和衣起床,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在屋檐昏黄的灯光下,对着手机一个个数字地按下了靳一林的电话号码。
“一林。”
“还没睡啊?”
“准备要去睡了,罗队说你给他打电话了的?”
“喔……怕打扰你嘛,又有点担心你噻。听他说了,你没事就好。”
“最近太忙咯。村子今年要完成搬迁,我和央金负责整理数据。罗队他们几个县里乡里来回跑,还要跟村委会一起给村民做工作,搞培训。”
“整体搬迁的房子修好了?”靳一林沉默了一下,“都培训些什么?你也讲课吗?”
费兰此时的心境,克制着自己不去深聊那些驻村的琐事,手里拿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声音,她心里却仍在为该不该打这个电话纠结和撕扯着。
“太晚了,不讲这些。”她顿一顿,“这几天休息的少,我要睡觉咯。噢还有,以后找我不要给罗嘉一打电话,给我也少打,我忙得很。”
“有事我会给你打过去。挂了啊!”想了想,她补了一句。
电话那头的靳一林太了解费兰了,他知道此时对费兰的拂逆会带来什么。尽管有太多的不情愿,也只能简单地回一声“我晓得了”,那边却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一声声敲击着他失落的内心。
一迈入七月,雨季终于来了。
不过,路面整治以后,今年的雨水好像也失去了前两年动辄流泥裹石的气势,温顺了很多。驻村队的用车和村民们骑摩托车往返县乡,在近三个月的时间里都没遇到什么障碍,看起来这会是许多年以来贡久村第一个真正能安全畅通的雨季。连乡长仁钦到驻村队看望的时候都说这算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可就在9月中旬的一天,还是出了个小事故,让驻村队又胆颤心惊地忙乎了一阵,整个雨季里逐渐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白玛邻村的弟弟次仁曲杰在到贡久村给姐姐送东西的时候,在离村不远的地方被山上滚落的石块砸伤了。
在这两三个月里,费兰又主动去过白玛家很多次,自然跟曲杰也认识。那是个腼腆温和的小伙子,和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不一样,他每次来村里,从来摩托车上都载着大大的包裹,车上的音响里藏族民歌同样节奏轻快,却只稍稍盖过些排气管的声音,不会像其他人故意开得很大,几乎要把怒江里的水都掀起浪花来。费兰第一次在白玛家里见到他,就隐隐地觉得他某些地方有些像靳一林,谦逊而拘谨。之后在队员或家里,甚至在路上都打过几次照面,越发让费兰感觉,白玛应该为她有这么个弟弟而庆幸。
实际上更庆幸的是,山上的落石没有直接砸在曲杰身上,而是他车后驮的包裹上。石头虽然不大,但显然已经滚动了很长距离,来势汹汹力道生猛,一下子把曲杰连人带车掀翻出去,车挂在了路沿上,而曲杰被抛出去往山下滚了十好几米,身上被石头和荆棘划得鲜血淋淋。
驻村队得到消息,迅速派车把还算清醒的曲杰拉到县医院,垫付了住院费和手术费。刚办完住院手续,白玛也被另一位村民用摩托车带到了医院。这两天费兰和央金在县上与扶贫办核对村里的数据,闻讯也从住的宾馆匆匆赶过来。这是费兰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看到白玛。她显然还处在惊恐之中,头发根本没有来得及认真梳理一下,被山风吹得胡乱搭在外套上,手拉扯着身前皱巴巴的邦典,眼睛通红着,一见到费兰泪水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载她来的村民说,听到弟弟受伤的消息时,白玛正在采核桃,也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此时的费兰和白玛之间,早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相见时的生分。作为几个月来频繁在家里出现的人,费兰已经从完全陌生,逐渐变成一个让白玛能够坦然接受而不再紧张的外人。而相反的是,费兰却发现,自己虽然有意主动地接近白玛,却一如既往地在与她的交往中保持着精神上的紧张和言语上的拘谨。面对一个生活中孤苦无助的人,她觉得自己说话的能力和能提供的帮助都实在薄弱得可怜。
可此时,费兰看见白玛,却无来由地从心底里滋生出一种激动来。她听索南描述过白玛在得悉她丈夫车祸去世时的情形,让她想起了自己战友在内地的去世。驻村几个月来,从乡里到贡久村的路她往返多次,也听了很多故事,足够了解一个生命在面对恶劣自然条件时的卑小与脆弱。她挽住白玛的小臂,掏出纸巾替她擦泪,安慰间,她觉得自己的手臂一紧,白玛的手拽住了她上臂的衣袖,她的手指下面,费兰的蓝布工作服上,留下了四个灰扑扑的手指印。
经过医生拍片检查,曲杰最终确诊摔断了两根肋骨,还有几处挫伤,其他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曲杰安慰了姐姐半天,恳请村民把一直泪水涟涟的她送回村里。
把白玛送走,费兰又从街上超市买来一兜水果和糖水罐头,送到曲杰病房里,哪知道曲杰却已经坐起来,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眼角挤出的一道道深纹显示着他强忍的疼痛。他说不想住院,家里还有很多事情。又问起自己的摩托车。费兰告诉他摩托车损失不大,很快就能修好。她没说的是,自己已经垫付两千块钱交给了扎洛,让他帮助到县里找人把车修好。在她心里,那辆摩托车是白玛和她弟弟曲杰之间的一座桥梁,如果没有它,白玛那所冷清的房子里也会少很多次曲杰光顾的身影,而孤单的白玛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是敞开的,自由的。
次仁曲杰还是执拗地回了家。费兰从没有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柔软和啰嗦,央金都笑话她“主动把驻村工作做到别的村里去了”。那种对曲杰早日康复保持健康的渴望,被费兰这个一贯耿直刚烈的人演绎得似是而非。
“一定要吃药,你老婆孩子和你姐姐都靠着你呢!”
“还有,把手机号给央金,也把她手机号留着,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们打电话!”
“把这些营养品拿着,对骨骼恢复有好处!”
她语气间的直接和表情上的一本正经,让只零星掌握一些普通话词汇的曲杰有些不知所措。父母早逝,姐姐又内向腼腆,使他不曾想过还会有这么个年长他的女性像训导孩子一样叮嘱他。倒是把中间来回传话的央金弄得忙乱了一阵,要在费兰严肃的表达后辟出一个合适的通道来,用温和的方式传达给曲杰,避免造成他的压力和误解。
“我可算知道了,现场翻译的活儿可是真不好干哪!”事后央金佯装撒娇地和费兰诉苦,嘻嘻哈哈地从她那里套取了县里川菜馆子里的一顿美食。
忙完县里的事情,费兰和央金又到鄉里忙了一个多星期,回到驻村队的时候,已经马上就是国庆节假期了。她们还带回了另一个刚得到的消息:要求整村搬迁工作进度加快,明年开春以后就要开始进行了。
罗嘉一在她们俩回村的第一个晚上就召集了全体驻村队员会议,组织大家总结前几个月的工作,并且集思广益,就做好整村搬迁的工作出主意想办法。
开完会,罗嘉一把费兰叫到他的宿舍,指着墙角的一个大包裹,说那是靳一林给她寄来的,并且夸张地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这个大个儿,还寄特快。上面写着邮费二百。二百呢我的姑奶奶,你真舍得让靳一林花这个钱!”
费兰乐了:“一个愿寄一个愿收,你这个队长管得太宽了。”
她和央金在县上住的宾馆是驻村队的固定联系点,村里是收不到快递的,队员们有快递都是寄到宾馆,再由队里统一取回来。在乡里时她就听说有个大包裹寄到,已经捎回村里了。上去拎了拎,确实很沉。费兰又像是自言自语:“这都是啥,这么重?”
罗嘉一装作无奈地上去,一手把包裹拎起来,另一只手往外赶着费兰:“快走快走,一林这个家伙人不在都要让人当灯泡,受不了受不了,我帮你拿过去算了。”
费兰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哈哈大笑。
回到宿舍,费兰解开包裹,一件件把东西掏出来,在几件冬天穿的厚衣服中,包裹着几个大纸盒,翻开一看,一色都是自己在拉萨时喜欢吃的零食,有几个包装特别的,上面还写着“北京果脯”。费兰嘴角轻轻一抿。
她把衣服整理好,把零食摊在床上,从里面挑出一些来,单独装进一个塑料袋,打开衣柜,小心地放进角落。那是她给白玛留的。然后出门招呼正在院子里聊天的央金,让她自己去挑几样,其他的都帮忙分给大家。自己拿着手机,慢慢走到院子的围墙边,拨打靳一林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那头传来靳一林的声音:“兰兰,我就晓得你要给我打电话咯。我坦白啊,我是找罗嘉一要的地址。”
“你寄那么多好东西,花那么多邮费,我不打个电话也太不像样了嘛。我就晓得是他。”
“走之前我看你收拾东西,有两件厚衣服没塞下,天快冷了,给你寄过来。”
“还有这么多零食。”
“那应该嘛,市局派我们十几个人到北京去学习了一个星期,我带回来一点果脯,北京特产。你那个地方也没什么水果。”
“有苹果,好吃得很呢!”费兰说,“过几天有轮换的队员回拉萨,我让给你带点苹果回去,你尝尝,我没骗你。”
费兰忽然有一种感觉,自己今天跟靳一林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同往昔。过去,按照朋友们说的,她就是这辈子被菩萨派来“虐”靳一林的人,没有解释,不留空间,不容分辨。她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咄咄逼人,直抵死角。她不由地又想起白玛家那阴暗的小屋,那明与暗之中的阴影角落,是不是就像自己面前的靳一林呢,他没有自己,他被冷落,无法得到关心。
关心则乱!她并不知道,这几个月的驻村生活就像几十米外的怒江水一样,看似没什么了不得的惊涛骇浪,却已经开始把自己锋利的内心磨出了柔软的弧度。
她愣了愣神,接着说:“一林,那就再拜托你个事嘛。我想把我那些旧衣服挑一些,送给我这边对口的扶贫户白玛,。她身材和我差不多,那些毛衣呀,羽绒服啊,外套啊,衬衣啊都可以。你帮我挑一些出来再寄过来嘛。本来我是想等我中间啥子时候轮休去收拾的,现在看情况又怕休不了假咯。”
“好。那我就把你不经常穿的那些挑一些出来嘛。到时候照个照片你看行不行。”
问了晚安,费兰轻轻挂断电话,她踱到菜圃边,用脚轻轻踢了两下简易的围栏,又回身看了看屋里,央金正拉着队员们在宿舍里打闹着分配那些零食。此时,9月底的河谷里,凉风习习,星空上挂着的那輪月亮紧紧地贴在东面山脊上,像被哪位天神遗落在山顶的一只细细的鱼钩,独自孤零零地发着光。相比之下,今晚的银河更有了磅礴的气势,在黑暗的天际中拉出一个特别明亮的斑斓的光带来,有一颗流星从中间静静地划过。
另一边,挂掉电话的那一刻,靳一林原本早早就涌上来的困意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有了些莫名的兴奋。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堆起笑,猛地站起来,身体腾空而起,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席梦思上,随着身体的弹起,床单也被掀起一角来,露出下面还绣着红色“囍”字的床垫。
接下来的这个冬季,因为整村搬迁工作进度的加快,驻村队再也片刻不得闲暇,几个应该轮休的队员都主动放弃了假期。在工作计划里,由于新的一年春节和藏历年同月,过节的时间相对集中,队员们更是在即将到来的所有节日里都要加班加点。要和村委一起加紧做思想工作,搜集意见,解决具体困难,繁琐而艰难。很多村民都有不同声音,有两户干脆躲着不见村干部和驻村队,一时间驻村队的工作氛围低沉了很多。
尽管忙得如此,费兰还是保持了每个星期到白玛家去一趟的习惯。有时是白天,更多的时候是晚上,甚至有一次央金没有时间陪她,她自己一个人也跑过去待了好半天。
几个月来,连索南书记都不得不承认,白玛整个人都有了一些变化。他说,从没想到。房子还是那所房子,人也还是那个人,但再走进那个小院,迎面而来的感觉却不再是深沉的灰暗和死寂,每一样属于这里的东西似乎都开始苏醒,有了生气与活力。按央金的话说,这也许是被费兰的热情感染的,或者也许是被费兰的热情逼迫的。
费兰也不得不承认,央金说的很有道理。白玛跟她熟了,会说上几句话,门已经向自己敞开。对生活有了新的热情,这似乎又是两个人都需要的。
靳一林按照费兰的嘱托把衣服寄来的时候,已经是11月底,天已经冷下来了,甚至已经下了一场零零星星的小雪。靳一林在微信里解释说是因为期间出了个长差,所以耽误了,才让费兰把心里堆积的责怪放到一边。
在白玛家里,费兰把包裹打开,那些花色与布料看得白玛瞪大了眼睛,更不要说让她把它们往身上穿了。央金帮着好说歹说才让她脱下外套来,费兰挑了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给白玛套上,里面仍是搭着初次见面时那件暗红色的藏袍,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鲜亮的颜色马上把白玛的脸庞映得亮了起来。她双手垂在两侧,一动不动,只是仰着头看着央金笑,露出一排因长期水质不好被浸坏的参差的牙齿,时不时又瞟一眼围着自己打转,一会儿帮她拉拉衣襟,一会儿又整理整理袖口的费兰。央金连说带比划,一会说藏语,一会说汉语,总之就是一个词:好看!反反复复地唠叨。
白玛羞赧着嗫嚅着,央金凑过耳朵去听了听,不禁哈哈大笑:“她说,这样出门,山神会笑话她的。”
费兰也不禁笑起来:“你告诉她,穿成这样,山神也会保佑她的。”
收拾停当,白玛端上甜茶,远远地坐在藏式沙发的一角上,看着两人。费兰告诉白玛,她刚给次仁曲杰打过电话,他的伤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干一些简单点的力气活儿了,再过一阵能骑摩托车上路了,就过来看她。
她还告诉白玛,村里今年收的核桃,已经联系了一个四川的经销商来统一收购,收购价格比到县里卖还要好,很快就会有车来拉走。还有村里的苹果,单位联系了拉萨的几家单位,作为扶贫项目统一购买发放给职工。两人简单地给她算了算,这两项她就能收入八千多。听见这个数字,白玛的眼睛忽地闪了一下,嘴角不由地勾出了更多笑意。
费兰的心里其实也一直开着一朵花,让她像今天这样始终散着温情的芬芳。四川收购核桃的经销商,是靳一林的一个好朋友,也是靳一林帮助牵的线。唯一让她觉得有一点些别扭的是,告诉她这些消息的不是靳一林本人,而仍旧是罗嘉一。
“你不知道?那肯定是你要求太高,靳一林怕没完成好任务被你批评。”罗嘉一照旧开导得这么自然。
可费兰不这么想。因为靳一林从寄出给白玛的衣服包裹以后,就再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包裹收到没收到。而她主动给靳一林打过一次电话,他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在忙便挂断了,而且并没有给她回过电话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次感受到了因为靳一林引起的失落,和某种渴望。
《人工流产知情同意书》。患者姓名:费兰。
流产?靳一林收拾费兰的衣服时,从她一件贴身穿的棉袄口袋里发现一张纸,那上面的内容让他脑袋“嗡”地一下。
日期是今年3月2号——正是两人开始分居的那两天!靳一林狠狠地拍了拍脑袋,一时间,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不同寻常都一股脑儿地清晰起来。
那段时间,费兰一直显得精神萎顿,即使在藏历年里她也没有沾过酒,连出去应酬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但在靳一林眼里,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人关系的尴尬和紧张。虽然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口角和冲突,但费兰对自己的爱搭不理和视而不见却像一根尖刺,深深地戳动着靳一林内心柔软的自尊。为了缓和关系,他还专门抽时间给费兰做了两顿饭,没想到费兰看着那些菜却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径直就走进房间,一声也不吭。
靳一林想,哪怕骂几句、打两下呢?也没有。那时的费兰就像变了一个人,靳一林想逗出她的笑容和伶牙俐齿,都是徒劳。只有某些不经意的场合当看到她与别人一如往常地打闹嬉笑时,他才真正确认,她的一切变化都是针对自己的,而且只针对自己。有一回他在阳台上晾衣服,费兰在楼底与同事聊天,那久违的欢快声音好像都化成了对他尴尬处境的讥笑与嘲讽,像浪一样一阵阵卷上来,让他淹没在钻心的疼里。
后来随着工作任务的加重,靳一林暂时让自己忽略了费兰。使他又感觉自己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工作里,另一半却无处落脚。好像就是3月2号那天晚上,夜班回家之后,费兰看着电视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到小卧室去睡”,两个一直交融在一起的空间终于还是被久未交流的沉寂划上了分离的一刀。
眼下,在这张突然出现的《人工流产知情同意书》面前,那段時间的迷惑与痛苦都像雾一样散去了。这张纸可能是除了费兰身体上所受的痛苦之外唯一被保留下来的痕迹,它曾经那么小心地被收藏在那件棉袄最隐秘的口袋里。也许费兰自己也已经淡忘了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找这些衣服,靳一林也许永远也无从得知。他之前曾经那么迷茫于他们的关系最终会走向哪个方向,但如今,靳一林的心里却又逐渐明朗起来。
他拿出手机,翻出费兰的电话号码。在“兰兰”这两个字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之后,他锁上了屏幕。
春天又来了,但寒冷还没过去。在巴日县峡谷走廊的一个高高的观景平台上,稀疏地散落着几个饭后散步的人,一旁的一条长椅上,两个年轻男女轻轻地依偎在一起。
“我不晓得怎么跟你说。为么要离婚其实我也想的不太明白,老实说,那时候我就是一根筋,我就是觉得想那么做。”
“你晓得我的性格,我不是容易被人管得住的。虽然部队我也待过,再多规矩我都懂。我承认我真的有点任性。你对我好我都晓得,但是结婚一年多我不晓得为么,觉得越过越累,有时候我都理解那些网上说的闪婚闪离。结婚和单身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生活。结婚以后,我反而觉得我孤单咯。”
“你上班也忙,能照顾我迁就我的,你都做了。对我来讲,如果我就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应该特别满足,真的!可惜我不是,我贪玩得很。你看嘛,我今年二十七岁,再过两年三十咯。上回我那个战友去世,刘颜艳,那么年轻漂亮。想到她我就觉得可惜,也觉得年轻的时候要活得潇洒些痛快些。晚上在家的时候,我会觉得浪费时间,出去跟朋友耍多好嘛。谈恋爱的时候我都没觉得,结了婚一下子约束就来咯。自从结了婚,我就矛盾得很,一直矛盾。”
“也不晓得咋个说,哎呀哎呀,就是不舒服,不舒服!。”
“你晓得不,有一回你到山南出差去,那几天其实真的是我那段时间里最开心的时候。你没在,我好像可以放下好多好多包袱,自由自在。不过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些包袱是什么。但是只要你在,一想到你是我要喊老公的那个人,你病了我要管,你回来晚了我要等,你执行任务我要担心,我就觉得自己被捆在你身上了。”
“责任感?也许是嘛,结了婚我才觉得,我自己对自己都负不了什么责任。”
“你肯定觉得我提出离婚特别不负责任。现在想,真的是。要说嘛,结婚的时候我还是想的蛮清楚的,你也晓得,我其实还是个比较传统的人。可是一结婚我就觉得我们之间出现问题了。别人都说婚姻的两个人性格要互补,我不信那些。你比我稳重,但我又希望你是个能陪我玩得起来的人。谈恋爱的时候你陪我多一些,但是结了婚感觉上就少了。你可能很自然就习惯了把自己绑在婚姻上,绑在我身上,所以家就代替了外头那个世界。但是我还没有适应。”
“我要离婚,流产这件事是很大的一个原因。我不想要娃儿,至少现在还不想要。要了就把我绑得更紧咯。在西藏,你看嘛,周边那么多同事,娃儿年龄那么小,到北京、上海那些城市上幼儿园,上小学、中学、大学,离开父母,难得能见到。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舍不得的。晓得自己怀孕的那些日子,我没有一天睡好觉的,但是我不敢跟你说,我怕你想要这个娃儿。后来我自己去做了手术,又怕你知道了怪我。离婚,也是我害怕再经受这种考验。”
“林子,对不起!我现在觉得,如果我驻村前我们没去办离婚手续,我们的婚就离不成咯。其实我离完婚的第一件事你知道是啥子?是想去考个文凭。但是派我驻村,这算是个意外。”
“和离婚的时候哪些地方不一样?嗯……可能主要还是想法不一样咯嘛。之前我的生活都比较顺,一路上也都是别人在照顾我,包括你,所以我不习惯去珍惜这些,随手拿来,也就可以随手扔掉。从内心来讲,我从答应你结婚,可能就没把这当成一个特别严肃的事情,所以当初你说要办婚礼,我说啥子都不办,请几个亲戚和朋友吃顿饭就行咯。你还说我会过日子,其实不是。婚礼上那种戴戒指啊互相许诺啊,我感觉都不真实。我想要的就是你对我好,而且,我可以对你不好。”
费兰抬起头看看靳一林的脸,“所以其实我蛮自私的。”
是熬过了元旦、春节,熬过又一个3月后,靳一林才觉得自己终于做好准备,要来巴日县看一看费兰的。
他说不清楚这一路上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一人驾车,九百多公里路程,两个整天的时间。刚结婚时,两人曾经沿着这条最美的318国道开车回成都,但那些森林、冰川、河流、悬崖,这次都已不为他所关心。偶尔能见到往拉萨方向磕着长头徒步的人,他也会想,我要见的人,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整村搬迁工作已经开始,费兰负责接洽村民到新居的安置,这段时间长驻县上。靳一林到达巴日县城,给她打完电话没多久,她就匆匆从村民家赶回宾馆,见到了正坐立不安的靳一林。
高原上仍是初春,桃花刚刚开过。此刻,依偎的两人靠得又紧了一些。傍晚的红色晚霞挂在西边的山顶上,因为有被扯成丝絮般的云在,夕阳的色彩显得格外绚烂。一只兀鹫横穿过天空,轮廓清晰。由西向东的河谷深深地嵌在眼前,夕晖倒映,似乎忙碌一天的河流今晚终将有一个恬静的美梦。
费兰把头靠在靳一林肩上,羽绒服凉凉的,却软软地,让她觉得有一种清醒的舒适感。地上拉出两人重叠在一起的长长的身影。她藏在靳一林的阴影里,只有鼻尖上掠过一缕光,那一点点金黄色,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洇得透亮。
费兰轻轻转过头,指着身后的远处,语气里带着骄傲:“看到那两栋楼没有,那是贡久村村民住的新楼。”
尽管之前已经听过介绍,靳一林仍回头张望着那整齐矗立的一排排楼房。无需分清哪两栋是贡久村村民的,它们此时都沐在金色的夕阳里,闪闪发光。
费兰把话封在了嘴边,只静静地看着。她负责联系的几户村民,都是最先响应政府号召实施搬迁的。让她最没想到的是白玛,在她第一次做完工作之后,第二天就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和要求。她只说,她相信费兰和央金。
在告别贡久村的时候,白玛流了泪。这里遗留着她将近十年的青春,她也是在与自己的过往作别。费兰安慰着她,说这里的土地还保留着,核桃树和苹果树每年还都能带来收入,她也可以经常回来照看。白玛点着头,由着费兰拉上了来搬家的货车。
搬迁房是未经装修的清水房,因为白玛报名早,费兰帮她选到了一个较好的楼层。次仁曲杰所在的村搬迁点就在同一片区域的另一栋楼上,简单的装修也就靠着他一个人解决了。
费兰拉着白玛走进那所新房子的时候,是正午时间,费兰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一切都是亮的,亮的窗,亮的桌椅,亮的杯盘,新的卡垫上绣着的吉祥八宝图也反射着新亮的颜色。费兰把自己的驻村补助省出来,送给白玛的新家两个礼物,一个是冰箱,一个是電饭煲。虽然在村里时已经培训过用电,白玛还是悄悄地问央金,电饭煲是要放在火上烧的吗?弄得费兰有些哭笑不得。
此时的费兰,沉浸在两种喜悦里,白玛和她的村民们给予她的,和靳一林重新带给她的。
寒意逐渐从河谷袭上来,两人却仍都不愿回去,站起来走到峡谷的栏杆边。费兰像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一条灰格的羊绒围巾。
“这不是我上次打包带给白玛的吗?”靳一林问。
“这是结婚之前我买给你的,你忘了?”
“没忘啊,是前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你给我买的。我戴得少嘛。”
“那也不能送人!”费兰佯装生气,伸手把围巾围在靳一林脖子上,打了个结,“这是那两包衣服里我唯一留下来的。”
靳一林一瞬间有些感动,凑过身去在费兰脸上吻了一下。费兰把头埋在他胸前,忽然又把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带着犹豫:“林子,我驻村一年马上到期了,单位这几天在征求意见,我想……再留一年。”
她觉得这几个字像带着天然的低温,使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靳一林的心跳声更加剧着自己的不安。
靳一林没说话。过一会儿,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正是那份费兰瞒着他做流产的通知书,看了一眼,又轻轻折了一折,缓缓撕成了碎屑,捧在手里,借着峡谷里的微风,轻轻撒了出去。
费兰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不由地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这是污染环境喔!”
“你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在这里,还怕清理不了这几张碎纸片?”
靳一林一笑,微微晃着头,用下巴在那条灰格的围巾上磨蹭着,胡须挂着羊绒丝线发出的一点点声响,让他感到舒服。他侧头望向远处,抬起左臂,轻轻搭在费兰的肩膀上:“反正,我在拉萨等你回来。”
此刻,西面的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半,赤红的晚霞在渐暗的天色里越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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